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倆

姐妹倆

家裏其實很簡單,三個女人。姐姐、母親與我。

父親早已去世,剩下一點點錢與一幢小房子。支持歷年來的學費及生活費,待我們成年,已沒有剩下多少,生活非常節儉,童年的生活沉悶而悲觀,過得相當乏味。

母親並不是振作堅強的女人,自父親去世之後,終年以眼淚洗臉,現在雖然把悲傷收斂,但成日都板着一張臉,不知她心裏想些什麼,所以我與她的關係一直很曖昧。

姐姐常常與她吵架,而我則較為遷就她。

生了姐姐后十年才生我,父母一心一意要添個兒子,結果又是瓦不是璋,母親失望之至,但爹卻是疼我的。

我與姐姐性情完全不一樣,姐似媽媽,而我似爹爹。芝麻綠豆的事,對於姐姐來說,都是一項刺激,而我,我似一個潑皮,天落下來也只不過能催我走快兩步。

為了這種嘻嘻哈哈的性格,近年來母親對我也越來越好感。

我性格中的妙處,像爹。

在臨終前,他猶自說笑,對媽媽說:“總要發生在一些人身上的,人誰不會死呢?再捨不得也只好撒手。對小妹好些,遲些你會知道,這女兒比兒子還強呢。至於你,就委屈寂寞一點了,都四十五歲,看樣子你是沒有再嫁的機會了。”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那年我十四歲。

姐姐立刻狠狠的瞪我一眼,事後說:“小妹完全沒有良知。”這句話,立刻在親戚間轟烈的傳開,至今他們認為我是個十三點。

媽媽的唯一反應是哭得死去活來。

其實十年後的今天,我還認為爹說得對,死亡是生命的應有正常現象,當然,可愛的親友去世,我們都哀痛傷心,但稍後應當拾回力量。

母親沒有。

姐也沒有。

她們一貫地做了寡婦孤兒,挾孤以自重。

而我,我仍然堅持地振作地活下去,與她們形成一個強烈的對照。

啊。

我有沒有說,姐至今還沒有對象?三十四歲,沒有約會,沒有朋友,成日守在家中。

她的嗜好是同母親吵架與同我作對。我無論效什麼,她都要置評。我越是遷就她,她越是得寸進尺,為只為了誤會我可憐她。

其實沒有這種事。憑什麼可憐她?人生難得二十,快過三十,時間過得快,誰沒有三十歲呢,除非廿九歲死了。

況且現代女人的青春期這麼長,三十四歲正當盛年,就算三十七八也還根漂亮,人到這個歲數才是真正成熟期。

只有姐一個人才以為自己行將就木。

她這個觀念荒謬得不值得同情。

而我,我發誓即使到四十、五十,我還是會儘力把自己修飾得最美觀。

我們並不睡一間房間,她說無法與我同住,所以我搬入儲物室,一間小得只六乘六面積的雜物間。放了一張床之後,其餘空間,只好用來掛衣服,做功課,我坐地上,伏床上寫。

姐的睡房很寬,足有十乘十四。

獨個兒住是寂寞,所以她時常走過來,靠在我的門框上,與我說話。

她的口氣像那種三十年前廣東片中的老姑婆。

我所做的任何事,她都看不入眼。我都退讓她三分,但是有一次真忍不住了。

那是一個暑假,我在寫一份報告。

那日天氣醣熱,我們家如非必要,不開冷氣,我穿一件男人的白色汗衫,一條內褲,埋頭苦幹。

被她看見了,就借題發揮起來。

開頭還說得溫和:“你老是這樣衣冠不整,什麼意思?”

“家裏三個女人,又是一家子,有什麼關係?”我頭也沒抬。

“浪蕩慣了,出去失禮於人。”

我覺得她過火,便說:“現在不興誅九族的了,我不會連累你。”

這句話說得唐突,勾動了她的心事,立刻使她斜看眼冷笑一聲,“可是誰都知道我有個熱辣辣的十三點的妹妹。”

我嘆口氣,知道把話說過份了,不去意她。

她又說:“媽,你不管她,將來被人退貨,可怨不得。”

媽媽慢條斯理的吸口煙,“我管不看她,退貨也沒得怨,反正她可以養活她自己。”

我忍不住噗味一聲笑出來。

姐更生氣,咬定母親幫着我。

媽媽又說:“大妹,我看你的口氣,比我的還要古老,就快要你妹妹證實她是否處女了。”

我覺得老媽這句話有莫大的幽默感,心頭一寬,哈哈大笑起來,前仰後合。

姐忽然惱羞成怒,指着我罵,“神經病,浪得那個樣子,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有多濫?你同小朱的鬼祟事我不知道?”

我愕然:“知道又如何中.你不是打算寫成一篇文章,投稿到秘聞雜誌吧?我有圖片,”我作狀一陣亂翻,“可權充插圖,有張穿泳衣的不錯──”

誰料她會撲上來給我一巴掌,我還不知道發生了啥子事體,面孔已着了一記,火辣辣的痛起來。

我也動了真火,本能還擊,也給她一個耳摑子。

我身高五尺六寸多,重一百廿磅,出手猶如輕量級拳手,她蹬蹬蹬退後三步,然後放聲大哭起來,奔進房中,關上了門,兩日沒有出來。

自從那次之後,我們的感情就淡了。

一年之後,我自文學系畢業,很快找到了工作。

我仍然同小朱走,我們的事,當然每個人都知道,因為老姐不會忘記替我宣傳。

她恨我。

為什麼?

小朱說“因為你有的,她沒有。”很討好我。

我膛目。“我有什麼?肉?別開玩笑了,就算是青春,也已近末期。人不靠青春,人靠的是知識與品格。況且誰沒有青春過,上主是很公平的。唯一可以說的,就是我比她開朗,這也不見得是本錢。”

“可是人們都願意接近你。”

“那當然,跟我在一起,不用動腦筋。”

我已經一年多沒同姐姐說話了。

工作時間長,周末又到處跑,很少逗留在家中。

這一陣子小朱遊說我搬出來住。我沉吟許久還作不出答案。

第一,收入不是那麼好。第二,有了自己的地方,男朋友來來去去勢必方便,很容易過界限。

我當然不是老古董。但對小朱,尚想留個餘地,他並不是可以托終身的那類人。做為玩伴,他是出色的,但他過了今天沒有明天,年紀大了,便覺得他不可靠。

近日我正想疏遠地,他看出來,便更要抓緊我。

我也為這件事頭痛。

走了五年,不是說脫身便可走的。

小朱這人,一向有些流氣,以前小時候,也正是看中他這一點,做事以後,越發覺得他幼稚,許多地方,格格不入,彷彿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樣子。

本來倒是想找一層小小的公寓,現在為了他的緣故,覺得住在家裏,反而有安全感。

我一直支吾,他看穿我的心意。

像今日,吃完飯,說好由我付販,本來高高興興的,說到這個問題,他又同我爭執。

“為什麼硬要我搬出來?”我耐心問。

“我不喜歡你母親,還有你姐姐,咦──”他作一個嫌棄的表情。

我忍不住說:“那麼你搬出來好了,我很樂意到你的小世界裏來陪你,我可以幫你策劃這個小天地。”

他一呆,“你這不是故意為難我嗎?”

“我怎麼令你不好過,你倒說說看。”

“你明知我經濟能力不夠。”他不高興。

“你我收入是一樣的。”我提醒他。

“但我是長子,我要把部份收入拿回家去。”

“我也得照顧家裏呀,”我不悅,“為什麼你覺得我可以義無反顧的離開她們?”

“算了,說來說去,你不肯為我犧牲。”

我覺得多說無益,“朱,你不能為我做的事,就不要希企我為你做。”

“斤斤計較的小女人。”

我更覺察到他的自私,不想再爭論下去,便陪個笑,“我累了,明天還要上班,我們走吧。”

“我知道,他們都說你同劉振元來往。”

我一怔。劉振元是我的老闆。

我並不分辯。叫侍者來結賬。

“你姐姐告訴我的,”小朱說下去,“說那個姓劉的送你回家,已經不止幾次了,是不是?他四十多歲,中等身材,開一輛丹姆拉,”小朱越說越氣,“他比我有錢,他有的我沒有,但他有一個十五歲的女兒,你應付得來嗎?你們倆相差二十歲,會有幸福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站起來。

他緊緊抓住我的手,另一隻手伸過來放在我的脖子上,“小妹,你若有膽子離開我──”

他的手漸漸收緊。

我心平氣和的問他:“那又怎麼樣?”

他逼不得已的說:“我殺了你。”

“你不會的。”我淡淡格開他的手。五年來往,我太清楚地的為人。

“不會?”

“當然不會,你是長子,殺人犯就不能照顧父母兄弟了,況且,我對你很好,我不欠你什麼,你不會那麼做,再見。”我取過手袋,立刻走了。

姐姐告訴他的。

我的老姐快要瘋了。

她想怎麼樣,逼我離開這個家?

很容易的,不需要逼,地方這樣小,我遲早要出來找公寓住,我不打算在這所老房子內終老。

她真的恨我,我現在知道了。如果可能的話,扼死我的會是她,而不是小朱。

第二天情緒不佳,劉振元馬上發覺了。

他笑,“昨天與小朱相聚,不甚愉快?”

我立刻發牢騷,“這個人自私、自大、愚蠢,兼夾神經質。”

“可是以前你卻是愛他的。”他笑意更濃。

我用手撐着下巴。“少女對異性的眼光真有問題。”

劉振元笑,“幸虧那時候沒有人提醒你的眼光差,否則你早嫁給他了。”

我苦笑,“是呀。嫁給他,替他賺錢管家生孩子,被他利用,然後在犧牲殆盡時離開,還被他罵貪慕虛榮。”

“現在打算怎麼樣?”

“我不想再見他。”

“他恐怕沒有這樣容易罷手。”

我笑,“他說要殺我哩。”他說的時候咬牙切齒,唾沫星子自牙齒縫中濺出來。

我很慚愧。我怎麼會挑了那樣的一個人做男朋友。我抱住手臂,下意識的摸了摸皮膚,玷污了,我想:古人說的玷污就是這個意思,很不好受。

我訕訕的籍詞說:“我可不怕他。”

“總得當心點,”振元說:“好聚好散,別激怒他。”

“是。”

振元對我,多少有點像父親對女兒,自幼喪父的我特別珍惜這樣的關注。

我說:“我想同你回去見見母親。”

“我最怕這一關,”他煩惱,“我保證我同伯母的年紀差不多。”

“胡說,”我微笑,“你才四十七。”

“年近半百了。”振元握住我的手。

“開頭她是一定抗拒的,”我說:“慢慢就會覺得你好,不過不要緊,同你走的是我,不是她。”

“開頭,你看中我什麼呢?”振元看到我眼睛裏去。

我握緊雙手,“啊,你的丹姆拉,你的房子,你的地位,你的禮物。”我說得非常誇張。

“別瞎說,我會相信的。”

我正顏說:“因為你的體貼。雖然說施比受有福,但是聞中接受一下恩惠,是非常窩心的一回事。同小朱這種年輕的男人在一起,漸漸覺得吃不消,十多歲時鑽戲院,在郊外散步吃西北風頗有風味,數年後體力不支,他又需索無窮,我便變心了。”

振元聆聽,他那全神貫注的樣子又勾起我的淘氣。

我又說:“還有。你那麼英俊,成熟的風度使我着迷。”

誰知他挺挺胸說:“是真的呢,不少女人喜歡我。”

那個周末,我鄭重地叫母親做幾個菜,因為有個朋友會來吃飯。

母親很有興趣!“哦,是新‘朋友’?”

“是的,你會喜歡他,他很有資格。”

老姐豎起了耳朵,面孔一沉,眼神中全是嫉妒,像是不置信這種事會得發生似的。

“是的,”我看看她說:“他很有錢,他已經近五十歲,他並不如你想像,純粹為玩弄我,而且信不信由你,這與我的虛榮無關,我們非常了解對方。你可以用第一時間把我說過的話告訴小朱。”

她面孔上一陣青一陣白,霍地站起,回房間去了。

母親數口氣,“小妹,得饒人處且饒人,窮追猛打的決非英雄。”

“我氣她。”

“近年來她比我都更像個小老太婆,嘴巴碎,器量小。我很擔心她。”

我不出聲。

“我也擔心你哪,怎麼跟小朱鬧翻了?況且這個男人已經五十歲?怎麼回事?”

當她見到振元,又高興起來。振元一點不老,且人品穩重,談吐幽默。她放心了。

姐藉故外出,拖無可拖才回來,還是在門口遇見我們,她下死勁盯了振元幾眼,才上樓。

“是令姐?”

“唔。”

“姐姐總是姐姐,對她好一默。”振元說。

“她說不要人可憐她,她並不可憐,像我這種什麼都唯利是圖的人才痛苦,痛苦會腐蝕我短短的生命。”我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你這頑皮的孩子。”振元憐愛地看看我。

我抱住他的腰。“有一日我不同你好,去嫁別人,你會不會殺我?”

“我會祝你幸福。”

“不妒忌?”

“妒忌往往是為自己不值而引起,而不是為愛,一般人太美化自己,硬說一切為著愛。”

“振元,我從你處,不知學得多少道理!”

我與振元,在我進入公司的第一日就開始了。

他的能力、氣度都使我欽佩,相形之下,小朱顯得渺小幼稚,半年下來,小朱越來越不重要,振元予我的影響也越來越大。

到今日,我已決定脫離小朱。

對於十九歲的女孩子,小朱有他的吸引力。後來的一段日子我長大,而他沒有,距離愈加顯著。幸虧他沒有多愁善感的性格。他的感性至低,事實上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也不過只當我是個普通的女孩子,時常惹我生氣,與我吵架后往往表演失蹤,要我遷就他才肯出現,嘲諷我的慌張……如果結婚的話,恐怕照樣會出去傾訴妻子不了解他,但此刻因為不甘心的緣故,他忽然說要殺我。

我開始厭惡他,更加珍惜與振元的關係。

振元愛護我無微不至,跟他根本不同作風。

選擇是明顯的。

小朱並沒有就此放棄。

他的行動很恐怖,天天在公司門口等我。

我說:“小朱,以前叫你來,你還不來,時常失約,現在這是所為何來?”

他不出頭,我相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問:“是我老姐的餿主意是不是?以你這樣的人才,找個女人為你持家養孩子,應當不成問題,何苦念念不忘前人?我並沒有什麼過人的好處,你應比誰都明白。”

他很惘然。

“別浪費時間,也別為自己不值,好不好?”

他低頭走了。

如果我找到的新人不是振元,不那麼強不那麼好,也許小朱就甘心得很。人非要看到比自己更不幸的人才會舒服。

他是受不了我乘搭豪華汽車,在比較好的飯店出人之類,所以要設法使我回複本來面目。

人心真是奇怪,相信很多人都不能解釋。

我至今還是無法理解,一對親生姐妹,怎會鬧到這麼僵的局面呢?

母親說:“聽說振元收着個舞女。”

“那是廿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流行。”

“他女兒十五歲了,是不是?”

“那孩子在英國念書,連暑假都不肯回來,人家十三歲開始就在那邊寄宿了,”我說:“你叫姐姐的私家偵探打聽清楚再說。”

“她說你們的婚姻不會長久。”

“我們根本沒有談論到婚事,”我說:“她還是在我水性楊花的性格上做文章吧。”

“你跟你姐姐,像死對頭,人家姐妹不知多友愛。”母親抱怨。

“我跟她都不可愛,”我坦率的說:“至少我肯承認我從來不是一隻可愛的小白免,而她?她怎度肯不做一個十全十美的人!”

我心中覺得搬出去也是時候了。

家中的電話老在半夜無端端的響個不停,去聽呢,那頭的人又不出聲,也不掛斷,神經兮兮,除了小朱,還有什麼人?

我並不怕,只是越來越厭惡。

好採好散,何必醜化自己,又是個男人,更加可恥,連朋友都不能做了,我保證以後在街上碰見他,都會得避開他。

搬家之後,若對家裏透露地址,老妞一定會向他通風報訊。老姐看不得我的日子過得太舒服。她是非折磨我不可的了。

為什麼人會這樣?

我只對媽媽說:“我會回來看你。”

她居然很了解,“你避開一陣也是好的。”

振元說:“我替你物色了一層房子。”

千多尺,裝修全新,我非常喜歡。

“我買下來給你好不好?”他問。

“現在不好,如果是你,又嫌不夠大,將來再說吧。”

他也覺得很合邏輯。

“那麼,”他背着我,轉向窗戶,“幾時要買屋子,告訴我,我隨時有準備。”他語氣羞澀。

我不明白他怎麼不看着我說,振元這個人有些地方非常可愛。

對他來說,這算求婚。

儘管他是一個經驗老到的中年男人,遇到他鐘愛的女人,他還是不敢放肆,他尊重我。

我非常高興,輕輕坐下來。因為他一開口便談到婚姻,這是一個男人對女人最大的尊重。

我願意嫁給他,不過現在時間還沒有到。我伸伸腿,也別太忽忙了,我希望一個比較從容的婚禮,倒不一定要非常隆重。

我們應當好好計劃一下,婚後住在什麼地方,家作什麼佈置,又該到什麼地方蜜月。

振元是這麼忙,除出蜜月期間,恐怕以後沒有什麼空閑會與我完全單獨相處,所以這將會是個很長的蜜月……

婚後他會好好的照顧我,我是他的小妻子,一切都不用擔心,他甚至會顧及我的母親與姐姐。

我溫馨的想:我竟是這麼幸運,難怪姐要妒忌。

在這一刻,我原諒了所有的人。

“想什麼?”振元微笑的問:“很陶醉的樣子。”

我說:“想我們的將來。”

“我會好好的照顧你。”

“我知道。”

我簡單的收拾一下,便搬了出來。

我最大的財產不過是衣服。

而衣服很快就過時。我迫不及待的在置冬裝,不見得會再穿去年的夏裝。

那時候的品味比現在的又差許多。

妝扮這件事需要大量的金錢支持,振元立刻替我辦好一張金色信用卡,任我喜歡怎麼用。

開頭一個月我花得很瘋,幾乎像灰姑娘突然得到奇遇,買得失去控制,隨後鎮靜下來。

在這期間,振元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他對我的容忍力是無限的。

我隔一日向母親報到談話。

她並不特別擔心我。但注意到我的穿戴與以前有些不同。

她嘆口氣,“如今接受男朋友的饋贈,也不算得什麼,不過當心場面做大之後,下不了台。”

我偷偷給她一個電話號碼,“別告訴大姐。”

“得了。”她說。

“我與振元大概明年會結婚。”

“多些了解會好些,”她吸煙!“不到結婚那一日,不要宣揚出來,結婚又不是中獎券,那麼興奮做什麼?婚後還有幾十年的日子,看你怎度應付,做得好才叫做成功。劉振元的生活很複雜,做他的妻子不是易事。”

“咦媽媽,你這番話說得充滿哲理,我不欣賞了,怎麼以前根少聽見你說這些?”

“去你的。”母親居然露出一絲笑容。

我取出一疊鈔票塞在她口袋裏。

她問:“現在還上班嗎?”

“上,朝十晚十,振元教我做生意。”

“嗯。”

這時候姐開門自外回來。

我假裝看另一方向。她並沒有放過我,上下打量我一下,嘴裏喃喃說:“有本事飛上枝頭去站着,一輩子不要來。”

母親咳嗽一聲,“大妹,你話太多了。”

姐冷笑一聲,“如果我也有那麼多錢,母親就不會嫌我話多吧?”

母親說:“大妹,你老是覺得錯在別人,這是不對的。”

姐說:“這個家,住不下去了,看樣子我也要搬出去。”

母親說:“你最好一個人住在孤島上。”

我忍不住笑。

大姐把自己鎖在房內。

“我擔心她。”我說。

母親說:“不必,她只是情緒不穩定,沒有風險,倒是你,在外頭一個人大起大落,自己當心。”她又默起一枝煙。

“我走了。”

落得樓來,一眼看見小朱站在對面雜貨店門口等。是大姐向他通風報信來。這個人,也不用上班,一天到晚鬼魅似的釘着我。

大姐為什麼要害我?即使略略引起我的不安,也是好的。

我抬頭看向樓上,大姐的影子在窗口一閃,隱在窗帘后。

司機把車駛過來,我拉開車門。

小朱奔過來,“小妹,小妹。”

“你有什麼話說?”我很溫和的問。

他更憔悴,更旁徨,嚅儒的不知說什麼才好,根本不像從前的小朱,我很難過。

“我姐姐是個很愚昧的女人,小朱,你怎麼會聽她的擺佈?你要是有話說,明天下午三時我在大酒店咖啡室,你可以說個清楚。現在回去休息。”

小朱怔怔的餚着我。

“明天見。”我說完上車。

系鈴人是我,解鈴人也須是我。

我不能眼睜睜地看他成為姐姐的工具。

我沒有同振元提出我約見小朱,我想見完他,看看有什麼結果,再說未遲。

小朱打扮得較為整齊。

我穿得很普通,相信不會使人眼前一亮。

我坐下來,他抬頭向我苦笑。

我溫言說:“小朱,以我們的交清,實在什麼都可以說,我不是來敷衍,亦不是來解釋,我只是想問一句.!有什麼可以幫你呢?”

他不響。

我以為他會質問我為何貪慕虛榮之類。但他沒有。

他說:“以前我沒有珍惜你,小妹。”

“可是我有我的樂趣。”我聳聳眉。

“那時候你是愛我的,對嗎?”

“對得很。不然怎麼兩個人散步到天明?”我微笑。

“為什麼變了?”

“也許長大了,需要不一樣,小朱,希望你明白,人是有變的權利的。”

“是。但我要失去你了。”他激動起來。

“失去任何有用的東西都會引起不快,除非是面庖、老繭這些無用之物,我明白。”

他被我引得笑起來。

“小妹,我會想念你至死,誰還會在我意志消沉的時候逗我笑?!”

“電視長篇喜劇。”我說。

他又忍不住笑。

這次與他見面,比我想像中愉快。

“是姐叫你來跟住我的吧?”

他點點頭,“她恨死了你,你要當心。”

“為什麼要恨我?我們由同一父母親所生。”

“因為你什麼都有,她什麼都沒有。”

“胡說。”

“我覺得你應該勸她。”小朱說。

我說:“我才沒有那個工夫,你別以為我勸你,也就會去勸她,我不是她的救世主。”

小朱猶疑一刻說:“以前你寫過信及卡片給我。”

“是,”我微笑,“那些肉麻的句子。”

“我給了她。”

“什麼?”

“我太氣,氣你反臉不認人,所以都給了她。還有那些寶麗美照片。”

“小朱!”

“對不起。”

“你這人。”我搖頭。

“我知道,活該你鄙視我。”

我很鎮靜,“你知道她會給什麼人,是不是?”

“是,劉振元。”

“如果劉振元丟了我,你們兩個人,到底會有什麼益處?”

他低下頭,“心頭大快。”

“真的?一定要旁人比你更不幸,才會心頭大快?”

他不敢出聲。

我嘆口氣,“我是你一度的愛人,我是她親妹妹,喂,請告訴我,真的惡之欲其死?”

他笑不出來。

“別以為你受委屈,我也有冤情。”

“對不起。”小朱看樣子很後悔。

我又歡口氣,不知說什麼才好。

“就算我離開劉振元,我也不會與你在一起,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你放心,我以後會自動消失。”

“你早該消失了!”我生氣。

“你以前發脾氣的時候,老這樣罵我。”他苦笑。

我搖搖頭,“我要走了。”

“多謝出來見我。”

“好好的工作,好好的生活,我保證你將來的女友比我好一百倍。”

他有默慚愧,“你不恨我?”

“不根,”我說:“覺得你蠢,無端做了一個妒忌女人的爛頭蟀,這樣對你的名譽也不好,宣揚出去,誰還敢同你來往?”

“小妹──”

“算了。”我擺擺手。

才站起來,就看到振元在轉角處。

我迎上去。

“我來接你。”他說。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我問。

“你大姐通知我的。”

我微笑,“說我與前度劉郎約會?”

振元不說什麼。

我說:“真丟臉,有這麼一個姐姐。”

“我怕他對你有什麼不軌,因此趕了來,我過慮了,看樣子你把事情處理得很好。”

“是,他到底不是一個癟三,他答應不再騷擾我。”

“也許早應該與他面談,越避他越恨你,非要毀了你才甘心。”振元說。

我不響。可是那時我不想見他,很厭惡他,情願由得他去恨。

上得車來,振元交一包東西給我。

“是基么?”

振元看我一眼,“是你姐姐交給我的,說是你的私人信件與照片。”

我一震,“你看過了?”

“拆也沒拆開來,我壓根兒不感興趣,但是又不敢在她面前表露出來──她叫我看,我不看,彷彿這點面子都不給她似的,只得收下來。”

我驚訝說:“你對我的過去,不表示興趣嗎?”

他歉意的說:“真的沒有。我會補償你,將來我會對你好。”

我的雙眼濡濕。

也許有人會認定我與振元在一起是為了錢的緣故,但我知道我為的是什麼。

我低頭看那個牛皮紙大信封,上面有大小的字跡注着:信三十封,照片七十張,各式卡片二十張。

是姐姐的筆跡。

信封沒有拆開過。

“你姐姐真的很恨你。”振元說。

我不出聲。

他說:“你要檢討一下自己,是否平時有過份之處。”

我默不作聲,過很久我說:“也許是,也許我有點囂張。我的性格比較開朗,朋友與約會都較多,所以看起來一切都比她順利些,說話又不避忌,沒輕沒重,她恨我不止一兩日了。但她若以為可以殺了我,那未免太痴心妄想,我也活了這麼些年,憑她的能力,還不能夠。”

“你做了些什麼,令她認為要毀你才甘心?”

“我不知道,也許因為要嫁你吧,也許因我買了只金錶,而她買不起,誰知道。”

“如果是個不相干的人,你也不必去研究原因,更不必理會公道是否在人心頭,但她是你的姐姐,如不設法挽救這一段感情,未免可惜。”

我說:“得失自有前定,我不覺得可惜。”

“不在乎?”

“怎麼在乎呢?這麼病態可憐的一個女人,世上可恨的事那麼多,戰爭、強權、吃人者的思量、貧賤的老人,她都視若無睹,偏偏那麼自我中心,認為我是她天字第一號敵人,發起神經,把所有時間用來恨我。奇怪,戴安娜王妃比我更幸運,她為什麼不去恨她?”

“你離她比較近,她認為她沒有一處不如你,偏偏你運氣那麼好。”

我無奈。

“恨她?”

“才不,我的恨要用在比較值得的事與人身上。”

“你會恨我?”振元笑問。

“也許。”我想一想,“如果你把這個信封里的內容全部看過,一樁樁來追究,我會恨你愚蠢,但我不會解釋,這麼淺白的事何須解釋?為這種事計較的笨人,又怎麼值得為他浪費唇舌?”

振元送我返公寓。

我把那隻大信封順手丟入垃圾桶。

真可憐,姐會以為振元因此而拋棄我。

她對於人性的認識太原始膚淺,她生活在廣東愛情戲的情節中,甚至更壞,她以為每個男人都會似“碧玉簪”中之疑心鬼,一旦覺得妻子不貞,便要折磨她。

姐自己沒有能力使我痛苦,便假手小朱,發覺小朱能力有限,便假手振元。

現在最後一下絕招已經拿出來,她尚有什麼法寶?

她自己。

她會不會撲上來咬死我?

我滑稽的想:也許我該練詠春拳來保護自己。

我不怕死,只怕出醜。她一無所有,不要緊,我還得顧往顏面,不為自己,也為振元。

我簡直不是她的對手,唯一可以做的!不過是以不變應萬變──無動於中。

她一心等着我炸起來。

我脾氣不好,她知道。我沒有涵養,她也知道。

但是她低估了我的智慧。

我如常地回家探望母親,如常地談論結婚的計劃,並不是故意露一手,但她也足以知道,並沒有什麼不幸的事發生在我身上。

這令她加倍難過。

她以為我會同她大吵大鬧,我沒有。

任何人都會想到這是因為我覺得她不值得的緣故。

她更恨我。

我與振元說:“我們不能在香港註冊結婚,我怕她搞鬼。”

“不會,她早已筋疲力盡。”

這是很新鮮的說法。

“很你這個麻木的人,實在划不來。”振元笑。

“我麻木?是,很多人沒想到我還有這一面。隻字不提,使老姐以為她發了一場惡夢,她一手發起的噩夢,自己充一次主角,可是因為沒有重要的配角,這場戲做不成,她白白化了個舞台劇濃妝,在台上乾等了半天。”

我大笑起來,自覺殘忍得要死,真不是個好人,但有什麼辦法?我總得保護自己。

過沒多久,振元買下房子,作為新居,我帶母親去參觀。

我不怕姐會來放炸彈,她要是有這種膽色,早成為一個辦大事的人。

我竟在街上碰見小朱。

他拖着一個女孩子。

我心一高興,立刻主動上前去打照呼,向他眨眨眼。

那女孩子很清秀漂亮,一看就知道是個純情姑娘,比我更一百倍地適合小朱。

小未見是我,一改以往的恨意,很愉快的為我們介紹。

人就是這樣。

得到更好的,前頭車就不計較了,淡忘。

以後遇見嘮叨的男女,一天到晚掛住誰誰誰十五年前對不起他,馬上可以知道,這個人目前過得實在不怎麼樣,他的口角出賣了他自己的不如意。

我過馬路時轉頭向這一對擺手。

如果姐也有個好歸宿,就不會有精力來對付我。

但願所有的怨婦都找到如意郎君,天下太平。

一直這樣的盼望,一邊又要防着老姐尚有什麼更厲害的招數,又得籌備婚禮,忙着忙着,人就瘦了下來。

一同去買睡衣,在精品店看到老姐在一角。

她?

她跑到這種地方來幹什麼?她是國貨睡衣的信徒。我簡直不會相信她會考慮穿薄紗的睡袍。

我暗暗注視她。

她在挑睡炮,先看價錢牌子,再看款式,磨了很久,才依依不捨的離開。

我一直在一角,她沒發覺,我用一本雜誌遮住了面孔。

待她走了以後,我吩咐女店員把她看過的幾件衣服都取到我面前,我挑了三件好的,買下來。

我知道她公司的地址,叫店員送去。

我走出精品店去喝咖啡,嘿,更令我詫異的事還在後頭。

對,老姐和一位男士在吃茶。

我立刻躲在一大棵植物後面,叫杯咖啡。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她偷窺得我多了,現在怕也輪到我好好的看她有什麼秘密。

她們並不是普通朋友,態度很親熱。

況且我知道大姐連普通的男朋友都沒有。我很意外,這會是誰呢?這麼登樣的一個人。

看上去年紀很輕,一定比振元小。也難怪,振元已四十七。這位先生約四十左右,跟大姐配起來剛好。

大姐今天穿得很大方,一件寬身的旗袍,顏色素雅。我早說過,女人不知道該穿什麼的時候,最好做一打半旗袍,解決難題。

她表情也很柔和,並沒有對看我一股腦兒地恨那種模樣,我許久沒好好地注視她,咱們是敵人,不是嗎?大半年來第一次看清楚她,不得不承認她還是很秀麗的一個女人。

真奇怪為什麼早些時她沒有找到男朋友。

希望她這次成功。

我們中間有過一些淘氣的做法。

我站起來,緩緩的向他們走過去。

姐老遠就看見了我,嚇得面無人色。

她怕我報復,我知道,我只消把一杯水淋在她的身上,她便已經夠累,不是個個男人如振元,什麼都不計較,破壞她與新結交男朋友的關係,易如反掌,所以她怕。

我也知道她會怕,所以忍不住不嚇她一下,前些時候,她實在太放肆了。

我要叫她嘗到切膚之痛。

“你好,大姐。”我自顧自在她面前坐下來。

她面無人色的瞪着我。

我說:“我是小妹,這位是──”我伸出手。

那位先生很客氣的說:“我姓齊。”有點意外。

“齊先生,你好。我姐姐有沒有向你說起過我?”

齊先生微笑,“我們也是相識沒多久。”

我說,“她一定會告訴你,我有多頑皮搗蛋,多麼不得她的鐘愛。”

大姐的眼神里儘是恐懼與絕望。自然,換了是她,她絕對不會放過我,但我不是她,你可以說我的器量比她稍微大一點,我放過了她。

我啜了口咖啡,“你們好好談,”我說:“我先走一步,齊先生,有空到舍下來坐。”

我站起來。

老姐的面孔一陣青一陣白,瞪着我離開。

走到門口,我彎着腰哈哈大笑起來。

但振元怪我不該如此。

“為什麼?”我不服氣。

“你不應與她一般見識呀!”他溫柔的說。

“我若與她計較,我早就在那位齊先生面前把她臭史一腦兒抖出來。”我不服氣的說。

“她有什麼臭史?”振元笑。

“誰沒有臭史?誰活過了二十歲沒有臭史?我還同她斗掀呢!呵,就我一個人是黑狐狸,她敢情還是潔白無瑕的免寶寶呢!”

“那你應該做得更含蓄,索性裝沒看見豈不更好?”

“不行,對她,演技太高超含蓄,不管用,起碼要來這麼一下捉放曹,她才服貼。”

振元也納罕,“姓齊的最什麼人?”

“不知道,你去打聽打聽。”

“把我說得那麼神通廣大。”他又笑。

我們沒有太多的空閑,下個月要動身去結婚,房子才裝修了一半,非常的忙。

但我仍然得趕着把這個喜訊告訴母親。

她說:“難怪呢!這一陣太平得很。”

我說:“兩個都嫁了,你可靜了。”

“我求之不得,樂得耳根清凈。”母親說。

“難怪最近她不出陰毒招數來陷害我,”我說:“原來精神有了寄託。媽,但願她成功,否則的話,又不知道要怎麼的恨我呢!”

媽媽推我一下,“又胡說什麼。”

“那位男土,外表實在不錯,看樣子也有內涵,我雖然沒有x光眼,也看得出來。”

“有這麼好?”媽很懷疑。

“真的很好,也許大姐的姻緣到了,她嫁得順順利利,心境開朗,必然會珍惜自己,那麼我們兩人之間就可以和好如初。”

“但願如此。”

振元來同我說:“那個姓齊的是美籍華人,家裏蠻過得去,對你姐姐很有意思。”

“你打哪兒調查來的?”我瞠目。

“山人自有妙計,我人頭熱。”

“會不會娶她?”

“看樣子有希望。那姓齊的有訂單在我們處,你說巧不巧?”振元笑。

我想起來,“呀,難道就是YC齊公司?”

“正是,一點都錯不了。”

“我們可以請他吃飯!”我興奮。

“我已經約了,下星期五,叫他帶女朋友來,同時亦說明我的未婚妻即是他女友之妹。”

“你說姐會不會來?”我問。

“不由她不來,”振元說:“這是生意上的應酬。”他向我眨眨眼,“你們姐兒倆多久沒同台吃飯了?兩年三年?”

我很慚愧。

振元這次這麼做分明是要挽回我同老姐之間的感情。

他真是一付熱心腸,但他不知道,我與老姐之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恩恩怨怨,不是這麼容易解決的。

“我恨她把我那些信件給你。”我說。

“又沒有造成任何損害。”振元勸說。

“這是我運氣。”我固執,“但她心地太壞。”

“算了,齊某的老家在美國,說不定幾時她跟了去,你們姐妹想見面也就難了。還記住這些幹什麼?”

“我心寒。”我不悅。

振元嘆口氣。

但到了星期六,我還是出席。

姐面色非常不自然,但她還是到場,我也頗佩服她的勇氣。

齊先生與振元很談得來,我與老姐很靜。

至甜品上來時我終於說:“齊先生很好,機會要把握。”

姐彷彿有點感動,我看不清晰她的表情,她老低頭。

我又說:“小朱也有女朋友了,恐怕今年是旺季,人人趕着結婚。”

她低下頭,那慚愧之意,就很明顯。

我心中芥蒂去了一大半。正如振元所說,並沒有造成損失,又考驗到振元是一個最高貴百毒不侵的人,我似乎還得因此感激老姐。

過半晌,老姐說:“謝謝你的睡衣。”

“不客氣。”我說:“那天我一直盯着你。”

她無言。我也不再說什麼。

齊先生說:“她們兩個,倒是很靜。”

振元笑說:“娶妻若此,天復何求!”

振元這樣一說,等於是作了大姐的保人,齊先生更放心。

回到家,我抱怨他做濫好人。

振元說:“小姐呀,她是你親姐姐。”

“做她的保人可不易,她不會感激你。”

振元說:“我可不是要誰感激我。”

“你太偉大了。”我說。

“別取笑我好不好?”振元笑。

過一陣子,齊先生要回請,這一次連老媽也請在內,看樣子事情有七分光了。

齊先生有意無意之間提到他與大姐相識的過程。你真不會相信有多浪漫:他向她問路,她陪他走一程,兩人便走去喝咖啡,便約會起來,真是千里姻緣一線牽。

大姐那種不正常的醜惡之態完全收起來。要多賢淑懂事就有那麼溫柔體貼。

但我是知道她另一邊面孔的,即使不恨她,也敬而遠之。

我默默禱告:快快走吧,快快走,別待我脾氣一時不好,一時間不小心把她的秘密泄露出來。

在席中齊先生說:“也許大妹會不捨得香港。”

姐透露心聲,“我有什麼不捨得?我在此地又沒有做過什麼光宗耀祖的事。”

是的,對她來講,這裏代表失意。

我想她會毫無留戀的走。

自從那次會面之後,我才鬆口氣,姐與我的一段恩怨,也到此為止了。她如今的身份那麼矜實,自然不會像亡命之徒,四齣惹事。

我問振元,“我是不是很討厭?為什麼連親姐姐都不喜歡我?”

“我喜歡你,不就夠了?”

“不夠。”我搖頭,“你老老實實對我說,為什麼那麼多人要我好看。”

振元說:“我不知道,世人僧人富貴嫌人貧,被人憎好過被人嫌,你不可能贏得全世界。”

我無奈。

這次我與振元到外國,主要還是要與他女兒見面。看樣子姐的婚姻比我的更單純,所以,她那個時候,何必眼紅。

我們動身前一日,小朱打電話給我,說他要結婚了。

我數數日子,至多只有三個月,“這麼快?”

“是的,走得久了,互相看穿了,但覺千瘡百孔,都給不了婚。”

他有他的一套理論。

“我大姐也要結婚了。”我說。

“我聽說是。”

“你們都比我結得快呢,”我說:“當初還為我結婚看不過眼,小朱,當心我把你的事說給令未婚妻聽。”

他抱歉的笑,“你大人有大量。”

“我不是量大,我是精力差。”

我掛了電話。跟人歪纏,是要精力的。

我與振元終於動身了。

真是感慨,這半年來,那麼多人要我死,要我的名譽掃地,要破壞我的婚姻,為的是什麼?頂多我做人囂張一默罷了,那些人便要拿我就地正法。

我、永遠不會與姐姐成為好朋友,我是個記仇的人。

到了美國,見到振元的女兒。

她是一個刁蠻的女孩子,對我不瞅不睬,雖然不用同她一起生活,也令人好不失望。

我沒有同性緣,女人都不喜歡我。

振元說:“有利害關係時才不喜歡你。”彷彿我應當慶幸的樣子。

蜜月中夾着一個賭氣的孩子,特別不開心,簽來離開美國,進入歐洲境界,才玩得高興起來。

我對振元很忍耐,木已成舟,自己挑選的丈夫,況且到底他的優點很多,不能事事計較。

玩了兩個月,回到家中,母親說姐姐與齊某也動身到美國去了。

分明是避開我們。

母親說她沒想到一年嫁掉兩個女兒,老懷大慰。

我推開姐姐的房門,多年來第一次走進去。

小小的床,小小的梳粒治,收拾得很乾掙,但不知怎地,就是有股寒酸的味道,書架上有幾本小說,像煞那種小家碧玉的卧室,花瓶還有幾枝謝了的蘭花,旁邊有幾張照片。

老實說,在這間房子裏過一輩子真是非常難堪的事,雖說茶飯不愁,但人不比畜牲,人有奢望。

我為她難過,在這種環境裏,人會漸漸絕望,繼而心胸狹窄,做出一些非常理可以推測的事來。

現在她應該沒事了。

我掩上了房門。

我離開家,開車去接振元。

正式做人家的妻子。我想,從此過着謹慎的生活,比不得以前自由自在,肆意活潑。

其實結婚的最好年齡是像姐姐那樣,三十多點,一切都定了型,可以毫無顧慮的開始新之一頁。

我都不知她為何會妒忌我。

其實我羨慕她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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