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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的兒歌之中,這一首最令鄧昭明感慨。

歌詞是這樣的:春天的花,是多麽的香,秋天的月,是多麽的亮,少年的我,足多麽的快樂,美麗的她不知怎麽樣。

拍子輕快悠揚,歌詞天真活潑,可是暗暗嗟欺時光飛逝,青春不再,以及對故人無限懷念。

昭明的少年時期並不快樂。

父母離異,各自很快又結了婚,且生了孩子,自始老死不相往來,把昭明扔在外婆家。

這一點也許是昭明唯一福氣,天無絕人之路。

外婆若是不明事理,迂腐保守,昭明也就完了,可是不,外婆極之慈愛,且是名職業婦女,生活清苦,可是自給自足,一手帶大昭明。

父親再娶後了無音訊,母親嫁得不錯,就是因為不錯,額外珍惜這遲來的幸運,不想任何人與事來破壞她,故此與昭明不大聯絡。

昭明有時真覺得自己是個多餘角色。

可是外婆努力矯正它的自卑,外婆慷慨慈愛,改變她一生。

少年時的昭明功課名列前茅,備受老師歡喜及同學尊敬,可是她卻最羨慕同學甘雅芝。

雅芝家境好,有司機接送上學,雅芝的校服永遠筆挺,文具簇新,年年暑假出外渡假。

可是,叫昭明羨慕的,卻不是這些。

事情是這樣的:

一日,甘雅芝輕輕問昭明:“我始終不明怎樣把山脈平面圖轉畫為橫切面。”

昭明一怔,“你不是有補習老師嗎?”

“教過幾次,我還是不明白。”

昭明笑,“來,到圖書館來,我試試教你。”

昭明教同學最耐心,所以大家都喜歡她。

她把着雅芝的手,一下一下教。

“你明白沒有?”

雅芝電光石火間開了竅,歡喜得跳起來。

“噓,噓,不得喧嘩。”

接看,雅芝又問了幾個問題,昭明一一解答。

“你用哪個補習老師,幫我介紹。”

“我自己替人補習還來不及,我何來補課老師。”

雅芝奇問:“在課上你可以學那麽多?”

“當然,你不用心聽課而已。”

“你真聰明。”

“那裹。”

數天後,雅芝同昭明說:“家母想請你到舍下喝茶。”

“為什麽?”

“答謝你教我功課。”

“我很願意來做客,不過同學之間討論功課是很應該的。”

雅芝富而不驕,由此可知家教很好。

星期六放學乘甘家的車子走,車窗一關好,車廂內十分清靜舒適,與外邊燠熱嘈吵是另外一個天地,這還是昭明第一次乘私家車。

可是,叫昭明羨慕的,也並不是這些。

抵達甘家小小洋房,甘太太已經在門口等。

“歡迎歡迎。”

她與昭明握手,請她進屋。

昭明受到如此熱誠招待,十分感動。

甘太太溫婉嫻淑,與昭明談一會兒,吃過茶點,囑雅芝好好招呼客人,退進寢室去看書。

昭明低下頭,“你母親真好。”

雅芝詫異,“不是每個母親都如此嗎?”

“不,並非每個母親都如此。”

雅芝把它的寶物取出給昭明參觀。

||國家地理雜誌出版的立體叢書,印度帶來的琉璃手鐲,鯨魚唱歌錄音帶,會叫肚子餓的洋娃娃,雅芝什麽都有。

音樂盒子打開來,裏邊有十多隻趣致小動物在開舞會……

昭明愛不釋手。

看看時間實在不早,只得告辭。

甘太太親身送出來。

她給昭明小小一盒禮物。

昭明從來沒收過花紙包的禮物,緊緊抱在胸前,由司機把她送回家。

真不知世上原來有那樣體貼的母親。

真叫昭明羨慕得落下淚來。

回到家,打開禮物,原來是一隻小小照相架子,裏邊,是一幀雅芝與她合照的相片。

昭明記得那是去年寒假前雅芝叫同學替她們拍攝的。

甘家籌備移民,故此雅芝希望得到同學照片,作為紀念。

昭明無言。

甘太太愛屋及烏。

誰對它的女兒好,比對她好更要感激,立刻視作上賓,熱誠款待。

叫鄧昭明到什麽地方去找一個那樣的母親。

昭明把相架放在床頭。

第二個學期,甘雅芝就跟父母移民往溫哥華。

臨走之前留下電話、地址,殷殷囑咐昭明保持聯絡。

昭明去飛機場送同學。

甘伯母握住昭明的手,“移民最大損失便是好友不能時時見面。”

伯母臉容如天使般慈愛。

之後,昭明像所有少年人一樣,迅速長大。

她依舊年年名列前茅,順利考入大學,以一級榮譽畢業,考到政府工作,叄年內破例地升了兩級,她克服了出身,由社會栽培,成為出色人物。

唯一遺憾是外婆漸漸年邁。

可喜的是昭明收入足以照顧外婆有餘。

她抽極多時間出來陪伴外婆。

外婆時時說:“昭明,你是我的至寶。”

“外婆,彼此彼此。”

外婆體質衰退得很厲害,不大外出。

“還有無同甘美芝聯絡?”

“是雅芝,外婆,年前雙方都搬了家,不知怎地,一年一度的誕卡也不再收到。”

“多可惜。”

“是,外婆。”

“雅芝是個非常漂亮的小女孩。”

“與我同年,也不小了。”

那幀照片,仍然保留着。

“她很得父母疼愛。”

“是。”各人命運不一樣。

“有那麽快樂的童年少年期打底,說什麽都好些。”

外婆憐惜地撫看昭明的手,替她不值。

“都過去了,外婆,你看我現在多好。”

“又要升級了?”

“都說是。”

“升夠了,該好好找個男朋友。”

昭明失笑,“怎麽升得夠?離署長還差四級。”

“家庭也很重要。”外婆嘀咕。

年底,外婆就辭世了。

那成為昭明平生至傷心的一件事。

平日鎮定冷靜的她哭得面目模糊,她覺得整個世界沉淪,天地黑暗渾沌,再也無立足之處。

這個時候,幸虧有好同事李東亮拉她一把。

一句話提醒她:“外婆看到你這個樣子,何等痛心。”

昭明想這是事實,因而勉力振作。

小李把她帶出去散心。

“生命本如此,小孩變大人,大人變老人,循環不息,是謂人生。”

生活寂寞,心事無處傾訴。

一旦失去相依為命的外婆,昭明覺得徨失措,像是回到極小極小之時,父母全部離去,留下她一人,半夜醒來,連哭都不敢哭,渾身戰慄。

她與李東亮的戚情在這個時候開始進步。

是他鼓勵她抬起頭來。

昭明為報知己,把他請到家裏吃飯。

小李笑,“熱誠可嘉,廚藝普通。”

“你這人吹毛求疵。”

“可以參觀家居嗎?”

也是時候了。

“請。”

一進書房,小李便打個突。

私人電腦除外,佈置如兒童樂園。

彩色積木、各式大小洋娃娃、模型火車與恐龍、林林總總立體書……

“童心未泯。”

昭明緩緩抬起頭,“不。”

“還否認?”

昭明笑一笑,緩緩說:“小時候家境欠佳,沒有什麽奢侈品,到今日自己有能力了,便略為補償自己。”

小李不語。

“有空玩玩這個玩玩那個,不知多有趣。”

昭明打開一隻盒子,盒裹滿滿裝着鉛筆,怕有百來枝。

小李低呼:“嘩,這是干什麽,囤積居奇?”

“少年時物質缺乏,鉛筆削得極短還得用……”

“昭明,現在你已長大了。”

“有時深夜醒來,惶恐之下,覺得自己只有六七歲,並且,父母永遠不在身邊。”

“這種焦慮是完全不必要的。”

李東亮過去握緊了她的手。

昭明覺得他的一雙手好大好暖。

李東亮輕輕的說:“要是你願意的話,讓我照顧你。”

昭明微笑,把臉伏在他肩膀上。

李東亮嗅着她如雲般秀髮。

其實這女子精明能幹,隨時可以照顧人才真,政府部門上司多數有誰用誰,可是此刻至少有叄個上級指名要鄧昭明做親信。

不過她孤寂的童年始終是籠罩她的陰影,如今外婆去世,她幾乎一蹶不振。

“我的好同學甘雅芝所擁有的物質,現在我也想設法替自己添置一點。”

李東亮說:“我不反對你那樣做。”

“圓一圓少年時的夢。”

“都差不多辦齊了吧?”

“差好遠,雅芝身外物之多,超乎想像,我記得她還有一藍貝殼,真是漂亮……”

第二天,開完會,有人送一大盒禮物上來。

昭明拆包裹之前一定先查看寄件人姓名。

這次那人沒有署名。

她輕輕拆開來。

她看到一隻小小白色藤籃,裏邊裝滿各種貝殼,藍色外邊還蒙看一層淡藍色的網紗。

嘩,完全是叫少女看迷的一件禮物。

還用問,一定是李東亮送的,她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上司進來,“昭明,後日這個會十分敏感,你||咦,這是什麽?貝殼,對,昭明,你看仔細這疊文件。”

“遵命。”

“咦,”又一個發現,“很少看到你笑,通常見你叉腰罵人。”

“我代你做醜人呀。”

他出去以後,昭明慢慢欣賞那一種藍貝殼,這麽短時間,虧他去找來。

只見扇貝、骨螺、寶貝、天使翼……林林總總,美不勝收,籃底還有一本關於貝殼的專門書。

真叫昭明淚盈於睫。

比甘雅芝那一籃豐富得多了。

真幸運,去了外婆,又來了李東亮。

他的電話隨至。

“可收到?”

“謝謝。”

“不客氣。”

“一客不煩二主。”

“有話請說。”

“甘雅芝,我的小學同學,還有一大串印度玻璃手鐲。”

“唷,這可尷尬了。”

“你一定找得到。”

“這頂高帽吃不消。”

昭明笑了。

小李溫柔的說:“下班見。”

他那樣縱容她,真叫昭明高興。

她記得雅芝說過,許多禮物,都是父母親友所送。

大人有面子,小孩自然得寵,別人要討好他們,就得愛屋及烏,而大人自然懂得禮尚往來。

昭明是個窮女,連父母都不看她,何來禮物?

唯一的禮物,不過是甘伯母送的相架,其餘一切,都是她雙手賺回。

這也沒有什麽不好,只是收禮物是非常溫馨的享受,收不到是一種損失。

昭明握緊拳頭,物質可以補償,只是失去的童年永遠不再,要待來世了。

昭明悲憤莫名,這是她第一次痛恨父母。

幸虧這時一大堆同事走進來。

七嘴八舌開起會來,一下子到下班時分。

李東亮在門口等昭明。

同事們經過,朝他倆擠眉弄眼。

“看,已經都知道了。”

昭明說:“不過,後悔還來得及。”

“我慶幸還來不及,你呢?”

昭明挽住他的手臂,靠近一點,“你說呢。”喜孜孜。

李東亮一顆心落了實。

昭明渴望有一個家,生一個女兒,至少,將來這一段母女感情,是她可以控制的。

但凡所有她母親所作所為,她不去做,也就是個成功的母親了。

這種強烈的意願得到李東亮的認同。

他帶她回家見父母。

李伯母的和藹親熱使昭明想起甘太太,李伯伯比東亮英俊,一口法文說得不知多漂亮,東亮只得一個弟弟,已讀大學二年級。

家人全體可愛到極點,昭明願意即時擁有他們。

昭明心裹想,上帝是公平的,取去一些,也歸還一些。

他們決定訂婚。

昭明問:“那些玻璃鐲子找到沒有?”

東亮無奈,“都說要到小印度去找。”

“何處有小印度?”

“我知道溫哥華有。”

“咄,那麽遠。”

“我們去溫埠結婚如何?”

“為什麽?”

“爸媽年底正好往該處旅行探親。”

昭明不語。

“怎麽樣?”有點急。

昭明黯然,“只得我一人來參加婚禮。”

“你是新娘呀。”

“我的意思是,我一個親人也無。”

東亮十分溫和,“要找他們,也很容易。”

“不不不,我就一個人去好了。”

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

過數日,上司笑咪咪地走進昭明辦公室,高舉一張公文,大聲說:“接旨。”

昭明大聱唱喏:“我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上司笑得打跌,“昭明,你又升了。”

事前昭明也聽到謠言,沒想到下來得這麽快。

同事們已經慨嘆鄧昭明升職如坐白金直升機,如今更不得了。

她愣愣地,可惜外婆看不到。

她微笑看低下頭,可憐一個窮女終於也有今日,天無絕人之路。

“怎麽了?”

“百感交集。”

“不升你,只怕留不住你。”傳說外頭工商界有人以一倍薪水在挖角。

“我會好好做。”

上司方出去,同事們一擁而入來祝賀她。

昭明看着窗外藍天白雲。

外婆是看得見的吧,外婆是知道的吧。

她輕輕吟道:“外婆想我一陣風,我想外婆在夢中。”

她悄悄落下淚來。

少年時種種創傷,永不磨滅,已成為她生命一部份,以後,再快樂的快樂,也打了折扣。

最好的辦法,是丟在腦後,不去想它。

將來的路是那麽遙遠。

年底他們註冊結婚,先裝修新居,然後才跟李家一家往溫埠渡蜜月。

李太太憐惜昭明沒有實質嫁,好好置了一套鑽飾給她。

“可以常常戴”,她那樣說。

昭明捧看禮物只有點頭的份,淚盈於睫。

“快快多多生養。”

東亮表示不滿,“媽。”

李太太說:“我喜歡小孩,我負責帶,你們儘管去玩。”

“你還有力氣嗎?”

“我可以請保母幫手。”

昭明拚命點頭。

“看,媳婦是好媳婦。”

忽然擁抱昭明,婆媳齊齊哭出聲來。

東亮搔搔頭,“神經病。”

新居入伙。

東亮看妻子收拾雜物。

只見昭明小心翼翼把一隻相架放好。

“這就是甘雅芝嗎?”

“是。”

東亮取過細細地看。

“長得可似小公主?”

“不見得。”

“班上最漂亮是雅芝。”

“不是你嗎?”

“我太黃瘦。”

“我肯定是你。”

昭明只是笑。

“你一直沒找到甘雅芝?”

“這次到溫埠,可能到電台皮播一下尋人。”

東亮把相架放好。

“我要向她面謝。”

“為何?”

“對我妻子好,比對我好還重要。”

昭明又一次感動。

她跟李家一起出外旅行。

李家數人品格高尚,沒有是非,真誠對待,使得昭明十分愉快。

她知道有些婆婆十分尷尬,專喜戲弄媳婦,換一個不大方的婆婆,少不免殷殷垂詢。鼻子探近,眼睛耵看媳婦面色:“告訴我,你媽怎麽會丟下你,她捨得嗎?”

媳婦越是難堪,她越是高興。

是有這種婆婆的,非要碰到一個更厲害的媳婦才肯吃癟罷休。

昭明當然沒有到電台去尋人,天天忙着吃喝遊樂,體重幾乎立竿見影那樣胖起來。

他們還乘游輪到阿拉斯加去了一趟,昭明第一次看到冰川與鯨魚。

她在甲板上伸個懶腰,“不走了。”

“那就留下來過清淡天和的日子,不難找到工作,加點節蓄,照樣其樂融融。”

昭明笑。

李家接着又忙看房子,昭明也跟看去。

地產經紀殷勤介紹,一間間看過去,李太太沒聲價稱讚:“間間都能安居樂業。”

終於來到山上,綠草如茵,看過去是全城景色再加海連天的一片藍色,叫人心曠神怡。

守屋的經紀代表是位年輕女士,客套地出來,朝他們笑。

這時東亮叫妻子:“昭明,昭明,過來這邊。”

昭明跟過去。

“看這片花海。”

可不是,花園中有一八角型涼亭,上邊爬滿紫藤,花開得像一層紫色的霧一般,煞是好看。

那位女經紀緩緩走過來,細細打量昭明,然後輕輕問:“是鄧昭明?”

昭明睜大眼,“請問你是哪一位?”

“昭明,你不認得我了。”

昭明有點慚愧,“給一點提示好嗎。”

“我倆曾是同學。”

同學?昭明丈八金剛摸不着頭腦。

她細細探索對方五官,電光火石間,有了頭緒。

這時,對方也說:“昭明,我是甘雅芝呀。”

雅芝!

只見她胖了許多,頭髮有點油膩,化掉了一半,人也有點疲倦,已不復當年小安琪兒模樣。

“雅芝,沒想到會在這裹碰見你。”

“昭明,你一點也沒有變。”

昭明不由得握住她的手,“雅芝,當中發生些什麽事?伯母呢,她好嗎?”

甘雅芝黯然,“家母已經去世。”

昭明怔住,為之惻然,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好心的太太。

“我結過一次婚,叄年後分開了,現帶着一個孩子。”

“可是,”昭明連忙說:“最近這幾年地產經紀賺得比建師更多。”

雅芝笑,“托賴。”

那邊李太太叫人:“這房子底價多少?”

雅芝賠笑,“我要過去談生意了。”

東亮過來說:“有緣千里來相會。”

“是。”

“我早說你比她漂亮。”

“不,雅芝在我心目中永遠美麗。”

“你還維持着少年時的純真。”

昭明不語,看情形甘家家道是中落了,抑或,她已成長,眼光拓闊,從前稀奇之事現在變得平常?

她過去與雅芝訂下約會時間地點。

“我們一定要好好聚一聚。”

“這次,可不會再讓你躲脫。”

兩個老同學笑了。

他們下山去午膳。

下午有空,東亮說:“昭明,我陪你去逛小孟買。”

“為什麽?”

“你不是一直想買小時見過的玻璃手鐲嗎?”

昭明抬起頭想一想,“不用了。”

“咦。”

昭明笑,“已經擁有不少,我所得到的也不比別人差,況且,又約了雅芝喝茶,換件衣服就該出去了。”

何必再留戀少年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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