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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起來,這一天跟昨天或是前一天一點分別也沒有,按熄鬧鐘,便開始梳洗。

我看這浴室的鏡子裏去。

我的天,我真的老了,我同自己說:喬碩人,你瞞得了別人,可瞞不了自己。

我用冷水拍打着腫了二十個巴仙的面孔,每天早上睡醒都似豬頭,如果沒有化妝品,別人不認得我不打緊,連我自己都懷疑靈魂在夜間出竅后沒找回舊軀體。

正在化妝的時候……

“喬碩人。”有人叫我。

我一怔,隨口問:“誰?”馬上笑出來。

誰?公寓裏只有我一個人,會是誰?當然是我自己,每次自言自語,都愛自稱“喬碩人”,連名帶姓的,如對小學同學般親昵。

這一向我很疲倦,所以精神不大集中,我看腕錶,要趕出門了。

車子在過海隧前排長隊,左邊面孔接收清晨陽光的洗禮,曬得激辣辣的,我趁這個空檔檢查開會的文件。

“--喬碩人。”

我抬起頭,左右探望,並沒有熟人。

誰人叫我?

明明沒有人,為什麼我會有這種感覺?

我伏在駕駛盤上。喬碩人,你太累了,精神崩潰的前夕就是這個樣子的。

想到這裏,不禁悲涼起來。幸虧身後的車子響號,把我從自夢中喚醒,快快鬆手閘踏油門,一連串緊張的動作把悲秋的思維掃到天不吐,及時過海到公司。

我還沒來得及放下公文包,同事老田就過來咆哮:“數字搞錯了,你知道嗎?人家前來查詢呢,你看懂文件沒有?”

我看他一眼,絲毫不動容,“你聲音太大,人太緊張,不是上上之才,當心爆血管,”與他做同事才辛苦呢,“我現在要開宣傳方針會議,耽會兒見。”

拉一拉絲襪,我走到會議室。

一坐下來,我的腦筋就關閉,裝一個聚精會神的樣子,開始休息,這種上乘內功,沒有十年功力,還真的做不到。

我怡然自得地想:喬碩人啊喬碩人,連我都佩服你。

“喬碩人。”

我陡然探向前。

這明明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我明明聽得他在叫我。

誰?

這會議室里的人我都熟得不能再熟,他們的聲音不是這樣的。

我心頭有一絲恐懼,這是什麼聲音?象武俠小說里的傳音入密,我肯定只有我一個人聽得見。

“喬碩人,我在同你說話。”

我跳起來。

老闆側頭看我一下,我連忙控制自己,端坐椅子上。

有人自今晨起就想同我說話,這會是什麼人?為什麼我看不見他,為什麼他可以自家裏一直跟我到辦公室?

發生了什麼事?這一切是否我的幻覺?我是否要靜養一段日子?提早拿長假?

老闆低聲問我:“喬,你沒事吧,面色看上去很差。”

我搖搖頭。

會議程序第五項才輪到我們這一組發言,到時老闆會得舌戰群雄,我只須在一邊死命附和便行。

我吞一口唾沫。

“喬碩人,你聽到我說話是不是?”

我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你不用開口,你只要心中念一遍,我便可以接收到你要說的話。”

我睜大了眼。誰?我不可置信地問:誰在那裏惡作劇?

一定是小三小四這兩個傢伙,我忽然憤怒起來,這兩個臭蛋,一直攪無線控制的玩意兒,上天入地,什麼都有,又會自製偷聽器,瞭望鏡,一整個天台都是新發明,玩兒上癮來了,竟敢太歲頭上動土!

“不,我不是小三同小四。”

我張大了嘴。

你是誰?我想些什麼,你都知道?

“是,我全部都接收到。”

不可能!我站起來,裝作上洗手間,在走廊里找遍全身,什麼也沒發現。

我緊握拳頭,低聲喝道:“說,偷聽器放在什麼地方?”

輕笑。

“你沒有說話,我何須用偷聽器?”

那倒是真的,但也許有偷聽思想的儀器。

“那人類要到二十五世紀才能發明。”

人類?我貼在牆壁上,倒抽一口冷氣,“你們不是人類!”

“喬碩人,”語氣很興奮,:我們終於找到適當的對象了。”

“你們是誰?”我問。

“有人來了,噤聲。”

我轉頭,看見製作組的瑪麗走過來,見到我,打個哈欠,“真悶。”她說著推開女洗手間的門進去。

“你們是誰?何必偏偏選中我?”

“喬碩人,你別嚷嚷好不好?唉,人類的交通辦法真苯,無端製造無限噪音,我同你說過,你只要把要說的話思想出來,我們就可以接收得到。”

“你可以收到我所有的思維?”我掩上嘴。

你不必花容失色,你的思維雜亂無章,非常複雜,大部分對我們一點用處都沒有,我們只收取有用的幾段。”

“那麼我的往事你們追查得到嗎?”

“喬,你跟誰說話?”瑪麗出來問。

我轉頭,“哦,哦,我在自言自語。”

“喬,放鬆一下,別太緊張。”她拍拍我的肩膀。

我待她去遠后說:“先生,我現在要回去開會,你別再騷擾我。”

我回來會議室。

老闆正在被總經理手下的紅人炮轟,我默不做聲。這世界上有什麼見義勇為的事?他拿的薪水比我高,他活該當炮灰。

那聲音又來了:”你應該幫他說幾句話至少你的英語比他流利。”

我“想”:“你錯了,第一,他最恨我的英語比他流利。第二,我在這裏不過是旁聽性質,沒有資格發言。第三,我何苦去得罪別人的大老闆。”

他沒響,過一會兒見他說:“那麼,你在這裏,人云亦云,豈不是混飯吃?”

我聽了之後鼻子發酸,說得好,誰說我不是混飯吃。

“你沒有抱負。”

“小時候有的--看,我在開會,你老兄別騷擾我好不好?”

“他”是那麼好奇,什麼都想知道。

散會的時候,我老闆面如土色,他不是一個壞人,但是也輪不到我來同情他。

我回自己的房間,老田過來又羅嗦我。這個人自以為是文武全才已有好幾年,一張嘴巴不停的教育他的上司平級下屬,這個鄉下人。

我始終不想與他吵架,自顧自收拾桌子的雜物。聲音說:“叫他閉嘴。”

我微笑,“不行的,”我在心中說:“不能跟同事吵架,不能同他們斤斤計較。”

我抬起頭,看看老田,“嘿,你也應該累了,喝口水再說過如何?”

他悻悻地看着我,沒奈何,回到自己的陣地去。

“你倒是很大方呀,忍着他。”

老實說,他說些什麼,我根本沒有聽到,我只聽到一陣嗡嗡嗡,我平時的事還不夠多,還不夠煩,還去理他,簡直自尋煩惱。

電話鈴響,我接過,是我母親。

“碩人,明天晚上是你二姑姑生日--?

“我沒有空,”我馬上說:“無論什麼人結婚生日兒子滿月喬遷之喜壽終正寢我都沒有空。”

“碩人,你這個人--?

“我沒有空,媽媽,我在辦公,下班你再打電話給我,再見。”

我放下話筒,用手捧住頭。

“這樣,是對母親之道嗎?”聲音又來了。

他媽的,簡直象我良知之聲。

我罵:“閉嘴!”

“嘖嘖嘖,太沒修養。”

“你為什麼上我的身?”我責問:“現在是午餐時間,讓我們把話說清楚。你到底是誰?”

“我自天際來。”

“多少年的旅程?”

“咦,你應對很流利呀,你並沒驚惶失措。”

我有點得意。“我是衛斯理的忠實讀者,我受他的哲學影響至巨,我相信他所述故事會得發生在任何一個地球人的身上。”

“他”笑。

“你聽上去不像有惡意,你不想侵略地球吧?這麼落後的星球,對你們毫無用處。”

“白老鼠也夠落後,你們的科學家對白老鼠卻那麼有興趣。”

我反映一絲恐懼。

“不要怕,我們不會殘忍到像你們那種地步。我只是前來收集地球人的思想路線。”

“你是誰,你們一組多少個人?”

“我的名字叫南星七號。我有三個助手,是你們所說的機械人。”

“你現在在什麼地方?”我問。

“你的好奇心不在我之下,你是我遇到的地球人之中思想最易溝通的一位,現時我在地球上。”

“你有儀器可以截收我的腦電波?”

“好傢夥!”他稱讚我,“真聰敏。”

這得多謝老衛的科幻小說。我嘆口氣,簡直不相信自己的運氣,芸芸眾生,他居然選中了我。

“但是我們沒有‘機器’,用來截你腦電波的,是我的電波。”

我詫異得不能再詫異,“什麼,你的意思是,你整個人是一束遊離腦電波?”

“不不,我們沒有進化得那樣,我們仍然保留軀體。”

“啊,”我馬上說:“你的意思是說:你們可以隨時靈魂出殼,脫離軀體?”

“好,說得真好。”

我吁出一口氣,“你的身體在哪裏?”

“你何必要知道?”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我諷趟?

他有點尷尬。

“你的身體可不可以換?”我極有興趣,“來,告訴我,我很想知道。”

“他”似乎有點害怕,“你這個人,膽子生毛,看到我的軀體,你會害怕,別太好奇。?

我問:“你是忠的還是奸的?”

“你說呢?”

“每個人都有奸一面,我不相耪饈瀾縞嫌芯頂的好人。如果你收集足夠資料,我希望你可以離去。?

“我不會妨礙你。”他保證。

“會的,我很重視私人時間,請你尊重我的自由。”倒霉,我甚至不能報警。

“你健談,我知道人類並不是每個都像你這麼健談。”

是嗎,我無奈,或許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麼寂寞。

“你的資料收集要多少時間?”我問。

“三天,四天,以你的時間來說,自然。”

我還是不大相信他,“你說你叫南星七號?”

“是。”?

小三小四,要是給我發現是你們搗鬼,把皮不剝了你們的。

“要是小三小四有這種成就,他們早得了諾貝耳獎。?

我抬頭一看,兩點鐘。

女秘書傳我:“張先生要見你。”

我才記起我沒有吃午飯。

我推開老闆的房門,他面孔如被炸彈炸過似的,如一幅頹垣敗瓦。

“怎麼了?”我假裝關心。

“喬,我今天下午遞辭職信。”他捂着面孔。

“什麼?”我還以為他靠這份工作養家活兒,就算給人掌摑也不敢出聲,誰知他終於起了血性。

“我無法應付他們,真的,喬,他們不放過我,一定叫我要做替死鬼,就算我不走,他們也會辭退,況且我實在受不了凌辱。”

“有什麼關係?他們凌辱你,你凌辱我們,”我第一次對他說出肺腑之言“這裏不大開除人,你同我放心,千萬別辭職,風大雨大,外頭哪裏這樣的優點去?”

他抬起頭,“喬,我已決定要辭職。”

我很不忍。

忽然南星七號對我說:“別同情他,他早辦好了移民,下個月要動身到加拿大的多倫多去了。?

我睜大眼睛,老張這隻老鼠!

但是我不動生色,立刻長長地嘆一口氣,“那也沒法子了,我還有一些事兒要做。”我作勢要站起來。

“喬,”他喚住我,“我走了以後,你恐怕很難站得住腳,這一年來作你的老闆,不能不提醒你一下。”

我立刻覺得不妥,警惕起來,看住老張。

老張閃過一絲尷尬。

他在大老闆面前說我什麼?

南星七號說:“他把所有的過失推到你頭上。”

我問:大老闆相信嗎?

這種事,當然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屎!”我站起來走出老張的房間。

我問南星七號:“大老闆會拿我怎麼樣?”

“我不知道。”

“什麼意思你不知道?”我憤怒地責怪他,“你不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大能太空人嗎?”

“我的天,發脾氣了,你們地球人的生活演技都一流,應該對我也客氣才是。”

我還沒坐穩,就被宣召去見外國人。

外國人很客氣,三言兩語,就暗示我放假。

我按着桌子,剛要立起作偉大慷慨激昂的陳情,南星七號說:“喬碩人,別輕舉妄動。”

我揚揚眉。

“不必申冤,這個時候,他不會聽你的,吃虧就是便宜,權且忍他一忍。”?

這樣的勸告自然是忠告,我心頭一熱,便發作不起來。

外國人說:“喬,你們那組屢次犯決策上的錯誤,間接導致公司經濟上的損失,老張已決定辭職,至於你,為方便把事情調查清楚,最好放假。”

我還沒開口,南星七號便說:“答應他。”

“好,”我說:“我放兩個星期的假。”

“放夠一個月吧,喬。”

“好。”我說:“我相信你們會作出公平的處理。”我作出一副坦然狀。

南星說:“他很欣賞你的態度,他覺得你有些量度。”

我站起來,“如果沒有其他事,我去收拾收拾。”

今天真熱鬧,我想,工作被停牌,思想又被外星人佔據,亂成一團。

瑪麗追上來,“怎麼一回事,你老闆辭職,你被逼放假?”

“我是無辜的。”

“喬,不是我說的,你也的確辦事不力。”瑪麗責備我,“成日弔兒郎當的。”-靶銥魅緔耍才做得到今天,你們又不是不知道老張的脾氣,他根本不容人,我事事任他獨行獨斷,才得挨到今日,有誰真要幫他忙為他好的,早就被他轟走,他在上,我在下,公司又調我同他搭檔,我也問過可不可以不同他合作,大老闆說NO,我有什麼辦法?只好看着他盲人騎盲馬,跌了落山坑。”

瑪麗點頭說,“講得對。”

“我天天朝九晚五在這裏,是他不派工作給我,這還不止,每一個月就罵我沒有成績,他什麼都不讓我做--我怎麼會又成績?神經病。”

“那你現在打算怎麼樣?”瑪麗同情我。

“放假呀,等外國人查清楚是不是我的過錯。”

瑪麗說:“那麼不如另外找一份工作算了。”

“現在不可以,我一向不作棄保潛逃這種事,至少要待他證明不是我的錯。”我停一停,“這是原則問題。”

瑪麗說:“老張這個人,連我們都知道他什麼都一把抓,沒升級之前功夫不多,他一個人還應付得來,升了之後兩隻手哪作得了那麼多,又不信人,又愛搞政治……做他夥計真倒霉。”

“還不時威嚇人呢,這叫出老闆糧,受夥計氣。”我嘆口氣,“瑪麗,你的老闆不錯。”

“他自不做,倒是肯讓我做,也相信我。”

“老張呢,自己不做,也不讓人做。”我苦笑。

瑪麗說,“好了,你就休息吧,公司有什麼消息,我打到你家裏去找你。”

我拍拍她的肩膀。

開車回到家,才發覺有五點鐘了,我連午飯都沒有吃。連忙到廚房裏煎雞蛋。

“你要小心保重。”南星七號說。

我嘆口氣:“地球人不好做。”

“為什麼不大量採用電腦?這就可以避免人事上的鬥爭。”

“到時還不是為‘我的電腦比你的強’諸如此類的芝麻綠豆炸起來。”我嘆口氣,“這是人的劣根性作祟。”

他不響。

“我很煩,你為什麼不去找別的地球人作樣板。”

“我找過。”

“你找了誰?”

“一個超級強國的政治家。”

“啊?誰?”

“我不能向你透露。”

“死相!”

“他也有很多的煩惱,我把我們三日來的思想交流全部記錄下來,他一直以為自己神經衰弱,有兩個他在心中作談話。”

“你看你搗的鬼。”我好奇,“他多數想些什麼?”

“他認為作人完全跟作戲一樣,需要好的劇本,龐大的製作費,優秀的導演,最佳拍檔,否則吃不消兜着走。”

我用中指與食指一扭,發出響亮的聲音,“我知道,他是--”

“噓,喬碩人,噓--”

“還有,你還訪問過誰?咦,做你真好。”

“我訪問過一位最紅的女演員。”

“嘩。”

“她結過八次婚,今年五十歲,但仍然在追求真愛。”

我問:“你覺得她是否愚昧?”

“我很佩服她。”

“我認為她很可笑,”我說,“一個人做事要依年齡智力而為,維持一些童心固然好,但太過天真,真不敢恭維。”

他不出聲。

“你有什麼意見儘管說,不必對我圓滑。”

“你不也正在追求完美的感情生活?人家只不過比你大了二十多歲。”

“什麼?”我跳起來,“誰同你講我在追求完美的什麼?”

“不必否認了,我可以讀出你的思想。”

“真卑鄙。”

“一個頂尖的科學家也這麼說。他致力於一個方程式三十年,我一看就知道未知之X與Y是什麼,順口說與他聽,他罵我卑鄙。”

“為什麼?”

“因為他以後的三十年,變得無事可做,失去精神寄託。”

我呆在那裏,然後大笑起來。

“所以不要為失意難過,只有失意才能襯出得意,只有黑色才顯得白色可貴--”

我接上去,“冬天已經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每一朵烏雲都鑲有銀邊。失敗乃成功之母。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咄!這種道理誰不懂得,還要你教呢,見你的大頭鬼。可是打擊來的時候,不是理論上幾句空言可以解決問題的。”

“為什麼不找知心的朋友談談?”

“我沒有知心的朋友。”

“真奇怪,”他訝異,“你們地球人都這麼說。”

“是的,其實沒有如有朋友,只不過有些人喜歡與其他人在一起熱鬧,有些人不願意。”

“你呢?”

“一時一時。”我說:“在得意的時候,我喜歡見朋友,不得意的時候,情願一個人。”

他莞爾,“看來你沒有什麼朋友。”

我沮喪地,“這些年來,我沒得意過。”

他哈哈地笑起來。

我抬起頭,“你在什麼地方,你是誰?你打什麼地方來?太不公平,我想什麼你都知道,你想什麼我卻不知道。”

他嘆口氣,“你想擁有這種異能?”

我一怔,搖搖頭,“不,我不要知道別人想什麼,人與人之間,還是客氣點的好,保持距離。”

“連你愛人想什麼,你也不想知道?”

“更不要知道。”我笑,“他說什麼,我就聽什麼。”

他沉默一會兒,“你是一個有趣的女郎。”

“你自什麼地方學來的中國普通話?”

“我從頭到尾沒有說過話,你感覺得到而已,你是那個地方的人,就感覺我用那種語言同你交談,就像你自言自語一樣。”

“很奇妙。”我讚歎。

“謝謝你。”

“你在地球哪一角?”

他不答。

“來,說來聽聽。”

他不答。

“你長相如何?賣相可好?”我又問。

他還是維持靜默。

“喂,你不能一躲了之,我要知道的事太多。你有沒有點鐵成金的本事?你的心像不像小王子?你的基地設備如何……喂,南星七號!”

我在腦中搜索他。我有種感覺,我知道他在那裏,他也知道我知道他在那裏,只不過他不一聲。

門鈴響,我去開門。

小三小四歡呼,“表姐,我們經過這裏,順便看你在不在,請我們吃冰激淋。”

他們衝進來。

“幹嘛沒精打采?”小三問。

“我要失業了。”

“另外再找一份工作好了。怕什麼?”小四說:“這種事可以發生在每一個人的身上,沒有啥子大不了的。”

我啼笑皆非,“戰爭也不過是發生在每個人頭上的事,你怕不怕?”

他們取出冰激淋汽水做蘇打吃,一邊笑一邊勸解我,“兩者不可混為一談。”

我心念一動,“最近發明些什麼?”

“電動滾軸溜冰鞋。”

“多原始,外國早有了。”

“但香港沒有。”小三挺挺胸。

“用什麼發電?”

“汽油。”

“汽油擱哪裏,扛在背上?一升走幾公里?重都重死人,弄得不好,炸起來。”

小三小四頓時沒了胃口,“全給表姐說中了,這些技術上的問題,猶待一一克服。”

我忽然聽到一陣嘻嘻笑。

我立即呼召他:南星七號,我知道你在那裏,快快回答。

他沒有回答,我有點生氣。

小三小四躺在沙發上,空氣中洋溢着他倆身上的汗味,我覺得有種安全感。結婚生子真好,一晃眼孩子這麼大,可以聊天可以解悶,且又永遠忠心,一家子的關係才是最密切的。我隨即想到自己也是別人的孩子,卻一年不會一次家,頓時笑出來。

人,既來之,則安之,總要活到最後一天,曲終人散。

南星客,你會不會覺得地球人的無奈悲哀無助?

我把一隻沙發墊子壓在半邊面孔上,本來是假寐,後來聽到小三小四倆個傢伙扯起鼾,不知怎地,滿懷心事,居然也墮入夢鄉。

做了許多毫無新意的惡夢,睜開眼睛,聽得小三小四在淋浴,一邊嘩啦嘩啦的唱歌,小四在開了唱機,對牢鏡子跳舞,我看他們朝氣十足的樣子,頓時把世上不愉快之事忘卻一半。

“嚇死人。”

“嗯?”我揚一揚頭,轉頭去找說話的人。

“你們的夢真是嚇死人。”

是南星客,他回來了。

“什麼嚇死人。”我說:“別裝胡羊了,這些夢全是你們在裝神弄鬼,是你們把惡夢傳入我們腦袋。”

“什麼?我們從來沒有夢。”

“多單調,我們縱有千般不足之處,卻還能做夢。”

“你做夢的當兒,碰巧我的波段切入,碰到那些有情有節可怕的想像,嚇的我一身冷汗。”

“是嗎,我做夢做到什麼?”

“你忘記了。”

“一乾二淨,這是人之所以可以活下去的原因,我們的記憶很短,”我嘆口氣,“不太記恩,亦不記仇。”

他默然。

小三小四用大毛巾擦着頭出來。“表姐,你同誰說話?”

“我?我沒有,我自言自語。”

“表姐,工作丟了再找一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太好強太緊張。”

我點點頭。

他們挽起帶來的包包,“表姐,謝謝你招待,我們先走一步。”

“你們去哪裏玩。”

“的士高。”他們笑。

“啊。”

“表姐,振作點,給你發明一件新的玩意兒解悶如何?”

“我要一種飛行器,可以使我振翅高飛,永離濁世。”

我舞動雙臂作飛行狀。

小四笑:“如果不是你,表姐,我會勸那個人二十六樓跳下去,那真的可以永離濁世了。”

我白他一眼,“亂講。”

“表姐,別胡思亂想,改天再來看你。”

我送他們出門。

“你的人緣很好呀。”

我笑一笑,“你真認為如此?”

“與你接觸的人都不討厭你,他們心裏喜歡你。”

我想一想,到了二十五世紀,如果人類真的可以截收對方的思想,那豈非天下大亂。

“不會。”

“為什麼?”我揚一道眉毛。

“這跟雷達及抗雷達器一樣,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到時自然會發明一種過濾思想的儀器,只讓可以公諸於世的思想給對方接收。”

我哈哈大笑起來,“天呀,太荒謬了,你的意思是,我們會更進一步的虛偽?”

“是。”

我拍着大腿,“你真有趣,南星七號,我願意同你做朋友。”

他來不及地說:“我也是。”

“你今年幾歲?”

“我?歲數?我沒有歲數。”

“你會不會死亡?”

“不,我們不會死亡。”

“呀,那多可怕。”我說:“永遠永遠地活下去。”

他有點無奈,“是。”

“你豈不成了千年老妖精?”我脫口而出。

“不,我的記憶中資料每經一端時間,必須註銷。”

“你們跟電腦一樣?”我不明白,“沒有用的資料便抹凈……那活得有什麼意思?譬如說我,我腦中充滿了毫無用途但對我來說卻珍貴不過的記憶:十二歲生日哥哥送禮物的情形,第一次同男孩子約會,求職成功;大學畢業……都給我生活增添溫情,我才不願洗掉這種記憶。”

“但這是浪費。”

“什麼叫浪費?什麼叫值得?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只要當事人覺得滿意,誰管得了?”

又不響。

“你們是否生活在一個嚴格理智的社會中?”

他不作答。

“人類很衝動愚蠢,我承認在極端惱怒的時候,我也曾說過‘我要移居別的星球’這種話,但實在我並不討厭地球。儘管許多人挨餓,許多人打仗,但這是個美麗的地方。”

“我大約看過你們的城市。”

“你去過威尼斯?嘎?當潮水漲時你可到過聖馬可廣場?夕陽時的金黃榮耀可有給你至深的印象?每當我低潮時,我必然想起世上美麗的一切:嬰兒的笑臉,畢加索的畫,蒲昔拉蒂的珠寶,春日之草原,人類的勇敢固執--我們生命短暫?不要緊,第二代第三代無數的後代會被生下來繼續我們的志願。世界仍是美麗的。”我長長嘆出一口氣。

南星笑。“在低潮的時候想想遠一點的事,未嘗不是正確的做法。”

“你不相信我相信世界美麗?”

“你心中尚有許多疑惑。”

“你真是我的‘知心友’。”我又忍不住刻薄他。

電話鈴響。

我去接聽,歡呼:“世民!是你。”

“你怎麼不辦公?在家裏做什麼?”

“我要失業了。”

“出來玩,別擔心。”他說:“那種工作又養不肥人。”

“今天我倒是需要你。”我笑。

“晚上八點,我來接你。”

“一言為定。”我看看錶,還有一個鐘頭可供我妝扮。

南星問:“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吃飯,跳舞,胡鬧,隨便那裏。

“那個世民是誰?”又追問。

他開始像我的媽,地球人的通病看情形他全有。

我不回到他:但回不回答,我都逃不過他對我的思想追蹤。我盡量想些無關緊要的事。

做人的快樂靠成就感相助。

大學畢業,工作上勝利,有異性追求,都屬成就,都帶來快樂。

我在淋浴的時候問:“喂,你只是感覺得到,是不是?你沒有‘眼睛’吧?”

他不屑的說:“地球人的裸體有什麼好看?”

我放心了。

“你們的身體怎麼樣?”

“你問過好多次了。”

“是不是八爪魚般有無數觸角?”

他仍然不回答。

我穿起我認為最漂亮的一襲旗袍。

“你並不喜歡譚世民。”南星七號說。

“我不喜歡他,難道喜歡你?”我搶白他。

他沒有聲音。

我怕傷害他,連忙補充了幾句:“至少他是活生生石一個人,你呢?你是琵琶精還是蜘蛛精我都不知道,或許你只是我的幻覺,魔由心生,佛家自古有這句話。”又自覺越描越黑,很不是味道。

“喬碩人喬碩人,我真拿你沒辦法。”

我跟譚世民坐在豪華法國飯店裏舉杯喝香白丹酒的時候,心頭着實寬了一點。

明天的憂慮自有明日當。

“你今天很美。”譚世民一點新意都沒有。

跟不同的女人來同一個地方說同樣的話,是他的拿手好戲。

以前我總不肯答應他的約會,使他心癢難搔,越發要隔一陣來約我一次,男人泰半是這樣。

“告訴我,今日何以給我這種榮幸?”他問我。

我據實而答:“今日肚子餓。”

“碩人,你幾時老實一點?”

“你喜歡老實的女人嗎?失敬失敬。”

“你總不替我留點面子。”他抱怨時倒有幾分誠意。

我說:“別失望,我不再抬杠就是了。”

“你不搗蛋,又不像喬碩人。”

“你說做人難不難!”我大笑。

“隔那麼一段日子不聽見你那爽朗的笑聲,就禁不住想念,要把你找出來。”

“人人都說你是花花公子,我瞧你活脫脫是五四時期的詩人。”

我打算在飯後就各奔前程,他留我。

“我叫水手把船駛了出來,我們出海去逛一會兒。”

“海風膩答答的,改天吧。”

“碩人,我不會非禮你的。”

“我不是怕那個,只是不慣。你說我是土豹子也罷,一是不刷牙在床上吃早餐,二是穿晚禮服站禮服站甲板上,我都不喜歡,怪透了。”

“那麼到我家去聽音樂。”

“改天再約好不好?為什麼這樣難捨難分?”我詫異。

“我喜歡聽你的怪論。”

“哦,”我點點頭,“原來我有這個好處,我是個怪論專家。”

“碩人,你都二十七了,你不怕?”

“怕又怎麼樣?難道怕了你會娶我?”我笑着說:“那麼多女人都顛着屁股來討好你,不少我一個,我們是君子之交。”

“嫁了我你至少可以揚眉吐氣。”

“真正能夠為我揚眉吐氣的是我自己。”我說:“你少在我面前耍這一套,那些小掘金娘子吃得儂死脫,不代表我為卿狂。”

“我這就送你回去。”他有點生氣。”

“對了。”我笑。

“你有虐待狂。”他賭氣,“踩我來自我滿足。”

“你有被虐狂,”我笑?“送上門來任我糟蹋。”

肉麻。

什麼?我問。

肉麻,喬碩人,你肉麻當有趣。

是南星七號的評語。

不管你事,我說。

譚世民送我回家。

落妝時有一絲失落。熱鬧過後,仍是落寂,天下無不散的宴席,聚了也是白聚。

“怎麼樣?”南星諷刺的說:“跟沒有感情的人在一起,說虛假的討好話,裝出爽朗的笑臉,事後多麼空虛?人家歡場女子身不由己,你是何苦來?”

他聽上去像我的太婆。

“忠言逆耳。”他嘆口氣。

我躺在床上想:如果南星七號是地球人,他會長得什麼樣?相由心生,一定是個書獃子,架一副近視眼鏡,對任何人都諄諄善誘,但逢人都把他的忠告當耳旁風……我笑出來。

“哼!”南星七號不服氣。

“最好的辦法便是帶我到你的基地去參觀一下,順帶亮一亮原形。”我說:“事實勝於雄辯。。”

我睡不着,聽錄音帶。

白光的聲音唱出“……眼波流,半帶羞,紅的燈,綠的酒。。。”

我陶醉在她的歌聲里,覺得自己真不失為一個幸福的人。

“為什麼一個女人的歌聲能另你這麼高興?”

“你不會明白,地球人並不如你們想像中那麼簡單。一本好的小說,一首好的歌,都能另我們高興。”我轉一個身:“我要睡了,如果你怕我的惡夢,最好暫時迴避。”我閉上雙目。

白光唱下去:“假惺惺,做人何必假正經,你想看,你要看,你就仔細的看看清,一本正經,何必呢,你的眼睛,早已經溜過來溜過去,去偷偷地看過不停。。。”

我竊笑。南星七號可聽得懂這首歌?

“……紅着臉,跳着心,你的靈魂早已經,飄過來,飄過去,在飄飄飄個不停……”

我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一到七點半自動睜開眼睛。

放假,我同自己說,總得有個計劃,整整三十天難道就這樣讓它白過了不成,一年也總共得三百六十五天。

可惜此刻天氣這麼熱,不是旅行的好季節,不然可以在近處走一走。

從來沒去過東南亞,同事常說檳南有個沙灘很美,也許應當去見識見識。

坐在早餐桌子上,我顯得非常無聊。

“早。”

“啊,早,你來了。”

敢情好,他不用採用交通工具,一下子飛越數千公里,來到我家,且不用拍門,直出直入,多麼簡單敏捷。

我隨即想到,我們人類旅行,也應當這樣一瞬間就可以到達,反正老闆要的也不是我們的肉體,只要精神到辦公室就可,免除舟車勞頓之苦。

那麼在辦公室里隔些現成的軀體,每天有人打掃,像打字機寫字枱一樣,每間公司必備,誰用都不打緊,誰的腦電波控制這些軀體,就做什麼樣的工作。

多棒。

“喬碩人,你的想像力真豐富。”

“真的,我們花太多的時間在臭皮囊上,划不來,每天去上班,擠在車上就兩個小時,這些時間應當省下來學習,或是生產。”

“你真是個工作狂。”

“沒法子,習慣了,改不過來。”我聳聳肩。

他笑。

我想起來,“南星,今天是你第二天做記錄,你還剩下一日。”

“我知道。”

“你老闆一共給你多少天做這項實驗?”

“你們的時間,約一個月。”

“這麼短的時間,怎麼夠?”我訝異。

“你們地球人研究一隻蜂巢需時多久?”

我不理會他聲音中的蔑視,“一百年還不夠,有很多細節一輩子也得不到結果,你應當向你老闆申請多些時間,要不就是他看不起你,派你來這個落後的星球,”我笑,“我相信別人一定得了好差使。”

“你這個女人……”他跳起來。

“你想令地球人自卑?仍需努力,哈哈哈哈,挑撥離間,無中生有,推倒油瓶不扶,隔岸觀火,那真是我們全褂子的武藝,這樣吧,咱們誰也不要看不起誰,好好地做朋友,如何?”

他怔住半響,出不了聲。

我象打電話找人那樣叫:“喂喂?”

“別的地球人,沒有你這樣調皮搗蛋。”

“我不喜歡你挑剔批評我們,”我說:“落後有落後的樂趣,咱們又不妨礙你們,你如果肯停止表演你的優越感,我也就不同你抬杠。”

“好好好,你說怎麼樣就怎麼樣。”

電話鈴又響。

會不會是譚世民?

我取過聽筒。

“碩人?”

我馬上認出是周志恆的聲音,這次是真的開心。

“志恆,你也不來關心我一下,我要失業了。”

“小三小四說你差點沒哭出來。”

“這倒沒這麼嚴重,你怎麼安慰我?”

“你還需要我的安慰?”他冷冰冰的,“爭着來討好你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志恆,不要這樣好不好,你何必假裝對我冷淡?我知道你的心是熱的。”

“你真肉麻。”志恆說:“汗毛都給你說得緊起來。你什麼年紀了?幾時長大呢?”

“你替我擔心?”

“我為什麼替你擔心?”

“那你為什麼打電話來?”

“是不是嫌我多事?”

“出來散散心如何?”我問他。

“沒有空。”

“周志恆,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

“大熱天時,”他說:“到什麼地方去?”

“周志恆!”

他笑,我恨得牙痒痒地。

“那還得等我下班再說。”他說:“我過一刻再給你電話。”

我吁一口氣。

從來沒見過比他更難捕捉的男人,滑不留手。條件也不是那麼好,只不過孤傲的書生氣實在夠吸引,明知即使嫁給他還是要吃苦的,不過還是忍不住要同他來往。

“嘖嘖嘖,矛盾。”南星又有意見。

你懂什麼。

“為什麼我不懂?你喜歡這小子,是不是?但又不甘心他沒有成為你裙下不貳之臣。”

“好好好,算你什麼都知道。”

“A君跟B君都不是你理想人選。”

“難道踏破金鞋無覓處,得來全不廢功夫,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大笑,“那個人不會是你吧?”

“喂!”

我收斂笑容:“不準批評我的男朋友。”

“什麼都不準批評?”

“對,我的劣根性根深蒂固,絕不接受批判。”

“從來沒見過你這麼調皮的成年人。”

“我受了刺激,舉止有些反常,平日也還不至於這樣。”

南星說:“在我們那裏,生活非常沉悶,也沒有人像你這麼活潑可愛。”他言下有無限遺憾。

我又忍不住笑出來。

“你真愛笑。”

“我又不能哭。”我反駁。

他不回答。

“如你不嫌我們落後,你可以留下來。”我說。

“你心中對我一絲害怕也沒有?”

“沒有。”

“你相信我是外星人?”

“相信。”

“那為什麼不怕?”

“大事避無可避,要怕也怕不來,要是南星人決定要侵略地球,我們不如順其自然,我情願對牢一隻甲蟲尖叫害怕。”

“你真的想知道我從什麼地方來?”

我有一絲意外,“你打算告訴我?”

“今夜我告訴你。”

“你明知我今夜約了周至恆。”

他很堅持,“今夜,你推掉周至恆。”

“你是故意的,是不是?你知道我等這個約會已有一年,你這個奸人!”

他狡猾的說:“喬碩人,選擇在你。”

“為什麼這樣卑鄙?”我問:“為什麼?”

他咕咕的笑,“沒有選擇,不見高貴。”

“哼!”我說:“我管你從哪裏來,我不感興趣,我還是得去見周至恆。”

“我不相信,你言不對心。”

也只有他知道,“你太不公道,我怎麼知道你的大本營是否精彩?”

“何必再加考慮,跟男朋友吃飯,天天都可以去,你不是時常有機會看到外心人的基地。”

“在什麼地方,如果在荒山野嶺,我才不去,治安太壞,單身女客有事沒事,最好別往外跑。”

“你放心,在一個你想像不到的地方。”

“那志恆會打電話來。”

“那你真要想想清楚了。”

“你不是好人,南星七號。”

“還不都是跟你學習。”

我氣結。

我說:“我最恨別人威脅我,我想你大概還沒有搞清楚我的脾性,太不幸了,南星客,我決定赴周至恆的約,因為我喜愛那個男人,對不起!”

“你!”

我瞪‘他’一眼。

“上天入地,我管你從什麼地方來,”我不屑的說:“大不了火山,或是深水底,在小說中看過千百次,你那寶窟未必有小說中十分之一精彩。”

“你會後悔的。”他非常賭氣。

“我後悔?打十二歲與父親吵架,給父親敲一頓板子之後我沒有後悔過。一人做事一人當,學藝不精,從頭來過,我會為這種小事後悔?我連眉頭都沒皺過!”

這是真話,我可以感覺到他為我的倔強震撼。

我扁扁嘴,“這算什麼!你沒有見過秦始皇的兵馬俑?也因同樣的意志力建造成功。一個月我們的時間就想為地球立論斷,看來你們除了交通工具比較發達,偷聽器設計精美,其餘一概馬馬虎虎,談也勿要談。”

他不見了。

“喂……”

他沒有回答我。

我說:“根本不是做大事的人,動不動鬧意氣失蹤,你只剩下一天半了!”

他還是不回答我。

周至恆下午沒課,他通知我來接我出去。

見到他我還是高興的。

他埋怨,“誰像鳥那麼空閑,有事沒事找人玩耍。”

“周,你不知道我推掉了多麼重要的約會才見到你。”

“大不了是譚某約會。”他夷然。

“不是那個譚世民。”我說。

“幸好你說不是,拿他來同我比較,我吃不消。”

“人家聽你這口氣,會以為你吃醋。”

他笑,“我知道你要我去跟譚氏拼個你死我活。”

我不響。

“女孩子都像一個師傅交落山的,都惟恐天下不亂。”

我想到南星客,他的基地到底在哪裏?推掉他的約會,不知他是否真的生氣,看樣子他要冷我一冷,也許適才我對他是過火了,心中不禁閃過一絲悔念。

我老是學不會溫柔之道,唉!

“……碩人,你在想什麼?魂不守舍?”

“沒有什麼。”

“丟了工作大不了找一份,明天開始買份南華早報看看。你這個人,說你大安主義,一下子又滿懷心事起來。”他也有點不安,“出來了就高高興興的玩。”

我唯唯諾諾,“是。”

“真不知道你心裏想什麼。”

“至恆,假如有一個人,他真的知道你心裏想什麼,你會作何反應?”

“那好呀,天涯何處覓知音。”

“不,是真的你心中每一件事他都可以知道。”

至恆一呆,“太了解也不好。”

“我的意思是,那個人有異能可以知道你心中每件事。”

至恆倒抽一口冷氣,“那我逃還來不及,那太可怕了。”

我覺得也是。幸虧南星客還有一天半就要告別回老家去。

“碩人,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至恆笑。

但心中又依依不捨,因為南星客斷然不會泄露我心中的秘密,能得一知己無所不談,夫復何求。

至恆說:“碩人,你今天真的心事重重。”

“我們到什麼地方去?”

“看展覽,聽音樂吃頓飯。”

我有點失望,這麼乏味?

以前會覺得志恆懂得生活情趣,現在忽然認為他生活圈子異常狹窄,又自我中心。

正如譚世民寵壞了我,我跟着寵壞了至恆。說不定多出去幾趟,世民也會覺得我無聊。

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

至恆問:“你這麼一整晚都是獃獃的?”

“我……呆?”我睜大眼睛。

“而且精神恍惚,在想什麼?”

坦白地說,我在想念南星,他的本家,到底在什麼地方?有些什麼儀器設備,是什麼形狀?他有沒有同伴?

唉,真的不應同他斗,我對他太有興趣,是斗不贏的。

“喬,你像靈魂出了殼似的。”

“什麼……?”我抬起頭。

至恆為之氣結,“你這個人,我給你氣死!是不是推掉了譚世民,現在心有不甘?”

“譚世民?”我茫然。

至恆怒說:“看看,白痴女一樣。”

“送我回去吧,至恆,我今天不大舒服。”

“我不相信,你有什麼心事,非得說我聽不可。”

我奇道:“你什麼時候開始對我的心事又興趣,你不是一向對我的需要漠不關心嗎?”

他不出聲。

以往至恆最喜歡說的話包括了“女人還不是希望男人娶她們,老是結婚結婚結婚,女人都是有潛質的女結婚員”之類的侮辱性見解。

不知恁地,以前我努力的包涵着他,並且小心翼翼擺脫小女人形象來討好他,在他面前,完全平等,出錢出力,乖的像個灰孫子。

今日我發現,周至恆是個賤人,對他好,一點用處都沒有,在那個過程中,我成了他呼之即來的女奴。

女人還是像女人的好,維持小器本色有啥不對?

不要為什麼人改變什麼,尤其是我並不想同他結婚。

我說:“送我回去吧。”

“你到底想要怎麼樣?你要到啥地方去白相?別裝出一副悶樣好不好?給別的女人知道了,我二十年道行毀於一旦,我受不了。”

“請送我回家。”

他也光了火,不再耍嘴皮子,“呼”一聲開出車子,就送我回家,頭也不回的走了。

奇怪,三年來我都視周至恆的約會為最佳娛樂,甚至在適才未出門之前,還這樣以為著,但一剎那我自魔咒中解脫出來,我自由了。

在家裏我夾好三文治往嘴裏送。

在南星於他之間我竟會選了他,如今鑄成大錯。

“算了。”

算了?哼,南星又不知幾時再出現呢。

“我一直在這裏。”

雞蛋三文治在我喉嚨里險些嗆住。

南星!我大喜過望。

“玩得不痛快?”

“少諷刺我了,南星,我出去兜個圈子就回來了。”

“周至恆比譚世民更差,這種人一點誠意都沒有,就會佔女人便宜。”他酸溜溜的說。

我笑,“我眼睛鼻子嘴巴都在原地,也沒損失什麼,別替我擔心。”

“自尊,你損失自尊。”

我靜下來,過一會兒說:“我有時候會覺得寂寞,市面上沒有什麼好的男人,周至恆他私生活還算檢點,我總共也不過他這麼一個朋友,也無所謂什麼自尊。”

“像你這樣活潑開朗的人也會覺得寂寞?”

“南星,有你就不覺得寂寞,”我忽然衝動兼夾誠懇的說:“你是人類最好的朋友。”

他啼笑皆非,“我聽說過,你們人類最好的朋友是狗。”

“狗是很好的。”我不會在他面前說狗的壞話。

“我像狗嗎?”他微慍。

“你是你,但我不會輕視狗只提供的溫情。”我說。

“比人好?狗至少不會出賣你?”

我笑。“很多人這樣埋怨,但不是我,狗是狗,人世人,南星,你是你。我再生人的氣,也不會把他們比狗,這對自身也不公平,況且狗只這麼可愛……所以人類的嘴巴……南星,請勿多心誤會。”

“你們找朋友真的如此困難?”

“嗯,相信是宇宙性的難題。你們是不是群居動物?你們有沒有社會?你有上司,那麼說來,你們也有組織,換句話說,亦有人事,如此看來,也應有人類的煩惱,是不是?”

他默認。

“你有朋友嗎?”

“不多。”他說:“我們交朋友更加困難,我們有思想探測跟蹤儀,連你七年前的思維都可以追查出來。”

我拍手叫好。

“所以地球好得多。”

“因為在地球上,你能測人,人能測你。人同此心,都自私自利。”我尖銳的指出他觀點。

他沉默一會兒,“但我們是朋友?”

“是的,朋友。”

他吁出一口氣。

“我是否可以去看看你的‘家’?”

他不出聲。

“怎麼樣?”我提高了聲音。

“碩人。”

“說呀,別吞吞吐吐。”

“碩人……我沒有家。”

我跳得八丈高,“你說什麼?”我聲線轉入高音,“沒有家?沒有武士復仇式的飛機?沒有衛斯理形容的傳遞靈魂儀器?你說什麼?”

“我只是一束遊離電波,四海為家,何需飛碟及儀器幫助?”

我呆住了。

仍不能接受事實,“沒有家,我不相信,沒有生物這麼瀟洒。上帝還住伊甸園,我知道你瞞着我,這是必然的事,你要老實。”

“在地球上,我沒有家。”

“在南星上呢?”

“你去不到那裏。”

“我仍不相信,你一定有辦法。”

“碩人,”他的聲音忽然悲哀起來:“不要逼我。”

我忽然體諒到他的處境,“對不起,南星七號,你有權保留私隱。”

他如釋重負。

我吃完三文治,享受一大盤冰激淋。

接着開了電視看長篇武俠劇。

南星說:“我發覺你精神最集中的時候,是在看電視的時候。”他揶揄我。

我仍不忘舊帳:“既然沒有家,為什麼騙我說有家?”

“我不想你同周至恆出去。”

“嘿!”我不敢相信,“罷唷,什麼超級生物,同我們人類一模一樣,有過之而無不及,我都不敢相信你來收集些什麼資料,這裏根本沒有新鮮的事,你照一照鏡子就可以知道我們的心態。”

“我以前,不是這樣的……”他懊惱的說:“來到地球后,沾染了習氣……”

我頷首,“果然怪起社會來了。”

“碩人!”

“你令我失望,一點異能都沒有。”

“不可以這樣說。”

“那為什麼不帶我到南星上去瞄一瞄!”

“因為你的臭皮囊難以攜帶。”

我說:“南星,咱們別吵架了,明天一過,你就得歸隊,我送別你還來不及呢。”

“碩人,認識你是我的榮幸。”

“你怎麼文縐縐起來?”我笑得有點勉強。

“睡吧。”

我在床上輾轉反側。

“你真的已經達到無色無相的地步了?”我問。

南星沒有回答我。

我嘆口氣,閉上雙眼。

明天他就要走了,今夜我們應當出去享受一下才是,譬如說吃一頓好菜,到一個特別的地方去跳舞,然後坐在海邊看日出,……

但是做折一切,還得依靠臭皮囊,沒有身體,如何相依相偎?這個肉體雖然討厭,但一到人世間就拖着它,已成習慣,總比一束電波要實際一點,我有點同情南星。

他們有別的享受吧,譬如說,竊聽人類思想之類的鬼祟行為,哈哈哈哈。

幸虧是毫無惡意一個星球人,否則的話,情況真不堪設想。

我高聲‘問’:難道你不可以借一個軀體?

“睡吧。”是南星沒有好氣的答案。

說給我聽。

“我的思想可以與你的思想並存,但是不可以完全佔據你的思想,如果我要那麼做,你就死亡,由我頂替。”

我自床上跳起來,不寒而慄!謀殺!

“不錯,睡吧。”

突然之間,我覺得眼困異常,湊在枕頭邊,進入黑甜鄉。

開頭的時候,茫無所知,跟一切憩睡一樣,但稍後,忽然有了知覺,似是而非知之間,我進入夢境。

人類對於夢,一無所知。

但人類對於夢,感到異樣的興趣。解夢者認為夢是生活之事之先兆,一直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夢中,人們往往可以跨越空間,去到老遠的地方,見到親人,與之接觸。

我顯然也已墮入夢境,聽到有一個聲音對我說:“跟我來,跟我來,集中精神!”

“是你嗎,南星!”

“噓集……中!”

我悠悠然飛出,我努力地‘轉身’望,希望看到我自己的軀體躺在床上,象傳說那樣,但是我什麼也看不見。

有人對我吆喝:“叫你集中!”

是是是。

我一直向前飛,我‘看’得見風景,那是一個蔚藍色的空間,藍得深奧悅目,令我心情愉快開朗,一切煩惱都不存在了,工作,感情,前途,都顯得不重要了,我了無牽挂,向前飛去。

我認為自己在飛,是因為自覺毫無重量,在浮遊間向前進,如躺在一張大浮床上,飄渺如羽毛。

這是什麼空間?這是無際的宇宙?

我笑了,抑或這只是一個夢?

夢境有時非常清晰,我做過掉牙的夢,是門牙臼齒抑或犬齒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醒來連忙撥開嘴唇查看。

“你真會胡思亂想,集中!”

為什麼要那麼久?我到底要到什麼地方去?

忽然之間,飛的感覺消失了,我象一隻箭般的射出去,四周圍的景象模糊起來。

唏,做這樣的夢,明天起得了身才怪。

我累得什麼似的。

這個人又不停的督促我集中精神,幹嗎呀,我抱怨的想,有薪水發嗎?

“你這個女人,簡直五葯可救。”

“是你嗎,南星?”

“到了!”

我以全速前進,全身細胞似迸裂開來,整個人化為碎末,我大叫一聲,但我的聲音也似散開,傳不到很遠,這一切只維持了大概數秒鐘,我又合而為一,驚魂甫定,我心中便暗暗咒罵起來。

這算是什麼天路歷程?太難了,好一點的設備都沒有,害得我七昏八素。

我大聲說:“我們在什麼地方?”

還沒說完話,我已看得出,我置身在陸地上,眼前一片晚霞,七彩的毫光映得整片土地朝氣十足,無限美麗,使觀者火氣全消。

陸地上種植着綠色柔軟的植物,似地球上的草,我‘坐’下來。

但我看不到我的軀體。

“南星,這是你的家?”我高聲問。

“請跟我來。”

“南星,你真的帶我來到你的家?”我喜悅的說。

他引導我向前走。

弧形的地平線就在我面前,我不是什麼科學家,但也知道只要置身在極小的球形面積上,才會看到這種景象。

我問:“你的家,是整個星球?”

“是,我住在一個不比我自己大很多的星球上。”

這句話多麼熟悉,在什麼地方聽見過?

“你的同類呢?”

“在別的類似的星球上。”

“如果你們結婚,是不是搬在一起?”我好奇地問。

“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艷羨的說:“咱們地球人,能在愛琴海或南太平洋買下一個島嶼,已算了不起,你竟然有自己的星球。”

他輕笑。

他來到自己的家,成熟許多。

“這裏的空氣成分與地球一樣嗎?”我問。

“你們的空氣用來維持你們的肉體,現在你已被抽離肉體,何需空氣?”

“我的身體,”我非常不安,“有沒有危險?”

“你們真是眷戀身體。”他諷刺而無奈的說。

傳說中常常有一個人的靈魂出了竅,回來尋找肉體的時候,發覺軀體已經腐敗,我恐懼的問自己:那怎麼上班?怎麼穿名牌?怎麼吃牛排?

但四周的風景好得不能再好,以致我很快忘記這些顧慮。

“你的住屋呢?”我問。

“在湖邊。”

“你也需要藏身之所?”

他帶我走過大片的草原,天色漸漸暗下來,因為星球的尺寸小,我們所在地一下子就轉到他們太陽的背面,所以天黑了。

南星說:“如果跑得快些,可以追上太陽。”

我把‘指頭’含在‘嘴’里,想起夸父追日的故事。

“這個星球叫什麼名字?”

“南星七號。”

“同你的名字一樣?”

“是,我們住的星球,就是我們的代號。”

多麼簡單。

這時候自天際灑下一道溫和的光線,以供照明。

“為你而設。”

“天幾時再亮?”我問。

“你們的時間,一小時。”

“啊,那麼快。”這個星球真袖珍得可愛。

他領我到一座圓頂蛋形的建築物前,看外貌,似中國人的墓地,不知用什麼原料造成,象是一種褪色的輕金屬。它不會比我的身子高很多,沒有門窗,我被帶領者穿過金屬,來到裏邊的空間。

我輕笑,多麼象殉情的祝英台,飛身躍進墳墓。

“這就是你的家?”我問。

“是。”

“不是說你不需要家?”

“要的,儲藏我的身體用。”

身體!我緊張起來,興奮得血往頭上沖,他的身體。

“給我看你的身體!”

是八爪魚或是猴頭?狐狸?人面獅身?

他笑了。

“這些都是我的身體。”

身體?一具具不同結構與形狀的金屬儀器,我一進來就看見了,它們約有兩公尺高一公尺寬,看樣子都有不同的功用,有些似一具小型電腦,一共十多具。

“這些是你的身體?”我如墮五里霧中。

“你以為我的身體軟綿綿,暖洋洋,有八隻腳七個頭,嘴角都是黏呼呼的涎沫?哈哈哈哈,你太欠缺想像力了。”

金剛不壞之身!傳說中最令人艷羨的身體。

而且他擁有那麼多具。

我明白了,他們‘人’與工具合而為一;需要用什麼,整個‘腦’部就進入‘身體’,成為工具的靈魂,操作自如。太好了。

這麼先進!如果要飛,乾脆就進入飛行器,身體就是飛行器,一點麻煩都沒有。

我急問:“孫行者的七十二變化!他是不是有七十二具軀體?”

“不,他的情況特殊一點,他掌握了原子重新排列組合及組織的秘密。”

“我不懂。”

“不要緊,我解釋給你聽,譬如說你擁有一副中國七巧板,同樣的幾塊板,可以排成多個形狀,孫猴子就是運用這個原理,使身體的原子千變萬化。”

我驚嘆:“太偉大了。”

“他是……另外星球的客人,為地球人所鍾愛。”

“你呢,這些軀體,你為什麼沒有帶到地球上去?”我問。

“沒有必要,套一句你們的話,他是習武的人,我相對於你們的書生。”

就擺在我面前一具繁複的機械,忽然輕快的作出一連串動作,他‘活’轉來了,南星的腦已進入這具軀體。

“最後一個問題,這些軀體是誰造的?”

“總部配給,就象你們,主婦身份的人獲得配給設備完善的廚房,書記員擁有打字機,文人有筆墨紙硯。”

“總統有智囊團。”我笑着接上去。

他也笑,“我不會那樣說,應該講智囊團有總統,我訪問過的那個超級大國總統,他說他不過是電腦的外殼,人民選他,是因為他外表裝潢悅目。”

我回味他這幾句話,點點頭。

“我們回去吧。”

“這麼快?”

“久留怕對你的腦電波有不良影響。”

“女伴未說離開之前,你不得擅做主張。”

“女伴?”

“那就是我,”我神氣地說。

他輕笑,忽然之間,我發覺思想迸散,不能集中,陷入模糊狀態,遊離不定,如進入死亡領域。

良久良久,象是過了一個世紀,忽覺強光刺目,我伸手擋住,睜開眼睛,發現天色已經大亮,紅日炎炎,我跳起來。

南柯一夢,我回來了。

我覺得身體非常疲倦,象是打過一場仗似的,根本不像剛自夢鄉出來,我撐者身體起床,倒了一杯水喝,喝乾了意猶未盡,再盡一杯。

手足彷彿有點麻木。我怔怔地坐在床邊獃想。

真的是一場夢。

不不,我想不是,南星七號已把我帶到他的‘家’去看過,約莫地讓我知道,他自什麼地方來,他的生態形式如何。

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他不會同我跳舞,他沒有會得跳舞的身軀。

他們南星人一定會覺得跳舞是件十分無聊的事,才犯不着為這種玩藝兒特別發明什麼。

我忽然覺得做地球人開心得多。

我去開了唱機,隨着樂聲悠揚,在客廳中轉了個圈,一邊依照拍子哼著音樂。

門鈴響,我去開門,來者是小三小四。

“你們?”我略覺失望。

小三笑,“表姐在等羅拔烈福或許?”

我讓這兩隻頑皮鬼進來。

“這麼早就大駕光臨,有什麼事?”

“早?”小四詫異的轉過頭來,“已經下午兩點了。”

“兩點?”我如遭雷殛,我還以為是早上七八點鐘!

我連忙抓住一隻鍾看,時針指在兩點種。

我還不相信,又找來石英手錶,也是兩點鐘。

真的兩點了。

南星已經走了。

他說明要回去,今日中午之前,他要回去報道。

我如失去三魂七魄,難過的雙目直視。

走了,他走了,我忘了時刻,如仙德瑞拉,得意忘形,忘記向他說再見。

我抬頭看窗外的天空,他回去了。

小三問:“表姐,你看什麼?”

小四咕咕笑,“在等天外來客,這是標準姿勢,提高頭作四十五度角,雙目直視……”

“表姐的表情傷心欲絕,象是失戀似的。”小三說。

我撲到鏡子面前去,可不是。

我一面孔慘痛,五官扭在一起,面孔上所有可以皺的地方都皺着,雙目空洞,連皮膚都粗糙起來,發著小包包。我伸手摸一摸臉,頹然坐下。

“表姐,你怎麼了可是不知道該在A君或B君之間挑哪一個?”小四嬉皮笑臉。

我凶神惡煞似的問:“什麼A君B君昏君?”

“嘩。”兩個搗蛋鬼後退三步,“要吃人。”

“說呀。”

“喏,譚世民是A君的話,周至恆就是B君。”

“去死吧。”

“嘩,莫非出現了C君。”兩人作其嘆為觀止狀。

電話鈴響了。

我過去接。

“碩人。”是世民。

“世民。”我的聲音有點痛不欲生。

“怎麼了?一副大難臨頭的語氣。”

“我想出來走走。”

“我馬上來接你。”

“謝謝你,世民。”我掛上電話。

小三趨向前來,“譚世民最後勝出?”

“神經病。”

小四說:“表姐,去打扮打扮,你這樣子如何見人?”

我說:“不要緊,熟人,他看不出來。”

兩隻小鬼偷偷的竊笑。

我用雙手掩住臉,南星南星,你在什麼地方?快回來快回來,南星,至少同我說聲再見珍重。

世民一見我,馬上看出來,“你怎麼搞的?殘敗得猶如殯儀館中收回來的花牌。”

“謝謝你!”我瞪他一眼。

“這樣子出來太欺場,”他憤憤不平,“我保證你同周至恆出去就打扮的好似一隻彩雀。”

“那我打道回府好了。”我大怒。

南星才不會理會我面孔上是否負擔著七層脂粉。

地球人真卑鄙。

“說笑而已,為什麼不開心?”

我脫口而出:“喜歡的人離開我,我一顆心象被炸彈炸過。”

譚世民彈眼碌睛,“哪一個是你喜歡的人?”

我吞一口唾沫。

“誰?周至恆?”

“我同他已經完了。”

“同這種人鬧翻,也不必搞得蓬頭鬼似的,啥人來同情儂?”

他象倒翻了醋罈子。

“不是他,”我拖長了聲音,“真是烏搞。”

“不是周至恆,是誰?”

“你管呢!”

“朋友與朋友,訴訴苦也不行?”

他自覺理虧,但猶自悻悻然。“為什麼在別的男人那裏吃了虧,就跑到我這裏來羅嗦?”

我不覺眼紅了,“他不是故意的。”

“什麼?”

我吸一吸鼻子,“沒有什麼。”

“碩人,你在戀愛?”他訝異的問。

“我?”我自己也亂了陣腳,“不會不會,怎麼可能呢?不不。”一味的否認。

但心中恐慌得很,戀愛?要死,怎麼可能?

我連他面長面短都不知道,一點認識也沒有,怎麼可能愛得起來?不會的。

況且他已經走了。

我心如被一隻無形的拳頭抓住似的,透不過氣來,也說不出有什麼不舒服,但總之渾身不適。

是不是外太空之旅行引起我身體不良之反應?

南星說過會的。

我垂頭喪氣的坐在譚世民面前。

他說:“碩人,我有什麼義務對着你的哭喪臉?”

“沒有一點義氣。”我罵他。

“我並沒有本事另你忘卻憂慮,我再有義氣也是枉然,我已浪費了半生的時間來追求你,好容易等到你與周至恆分手,現在又殺出個程咬斤,我受夠了,你不貪慕虛榮,自有好此道者,你放心,我不會找不到女朋友。”

我泄氣。

“我送你回去吧。”他說。

半生了,他真的為我糟蹋了半生的時光?

我認識他總共不過三五年時間,在他口中就已經是半生了,我感慨的想:現代人感情!上午相逢,下午分手,晚上逢人述說失戀。難怪譚世民要抱怨……

太不符合經濟原則了,‘無限’心思,‘無限’時間,都掉在陰溝里。

他已經算得上一個偉大的人。

我也認為認識他一場是值得慶祝的事。

“送我回去吧。”我用慷慨就義的聲音說。

他一邊開車一邊問:“他是誰?”

“一個至為遙遠的人,”我說:“喂,車子別開得那麼快好不好?”

我看一看他的車速表,一直增加數目,飛馳至時速一百多公里。

我駭然,“喂!我不值得你與我同歸於盡!”

“你懂得什麼?開這個車子,不快有什麼意思?”他不以為然,“你又不是沒坐過我車子?”

我心驚膽戰,“慢一點好不好?再踩油門,它要騰空飛升了。”

“沒膽子!”

“中國不是這樣強的!”

他迫不得已,把車速減低,我噓出一口氣,背部冷汗直流,嚇死人。

南星保證不會做這種無聊膚淺的事。

到了家,譚世民象是再也對我提不起興趣來,他下車替我開車門。

“再見。”我說。

“碩人,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

我瞪他一眼。

“我不得不為自己打算,我這樣子與你馬拉松,要到什麼時候?家裏催着我結婚哩。”

“去吧,去吧,”我說,“結個飽吧。”

“太沒有風度了,”他說:“碩人,最近這些日子,你性情大變。”

那輛跑車怒吼着一溜煙似衝刺而去。

又失去一個。

我現在一個男朋友都沒有了。

寂靜的公寓,我一個人落寞地坐下。

我想同他們在柔和的音樂燈光下傾訴心事,他們都要我陪他們尋歡作樂。結果只好一個人回來呆坐。

天涯何處覓知音。

非常苦悶的睡著了。

在夢中一直想出去與南星會面。當然不果。那次他不知把我的腦電波經過什麼處理,才會有那麼奇異的經歷,憑我自己的力量,過一百年也不能否達到目的地。

醒來很悲哀,一生人第一次有這麼失望及悲痛的感覺。

比一般人失戀更難過,與地球男人分手,至少還有痕迹,此刻南星離我而去,無影無蹤,訴苦都無從訴去。

既失業又失戀,太倒霉了。

我掠一掠頭髮,失戀,太好笑了,我怎麼會承認愛上南星,我不否認對他有極大的好感,但失戀……反正現在約男友看電影被推掉也可以美其名曰失戀,失戀,就啊失戀吧。

我想念這個南星。他這麼健談這麼溫柔這麼遷就,簡直充滿智慧,又懂生活趣味,誰說他不是一個理想的男朋友?

可惜他一去之後不知什麼時候再回來。

他們的時間與我們的不一樣,我只不過在南星七號上逗留十來分鐘,地球上已是十來個鐘頭。南星這一去如果一兩年不回來,我在地球上不怕成了老太婆。

南星一去不返。

這個故事是教訓我們找男朋友還是找身邊的人好些。

我幾乎沒為思念一個外太空人成疾。

這些日子我同小三小四他們一夥,跑在沙灘上變黑炭頭。

周至恆來找過我,他說:“譚世民同一個歌星走,你知道嗎?”

“現在知道了,關我什麼事呢?”

“譚某一向是你不貳之臣,不是嗎?”

“他同你說的,還是我同你說的?”

“不必否認了。”他哈哈笑。

“小人!”我摔了電話。

公司里的瑪麗帶來較好的消息:“調查現在開始,大家都知道過不在你,不過是老張的主意,但基於政治因素,非得治你一治不可,這風暴很快就會過去。”

“屆時我也可以辭職了。”

“笨蛋,事過境遷,水落石出,還辭什麼職?”

我說:“我非常疲倦,我需要休息。”

“已經休了兩個星期,還不夠?”

“骨頭都酥了,渾身累得發痛,最好一眠不起,兩個星期算什麼?”

“不同你說了,有什麼消息再講吧。”瑪麗沒好氣。

唉,南星在什麼地方?

我希望可以加強腦電波發射頻率,以便他再度接收,照說他可以找到我,難道他被什麼拌住了?

小三小四在家裏做氫氣球,硝襁水炸起來,地板上一個洞。

我沒好氣,笑死人,這兩個技術落後的小傢伙。在南星眼中,咱們最頂尖的科技不知也是否似小三小四的實驗般幼稚。

不過我還是以地球人為榮。再落後也是自己的星球。這裏有我祖先的血淚與努力的成果。

我時常自我解嘲的同自己說:是呀,我是不中用,但我的祖先多麼偉大,萬里長城,絲綢之路……我的後裔中也許亦偉人輩出,所以我是當中一個重要的環節,少了我是不行的。

我寂寞地度着暑假,不是不帶著辛酸的,這朵花開得再好有什麼用?沒人欣賞。

一日在床上賴着不肯起床,其實早醒了,因為沒事可做,故此拼了老命悲秋,思前想後,覺得人生無味。

“碩人,碩人!”

我張開眼睛,霍地一下坐起來。

不是吧!我狂喜,不會是他吧?難道他回來了。

我的眼睛充滿淚水,“南星!”我跳下床,拔直喉嚨大叫,“南星!”

“碩人。”

他的聲音亦充滿激情。

我緊握雙手說:“你回來了!”

“是的,碩人,我來看你。”

我擁住一隻枕頭,“我多麼希望可以擁抱你。”

“我也是。”

“想死我了,南星,這些日子,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也想念你。”

“南星,怎麼辦呢?”我直率的說:“我們是沒有法子在一起的,但是沒有你,生活枯燥得不象話,我所有的男朋友都被我趕跑了,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約會,怎麼辦呢?”我有點語無倫次。

“碩人,這件事真令人意想不到。”

“可不是。”我坐下來。

不知怎的,我一雙眼睛老向上看。彷彿他是上帝,高高在上,其實這種姿勢是完全沒有根據的,他根本不在上頭,他無所不在。

“南星,你知道我們是不可能結婚的。”

“碩人,你真傻氣,你這個滑稽女郎太不切實際,我這次來,是正式向你道別。”

“什麼?”這真是青天霹靂。

“碩人,上次帶你到南星七號,我受到嚴重的責備。”

“為什麼?”

“因為你是外星人。”

我是外星人,我啼笑皆非。

對,為什麼不是,南星是我們的外星人,而我們正是南星的外星人。

“他們怎麼對你?”

“這些你別管,總之我無法不與你道別。”

“你們不是進步的外星高級生物嗎?”我悲憤的說:“怎麼到今日還上演孔雀東南飛?我鄙視你們。”

“碩人,你別動氣,我有我的苦衷。”

“苦衷?”我平靜下來,“什麼苦衷?”

“我們南星已有千億年的歷史……”

跟我有什麼關係呢?我黯然淚下,我只是一個小女人,別說是南星的歷史,就算是地球的歷史,也與我無關,我唯一知道的是,南星要離我而去。

“碩人,你聽我講,我們世世代代,極少與外人溝通,所以這次把你帶到南星,我犯了極大的錯誤,幸虧我平時表現良好,又得幾個長輩定力擔保,才給我一個機會,我不得不與你分手。”

我抹了抹眼淚,聽起來與我們地球上的制度沒有什麼分別。‘擔保’,‘支持’,‘錯誤’,‘表現’……看來他們除了科技發達,思想上拘泥陳腐,比我們有過之而無不及,根本不值得羨慕,光是有能力在宇宙間飛來飛去,生活這麼空虛,又如何?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南星顯然已經“聽”到我想什麼,沉默不語。

我也不便逼他。

男人總是男人,管他自南星來還是地球來,每當他們表示有說不出的苦衷的時候,泰半是想退出,何必逼他,反正要失去他,不如維持風度。

我說:“失去你這個朋友……”難過死我,去他媽的風度,我掩住面孔哭起來。

“碩人,碩人……”他也非常難過,“我也詳盡考慮過,是否能夠脫離南星的生活形態,來到地球……”

我抬起頭,“怎麼樣?”

“我一來,就回不去了。”

“你可以來嗎?”我抬起頭,詫異的問。

“可以,我們以前,也有人來過。”

“誰?誰來過?”

他避而不答,“南星人的心態與地球人一直有相似之處,我們一直為地球人的熱情豪爽肆意所吸引,就在我們住過的星球上,有一個女孩子‘拖世’來到地球,再也不願回去……

誰是南星七號以前的居民?

他們住在那個地方,就以那個星球命名。

七號?

我忽然想起來,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排行第七,從天上來到人間,眷戀地球人的生活,構成一個美麗的神話故事,被傳頌至今日,我呆住了。

南星苦笑,“自從那次之後,隔了許多日子,我們都視地球為可怕的引誘陷井,當我要做實驗的時候,也為長輩所反對。但我完全被地球人迷惑,所以不顧一切地爭取我的理想。來到地球收集資料,為了證明地球人的生活方式毫無特色,不值得戒備,但不自覺地,也跟着前人的路走下去。”

我說:“也許你們南星人的生活太枯燥了,根本不是地球人的錯。”

“也許是。”他苦澀的說。

我攤攤手,擦乾我的眼淚,“毫無疑問,她是一個勇敢的女子。”

南星自然聽得出我的言下之意。

我問:“後來她的生活如何,你們知道嗎?”

“我們不知道,她作出她的抉擇之後,完全失去南星人的能力,她的電波再也傳不到我們這裏。”

“我倒聽說過她的故事。”

南星逼切的問:“她快樂嗎?”

“她結婚生子,丈夫對她很好,這是她的選擇,可以想像她是愉快的。”

“但是地球人的生命是那麼短促。”

“在軀體死亡之後,你們可以另外挑選新的軀體。”

“不,不可以,”他悲哀的說:“進入地球人的軀體之後,受其結構的干擾,再也不能出來重新活一次。”

我啊地一聲。

難怪他不肯為我這麼做。

他此刻像神仙一樣,何必為我來到地球歷劫生老病死。我怎麼能夠要他作出這麼大的犧牲。

“你們是長生不老的,”我問,“是不是?”

“可以那麼說。”

我微笑,“我們地球上有許多東西,也長生不老,像一塊石頭,一團鐵,一堆泥。”

他沉默。

“什麼時候要回去?”

“我只能逗留這麼久,馬上就要走了。”

“回去另外做一個實驗論文,別胡思亂想。”

“我懂得。”

“南星,”我吸一吸鼻子,“假如在地球上,能夠找到像你這麼投機的男人,我一定苦苦追求他,嫁給他。”

“謝謝你。”

“南星。”

“碩人。”

我可以感覺他在消失之中。

我用手掩住面孔,直到完全失去他的影蹤。

隔了很久很久,我才放開雙手。

電話鈴激情地響起來,催人去聽,真霸道,無論我們在做什麼,電話第一,只要它一響,從浴缸里都要跳出來答應。

我冷冷看它一眼,決定不去睬它。

對牢鏡子,我同自己說:頭髮太長了,何不去剪一個時髦的短樣子。

還有店鋪都在大減價,為什麼不趁機會去買些新衣裳?

我還得活下去,這種小挫折,往後想起來,一定會輕描淡寫的覺得如一場春夢,既然如此,如今又何必太看重它得失。

話歸如此,我還是十分沮喪。

愛上了外太空的一束電波!

太滑稽了。

我深深的嘆一口氣。

如果說我這束電波比我所遇見的一切地球男人更可愛真摯,真是會被人用石頭扔死。

以後的生活不會一樣了。

認識過南星,到過他的家,還想在什麼人身上尋找刺激呢?

我真笨,我甚至不懂得利用南星,照說隨便叫他給我幾條方程式,我就可以發財了。不需要很偉大的東西,譬如說一隻真正根治蛀牙的牙膏,或是百分之一百有效的去皺霜,這種小但極有用,日常生活中非常需要的小發明,他一定是知道的。

那我就可以做富婆了。

但我卻忙着談戀愛。

我與我那不可救藥的浪漫主義。

連譚世民都說我太不懂時務,但是我不肯利用老譚,是我的高格--我並不愛他。

若果我愛上老譚,叫所愛與愛我的人為我作一點服務,在道義上,是人所認可的。這個界限非常微妙:嫁到有本事的丈夫,為妻者衣食住行全部獲得供應,這是她合法的福氣,如果那個男人不是她正式的配偶,她的身份便立刻曖昧起來。

地球人的道德觀念真是滑稽,這社會制度並不是最好的制度,但沒有它也是不行的。

我與南星相聚的時間何其匆匆。也許他不這麼想吧,他對我的來龍去脈再清楚沒有。

小四來看我。

“小三呢?”

“在大嶼山露營。”

“這種天氣露營?”

“表姐,在未來世界裏,人們都生活在空氣調節的空間,有人不小心,在室外碰到陽光雨露,竟然病了,不久更一命嗚呼。”

我沒好氣,“怎麼,算是諷刺我?還是講科幻故事?”

“表姐,你倒說說看,到底有沒有外星人?”小四問。

“當然有!”我如斬釘截鐵般說。

“你相信衛斯理是不是?”他問。

“衛斯理的確啟發了我們的想像力,”我說:“外星人是一定有的,宇宙這麼浩瀚,人類這麼落後,有許多奧秘是我們不能了解的。”

小四偷偷笑,“你彷彿得到了新的啟示。”

“這件事已經結束,在我的心情平復之後,我決定造訪衛君,與他討論一下。”

“討論什麼事?”

“沒有什麼事。”

“表姐何必瞞我們。”

“你們小孩子,懂什麼。”

“表姐,我發覺你們二十多三十歲的人好不寂寞,對我們說‘小孩子懂什麼’,又對老人家說‘年紀大懂什麼’,結果什麼人都不懂,那多寂寞。”

“去去。”

“有什麼事是可以同衛君商量而不是我們呢?”小四撐着下巴苦苦思量,忽然眼睛一亮,“你看到UFO了!”

我沒好氣,“你真落後,你還以為還是五十年代,到處有幽浮飛來飛去,現在外太空人根本用不着交通工具。”

小四氣餒,“這倒是真的。”

我拿着一杯香片慢慢的呷。

小四忽然說:“猜我看到誰?”

“誰?”我睜大眼,他亦有什麼奇遇不成?

“譚世民。”

我松出一口氣。

“一大班女人圍着他在的士可,一塌糊塗。”小四嘖嘖有聲,“沒想你們一分手,他立刻墮落。”

我跳起來,“喂,你當心你的尊嘴,別亂造謠,第一:我們從來不會在一起過;第二:你管他是不是墮落,你那麼清高的人,怎麼會與他在同一場所出現?”

小四說:“越描越黑,表姐,算了吧,何必巴巴的否認?全城都知道你們分手了。”

我有種跳到黃河都洗不清的感覺,索性擺擺手。

“你挑了周至恆?”

“沒有。”我說。

“兩個都沒了?”小四睜大眼睛,“你下半生怎麼過?”

“天下是有自食其力這回事的。”

“嘖嘖嘖。”

“閉嘴。”

“你最近心情壞透了。”

那還用說。

“而且看樣子不是為了譚世民與周至恆。”小四觀察力蠻強的。

“別抽絲剝繭的了。”

“是不是有第三者?”他自言自語,“姑媽一直擔心你的終身大事,表姐。如果有第三者,我們來得這樣勤,斷然不會不發覺,這件事處處透着奇怪。”

南星是不會回來的了,我死了這條心吧。

將來我總會遇到我的德配。

又過了兩日,公司的瑪麗通知我:“雨過天晴,這早晚大老闆就會通知你叫你來複職。”

我聽了也不覺得有什麼好以及有什麼不好。

也許在辦公室里撲來撲去,作其雞飛狗走狀,也有好處,可以不那麼胡思亂想,而且別忘了,月底有薪水發。

而做生不如做熟,這種閑氣爭來作甚,不如歸去。

“碩人,別想太多了,知道你心情不好,跟譚公子拆開了?”

全世界都以為他們知道別人的秘密。

“有人看見他載着金髮艷女飛車。”

“他那輛車,彷彿似飛機低飛。”

“其實那時候,你同他也並不見得那麼接近。”瑪麗總算說了一句公道話。

“我們約數月見一次面,不知為什麼,親友同事統統以為我同他走。”

瑪麗笑,“你總算不是個輕狂的女人,也並不招搖張揚,懂得保護自己。”

我不語。

“等你在回來做同事。”

“好的。”我嘲弄的說:“我等着做老臣子拿退休金。”

她哧一聲笑了,“彼此彼此。”她嘆息。

南星如果肯傳我煉金之術就好了。

周至恆在我百般無聊的時候來找我。

他說他要離開香港。

我倒是捨不得他走,這個人,做個朋友是很有趣的。

“去幹嗎?你那麼愛熱鬧好勝,”我說,“到了外國的小鎮,悶死你。”

“少為我擔心,顧一顧你自己。”他也不是不關心我。

我不響。

“你應該跟譚世民。”

“不必替我打算,”我學他的口氣,“我的事我自己有分數。”

“別倔強了,大家也算是老朋友,你我之間,還有什麼話是不能講的?”

“別曖昧,我甚至沒有同你接吻過。”

“你跟了譚世民,大家都安樂。”

“我不愛他。”

他忽然問:“你可愛我?”

“有一個階段,”我承認,“在似愛非愛之間,但始終沒有跨過那條線。”

“我以為你是愛我的。”

“不,”我現在肯定了,“我愛的是另外一個人。”

“誰?”

每個人都急於要知道他是誰。

“他已經走了。”

至恆拍一下大腿,“故弄玄虛。我有種感覺,你會嫁給譚世民。”

“別亂說,人家在女人群中不知多吃香,怎麼會挑中我?”

“他現在存心冷你一冷,這些日子等你坐悶了冷板,知道他的好處,你們倆就會言歸於好。”

我笑了,“真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人,為什麼這樣熱心?”

“我是喜歡你的,碩人。”

“我給過你機會。”

“我的理想對象不是你,碩人,我是一名窮小子,單憑着英俊的面孔以及俏皮的嘴巴在社會上是爬不起來的,碩人,我一直想娶個可以拉我一把的女人。”

我大大的驚訝,周至恆幾時這麼老實了?他這個心愿,我一直是知道的,事實上這個虛榮的城市裏,不少老王老五都有這個想法,盼望將至之鴻鵠,直至憔悴。

我點點頭,“人各有志。”

誰是浪漫蒂克的傻子。

南星也不會為任何不相干的人犧牲。

況且現在在地球上的風氣不一樣了,那位排行第七的南星女郎尚有機會與她的配偶白頭偕老,此刻誰能保證什麼?南星巴巴的拋棄一起來做個平凡的地球人,到頭來反而被地球女遺棄,這條數怎麼個算法?他不會那麼笨。

“碩人,你怎麼痴痴獃呆的?”至恆細聲問我。

我搖搖頭。

“看你,瘦了足足一圈,沒精打采,到底是為了誰嘛?”他的聲音有一絲盼望。

我知道,他暗暗希望我是為了他。

“為了你。”我疲倦的說。

他太聰明,“不,不是為了我。”很失望。

我把玩我手指上的指環,不出聲。“至恆,少你一個朋友,也是損失。”

“總會有的。”

“有什麼?”我抬起頭。

“生離死別。”

我再也忍不住,嘩的一聲哭起來。

周至恆非常吃驚,“碩人,你怎麼了?”

我借用他的一條臂膀,靠在上面哭得死去活來,弄得他袖子上眼淚鼻涕不亦樂乎。至恆看得呆了,他說:“老天,原來女人哭起來這麼丑怪,直情跟畢加索那幅立體派‘哭泣的女人’一模一樣,說什麼梨花帶雨,真是唬鬼,你看你,醜死了。”

話雖這麼說,他取過紙巾來,替我抹面孔,多年的朋友,到底有點真情。

“你為的是誰?”他問:“我見猶憐,哭得聲嘶力竭,我以為你是女金剛,從來不哭,唏,我從來沒見過女人哭,從什麼時候開始,你們都不再哭泣了?嘎?”

我掩着臉,嗚嗚痛哭。

周至恆來拉我的手,“說了這麼多俏皮話,你都不笑,你真的不再愛我了,以前你會為我笑得花枝亂顫。碩人,看開一點,像譚世民這種公子哥兒,城裏還是很多的……況且他既然把你丟在腦後,你就算哭成一條河,也是沒有用。碩人,你是那麼光明磊落的一個女人,怎麼到了要緊關頭,還是勘不破?”

我的眼淚不住在指縫間流出來,連我自己都害怕,“至恆,”我泣問:“我會不會瞎掉?”

“眼睛已經像核桃,可憐。”

“我眼睛痛。”

“別哭了,”周至恆說:“再哭下去,連我都要哭了。碩人,你要是這麼愛譚世民,就應該下死力去追他。”

“至恆,不是他呀。”

“別瞞我了,”他深深嘆口氣,“我都知道。”

“真的不是他。”

“不是他還有誰?你別當我糊塗。唉,也難怪,他條件那麼好,而且人也不錯,他尚存一股天真,是別的公子哥所沒有的。”

“你搞什麼鬼,我說不是他。”

“我就要離開這裏,碩人,這樣吧,臨走之前,幫你做件好事,我至多陪你去同他攤牌。”

“你真是瞎七搭八。”

“你到他家門去等他,”至恆一廂情願的說下去,臉上一片嚮往,“最好下着微雨,你站在那幾株紫藤之下,花瓣上沾着水珠,你面孔與秀髮上也沾着水珠,他一出來,見到斯情斯景,立刻放棄身邊庸脂俗粉,向你一步一步的走過來,四隻手緊緊的握在一起,啊!”

他自己先感動得半死,大概是盼望有個痴女為他如此犧牲。

我卻說:“這一幕鏡頭我很熟--對了!是尤敏主演的老片子《雪雁》,我最喜歡的電影之一,當時尤敏在雨中等趙雷自酒吧間出來--咄,你這個人,一點新意都沒有。”

他笑,“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我卻被他引得嗤一聲笑出來。

“好了好了,太陽出來了,可惜眼睛鼻子嘴巴全哭腫了。”他逗着我的面孔看,“像非洲土女。”

我沒精打採的說:“我的這個人,是等不來的。”指的是南星,怎麼等?

他的家根本不在我們的太陽系,誰知道是不是在這個銀河系。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周至恆說:“戀愛中人的言語別有文法,不是我們可以明白。”

也許我想瘋了,我想一個理想的對象至失心瘋,於是在腦海中構思一個幻像,與他戀愛,而其實這個人是不存在的。

這是精神崩潰的前夕,我恐懼,我受刺激過度,擺不久了。

“碩人,你在想什麼,面色都變了。”

“沒什麼。”

“這樣吧,我一個人去與譚世民談判,可好?”

“你省省吧。”我頹然說:“你做你的移民去吧。”

“狗咬呂洞賓。”

呂洞賓是神仙,那裏咬得着。後世人編這話來解嘲罷了。

而南星,他做‘人’也似做神仙,他幹嗎要來地球?

我奇怪他有沒有想起我。

或許有,但是他的長輩不肯讓他再有越軌的行動。

我捧着頭,煩惱得整個胸腔像是炸開來一樣。

跟着一段日子,至恆要辦許多瑣事,他沒有時間再來陪我。

我在家中,成日成夜穿着一套運動服,茶飯不思,蜷縮在沙發之中。

太陽升起來,沒有帶來新的希望,太陽落山,也沒有失望。

我昏昏沉沉的過日子,原以為這個癥候很快會得痊癒,事實證明越來越嚴重。

除了小三小四之外,也沒有外人來看我。

當譚世民出現的時候,我很覺稀罕,但也沒有歡喜之心。他蹲在我身邊,“你大大的憔悴了。”

“別來惹我。”我側轉面孔。

“我見過周至恆。”

我把面孔埋在枕頭裏。

“那個人到底是誰?碩人,你說出來,我幫你出氣,我不相信他有三頭六臂。”

不不,他無色無形無臭,只是一束電波。

“碩人,我去把他揪出來,我與周至恆都看不得你這樣受人欺負。那一國的阿物兒,愛八哥,這事由我做主。”

“謝謝你,世民。”

“開始我以為那人是周至恆,周至恆又以為那個人是我,結果倆個人對了口供,才知道既不是他,又不是我。碩人,那人分明尋你開心,你不必把他放在心中。”

我身不由幾的點着頭。

“告訴我,他是誰?他媽的,我們同你報仇。”

我猛搖頭,不作聲。

“你也是見過世面的人,怎麼咱們倆個追你,你就抵擋得那麼滑溜,一個不三不四的男人追你,反而昏頭昏腦起來,你太沒出息了。”世民責備我。

我有氣沒力,“他不是不三不四的人。”

“看,到今日還護着他。”

“世民,你們太難得了,不但不幸災樂禍,還伸出友誼之手,我很感動。”

“真的,連我都同志恆說:怎麼搞的,我們怎麼一點骨氣都沒有。”他孩子氣的說。

我破涕為笑。

“有我們這麼好的朋友,把你當妹妹一樣,還不高興?”

我衷心感激,“我很知道你們是不可多得的。”

“出來散散心。”

“我無處可去。”

“到我公司來。”

“不行,我又不是沒有工作能力,何必沾你這種光。”

“真倔強。”他說:“告訴你,有便宜不要使頭。”

“這些話不要同我說。”

“碩人。”他把面孔埋在我手心中,“你真的不愛我?”

“當然我愛你。”我激動地說:“但我視你如兄弟姐妹。”

“碩人碩人。”他深深嘆氣,“你現在曉得我待你之情了吧。”

“患難見真情,”我說,“我明白。”

“有什麼事,一句話。”

我點點頭。

我再萎靡也得送他下樓。

他的車子停在樓下,右角車燈稀爛。

“世民,開車要當心,”我皺眉。

“如果你嫁我,我就不要這部車。”他又嬉皮笑臉。

“你看你。”我搖搖頭。

他坐進去,車子飛馳而去。

小時候我也喜歡這類車,座位卡死身子,動彈不得,車還像子彈,可以洞破空間。

現在?我抬頭看向天空,是黃昏了,呈淺灰紫色,一輪上弦月淡淡的掛天空,並不真實,像文藝電影的一部場景。

我坐在停車場裏不動。

司閽的亭子裏掛着一架小小的手提無線電,正在播放一首慢歌,溫柔的女聲唱:“無言獨上西樓,月如歌,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我抬頭看,我的公寓到真是向西,冬冷夏暖,每個月空氣調節費千餘元。

我低着頭又坐了許久。

南星告別至今,足足一個多月。

我也很應該收拾舊山河。

“碩人!”

我轉身,“瑪麗,”我訝異,“你怎麼來了?”

她手裏抱着一大堆食物作料,“來看你,你這個人,怎麼瘦的這樣子。”

“來看我?”

“做一頓晚飯給你吃,”瑪麗嘆氣,“你叫我擔心。”

“謝謝你,瑪麗。”

“你在公司也沒有朋友吧?”她看着我。

“大家都忙,”我陪她上樓,“人人都有家小走不開。”

“你要當心身體,大熱天時,人都烤熟了,一下不當心就中暑。”

我又感激又慚愧,低頭不語。

“你看你,眼睛都窩進去了,幹嘛?告訴你,像咱們這樣年紀的女人,很經不得摧殘,一下子就老了。”

我用鑰匙看門。

她一推門,“嘩,這不成了狗窩了?”

放下小菜,連忙七手八腳的替我收拾。

“你為誰這樣作踐自己?人家正快樂逍遙呢,我今夜就替你找個伴,大家到的士高跳舞去。”

我搖搖頭,“我快沒事,不用去借酒消愁。”

她一邊咒罵一邊嘆息--“做你鐘頭女工!”但一下子就把地方收拾得整整齊齊。

我躺在沙發上,冷冷清清。

她在廚房做飯,興興頭頭。

忽然我想起西廂記中那節‘油葫蘆’:“今日個玉堂人物親近,這些時又坐不安,睡又不穩,我欲登臨又不快,閑行又悶,每日價情思昏昏。”

又‘三煞’中的“看你那離魂倩女,怎生地擲果潘安。”

真正魂為之銷。

唉。

瑪麗端出菜色,“看你,長嗟短嘆的。”

“吃什麼?”

“奄列,我唯一的拿手好戲。”

“瑪麗,乎我們這一輩子,再也活不到八十歲的。”我嘆口氣:“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你好希望活到八十歲嗎?”瑪麗訝異。

我搖頭,“不,並不。”

“那就是了。”

“瑪麗,做人真的沒有意思。”

“吃奄列吧,誰也沒有告訴過你做人有意思。”

-野鴨Φ叭進嘴裏,唉的一聲,像一塊蠟,真不知是奄列辜負了我的味蕾,還是我的心情辜負了好食物。

“我覺得太寂寞。”

“哦閉嘴,碩人。”

我放下叉子。“我吃不下去。”

“你要不要自殺?”瑪麗問:“儘管不流行,還可以一試。”

“我沒有膽量。”

她大笑起來。

“你都不安慰我。”我抱怨。

“你需要什麼樣的安慰?我來說你聽:碩人,你太沒有用,老被人欺侮,人善遭人欺,唉,難為你長了聰明面孔,卻是一副苯肚腸,白白被人利用,這麼美,運氣卻不見得好,替你可惜,別人都嫉妒你,所以你沒有朋友,你太忠厚了--”說著瑪麗自己先哭出來,“這番話萬試萬靈,說給閻婆惜與潘金蓮都一般管用。”

我用手撐着頭也禁不住笑,一邊笑一邊心絞痛。

南星聽到這樣的話,難保不笑得‘眼淚’都流出來。

“那人是誰?”瑪麗忽然問。

我禁不住說:“一個我可以真正交通,不必帶面具的人。”

“但是我並不覺得你對什麼人戴過面具。”

“那是因為我的面具功以臻化境。”

瑪麗笑得眼淚都擠出來。“你要這樣滑稽到幾時呢?”

“我不知道哩。”

“我們晚上去跳舞慶祝。”她建議。

“不。”我拒絕,“如果你對我好,就在這裏陪我聊天。”

“為什麼不回家?”瑪麗問:“也許與父母談談……”

“別開玩笑,他們做夢也不知道我們經過什麼試煉。”

“有沒有試過‘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於缺乏’?”

“好主意。”

“我們總得活下去,comecome,你會沒事的。”

“沒有人同情我。”

“非洲有很多挨餓的小孩也急需同情呢,姐姐。”

我瞠目結舌,“我還以為我的嘴巴利害。”

她點起一隻煙,深深抽支煙,“誰沒有兩下子呢。”

我躺回沙發里。

-案嫠呶夜賾謁。”

“南星?”

“多麼奇怪的名字。”

“沒有太多可以說,他是真正明白我的人。”

“單為了解?他有沒有錢?”

“我不知道。”

“什麼?不知道?”瑪麗問:“你今年幾歲?還有,他持什麼護照?”

“護照?他不需要護照。”我摸不着頭腦。

瑪麗冷笑道:“這蹄子可瘋魔了。”

我隨即明白她的意思,只好乾笑。

“快告訴我,”瑪麗說:“從明天開始,你又是一條好漢。”

“從明天開始,我又是一條毛蟲。”

“譚世民是不錯的,走失機會,後悔莫及。”

“我們結合是沒有幸福的。”

她嗤的一聲笑,不再言語。

碩人。

“唔?”我轉身看瑪麗,“又什麼事?”

“我並沒有叫你。”瑪麗訝異。

“啊。”我閉上眼睛。

碩人。

我坐起來,頭碰到枱燈上去,嘩啦啦一聲。

“碩人!”瑪麗尖叫,“我真為你擔心。”

“不要緊,不要緊。”我匆忙扶起枱燈。

我連忙躺回沙發上,緊閉上雙目,集中精神。

“碩人,你接觸到我嗎?”

南星!眼淚自我眼角擠出,一直流入耳朵。為什麼頻率怎麼弱?象無線電聲量沒開足,聽不清晰。

“碩人。”他一接觸到我的思想,立刻知道這些空白的時間來,我對他的思念。

若將你心換我心,始知相憶深。

這一點他完全做得到。

我的唇微微顫動,默念着我要說的話。

“碩人,我會來的,我一定要來。”

你怎麼來?我大大震撼。

“等機會,等緣分。”

甚麼?我不明白。‘大聲’一點,我聽不清楚。

“我受看管,只能偷偷與你接觸。”

你能偷走出來?

這個時候瑪麗撲過來搖撼我的身子,“你中邪?碩人,你在做什麼?”

她伸手來扼我的人中。

我一時刺痛,伸手推過瑪麗。

“我倘若在南星一生一世,失去了你,得享永生,也是無益。”

南星。

我的五官抽搐。

“我不能說太久碩人,等我。”

南星!我坐起來,他又離開了,消息完全中斷,我睜大雙眼。

瑪麗左右開弓打我耳光。

我格開她手,“幹嗎呀?”

“你差點沒有口吐白沫,”她吃驚搖我肩膀,“你沒事吧?忽然象是昏死過去,口中念念有詞,鬼上身的樣子。”

“你想打我耳光有十年八年了,至今才公報私仇。”

“碩人,你這副樣子真叫人擔心。”瑪麗頓足。

我只好安慰她一輪。

“瑪麗,咱們說了這麼久,我也困了,咱們改天再聯絡。”我下逐客令。

瑪麗抓起手提袋,嘆口氣,“忠言逆耳。”

所以說,有朋友要死,千萬不要為他好,讓他去死吧,好人不是很難做的。

我緊緊關上門。

南星要來地球。

他說過,如果他來到地球,就永遠回不去。

相聚忽忽數日,這樣大大取捨,他真肯作出決定?

況且地球人這麼難做。肉體如此脆弱,靈魂無依無據,生活艱苦,一生人之中,痛苦多快樂少,天天做做做,日來睡一覺,第二天又是做做做,如此沉悶,還有句教訓叫平安是福,空白的一生,虛擲的生命,實在沒有太大的意思。

凡事想太多是不成的,人人作此想,人類都要絕種了,再也不生孩子的。

看樣子也已經決定是要來,他說他在等機會。

我臉色轉白,什麼樣的機會?

如果他的思想要正式進入一個地球人的軀體,就先要那個人死亡。

南星不是兇手,絕對不是。

他目前的處境如何?

他心情又如何?

我都擔心至憔悴。

南星的長輩如何鎖住他的思想電波?

他如何偷偷的與我聯絡?

可憐的南星。

他的遭遇使我想起地位不相稱的男女受家長的阻撓----不行,她太沒有知識,出身也不好,不可救藥,非得同這種女人斷絕往來不可,否則就同你斷絕往來。

可憐的我。

我抬起頭來的時候,已經入夜。

我拉好百頁窗帘。

“等我。”南星說。

等。

悲劇不是他永遠不來,而是來的時候,我已經雞皮鶴髮。

快了,再隔三五七年,我也就是那個樣子。

第二天我同瑪麗說,我要去算命。

她說我是神經病。

再三懇求,她答允帶我去見神算子。

我問:算術同命運有那麼大的關係?

瑪麗說:命相根本是一項統計術。

譬如說,十個大鼻子都發了財,一見第十一個,就可以預測他或許也會發財。

又譬如說再那個時辰那一分那一秒出生的女人都離了婚,大概她們都是註定要離婚的。

我們經過千辛萬苦,約到神算。

神算同我說:一字記之曰南,忘不得。

我跳起來,嘩,神乎其技。

有客自遠方來,避不得。

我眼睛都呆了。

付掉相金之後,我同瑪麗說,“他怎麼這麼准?”

“三千塊,小姐。”瑪麗說:“他要賺錢。”

“你通消息給他,是不是?”

“別神經,不相信就不要去看。”

“他怎麼知道我南朋友名字中有一個南字?”

“小姐,我發覺你越來越象無知婦孺,給你嫁了這個人,又怎麼樣?你會因此得道成仙?”

我說:“我會成為一個快樂的人。”

瑪麗說:“每一對離婚夫婦在結婚前都這麼認為,不怎麼新鮮。”

我說:“瑪麗,你也別太悲觀了,這個世界上仍又許多幸福的女人,說不定我是她們之一。”

“是嗎?你認為你是她們的姐妹嗎?”

“為什麼不?”

“我不認為,碩人,我們這種人,是要做到老的。有什麼福可享?”

“太悲觀了,有不少人修成正果,靠自己一雙手創出奇迹。”

瑪麗說:“要靠自己的手,情願沒有奇迹。”

“唉,我心情已經不好,還交這麼晦暗的朋友。”

“那麼我們分道揚鑣吧。”

我說:“再見珍重。”

我回家去傷神不在話下。

重新去上班那天是個大雨天。

小四開車來接我,怕我起不來。

他的恐懼是充分理由的,八時到達,我仍然躺在床上,他做好做歹拉我出去。

我打哈欠。

“別這樣,振作點,這是一個新的開始。”

“什麼新的開始?”我在車中化妝,“舊人事舊作風舊地方,乏善足陳。”

車子在大雨中跳一跳,我的唇膏打橫叉出去,差點有一張鍾歌羅馥嘴。

我放棄。

“你當心點,大雨。”我說。

小四說:“一寸一寸走,怕什麼。”

我扯一扯安全帶,我是一個一等一的好市民。

“表姐,你自己才要當心,”他的語氣象個大人,“最近你魂不守舍。”

他在公司附近放下我。

我上去報到。

一面對新老闆我就後悔來複職,他是一個英俊年輕得體的男人,非常客氣,太過諒解,令我自己覺得是個罪人,在他口中,這樣“不要緊”,那樣“沒關係”,彷彿事事都是我的錯,不過在他寬宏大量之下,我又得到一次重生的機會。

我忽然疲倦的不得了,他的聲音在耳畔化作嗡嗡聲,一會兒開會的來龍去脈我一點兒興趣都沒有。

為什麼要知道這麼多呢。我情願化身為一個幸福的住家女人,抱着孩子,翹起二郎腿吃一支香煙,盤算下午的牌搭子。

我想告假。

他說:“那麼我們現在進去開會吧。”

我腳步浮浮的跟他進會議室。

就是在這裏,我與南星第一次邂逅。象是一個世紀以前的事了,此刻我整個人都為他改變,再也無法恢復舊觀。

我長長在心中嘆口氣。

人在寫字樓,一言一動都要小心翼翼,否則動輒得罪。在老闆面前透大氣?我不敢,他要是問我有什麼不滿,我怎麼回答?

在會議室坐下,我儘力集中精神,但心情不佳,低着頭不發一言。

還剩下三分二空位子,人們陸續到來,忽然之間,女秘書匆匆來到我面前說:“喬小姐,”她神色慌張,“喬小姐,警局找你。”

我也吃一驚,“是人還是電話?”

“電話。”

我連忙同新老闆說:“我去瞧瞧有什麼事。”

他非常訝異,揚起一條眉,這種工作狂根本不會明白有什麼是比工作會議更加重要。

我急步出去聽電話。

“你可是喬碩人?這是警署。”

“是,我是。”

“你可認識一名叫譚世民的男子?”

我的心馬上強力忐忑的跳躍起來,一陣不祥的預感罩攏在我四周。

“什麼事?”

“譚世民汽車失事,現在救世醫院,他要求見你一面,請你快來。”

“他受了傷?”

“已然昏迷不醒,你快來吧。”電話切斷。

我一陣呆,一時間沒有什麼感覺,我出乎意料的鎮靜,與女秘書說明要去什麼地方,然後離開寫字樓。

我連手袋都沒有忘記拿。

在街車上我鎮靜的吩咐司機開到救世醫院。

一路上我的面孔向著窗外,思維沒有集中去想這件事,只覺心頭酸麻。

到達醫院大堂,才想發問,只聽見那邊有震天的哭聲。

我沒有見過譚世民的父母,但那個老太太在大聲叫“世民我兒,你若有什麼三長兩短,叫我怎麼做人。”

我走過去同護士說:“我便是喬碩人,譚世民在哪裏?”

“啊,他現在昏迷,你坐到那邊去等一等,我同醫生說去。”

我只好坐在那個呼天搶地的母親身邊去。

大悲傷到這個時候才到達我的神經系統。我可能要失去世民了,前兩日他才嚷着要為我出氣,叫我供出南星的名字來,如今因為車禍,他脆弱的生命要離我而去。

留都留不住,時間不能倒退事情發生了就已發生,沒有誰可以力挽狂瀾。

我的嘴唇不住的抖,雙手緊握拳頭,憤怒多於傷心。

醫生出來,大家站起。

“誰是譚世民的父母?”

兩位老人家連忙跟進去。

一位白衣天使問我:“你就是那位喬碩人?傷者一直叫我們去找你。”

我整張臉都紫青色,獨獨一雙眼睛紅了。

“傷得怎麼樣?”

“沒有表面傷痕,但是頭骨破裂,腦部受損,就算救回,恐怕要做植物人。”

“不!”我如萬箭穿心。

護士喟然,不出聲。

沒一會兒,譚氏夫婦出來,老淚縱橫。

醫生又向我招手。

我象行屍走肉般跟着他進病房,輪到我來看世民最後一面。

世民躺在床上,頭上都是罩子管子,四周圍的儀器閃爍亮光,我根本無法走近。

“世民。”我輕輕叫他。

“他聽不見你。”醫生說。

我只好握住他的手,冰冷,人氣都沒有了。

醫生責備的說:“飛車!”

我彷徨求助地看牢醫生,希望他不要再說下去。

醫生忍不住加一句:“身邊的人也不勸勸他。”

護士說:“當心臟停止跳動,他的生命便告結束。”

“不會的。”我喃喃的說:“不會的,不可能這樣的,一個人的生命不是這樣簡單的。”

護士說:“生命的奧秘,沒有人明白,我們如何來,如何去,都沒有人知道。”

我含淚說:“上帝是知道的。”

護士苦笑。

我低下頭,到那一日,我們如在黑暗裏穿過玻璃,一切明了。

儀錶上面顯示的暗綠色曲線忽然變為直條子,我胸中如中了一刀,世民死了。

我剛想站起來走開,忽然之間,看到世民的身體輕微扭動。

我張大嘴,以為眼花,扶住牆壁,瞪着病床。

醫生比我還震驚,眼睛睜得象銅鈴,大聲喘息。

護士氣急敗壞,“怎麼會?怎麼會?”看着醫生聽候指示。

這時候儀錶上的綠線又開始活潑的跳動。

“怎麼可能!他腦部早已死亡。”

我可沒有空與他們討論這麼學術性的問題,我走近病床,只見世民的雙手蠕動得更厲害。

我緊握他的手,大聲叫他:“世民,世民。”

醫生按鈴,不一會兒腳步聲喋喋傳來,病房門被推開,一大堆穿白制服的人衝進來。

“什麼事?凌醫生?”

“病人,病人活轉來了。”凌醫生指着病床上。

諸醫生圍上來,全部露出不置信神色。

我淚流滿面,“世民,世民。”大聲號叫,如果他會活轉來,我真願一生一世陪伴他。

“拉開這個神經女人!”其中一個灰白頭髮的醫生吩咐。

護士拉開我。

我看到世民的眼皮跳動。

“不,”另外一個年輕的醫生說:“讓她在這裏,也許對病人蘇醒又益。”

那凌醫生怪叫起來:“他還會蘇醒?”

可是事實證明世民正在蘇醒中,他竟微微睜開了眼睛。

那十多個醫護人員發出嗡嗡的不置信的聲音,齊齊撲過去觀察。

世民痛苦的轉動頭部,象是要把所有的管子掙脫,同難過得叫出來。

護士按住我的嘴。

醫生們七手八腳的檢查他,十分鐘后,每個人的下巴象是要掉下來似的,面面相覷。

我高聲問:“怎麼樣?怎麼樣?”

凌醫生說:“他沒有事了。”

連我都呆住:沒有事?什麼意思?

凌醫生如踩在雲里,以夢遊者的表情及姿勢說:“他只需要修養,一個月左右便可出院。”他雙目定定的走出去。

其他的醫生垂頭喪氣。

“怎麼可能!”他們大惑不解。

“十分鐘前他已經死亡。”完全不明所以。

“腦部在一個小時前已失去功能。”全不置信。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活着不比死亡好嗎?你們留待稍後開會再研究吧。”

護士重新替世民整理被褥,輕輕為他拆除管子。

世民並不很清醒,又睡著了。

我問醫生:“我可以留下來嗎?”

醫生們竊竊私議,陸續散去,根本不理會我。

一會兒世民的父母也進來,嚷着感謝上帝。

世民均勻的呼吸,安寧的躺着。

護士為他注射,他居然發出嗚嗚聲。

“死人復活”這消息一下子傳遍了整個醫院。

當世民可以說話,我一定要好好問他,在死亡的數分鐘內,有無經過一條白光隧道,看到上帝的真顏。

譚老太問我:“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嚇唬我們,說世民不行了?”

“也許是……診斷錯誤。”

“我要控告這間醫院!”譚老先生很生氣。

譚老太見兒子沒問題,馬上轉移目標,“你--是哪一位?”她拉住我的手,細細打量我。

“我是世民的朋友。”

“很相熟的朋友吧?”老太問。

“媽媽,”譚老先生說:“還不過來看世民。”

我很喜歡譚老太,充滿人性,一知道兒子可以痊癒,立刻想抱孫子,從變成灰到充滿希望,只需要十來分鐘,了不起。

護士說:“病人沒事,你們可以回去休息。”

譚老太說:“總要看他清醒過來,才可以放心。”

我蹲在床邊,輕輕叫世民。

護士說:“我看你們也不要太過騷擾他。”

“那我先回去。”

我向兩位老人家告辭。

回到家裏,筋疲力盡,只要世民無恙,再累些也是值得的。

許是儀器出了毛病,造成適才的驚險,我想,醫院實在太惡作劇。

瑪麗電話追蹤而至。

“碩人?譚公子如何?不行了?”

“掌你的嘴!誰說的?吐口水講過。”

“怎麼?不是說垂危?”

“哪裏,休養一下就沒事。”

“嘎?”瑪麗說:“太好了,我還擔心他小命不保。”

“開頭傳錯消息,嚇壞人。”

“你的老闆很不滿意你。”

“我已決定辭職,誰理他是否愛上我。”

“也好。”瑪麗說:“想做時再覓新職。”

“你以前不是不贊成?”我問。

“以前我不知道人們那麼小器,不肯原諒別人的過失。”

“我想好好的照顧世民。”我說:“暫時不想上班。”

“會不會舊情復熾?”她笑。

“我同他,根本不是那回事。”

“碩人,我看你要否認到幾時,那些女孩子說你聽到譚世民出事,七魂轟出了三魂似的。”

“是,連我自己都覺得象在陰間兜了個圈子回來,分外珍惜一切。”

“好好利用這一段日子。”

第二日我到醫院去,譚老太比我早到。

“醒過來沒有?”我切切的問。

“醒了。”譚老太拉住我的手,“一時間沒認出我們,後來才叫爸爸媽媽,可憐的孩子,凌醫生同院長開過三小時會議,都說世民這次是奇迹中的奇迹。”

我完全放下心來。

“世民問你在哪裏呢。”譚老太喜孜孜的說。

我感動得很,把話題岔開來,“他傷勢如何?”

“要好好休養,醫生用鋼骨把頭骨箍起來。”譚伯母說,“想想都害怕,我問他說,看你還敢不敢開快車。”

我笑。

“他醒了。”

我走過去,情不自禁,握住他的手,“世民。”

他睜開眼來,目光晶瑩有神,寶光燦爛。

我心一突,世民的眼神並不是這樣的。

他深情款款的凝視我。

“世民。”我輕喚他。

“碩人?”他出聲。

我松出一口氣。

譚伯母搭訕說:“我出去一會兒。”

我很感激她。

沒想到世民會問:“我們幾時結婚?”

“病癒后才討論這種問題好不好?”

“不,”他很固執,“現在答覆我,很重要。”

不知恁地,他聲音有種權威,叫我不得不答覆他。

“世民,別叫我為難,我會在這裏照顧你,直到你復原,似你這樣花花公子,只要身體健康,還愁沒有伴侶?”

“碩人。”

我心一動,轉頭看牢世民。

世民臉上有歡喜莫名的表情。

我起了疑心,盯着他,退到牆角。

“碩人,你不必害怕。”世民柔聲說。

“你是誰?”我面色都變了。

“你說我是誰?”他眸子發出精光。

“南星!”我衝口而出,“南星。”

“是的,只有你同我知道。”

“你把譚世民怎麼了?”我大聲問。

“譚世民腦部受創死亡,你是目擊人。”

我腦里轟轟響,借屍還魂!

“是的。”‘世民’說。

“你仍可以讀出我的思想?”我大驚。

“不,我已喪失一切異能,此刻我是一個地球人,只能活一次。”

“那你如何知道我在想什麼?”

“猜都猜得到。”

“世民,他真的死了!”我傷感的問。

“沒錯,他的腦細胞完全喪失功能,我的運氣好,如果他五臟損失,我就來不到地球代替他。”

我一步一步走近他,再也沒有懷疑。

“現在由我的波段代入--你明白嗎?”

我不用明白,太好了,我得回南星,也得回世民。他們兩個都活着。

我緊緊擁抱南星。

兩個人都哭起來。

一切盡在不言中。

我忽然推開他,“你剛才為何以譚世民的身份向我求婚?”

“薛仁貴也得試試王寶釧呀。”他調皮的說。

“有什麼好試,你又回不去!”

“以後你可不能因這個原委而欺負我。”

“呵南星,我怎麼會。”

我們又一次擁抱。

“是是。”

這時候有人咳嗽一聲,我們連忙鬆手,是譚老先生。

“我好象聽到有人結婚。”老先生說。

我們的婚禮定在一個月後。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瑪麗最不服:“他媽的,什麼南星北斗,分明是裝神弄鬼騙人,明明是譚世民,又不認。還說是老朋友呢,陪你出生入死,一點滋味都沒有,結果還不是嫁入豪門。”

我直陪笑。

小三小四很困惑,“怎麼柳暗花明德如此交關?其實譚世民傻大個,沒有腦筋,並不是表姐喜歡那類型,不過篩十在望,錯過機會就再抓不住了。”

至於母親,她只有我有歸宿便放心。

周至恆與我絕交,因我對他不老實。

他尚未動身,寫封長信罵我,我本想給南星看,但南星不認得我們的信息符號,正在學,所以我有苦無路訴。

他赴機場那一日,我與南星去送他,他的心又軟下來。

他嘆口氣,“我早說世民比我好。”

“祝旅途愉快,前途光明。”我們說。

他揮手登上旅途。

他們婆婆同我說:“世民受傷后象是換了個人似的,許多舊習氣不見了,又添了不少怪脾氣,媳婦你要多體諒他。”

南星一切都要從頭學起,地球人的生活對他來說實在太陌生了。

我問他:“南星,告訴我,你千辛萬苦幹嗎要到地球來?”

“女人,女人都喜歡問這個問題。”

“不,女人通常喜歡問:‘你為什麼愛我?’”

“還不是一樣。”

“回答我。”

他笑。

我也笑。

答案是明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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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星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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