第八章

第八章

我到唐晶家按鈴,她小小的公寓內傳出音樂聲,彷彿在開派對,我急得頓足。

門開了,唐晶見是我,非常詫異,臉色在一剎那恢復正常。

我囁嚅問:“有客人嗎?”

“有一個很特別的客人,”她很平靜地說,“我來介紹。”她引我入室。

小客廳坐着一個男人,粗眉大眼,約三十七八年紀,我便知道這就是莫家謙。他並不英俊,但看上去無限熨貼舒服,他見到我馬上站起來。

“不用說也知道是唐晶口中的子君。”他說。

我與他握手。

一肚子的話,因有他在,沒一句說得出口。

也難怪我要恨他。

而唐晶很客氣,“子君,喝什麼?有‘皇家敬禮’威士忌。”

“熱牛乳。”我說。

唐晶一下子將我推到三千米以外去。禍福無門,唯人自招,我只怨自己。她是個玻璃心肝人.我這般氣急敗壞半夜趕上門來,她應知我有侮意,無奈夾着個重要的外人,有話說不得。

這時候我才聽得音樂是小提琴。

我最受不了這麼殺雞殺鴨的調調,自然而然皺上眉頭。

我細細打量莫家謙,故意要在他身上挑骨頭,結果只覺得他無懈可擊。

莫家謙的西裝半新不舊,腕錶毫不誇耀,鞋子潔凈光亮,領帶半松,襯衫顏色配得恰恰好,系一條黑色鱷魚皮帶,渾身沒有刺目的配件,隨手拈來,益見大家風範。

我立刻有種打敗仗的感覺,像這樣的男人,又未婚,本港還剩多少名?

難得的是他眉宇間有一股剛毅的氣,這是史涓生所欠缺的。涓生的懦弱至今根本不屑細說。

一對壁人。

唐晶真的要離我而去了。

與這樣的人結婚生子也是應該的。

我的鼻子發酸,淚水高漲,充滿眼眶,轉來轉去,花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不讓它流下來。

唐晶微笑地問我:“覺得他怎麼樣?”

“很好。”我拚命點頭。

唐晶笑道:“我也覺得很好,就是鼻孔大一點,相士說鼻孔大的人會花錢。”

“啊。”

“莫家謙一隻鼻孔叫關那利斯,另一隻叫史特拉底華斯。”

“什麼?”我沒聽懂。

莫家謙卻已哈哈笑起來。

我有種坐不住的感覺,他倆之間的笑話,他們之間的默契,三十年的友誼有什麼用?我慨嘆,立刻貶為陌路人。

女人與女人的友誼管個屁用,看看他們兩個如膠似漆的樣子,我與涓生結婚十多年,從來沒有這般喜形於色,心滿意足的情態。

我說:“我……告辭了。”

唐晶並沒有挽留我。

我在門口跟她說:“我是來道歉的。”

“我們都不是小孩子,小事不必記在心上。”她不經意地說。

“你原諒我嗎?”我老土地問。

她很詫異,“我們以後別提這件事好不好?”

她不再罵我諷刺我。

我明白,唐晶一心要將我們這一段親密的感情結束,代之以互相尊重的君子之交。

我無法力挽狂瀾。呆了一會兒我說:“是我不好。”

多說下去更加畫蛇添足,我轉身走。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我是一個軟弱的人,背後總得有座靠山,涓生走掉有唐晶,唐晶之後呢?

我看看自己的雙腿,真的該自立門戶。

我問張允信:“什麼叫做關那裏斯?史特拉底華利斯?”

“啊。兩個都是十七至十八世紀制小提琴大師,這些古董琴音聲美麗,售價昂貴,有專人搜集。”

哼!原來如此,大概莫家謙也想染指這些小提琴,所以唐晶說他鼻孔大,會花錢。

兩個人一鼻孔出氣。

鍾斯挽留我沒有成功,對一個不等錢用的女人來說,工作的榮耀不值一文。但是在談話當中,我發現他人性有趣的一面。

“你面色很難看,像個失戀的人。”

“是嗎?”

“你那女朋友呢?”

“她打算結婚,我們疏遠了。”

“難怪!聽說你們這類人不易找對象。”他當正我與唐晶是同性戀。

“可不是,”我微笑,“她又那麼美麗多姿。”

“愛,”他的好奇心完全被我激引出來,“兩個女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都是因為市面上沒有好男人之故。”我埋怨。

他心癢難搔,“怎麼會沒有好男人?”

“你算是好男人嗎?”我問。

“我也是有正當職業的。”

“但不是結婚的對象。”我說漏嘴。

“你們兩個女人也不能結婚生子呀,於事無補。”

我感喟地說:“只有女人才曉得女人的苦。”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好奇得臉都漲紅,“聽說你們有個會是不是?凡有此癖好的互相推薦介紹,是不是?”

“是,我是主席。”我笑。

“子君,老實點。”

“你專門往歧途上想,怎能怪我不老實?”

“你不肯透露秘密就算了。”他有他的天真。

等我回到張允信處做陶瓷時,我問他:“你們這種人,是否有個會,互相推薦介紹?”

“你說什麼?”張允信像見到毒蛇似,眼如銅鈴。

“我問,你們同性戀的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扼死你,誰告訴你我是同性戀?”他尖叫,“子君,我扼死你。”

我很鎮靜地看着他:“只有女人才扼死人,男人通常只揍死人。”

他轉過頭去,不回答我。

看得出氣是漸漸平了。

我問:“為什麼不承認?又不犯罪。”

他說:“不知道,有種本能的心虛。”

“對不起”我洗手,“我太魯莽。”

“你好奇心太強,這樣會令你失去朋友。”

我苦笑,“我已經為此失去一個好友。”

他說:“明天華特格爾造幣廠的人會來探訪我們。”

“幹什麼?”我也樂得換個題材說別的。

“推銷生意。”

“造幣廠?”

“最近人家也代理瓷器,一套套,分開每個月發售一件,以便一般人可以負擔得起,很管用。”

對,我也看過報上廣告,什麼一套十二節令的花杯之類。

“你倒是神通廣大,”我說,“聯絡到他們。”

張允信洋洋得意,“誰敢說我不是一個好的生意人。”

“會不會撇下我?”我問。

“你放心,子君,若有可能,我會娶你。在我眼中,你是唯一可愛的女人。”

“受寵若驚。”我笑。

華氏的大堆人馬大駕光臨的時候,師傅令我侍候在側。

那一堆人不是好服侍的,鷹般的目光挑剔我們的製成品,言語上沒有禮貌之處,但態度很分明地表明當它們是爛缸瓦。

我卻幸災樂禍,活該。

張允信一遇到真識貨的人便出洋相。

雖然華氏出品也屬擺設品,但到底認真精緻一些。

他們一行來了兩男兩女,一對年輕,另一對白髮蕭蕭,張允信一掃藝術家的疲憊,殷勤侍候。

終於那位老先生開口,“謝謝你,張先生,謝謝你招待我們來參觀。”

看樣子這就是退堂鼓,他們不打算再看下去。

張允信的臉轉為蒼白。

“慢着,”老太太忽然說,“這是什麼?”

她俯下身子,在窗台上小心翼翼地抬起一件製成品,彷彿它有生命似的。

我探身子過去看看,“呵,那些小丑。”我十分訝異。

自烤箱取出,我就順手一排地擱在窗台上。

老太太招呼同伴,“快來看,真是奇迹。”

另外三位也連忙紛紛拾起那十多隻人形觀看。

老先生滿臉笑容地轉過頭來,“張先生,這也是你的作品?”

老張急急說:“是是。”

我白他一眼,豈有此理。

他連忙改口,“這是‘我們’的作品,我與我徒弟。”

我搶着說:“拍檔。”有機會要立刻抓緊。

“是,”老張恨恨地說,“我與她拍檔。”

老先生說:“很美,可惜沒有系統。”

我連忙說:“可以策劃一下,如果外型適用就可以改良,是不是?”

老太太坐下來,其餘三人也跟着坐。

我興奮得冒泡,連忙去擠在老太太身邊。

老張雙眼狀若噴火,又無可奈何。

年輕的先生說:“人形的面孔表情尚可改善。”

“是,是。”我說。

“一共六款也夠了。”老先生說,“服飾也可依照各朝代的宮廷小丑而定。”

年輕小姐道:“這個尺寸恰恰好,可愛得很。”

老先生說:“你們先做一套六個樣板來看看。”

“是,是。”老張搶答。

老先生對同伴說:“今天大有收穫。”

我說:“一個星期後,我們可以交板。”

“好,我叫本地代理同你們聯絡。”

我倆恭送他們至門口,關上門!

老張與我先是歡呼一聲:“呵哩!”

然後我罵他:“不要臉,這小丑是你做的嗎?”

“賤人,”他也回罵,“過橋抽板,教會徒弟,沒有師傅,虧我將你一手提拔。”

“所以才叫你做拍檔,不然幹嗎給你這麼好的機會?”我得意洋洋。

“子君,如今我認識你真面目,實在你跟其他女人沒有什麼兩樣。”他說,“天下最毒婦人心。”

“我沒說過我有異於其他女人。”

“‘是是是是是’,見到大老闆頂會拍馬屁。”他斜眼看我。

“識時務者為俊傑。”做了一年多事,什麼不學會?“喂,拍檔,這一套東西能給我們帶來什麼?”

“要是人家真的付版權生產起來,徒弟,咱們三年內的生活就不必擔心了。”老張說。

“真的?”我怔怔地吐舌頭。

“可是有許多技巧方面的事情,你沒有我可不行啊。”

“這我知道。哎,拍檔,如此說來,咱們不是要走運了嗎?”

他也承認:“看樣子是有希望走運。”

運氣來的時候,擋都擋不住。

我與允信幾乎沒做得頭髮發白,連夜找資料趕出圖樣草稿,先給華特格爾廠本港代理送去了,然後開始製造模坯,纖細部分用手工補足,做得眼睛發酸,嘴巴發澀。

老張罵:“當初為何不做大一點?自討苦吃。”

我嘆曰:“當時手上只剩那麼一點點泥,胡亂捏着,誰會得知道無心插柳柳成蔭?”

大功告成那夜,我筋疲力盡,一條腰像直不起來。

我跟老張說:“如果華氏不要我們這套人形,我改行賣花生。”

“你改行?你入行有多久?”

我也承認他說得有理,有許多技術上的問題,沒有老張根本行不通,他是專家,我要學的地方多得很呢。

我們把貨交上去的那一個下午,也就是子群舉行婚禮的一天。

我去觀禮。

下雨,客人都打着傘,濡涅的地上一個個汽油虹彩。

我穿着新買的一套白色洋裝。白皮鞋踩到水中,有痛快的感覺,一種浪費,豪華的奢侈,犧牲得起,有何相干。

(史涓生與我提出離異的時候,心情也差不多吧。)

子群打扮得很漂亮,柔軟的白色短紗裙,小小紗帽,白手套,面孔經過濃妝,顯得特別整齊。

可惜下雨,雨中新娘特別浪漫,在一地花碎葉子下我們站在一起拍照。

史涓生在這個時候趕到,難為他這麼周到,其實子群不過是他的姻親,他與我的婚姻斷開,就不必再盡親戚之禮,我不知他來幹什麼。

拍完照,新人乘坐花車離開。

史涓生把雙手插在褲袋中,向我走來。

“……很漂亮。”他說。

我以為他說子群,“新娘子都是漂亮的。”

誰知他道:“不,我是說你。”

我頓時一呆,“我?”

“是的。”

我略帶諷刺地說:“太客氣了。”

離婚後,他直接間接地,不止一次稱讚我美麗。

他問:“去喝杯咖啡好嗎?”

我看看腕錶,點頭。

“去山頂的咖啡廳?”他又問。

“不。”我馬上回絕。

那處那麼美,不是跟前夫去的地方,跟前夫談判說話,隨便在市中借個地方落腳便可,何必浪費時間上山頂?破壞那裏的情調。

我說:“就附近坐坐好了。”

他失望,“你以前一直喜歡那裏。”

“以前我瞎浪漫。”我一筆帶過。

以前?以前怎麼同?真虧他今日還提出來。

我們在小西餐館坐下,叫了飲料。

“子群結婚你送什麼?”他問。

“千元禮券一張。”

“咦,你以前不是專門愛花時間挑精緻的禮物嗎?”

我不耐煩,以前是以前。

“我送一套銀器。”他略為不安。

“何必破費?”我客套。

“她丈夫紅光滿面,得意得很。”涓生又說。

“當然,娶到子群,算他本事。”我感喟地說,“其實子群只是運氣不好,很多時別的女人順利的事,她就卡在那個關口過不去。”

“現在好了。”

“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她這樣跟着老頭子一走了之,省卻不少麻煩,到外國去過其與世無爭的生活,多棒。”

“你母親怎麼沒來?”

“不知道,大約是覺得沒面子。”母親最要面子。

賓客中許多花枝招展的小姐,一式紫色嘴唇藍色眼蓋,大抵是公關小姐之流,另一半是洋人,紛紛與新娘子香面孔。

我想到很久很久之前,約三十年前吧,父親帶我參加西式婚禮,吃奶茶時找不懂得把匙羹自杯子取出擱碟子上,大大的出過洋相。至今難忘。

後來做了母親,便把安兒帶出來教她吃西餐,用刀叉。

想到這裏,我莞爾。

“你許久沒來看平兒。”涓生說。

“是,忙得不得了。”我歉意,“但平兒也並不想念我。”

“忙什麼?”他忍不住問:“連安兒也說你好久沒一封信。”

我說:“我接下一點私人生意,與朋友合夥。”

“你倒很有辦法。”他懷疑地說。

我回他:“路是人走出來的。”

“我沒想到你有這麼能幹。”

“逼上梁山。”我說。

“我快要結婚。”他低下頭。

“你說過。”

“子君,如果我回頭,子君,”他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如果——”

我摔開他的手,“你在說什麼?”我皺上眉頭,“咱們早已簽字離婚,你少瘋瘋癲癲的。”

涓生喃喃地說:“是,你說得對,是我不好。我一直嫌你笨,不夠伶俐活潑,卻不知是因為家庭的緣故,關在屋子裏久了,人自然呆起來……離婚之後,你竟成為一個這樣出色的女人,我低估你,是我應得的懲罰。”

聽了這話,我心中一點喜悅也無,我只是婉轉與客氣地說:“也難怪你同我分手,我以前是不可愛。”

這一年來在外頭混,悟得個真理,若要生活愉快,非得先把自己踩成一塊地毯不可,否則總有人來替天行道,挫你的銳氣,與其待別人動手,不如自己先打嘴巴,總之將本身毀謗得一文不值,別人的氣就平了,也不妒忌了,我也就可以委曲求全。

沒想到平時來慣這一招,太過得心應手,在不必要使用的時候,也用將出來,一時間對自己的圓滑不知是悲是喜。一個人吃得虧來就會學乖,想到那時做史涓生太太,什麼都不必動手,只在廳堂間踱來踱去,晚上陪他去應酬吃飯,也不覺有什麼歡喜,現在想起來,那種少奶奶生活如神仙般。

今日史涓生的心活動了,求我複合,我又為什麼一口拒絕?真的那麼留戀外頭的自由,不不,實在每個人都有最低限度的自尊,我不是一隻狗,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史涓生覺得我笨,身邊立刻換新人,史涓生覺得我有葯可救,我又爬回他身邊。

我做不到。

一年多來我見識與生活都增廣,又能賺到生活,他不再是我的主人、我的神,我不必回頭,這一仗打到最後,原來勝利者是我,我戰勝環境,比以前活得更健康,但是心中卻無半絲歡喜。

我說:“涓生,我由衷祝你與辜玲玲愉快,她是一個很有打算的女人,正好補充你的弱點,你們在一起很配合。”

他不再言語。

我站起來走。

心中一點牽挂都沒有,宇宙那麼大,天空那麼寬,我的前途那麼好,但我一點也不快樂。

因我心中滄桑。

我與老張的心血結晶並沒有打回票。

我倆得到一紙合同,可以抽百分之十五的版稅,我與老張悲喜交集,發愣了半天,收入並不誇張,但至少在這一兩年內,我們不愁開銷,藝術家的生活原是清苦的,華特格爾造幣廠的照顧使我們勝過許多人。

我們是心滿意足了。

正如老張所說:“雖不能買勞斯萊斯,日本小房車已不成問題。”

我心中放下一塊大石。

離開家庭往外闖,居然這般有眉目,連我自己都吃驚。

老張聳肩說:“有些人交老運。”

刻是刻薄點,未嘗不是事實。

說也希奇,替華特格爾造幣廠代理全盤宣傳的,正是我以前工作的公司——對的,我又有機會見到可林鐘斯。

而真的,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好處,尤其是當那個人不再是上司的時候,這個年紀輕的加拿大男人有一股似真非假的細心,很能降服女性。

即使是在談公事的時候,他亦同我眉來眼去,表示“咱們有緣份,你躲不過我。”

張允信不喜交際應酬,但凡有宣傳事宜會議,就把我推到前線去犧牲掉,他躲在家中幫我解決“技巧”的問題。

我沒有搬家,老張倒搬了,開車子要足足一個半小時才能到他那兒,一所半新不舊的鄉下房子,屋前一大片空地,數棵影樹,兩張寬大的繩床,羨煞旁人,對牢的風景是一片大海,天晴的時候波光灧灧,躺在繩床上有如再世為人,再也不想起來,乾脆樂死算了。

我曾把平兒接到這所鄉下房子來玩耍,他很喜歡,在空地上放其遙控模型車子。

休息的時候他忽然問:“老張是你的男朋友嗎?”

我愕然。

沒想到毫無心機的平兒也會問這種問題。

他側着頭,眯着眼,正在啜喝一罐可樂,寂靜的陽光下,我凝視他可愛的臉,我的兒,我心說:這孩子是我的寶貝心肝,但他長大,漸漸懷疑母親,恐怕離母親而去的日子也不遠了吧。

我答:“不,他是媽媽生意上的合伙人,不是男朋友。”

平兒將吸管啜得“嘶嘶”響,彷彿不大相信。

“奶奶說你會很快結婚。”他說道。

我詫異,“奶奶真的那麼說?”比我想像中更開通。如今時道是不同了。

“爸爸要結婚,你也會結婚。”他說。

“不,媽媽暫時還沒有結婚的對象。”

平兒說:“如果你嫁給外國人,我不會說英文,就不能夠同他說話。”

我益發納悶,“誰說我嫁外國人?”

“爸爸說看見你同金髮的外國人在一起。”

“沒這種事。”我堅決否認。

平兒的大眼睛在我身上一溜,吸完可樂,將罐子遠遠地拋擲出去,“當”的一聲落在地上。

我問平兒:“最近做些什麼?”

“上學放學,”他像個大人似,口氣中有無限遺憾,“所有的時間都用在做功課上面,奶奶只准我看半小時卡通,‘電子機械人’,很精彩。”

我問:“周末呢?”

“爸爸來探訪我們。”

“那很好呀。”

“可是媽媽你不再與我同住。”平兒說。

我十分激動,“你想念媽媽?”

“自然,起床后不再可以玩一陣然後上學。”他恍若有失。

我問:“你還記得那個時候的事?”

“當然記得,後來你為了做事而搬出去住,由奶奶照顧我。”

“奶奶待你不錯。”

“我真心覺得奶奶對我好。”

我微笑,真心,這麼小的孩子也懂得分真心與假意,很想衝動地把他一把擁在懷裏,但畢竟是生分了,我略一猶豫,便失去機會。

他說:“媽媽,請不要結婚。”

“為什麼?”

“媽媽一結婚,我想見媽媽,便更加不易。”

“好的,”我說,“媽媽不結婚。”我樂意慷慨,還有什麼結婚的機會?

我與平兒的約會,由每星期三次減為兩星期一次,通常由平兒主動提出,然後我拋下一切去赴約。

老張說:“你愛那孩子是不是?”

我點點頭。

“那洋人有沒有機會?”

“沒有。”

“但是他為我們作的廣告計劃卻一流,你真有辦法。”

“他要討好我,我受不受他的討好,卻又是另外一件事。”

“你若是真想結婚,就該到外頭去走走。”

“不去。”

“市面上有什麼可能性,你總得調查一下。”

“我不想再結婚。女人結婚超過十年就變得蠢相。笨過一次還不夠?剛脫離苦海。”這是實話。

“你應當感激上帝對你的恩寵,使你再世為人。”

我苦笑。

九死一生,我相信我是第十個,通常一般女人遇到這種情形,屍骨無存。

“你那美麗的女兒呢,如果我是波蘭斯基,便等她長大,拍攝愛情故事。”

“存心不良。”我吃一驚。

“等她宣佈有男朋友的時候,你便知道自己老得快。”

我不禁摸摸自己的頭髮,只怕一夜白頭。

“子君,你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別擔心,美人老了,還是美人。此刻你比起當初那個失婚而來找消遣做陶瓷的彷徨少婦強了百倍,短短年余間你就站起來了。”

我嘆口氣。

“三十五歲。”我說,“老張,你以為我能活多久?”

“七十歲,七十歲什麼都足夠。再貪的人也不能說七十歲不是長壽。”

“即使我能活到七十,老張,我的前半生已經過去了。”

老張默默。

我憤慨地說:“我的前半生可以用三數十個中國字速記:結婚生子,遭夫遺棄,然後苦苦掙扎為生。”

“憤怒的中年。”老張說。

“哀樂中年。”我說。

我們大笑。

“你還沒有原諒唐晶?”

我一怔。真的,我無意故作大方,但實在想念她,過了幾天,特地攜着禮物上門。

時間是約好的,我不算是不速之客,但她的公寓卻亂成一片。

我問:“裝修?”

“不,搬家。”

“喲,今天不方便。”

“是,我本想跟你說,今日搬家,可是又怕你多心,覺得事情過於巧合,不相信我,索性請你來目睹。”

“是要結婚了?”我問。

唐晶飛紅雙頰,“是。”

“搬到哪兒?”

“搬去與他父母住,然後等證件出來,便移民到澳洲。”

“你要走?”我如晴天霹靂。

“是的。”

“到澳洲去幹什麼?”

“做家庭主婦,”她一邊說一邊忙着指導工人做事。

小公寓一下子搬得空空的。

“來,”她說,“坐下來慢慢說,那邊有他們打點。”

“你放下一切跟他去澳洲?”

“是。”

答案永遠簡單而肯定,我震驚於唐晶要離我而去,忽然傷心欲絕,怔怔地看着她。

“你怎麼了,應替我高興才是呀。”

我潸潸的流下淚來,只會哭不會說。

“這女人可不是神經病!”唐晶笑,“自己的老公要結婚,她還沒有這麼傷心呢。”

“別再打趣我。”我說。

她深深嘆口氣,“子君,你的毛病是永遠少不了一個扶持你的人。涓生走掉,你抓住我,現在我要走,你同樣的傷心。子君,你凡事也分個輕重,這樣一貫地天真,叫人如何適應?”

我擦乾眼淚,抬起頭來,強忍心中悲痛。

“你一下子就忘了我了,你並不需要我們,你看你現在多獨立,你要不斷地告訴自己:子君,我不需拐杖,子君,我不需要他們。”

我說:“你不會明白的。”

“我知道你重感情,最好咱們都生生世世的陪着你,永遠不要離開你。”

“是,我怕轉變,即使是變得更好,我也害怕。”我說,“難道我不應當害怕?多少個夜晚,我惡夢驚醒,叫的仍然是史涓生?”我眼淚淌下來,“什麼時候,感情豐富,記念故人也算是錯?也許我永遠不會活得似一個瀟洒的機械人,我沒有這種天分。”

唐晶眼睛看着遠處,“那不外是因為生活並沒有充分折磨你,使你成為機械人。”她輕輕說,“子君,我們就要分手,可否談些別的?你為什麼不問我,我是否快樂?”

我本然問:“你快樂嗎,唐晶?”

忽然她轉過臉,我知道她也哭了。

多年的朋友,我惻然,這般分了手,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再能相見。

有人闖進門來,是莫家謙,大眼睛炯炯有神,神采飛揚地笑問:“怎麼都在哭?”

我知道再要說體己話已是不可能的事,唐晶現時的身份是莫家謙太太,耳朵專門聽他的說話,心專門為他而跳,每一個呼吸為他而做,旁人還能分到什麼?

“祝你們永遠幸福。”我老土地說。

莫家謙說:“謝謝你。”

我原以為即使唐晶與我要分手,也事先要抽出三日三夜來與我訴說衷情,沒想到這樣便緣份已盡。

“路過澳洲來探訪我們。”唐晶說,“我會寫信給你。”

就這樣。

我生命中另一位最重要的人物離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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