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
我早上去辦工,晚上放工,像所有的白領一樣。
我廿三歲,去年畢業,在寫字樓工作已經有兩年。在學習速記打字的時候,已經在這間律師樓里做秘書了。
我的律師姓劉,是小律師,專門辦理些產契、離婚問題。我的工作很緊,但是愉快。
像其他所有女孩子一樣,我喜歡吃喝打扮,有空的時候,我也看看畫報雜誌。我有一個長兄,已經結婚,有一子一女,在外邊住小家庭,我跟着父母。
我們住在近郊,也可以說是住在鄉下,祖母遺下一棟兩層高的石屋,建築得考究。
爸常說:“祖母是一個好人。”
當外邊的租金飛漲的時候,我也覺得祖母是一個好人,她有不錯的眼光,租了這一棟屋子,然後買了下來,我們很為祖母的屋子驕傲,它還有一個小小的花園,在四周又植有樹木,看上去真是不錯。
我在這間屋子裏長大。
很多時候,我只與母親交談消遣。
我沒有抱負。或者希望將來嫁一個好丈夫吧。
這是我的生活。
誰也不能說這是多采多姿,但我是一個普通的人,生活在普通的家裏。
簡單的說,幾百個字便可形容了我的一生。
也有約會我的男孩子,不過我對他們不感興趣。
媽媽常說:“律師樓里應該有不錯的男孩子。”
除了劉律師之外,誰也不出色。
我又不能去追求劉律師,他有妻子兒女,而且他已五十多歲了,與我父親一樣。
今天在下雨。
市區的車子真擠,幸虧我乘的是火車。火車總比較空,而且快,過了海在碼頭上火車,“我告訴阿好多少次,現在鄉下也得鎖門,那些阿飛比鬼還可怕,萬一竄了一個進來,
怎麼得了?”
“大概是阿好,她去喂狗了。”我說。
“養甚麼狗呢,阿好這個人真是奇奇怪怪的。”
媽媽今天的牢騷很多,我看了她一眼。
“看你的腳,這麼大的女孩子,濕潺潺也不理!”
我連忙脫了鞋子。
媽媽今天一定有什麼不妥。她並不是天天這樣討厭的。
“而且又開了窗!雨水都濺進來了。”她說。
“媽媽,”我說:“你看窗外的茉莉花,多香。”
“甚麼香?以前我們鄉下的桂花才香呢!”她白我一眼。
我笑了。
今天媽的情緒不太好,說甚麼也是枉然。我也有這樣的時候,乾脆不出聲是最好的辦
法。
“爸爸呢?”
“在樓上。”
“媽,我也想搬到樓上去,樓下濕氣重。”我說。
“我們家有抽濕機,哪昊都一樣。”媽說。
“祖母怎麼會看上一座法式石屋呢?”我笑問:“真夠眼光。”
“甚麼石屋,是洋房,知道不?牆頭用石砌是故意的。”
“是的。”我笑。
洋房應該大得多,我心裏想,石屋比較好。
不過媽媽既然要堅持,就讓她堅持好了。
我換過了一套衣服,躺在床上看書。然後阿好就叫開飯了,我放下書,出客廳。
我聽見媽說:“要鎖門……知道嗎?”
三個人坐下來吃飯,爸很沉默。
媽說:“他要住多久?”
“把病養好了吧。”爸答。
“幾時才好?”媽問。
“那我怎麼曉得呢?”爸反問;“當然希望他越快越好。”
“倘若他養了十年八年不好,怎麼辦?”媽問。
“不會的。”
“不會——?”
“媽,”我問。“誰生病?”
媽不出聲了。
爸說:“我也曉得該事先告訴你,你別生氣了。”
“你會怕我生氣嗎?”媽問:“你才不怕。”
“爸,什麼事?”我的聲音大起來了。
“噓,低聲,人家就在樓上。”爸說。
“誰在樓上?”我抬頭望,我有一種恐怖的感覺。
媽索性發脾氣了,“在自己的家裏,倒像做賊似的。”
“你也認得張伯冀夫婦,他們才這麼一個兒子,苦苦哀求,我怎麼不答應呢?”爸說。
媽重重的放下筷子,“可是他是個肺癆!”
我問:“有一個肺癆病人在樓上?不會吧?”
“你問你爸爸。”媽又拾起筷子吃飯。
我看着爸。
爸說:“到這裏養病,我答應了人家,人家涕淚交流的求我,我只好瞞看你媽,今天
搬來了,才給你媽知道的,你看你媽生氣的樣子。”
“這難道不是我的家,”媽問。
爸一直陪笑。
“現在已經搬來了嗎?”我問:“幾時來的?”
“飛機是三點鐘到的。”爸說。
“啊,還能乘飛機,那不算差呀。”我說:“幹麼不下來吃飯?”
“玉兒,他患肺病!”媽低聲喝道。
“肺病現在很普通,”我說:“很多人都患過肺病,又不是治不好的病,何必這樣緊
張?”
爸說:“玉兒講得對,這孩子也怪可憐的,倘若是你自己的兒子,你的看法又如何
呢?”
“去你的!沒的咒自己兒子!”媽更加生氣了。
“他不是本地人?”我問。
“不,外國回來的,是一個好學生。”
“他父母在這裏嗎?”我問。
“也不在這裏,上次我去台灣,記得嗎?”爸說:“那時候托我的。”
“那他為什麼不回台灣家裏呢?”我問。
爸答:“所以說這孩子可憐,他的母親不是親生的,有五六個小弟妹,怕……怕他傳
染。”
媽說:“親生兒子也嫌,倒把他塞到這裏來,我們一家三口倒是銅皮鐵骨,不怕病
菌?”
“他的父母很壞。”我說。
“阿好知道了,一定不做。”媽說。
“不要讓阿好知道,她懂甚麼?”我說。
媽問:“你站在父親那邊?”她瞪着我。
“哦,媽,他真是很可憐的,怎麼辦呢?”我說:“爸已經答應別人了。”我也無可
奈何。
“我總覺得他像一個大肺病菌,把家裏都染污了。”媽說:“現在無論喝水吃飯,總有
黯那個,這個人的碗筷衣服雜物,都得分開洗,煩死人。我剛剛與他說明了,希望他自己理屋子,誰也不進他的房。”
“不會這麼嚴重吧?”我也放下筷子。
媽有點潔癖,她要家裏一塵不染,今兒來了個病人,她自然不樂。
“委屈你了。”爸一直陪歉意。
媽見他這樣,也只好不出聲,默默的吃飯。
“爸,他沒有吐血吐痰吧?”我問。
“玉兒!”碼放下碗,尖叫一聲就奔回房間去了。
我獃獃的問:“怎麼了?我說錯了甚麼?”
“沒有,”爸安慰我,“你的表現很好,王兒。其實肺病也是一種心病,心裏積鬱,
病便很難好,我們大家裝做沒事人一樣,也就行了。”
“他是誰的兒子?張伯冀?即是你的老同學呢。”
“是的,你見過他,是不是?”
“很久之前了,那時候我大概只有十歲,我們大家去吃了一頓飯,那時候他太太還沒
有去世吧?”我笑問:“我記得她,但是我沒見過他們的兒子。”
“他的太太,也是我的同學。”爸說。
“然後他續弦了?”我問:“男人為甚麼一定要再娶?”
“視人而定。”爸說:“有些男人不一樣。”
我想問:“爸你呢?”
但是我怎度問得出口,媽會說我咒她的。
“那個男孩子,現在就住在樓上那間房裏?”我問。
“是的。“
“即是以前祖母的房間吧?”我說。
“是的。”爸的心情也好像不太好,“你去陪母親說說話,叫她別生氣了,那孩子的
護照最多三個月滿期,到時他會走的。”
我覺得那個孩子很可憐,我叫媽媽讓他住下來。
“甚麼孩子,比你都大呢。”媽說。
“算了,媽,三個月而已。”我說。
“這三個月真是渡口如年。”媽媽說。
我笑。
“你說說看,”媽很懊惱,“爸對不對?也不預先通知我,就把個病人往我這裏塞。”
“你要是早知了,你一定不會讓這個病人來。”
“可不是!”媽說:“男人都是這樣,明知理虧,偏要偷偷摸摸瞞着妻子做,莫名其
妙。”
“這是男人的通病。”我還是笑。
“你將來嫁人,可不要挑你爸這樣的男人。”
“男人大概不會有例外。”我笑說。
媽白我一眼,“你倒是看得很開的樣子。”媽說。
“我不知道,我嫁人的日子還遠呢。”我說。
“我真恨透了你爸!”媽說。
“算了,說不定他三兩天病就好了。”我說。、
“才怪呢,完全第三期癆病的樣子,一時間那好得了!這事讓你哥哥知道,一定急
壞。”
媽說得不錯,哥哥也是個很緊張的人,甚至比媽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
“肺病真的不算什麼!”我再三說:“容易醫好。”
“才怪!”媽不相信。
其實我也不相信,這年頭,患肺病死的人還是很多。而且肺病最不好就是臟髒的。癌
也死人,但是癌就比較好,等到醫不了的時候—大不了往醫院裏一塞。
忽然之間我毛骨悚然。
樓上真的是住看一個大病菌嗎?爸這樣惘惘然答應人家,好像有點不太對勁。
他一定很喜歡那個孩子,我想,或老與他的父母有深切的關係。
那個晚上我睡不着。
我很努力聽上面的聲音,因為祖母的房間就在我樓上,我的房問本來是書房。
但是樓上一點聲音也沒有,靜得像沒有人一樣。
如果媽媽不說,我根本不相信上面套房裹住着人。
爸把最好的房間讓給他了,真不容易。
外面的小雨,下了一整個晚上。我越是聽不見聲音越好奇,越是睡不看,結果第二天起來,眼睛一圈黑的。
媽媽問我,“昨天晚上睡好沒有?樓上有什麼聲響?”
“一點也沒有,奇怪。”
“唉呀,真是陰篤篤的。”
“媽,別來這一套嚇唬人。”
“我想了一整天,我還是決定請他搬走,與你爸商量過了,他說如果一定不肯,也沒
辦法。”
我點一點頭。
我上班去了。
律師樓一早來了兩夫婦,要辦分居。
兩個人坐在對面,睬都不睬。那位太太,年輕貌美,笑起來一定動人。但是她在這種
時候當然不會笑,誰能怪她呢?我默默的用打字機做好了分居妥協書。
下班回到家裏,雨還沒停,天氣陰涼,我收了傘。
我抬頭向二樓的房間看去,看不到什麼。阿好替我開門。
爸下班略比我早一點,他的腳步比我快。
他與哥哥在說話。我一進去便聽見哥哥這樣說:“這怎麼行?爸,難道你的孫女孫子
都不用來玩了?香港療養院多的是,為什麼不住那裏去呢?”
我心裏有點難過。
但是不能說出哥錯了,他舉例的是正確辦法。
爸不響。
“爸,”大哥說:“我知道你心腸軟,餚在朋友情份答應了他,只是他們也不替你着
想,這種事情如何行得通?把一個病人寄養在別人家裏三個月?太可怕了。”
我進去,“大哥。”
大哥向我點點頭。“爸,你仔細考慮吧。”
“好,既然如此,我也沒有辦法了,”爸說:“過幾天我與他說好了。”
大哥說.“爸,我不是逼你,早是說,晚也是說,一個病人——”
“我知道了。”爸一聲不響的回了房。
“真奇怪,”大哥對我說.“年紀大了的人,有時候便簡直匪夷所思、還等什麼.等一
家子都染上了肺病才請他走嗎?”
“爸是溫情主義的人。”我說。
“如果他的兒子得了病,人家會對他這樣溫情嗎?”
大哥不是說錯了,但是爸這樣錯法,也有情理。
媽媽出來問:“怎麼樣?”
大哥說:“爸在這幾天內會請他走的。”
“你回去吧。”媽說。
“我不會是帶菌人吧?”大哥笑問:“家裏還有孩子呢。”
“去去!”我說:“那我豈不是要死了?”
媽恨恨的說:“真討厭,我給他三天,如果他不搬走,我就趕他走!隨便你爸怎麼
想。”
“為什麼爸一直幫着他?”我問:“他不過是陌生人,他父母也不要他了。”
大哥說:“爸以前追求過他的母親?”
“不是笑話!”我詫異的說。
“別胡說人道。”媽白大哥一眼。
爸下來了,“療養院客滿,醫院下星期一給我電話,今天周末,就讓他住多兩天吧。”
爸的聲音是近乎懇求的,我不大明白。。
媽說:“討厭!這樣子的一個惡客!”
我說:“爸,醫院裏有醫生,對他比較好。”
媽叫大哥回去,大哥彷佛真的不欲多留的樣子,走了。
媽說:“他走了以後,屋子不知該怎麼消毒呢?”
爸問:“如果別人這麼對你,你會怎麼樣?”
“我?”媽厲聲說:“如果是找,我就去死在醫院裏,你不用來咒我,為了一個陌生
人來咒我!”
我嚇了一大跳,爸實在不應該說這種話,而媽媽也不應該發這樣的脾氣,為了一個陌
生的人兩夫妻動粗!太不好了。我一時間呆在客廳里。
“媽!你到哪裏去?”我急問。
“出去!”她沒好氣的白我一眼。“哪裏去!”
“爸——”我說:“爸,你叫媽媽回來。”
“下雨天,到哪裏去呢?”爸問,聲音很小。
媽說:“出去城買點東西。”她開門就走了。
“爸,叫那個人走吧,家裏弄得不安了。”我說。
“他星期一就走。”爸說,他好像只有一句話。
我嘆了一口氣。這又是為了什麼呢?我弄不懂。
而且我還沒有見過這個生肺病的人,他一直躲在屋子裏,好像很靜的樣子。
他知不知道我們為他鬧得不愉快呢?
我坐在客廳里,爸到房間裏去了。
阿好忽然說:“雨停了,小姐,雨停了。”
下雨她洗好的衣服沒法子晾出去,阿好很不高興下雨。
“是嗎?”我問。
我打算出去走走,整天窩在家裏,不是滋味。
當然母親也不一定是出城買東西,說不定她與朋友聊聊天,喝一個茶,就回來了。
我痛恨看到父母吵架,尤其是為了不相干的事。
一家才三個人,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好吵的。
媽媽今天是這樣的生氣,爸又不想法子調解。
我開了門,站在門口一會兒。
下過雨之後,空氣的確是新鮮得不得了。對面人家的燈光,看得一清二楚,花上葉上
都帶着雨水。
這樣的空氣,無論對什麼人都好,不要說是肺病患者。
我想我們家的確是一個理想養病的地方。
這裏空氣好,靜,四周有空地,我們又人口簡單。
如果他患的是胃病就好了,或者是其他不傳染的病。
伍是肺病……怪不得媽嫌他,的確有點麻煩。
阿好養的那隻大狼狗油光水凈的跑過來.我蹲下來逗它,阿好看來還是養狗能手呢。
我下意識的看看二樓那個窗口,造一次看到人影一閃,那個病人分明在窗口看風景,
發覺我抬頭看他,他才側過身子避開我的目光。
他為什麼這樣畏羞?
我站起來大聲叫,“喂,我看到你了。”
他沒有應我?我還在那裏抬頭看,阿好的狗吠了起來。
爸出來說:“玉兒!你大呼小叫的幹什麼?”
“沒什麼。”我說。
“回屋子裏來吧。”爸說:“當心着涼。”
我聳聳肩,爸一直把我當小孩子看待。
其實我已經成年了,還有一份不錯的工作。
他真是還弄不清楚,但是我原諒他。年紀大的人往往忘記時間過得有多快。
我回到屋子裏,心裏納悶了半日。這個病人,看樣子很有點怪癖呢。我到廚房去取一
碗啫哩吃。為什麼要把自己關在房閭里.即使生病,也可以跟人談談話。
對於肺病,我知道得不多。
以前的青年一患肺病,便像判了死刑,現在當然兩樣了,現在幾乎很少人患肺病,他
是我第一個接觸到的病人,也相當容易醫好,只是過渡期間痛苦一點而已。
這個病在今天來說,不算得是悲劇了。
不過他為什麼要這樣避開我呢,我不明白。
我慢慢的吃着點心,還是想不明白。
終於我站起來,決定回房間去看書。一個人坐在客廳里有什麼意思呢?阿好又不能與
我說話。
我回到房間去,才拿出書,就聽見樓上有人在踱步。腳步很輕,但是從左到右,從右
到左。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由在房間裏有好幾十個鐘頭了,總有一點悶吧?我想告訴他,
即使他不出來,細菌還是會到處飛的,沒有那個必要。
他大概已曉得星期一要搬走了。這裏靜,母親說話又特別大聲,他不會聽不到。
這可憐的人,一個人不受歡迎是可憐的。
我看着天花板?我想着這個病人,這個人到底是怎麼樣子的呢?我見過他的父親,張伯伯是一個胖胖的中年人。人很溫和,但是不多說話,他常常把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掛在嘴邊,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會笑得無可奈何,我要就笑,要就不笑,很簡單,但是他那被迫笑的樣子,使我難堪。
張伯伯彷佛有難言之隱。
爸爸也是這樣的,明明可以說出來的事,他又不說,使得媽媽生氣。這些人在幹麼,我都不明白。
我躺在床上,忽然之間不想看畫了。
也許我可以與他說幾句話,使他開心點。
我坐起來,但是考慮了一會兒,又打消主意。
還是不要多管閑事的好,媽媽會生氣的。
他是怎麼樣子的呢?大概是像張伯伯。
不過病人不可能胖,他一定瘦瘦的。有張圓臉?不不,瘦人怎麼有圓臉呢?我暗笑。
然後媽媽回來了,她靜靜的推開我的房門。
“媽!”我跳起來。
“噓。”
“這樣神秘幹什麼?”我笑了。
“今天晚上我跟你睡。”她說。
“媽,你怎麼這樣孩子氣?”我驚異的問,她以前不會這樣。
“這次我可是真的生氣了。”媽媽告訴我。
“媽,算了,爸都說星期一請他走了。”我說。
“你不怕了?”媽媽問。
“不怕,這有甚麼好怕的?”我又笑。
媽點點頭。“你知道,你爸年輕時也得過這個病,所以他特別同情這個孩子。”
“是嗎?”我又驚異,“為甚麼家裏這麼多事情我都不知道?到今天才告訴我!”
“後來你爸把病養好了,但是他始終忘不了那種痛苦。”
“既然如此,媽,那就原諒爸爸,好不好?”
“我不原諒他?”媽嘆了口氣,“我今天也不會回來了。”
“媽——”我覺得她真孩子氣。
“去拿,算我求你的,好不好?”
“好,好。”我沒有辦法,穿上拖鞋,走出房間。
我走上樓梯,敲敲爸的房門。
“誰?”爸問。
“我,爸爸,媽回來了,今天跟我睡,叫我來拿睡衣被子。”我說。
爸一怔,“為甚麼?她還是很生氣?”他問。
“沒有。”
“那麼你取了被子過去吧。”爸說。
我抱了一大堆東西,經過祖母以前的房間,偷偷的看一眼。
房門沒有完全關上,留看一條縫,大概是他不小心吧?
我向房間裏面仔細的看,只見到一個人背着我坐着。
他穿看一件白襯衫,其餘的我就沒看見了。
我略一猶疑,洗定不再偷看,這到底是不對的事。
我抱着被子枕頭下樓去,媽媽看見我便問:“他說甚麼?”
我據實答:“爸沒說甚麼,爸只是問你說甚麼。”
媽不響。
“這是基么意思呢?你問他,他問你,乾脆和平解決算了好不好?”我問。
“你懂甚麼?別理我們的事。”媽說?
“好,是你叫我別理的,將來我對家庭不關心,你可別怪我。”我賭氣的說:“是你們把我教成這樣的。”
“你這孩子,話真多。”
“媽,我看見他了。”
“看見誰?”媽一邊理被褥一邊問我。
“那個病人。我看見他穿的是白襯衫。”我說。
“你去偷看他幹什麼?他又不是明星!”
“他穿白襯衫、好像很乾凈的樣子。”我說。
媽既好氣又好笑,“誰不穿白襯衫呢?穿白的人有多少!”
“不過他那個白,白得很特別。”我很堅持。
“別神經病了,快睡覺,明天上班去。”媽說。
“明天不用上班。”我說:“媽,星期天你也忘了。”
“這兩天,我真忙糊塗了。”媽說:“快睡覺。”
我們母女兩個躺下來,關了燈,拉上被子。
隔了很久,我都睡不看,這是史無前例的事,那件白襯衫,非常困擾我,如果我索性看到了他的臉,反而不會有這種事。
關於肺病,我看過一篇張愛玲寫的小說。
那女主角病了很久,把男朋友都病走了。然後她母親陪她去買了一雙拖鞋,她說:“唉呀,這拖鞋真紮實,好像可以穿十年的樣子。”結果第二天她就死了。
這個故事特別的悲傷;以致我看完這麼些年數,還是記得這麼清楚。
這樣的小說是好小說,輕描淡寫,不露一點痕迹。我轉了一個身,我問母親:“你睡著了沒有?”
“沒有。”母親答。、
“我也睡不看。”我說。
“心裏面數着一二三四就行了。”母親說。
“好的。”我又轉一個身。我數着數字,當我數到不亦樂乎的時候,我睡看了。
我醒來的時候,母親早已起了床,在客廳勞動了。
我看鐘,差不多是中午時分了,睡了好長的一覺。
於是我洗澡,換衣服,穿整齊了才出去。
阿好說:“小姐,吃飯了。”她捧着一碟子飯菜。
“這是做什麼?,”我問。
“送上去給那位先生。”阿好說。
“哦,給他。”我說:“讓我來幫你吧口”
“太太叫我送的。”阿好說:“小姐,你吃飯去吧。”
“阿好,我想看看那個人的樣子。”我說,“讓我來拿。”
阿好無奈只好把盤子遞給我,“當心。”她說。
“得了。”
我捧着食物上樓,敲那個病人的房門。
“誰?”一個低低的聲音在裏面問。
“我,送飯來了。”我說。
“請放在門口,謝謝。”那個聲音說。
他不肯出來拿,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
為什麼這樣怪僻呢?讓人家見見他的樣子有什麼關係。
我說:“食物不好放在地上。”這是事實。
“沒關係。”那個人又說。
然後他就沒說第四個字,我把盤子放在地上。
我下樓去,把一隻小几抬到二樓,放在他門口。
食物盤子可以放在茶几上,比放在地下好多了。
我把茶几放好,才發覺他已把飯菜拿進去了。
多奇怪的一個人。
年紀輕輕的,做事這麼鬼祟神秘,為了什麼?
我的意思是,他並不是殺人犯,他只是個病人。
生病又不是他的錯,我很同情他,但是他兩天來一直拒人於千里之外。
我下樓去吃飯,媽媽問我,“你在幹什麼?”
我搖搖頭。
“快吃飯吧。”媽媽說。她沒有跟爸爸說話。
爸看看我,很尷尬的笑笑,他手中拿着報紙。
我們家裏需要更多的人,氣氛熱鬧一下。原本來了一個客人,可以改變情況,只是這客人又是病人。
我看了他們一眼,開始吃飯。
阿好捧看那個盤子下來,我看了一眼,飯菜吃了很多,我覺得有點高興。
爸爸問我,“你今天不出去嗎?”
“不出去。”我說:“外邊的太陽這麼大,好像很熱的樣子。”
“是的。”我說:“一會兒我去剪。”
吃完飯,我換了短褲,戴了膠質手套,問阿好拿了大剪刀。
阿好說:“小姐,你剛吃完飯,休息一下,再動手吧。”
“沒關係。”我說。
我一眼瞥到爸爸看完的報紙,我把它們夾在手臂底下,上樓,自門縫塞進那個病人的房間去?
我自覺做了一件好事,於是我下樓剪草。
我家有一條石子路通往大路,奇怪得很,一直有野車從石縫裏長出來。媽最恨這些草,一長就得剪。
我倒覺得可惜,生命力這麼強的東西,應該給它們一個生長的機會。
我把路邊的草都剪齊,修得短短的,把石縫的草連根拔起,做得滿頭大汗。那個太陽真是厲害,我真同情那些在曠地工作的人。
我們還是幸福的,每天這麼曬在大太陽底下,要是活得像我們家那位客人,倒也痛苦,他是整天不見陽光的。
媽媽在門口叫:“你太累了,當心中暑,進來憩一會兒!”
“一會就來!”我說。媽就是這個樣子。
我又抬頭看那個窗口,這一次被我看見他了。
他沒有把身子縮回去,他也沒有笑,他只是從窗口看着我。那個窗離地下不過十數尺而已,我可以把他看得很清楚。
他有一張狹長的臉,額角很寬朗,濃眉,很薄的嘴唇。他是瘦削的,不過精神還過得去,他的年紀,非常的輕。
媽媽問:“你看什麼,進屋子來。”
我連忙說:“來了。”
我想拾剪刀,媽媽又說:“讓阿好收拾吧。”
我只好到屋子裏去。病人的年輕使我很驚震,他似乎不應該患上這個病的,不過我想我最好不要對他表示太過關心,因為媽媽會不高興。
不過,一整個下午,我都想與他說幾句話。
我在家也沒有聊天的人,我的日子,也相當寂寞。如果可以談話的,為什麼不說幾句話呢?
喝水的時候,我喝得太快,咳嗽了幾聲。
媽媽問:“不會是——”她很但心。
“媽,就算傳染,也不會這麼快,我們都打過防疫針的。”
媽媽的臉、馬上紅了起來。
廚房裏,多了一隻大鍋,裏面煮看病人的衣服。
過了兩天,大家都好像習慣了一點。
不過他明天就要走了,兩天兩夜,他沒有離開過房間。
這樣子做人,生不如死。叫我一直守住一間房間,我可不行。不過我健康,我不知道他的看法如何?
媽媽在問:“報紙呢?今天的報紙那裏去了?我還沒有看哪,一轉眼就不見了。”
真見鬼,媽媽平時並不看報紙,偏偏今天又找。
爸問:“你晚上也不出去,玉兒?”
“不了。”我說:“今天我想就在家裏。”
“奇怪,以往一到周末,你便像沒頭蒼蠅的出去找娛樂,怎麼今天卻一反常態?”媽取笑我。
電話鈴響了,我趁機跑過去接。是大哥!
“玉兒,叫媽媽聽電話。”他的聲音是嚴肅的。
“什麼事?”我問。
“你別管,叫媽媽來。”大哥很不耐煩的樣子。
“媽。”我叫:“大哥叫你聽電話。”
媽媽過來,接了電話,我在旁邊聽見她低聲的說:“已經下午了。沒有,你爸沒提起過……我當然氣,有什麼辦法?是的,我知道了。”
我走開去,我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在說那個病人。
我偷看爸一眼。媽放下電話又走過來了。
她問:“他明天走不走?”媽的聲音是死板的。
“明天才能與醫院聯絡,今天是星期日。”
“反正他明天就得走。”媽說:“兒子與我都這麼說。”
媽說這話的樣子很權威,怪不得女人要養兒子。
“我也是家裏一份子。”爸說:“你忘了,女兒也是。”
“玉兒懂什麼?”媽說:“她只管穿、吃、睡。”
“媽。”我抗議。
爸很鎮靜,而且聲音也不衝動,他說:“玉兒在我這一邊。”
媽問:“這是什麼意思,玉兒在你這一邊?”
“玉兒有同情心,”爸說:“她這一點像我。”
媽的臉色又變了,她緊閉着嘴唇。可憐的媽。
爸一直氣她,她的臉像霓虹光管一樣,變個不停。
“不管怎麼樣,他明天走。”媽媽終於說。
說完她就回房間去了,把房門關得很響。
爸說:“他不會留下來,何必在這裏受氣?”
爸爸這樣教訓媽媽也是聽得到的,雖然她在房間裏。
我低聲問:“爸,你為什麼要這樣幫他?”
爸低下頭很久。他後來說:“我不知道。他是個好孩子。”
我不明白。忽然之間爸與媽就不對勁了。
一間屋子才三個人,可是又沒有什麼對白。
我跑上樓去,阿好送上了咖啡與點心。
阿好把盤子放在茶几上,我倚在房門口等。
我要等他開門。我敲敲門,說“點心。”
他在裏面說:“謝謝。”輕得幾乎聽不見。
阿好下樓去了,但我倚在房門口等他。
隔了一會兒,他來開門,見到我,馬上要把門關上。
我連忙輕輕的用手把門頂住,我說:“我見過你了。”
他緩緩的把門拉開,我又見到他的臉。
他是這樣的瘦。
我的同情心油然而生,的確是,我站在爸這邊。
“你想做什麼?”他問:“看籠子裏的猢猻?”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是這話令我尷尬。
我忽然想起爸剛才也用這樣的態度對付媽媽。
“沒有,我……實在沒有。”我結結巴巴的答。
但是我不否認我有一定的好奇心,我想看清楚地。
“我並沒有第三隻眼睛。”他靜靜的說。
我笑了出來,但是又覺得不應該笑,我垂下嘴角。
“沒有關係,笑好了。”他端起咖啡與點心。
“你的胃口很好。”我說。
“是的,我盡量的吃。”他說著想關上門口。
“我可以與你說話嗎?”我很渴望的問。
“為什麼?”他淡淡的看着我。
“我很寂寞。”我坦白的說。
“你可以出去走走,找你的朋友。”他說。
“誰有朋友呢?這個年頭。”我說。
他微笑。當他微笑的時候,他是漂亮的。
是的,爸很對,他是一個好孩子,任何人都會心軟。
“你怕細菌嗎?”他問:“希望沒有你媽媽那麼怕。”
我笑。“你聽見每一句話?”我問他。
他點點頭:“她不會駕你吧?進來。”
我跟他進房,我隨手把門關上。
“其實,這是你的家。據說你祖母會住在這裏?”他問。
事實上他的話也很多,並不像我想像中那麼絕望。
“你在想什麼?”他問:“有點意外是不是?我應該是奄奄一息的。”他看着我。
他的敏感使我不安,他是一個很聰明的男孩子,他看穿了我的心事,這使我不好意思。
他長得不高,但是一雙眼睛太亮太有神。
人人都說一個人要看眼睛,他的眼睛說他是聰明的。
“你為什麼不下樓?”我問:“我以為你體力不佳。”
“我並不受歡迎。”他說。
“你指我母親?你不會生她氣吧?”我問。
“不會,她這種態度是很正常的。”他答。
他的器量很大,這一點使我喜歡他。
我怕小器的男人,小事與女人計較個半死,大事卻擱在一邊不理,那種算是什麼男人。
“你的病——到底怎麼樣了?”我關心的問。
他低下了頭,喝咖啡,喝得很慢.當他吞下飲料的時候,我可以看到他喉核上下移動,他喝了三口。
我知道我又說錯了,我不該問這樣的問題。
我站起來,“我妨礙了你很多時間,我下去了。”
他抬起眼,兩道濃眉動了一動,他微笑。
我說:“與你說話很有味道。”我拉開了們。
“謝謝你的報紙。”他說。
我又笑了。他並沒有暮氣沉沉。無論他的病怎麼樣,他還算是很樂觀的,爸說得對,他是一個不錯的孩子。
我下樓,母親瞪看我。我想阿好已經告訴她了。
“你真的到那間房間裏去了?”她問我。
[母親,我剛才發現他也是個人,也有眼睛鼻子嘴巴。]
“你這孩子!”媽可發作了,她的目標轉移到我的身上來。
“媽媽,請你不要這麼高聲,你說的話,他每個字都聽得清楚,而且他一點也不生你的氣。”我說。
爸在一旁開心的笑了,他用報紙遮着瞼。
“你笑什麼?”媽狠狠的問。
爸說:“如果你今天晚上不跟女兒睡的話,可以搬上來。”
我也笑了,“媽,算了!你別與爸鬥氣了,反正人家明天就搬走的。”我覺得我的話很公道。
媽這一次沒有回房間去,她大概也不固執了。
太陽還是很大。蟬嗚得嘩啦嘩啦的。
我的心裏儘是樓上那位客人的聲音。
明天他搬出去的時候,我在寫字樓里,見他不着。
我喜歡他。寫字樓里那些男孩子比起他,就顯得鄙俗。
媽媽應該讓他留下來,我覺得他像一隻可憐的小鼠,把他趕來趕去多麼不人道,他又不討厭。
晚間阿好又把飯菜送上去了。
在房間裏媽問我,“他跟你說些什麼?”
“沒有什麼,只是很普通的話而已。”我說。
“我何嘗不知道那孩子苦惱?”媽忽然嘆氣。
“媽,既然如此,不如別趕他到醫院去吧。”
“但是家中留一個這樣的病人,到底——”
“這倒也是真的。”我說:“我們很難決定。”
“你看你爸那種幫看外人的情形!”媽說說又氣了,“我早知道他是那樣的人,死都嫁給他。跟了他這麼些年,飯都沒多吃幾口,有什麼享受?他卻一點也不體諒我。”
我笑笑。
我不便多說,但是我見過更苦的妻子。律師那裏——常常來一些被揍得鼻青眼腫的妻子,也有吃軟飯的丈夫。一個女人的命運,有時候很難說。
媽還在嚕嗦,“你爸什麼都不肯跟我好好的說,我的委屈,向誰說呢?真不知道上帝判命的時候,是怎麼個判法的!”她皺起眉頭。、
媽媽想得太多了,爸爸並不是那麼不堪的人物。
我問:“要是爸求你,你肯不肯讓這個男孩子留下來?”
媽狐疑的問:“他為什麼要為這個陌生人來求我?”
“我說說而已。”
“我答應,你大哥也不會應允。”媽說。
哥哥是很像媽的,他非常有主意。
我不認為我自己像爸爸。
但是樓上的孩子—也不像父親,我記得張伯伯,他是一個胖胖的人,有一張國字臉,眼睛眯成一條縫,無論如何不是清秀的人物,不過他的兒子卻是與眾不同。
“媽媽,”我說:“休息一會兒,好不好?”
“我心裏面氣,睡也睡不着。”媽說。
“彆氣了,凡事想開點。”我對着她說:“好不好?”.
媽不答我,過了一會兒她說:“今天我還是跟你睡。”
阿好進來說:“小姐,老爺找你。”
我說:“媽,爸找我。”
“去吧。”她躺下來。
我只好上去見爸。這幾天我像風車似的樓上樓下的跑?真是倒霉。
“爸,你又有什麼事?”我問。
“你媽媽今天好一點沒有?”爸問。
“爸,你也頂關心媽,為什麼不自己下樓去問她?兩夫妻一直這樣子下去,是什麼辦法呢?索性你低聲下氣一番,不就完了嗎?”
爸苦笑,“你看你,玉兒,你越發沒有規矩了,小孩子別管那麼多事情,好不好?”
“爸,別直說我是小孩子好不好?我早已超過法定年齡了,什度事都不告訴我。”我埋怨,“叫我上來幹嘛?”
爸道歉的笑笑。他問:“阿德跟你說什麼?”
“阿德?他叫阿德嗎?”我問。
“是,張德。”爸說:“他父親叫他阿德。”
“很普通的名字,張德,”我搖搖頭,“他不該叫那個名字。”
“亂講。”
我說:“他沒跟我說什麼,我們只談了幾句,他不像個病人,很樂觀的樣子。”我都是據實說的。
“他很倔強,他不會認弱的。”爸說。
“這倒也是他的好處,是不是?”我說。
爸笑了一笑.
“為什麼笑?你還有很多話沒告訴我吧?媽在我房間裏也一直發牢騷。為了什麼,我不明白。”我說。
“沒有什麼,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爸問。
“趕快和媽媽講和吧,你們這樣,我都受不了。”
爸不響。過了一陣子他說:“也好,一會兒我下去求她。”
我想起來問:“爸,張伯伯是你的同學,是不是?”
“是,”爸抬頭說:“多年前的事了。”
“張伯伯以前的妻子也是你同學?是不是?”我又問。
“你問這麼多幹什麼?玉兒?”爸不耐煩了。
我連忙靜下來,什麼都不講。其實我也猜到那種故事,大哥也知道,大概爸以前喜歡張德的母親,現在心腸又軟,所以收留這孩子在這裏,媽媽當然不開心。
爸的毛病是太軟弱。其實數十年前的事情還拖到今天幹什麼?我真不明白。
當然這種故事只是我的假設。不過爸的性格,我是清楚的,他的心事很多,他的心腸太好,這對男人來說,並不是優點,我承認爸有時太懦弱。
也許這是我特別欣賞張德倔強的道理。
我問爸;“爸,他明天走了是不是?”
“未必走得了,醫院又不是旅館,他去住的又不是頭等病房,哪裏幾時去幾時有?”
爸答。
不知道為什麼,我反而有點放心,至少我明天下班回來,還有機會可以見到他。
爸說:“他父親說可以隨時匯款子來,但這孩子,他完全拒絕,他自己居然有積蓄,只是不多。”
“他與家裏不對?”我問。
“很不對。”爸搖了搖頭。
“他幾歲了,比我小還是比我大?”我問。
“好像是同年的。”爸說:“我也不大清楚。”
“這樣說來,比起他,我倒是很幼稚。”我說。
爸微笑,“不,玉兒,你也是很乖的了。”
我也笑,“謝謝爸的誇獎!希望你以後別老說我小。”
“我現在下樓去見一見你的媽。”
“快點去快點去。”我推他出房門口。
我在他房間裏坐着,也許爸有什麼要緊的話要跟母親說,我可不能出去打擾他們、還是多留在房間裏一會吧。
我玩着爸爸放在茶几上的手錶,這是去年媽媽送給他的,爸生日的時候,媽把省下的款子拿了一部份出來,買了這隻很好的表。
媽媽平時極省,連金鏈子也不多一條,但他對爸爸卻是很捨得,常常叫他去縫西裝買皮鞋,這大概也是愛的表現吧?他們老一輩嘴巴里很少說“我愛你我愛你”,但是行動卻表現得十足十。
我很感動,媽媽實在對爸不錯,爸也對媽很好,這幾天小小的齟齬,並不算得什麼。
我忽然之間放下了心。
沒多久爸上來了。
“爸,你跟媽說了些什麼?”我問。
“下樓去吧,去陪陪你媽。”爸避而不答。
我看他的臉色,又看不到什麼。
我說:“唉,要就喚我來,不要就趕我下去。”
我下樓,又問媽:“媽媽,爸跟你說了什麼?”
“這關你什麼事?!”媽的心情好像好了許多。
“一定是爸爸講了許多肉麻的話,你不好意思說。”
“混帳!”媽罵我,“對媽媽說這樣的話。”
我笑着出房問,在門外立了一會兒。月色很好,逢是太陽好的日子月亮多數也很美。
只是沒有風。
我從不注意農曆日子,但是看月亮,我約莫可以知道是初一抑或是月半。今天是接近月半的。
每次出來,我總習慣性的看看窗子,這一次也不例外,我覺得自己很傻,每天這樣子張望,有什麼意思呢?
我笑我自己。
然後,我回房聞,媽說該睡了。
明天要上班,當然得早睡。晚上也根熱。
我睡得不十分好,但是鬧鐘照舊在七點半響了。
我在八點一刻出門,我希望回來的時候,還可以見到張德,我想親自與他說再見,我覺得他是一個不錯的人。
律師樓里工作很忙,我打了四五份文件,長得不得了,我又怕記錯,又怕打錯,做好之後,累得不得了。
不過至少我有健康,我可以把工作應付過去。
一個男同事請我午飯,我吃了很多。他說了一些讚美我的話,我都笑笑的把他打發過去了。
這些男孩子,想追求女朋友,也不會講些新鮮話來聽聽,盡說這種老套。
我覺得有點問,頻頻的打阿欠。
女孩子打呵欠最不好看,但是我這幾逃詡沒得好睡。
我是真的有點累,不是工作忙硬撐着,早睡看了。
好容易才下了班,我隨着潮水一樣的人群過海。
一天賺這三十塊,太不容易了。
天氣熱,太陽五點多鐘還照樣大,曬得人喘不過氣來。
大多數的都市人忙一輩子,都得不到心裏的安寧。
就是張德一個人,他與我們完全不一樣。
他活在一間房裏,他做他自己的事,養他的病。
老實說,想深一點,這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我上了火車,找了個涼快的位子坐下。
放暑假的時候,火車反而比較空。
我在半小時後到了家。
在門口我碰見阿好在喂狗,我連忙把她拉在一邊,靜靜的問:“那位客人,走了沒有?”
阿好搖搖頭,“沒有走。”
我放下一大半的心!我跑進屋子裏。
“媽!媽!”我叫。
母親自房裏出來,“甚麼事?嘩,你看你曬得滿瞼通紅,趕快去洗澡!”她一手推我進浴室。
“媽,那個病人今天不走啦?”我問。
“與醫院聯絡好了,後天便搬去。”媽有點輕鬆。
“哦。後天。”我說。也不過只住多兩天罷了。
“你做什麼?好像依依不捨的樣子。”媽白我一眼。
“我累死了,”我說:“賺那份薪水真不容易。”
“你的年紀也不少了,乾脆找個對象結婚,不就完了?”
我洗着臉,塗得都是肥皂,聽見媽這樣的話,也顧不得了,“什麼?”我反問:“要我找一張飯票?”
“為什麼不好?”媽搶白我,“你自己說得難聽,太太靠丈夫,是天經地義的。”
“媽,難怪這些男孩子都不敢娶老婆,原來你們都抱着這種思想。”我笑。
“咦,男主外女主內,有哪裏錯了?”媽說:“難道你這樣上班,要做到五六十歲?”
“但是——”我放下毛巾。
“別但是了,你還不去找個好一點的男朋友?”
我裝個鬼臉,“媽,你開始叫我釣金龜了。”
“我是毫不慚愧的,哪一個媽媽不希望女兒將來結了婚,日子過得舒舒服服。誰喜歡看見女兒將來蓬頭赤腳,拖大帶小的?”
我搖搖頭,或者她是對的。
“媽,我要洗澡了。”我說。
“好,你洗吧。”她走出浴室。
我鬆了一口氣,開了冷水,往身上沖。
洗完澡,我換了短褲,一到客廳,就迎着一陣涼風。
我很舒暢,“媽,爸爸呢?”
“還沒回家,今天他與朋友去喝下午茶。”
“哦。”我把茶几上的報紙都拿起來。
我走到樓上,敲敲門。
裏面沒有人應我,他會不會在睡覺呢?
剛在想,門打開了,他站在那裏,笑了一笑。
“報紙。”我說。
張德伸手接過,“謝謝。”他說?
“外頭太陽很好,你不走出去曬一曬?”我問。
他搖搖頭,我晉他的神情,彷佛有默疲倦。
“你整天在屋子裏做甚麼呢?”我問他。
他不響,低頭看着手中的報紙。他今天沒有昨天開心。
“從窗口看下去,”我說:“你可以見到花草樹木,它們都很漂亮,你不覺得嗎?”
“有甚麼分別呢?”他微微沮喪的說:“它們又不是屬於我的。”
“胡說,當然也是屬於你,你為甚麼胡思亂想?”
“星期三大早我便得進醫院。”他說:“我太怕醫院了,一進那個地方,完全像到墳墓去一樣。”
“不過他們會把你照顧得很好。”我說。
“但是我得不到生機。正如你說:在這裏我還可以看到花草樹木,有時候你上來與我聊幾句,在醫院裏只是一大堆一大堆與我一模一樣的病人!”
“你真的想住在這裏?”我問他。
“如果我可以選擇——不過我還是決定去醫院。”
“不要這樣難過。”我的同情心悠然而生,“我們可以想辦法的,真的。”
“不用了。”他說:“謝謝你的報紙。”
“請下來走走吧,在屋子後面,你古不見的地方,我們種了很多花,在晚飯前下來散散步好嗎?”我懇求他。
他搖搖頭。
我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的下樓去。
不過有一樣事我是開心的,他與我說話。
他沒有跟爸說話,媽媽當然更不會,但是他與我說話。
而且他把心事告訴了我,我覺得我有幫他忙的必要。
我得想法子讓他留下來,住我們的家。
他需要心理治療,不是藥物的幫助。
除了我,沒有誰是可以幫他忙的了,即使當做一件好事,我也得說服母親,這是我今天晚上的工作。
我開了大門,走到後面種花的地方去。那裏約有幾十碼的地方,都用鐵絲網圍住。
網外是別人的地方,種了許多菜蔬,又有池塘,雖然引來了不少蚊鈉,但是景色卻非城市住宅可比。
我想起那些醫院,都是灰褐色的水門汀大廈,醫生護土都穿着白衣服,一個個板著臉,單是那陣藥水消毒味,就夠受的,可憐的張德。
那當然我們這裏好,這裏還真的桃紅柳綠,風景如畫。
隔壁人家養小雞,雞從鐵絲網破了的地方走過來,可是走不回去,每次都是我把它們塞回去的。
我深呼吸了一下。
忽然之間,我看到我身邊有一個長長的影子。
我轉身,我是驚喜的,“張德!”我說。
“我終於下來了。”他說。
“很好,你是應該這樣,你下樓有沒有看見媽媽?”我問。
“沒有,我很幸運。”他還是很幽默。
“你得原諒她是不是?”我說:“她的想法是古舊的。”
“我不怪她,我說過的。”他笑了。
“你喜歡我們的花?”我問:“品種太普通,不過花到底是花。”我笑了,我覺得我說得很麻煩。
“是的。”張德點點頭,“我有一個朋友,也這麼說。”
“一個女孩子?!”我問。
他看着我,“男孩子就不可以喜歡花?”
“對不起。”我笑,“每天在這裏站一站,你會覺得舒服。”
“你對我很好。”他說。
我聽了很開心,不過我說:“那裏,不過朋友而已。”
“你真的不怕我的病菌?”他問。
“我已經忘記你是病人了,”我說:“我只覺得你是個怪人,一直提醒大家你在生病。”
他又笑了笑,在他的眼睛裏,我稍微看到一點溫暖。
張德的眼睛很亮很冷。我從來複見過那麼閃亮的眸子,我不知道這與他的病有沒有關係。
我多麼希望他不是一個病人。多麼希望。
而且我喜歡與他談話,即使只是一句半句,也使我心裏開朗。
“太陽漸漸下山了。”我說。
“這不是我嗎?”他解嘲似的說:“太陽下山了。”
“亂說!”忽然之間我的聲音大起來,“假如你一直這樣子想的話,你的病也不會輕易好得了。”
“你放心,我算是樂觀的人了,”他答:“如果逃避現實二直忌諱提這個‘病’字,你認為我就能痊癒了?”
“雖然如此,但你也不能過份,老提若干什麼呢?照我看,你竟與平常人沒有什麼分別。”
他看我一眼,飛腳踢起了一塊石子,不出聲。
過了半晌他說:“人人像你這麼說就好了。”
我站在他身邊,覺得很開心,他也好像喜歡我。
“那個池塘里可有魚?”他問。
“沒有,魚塘可在那邊呢,大得不得了,這隻不過是個養青蛙的小氹罷了。”我笑笑。
他轉過身子,“我想還是上樓去吧。”
“不多站一會兒?”我問。
“不好。”
“明天再下來吧。”我說:“天天來吸吸新鮮空氣。”
“這無異是一個美麗的地力。”他說。
我陪他走進屋子,阿好吃驚的看着我,我不去理她。
可喜的是,母親仍舊在房間裏沒有出來,省卻不少麻煩,張德很明白的加緊腳步上樓去了。
我心裏難受,縱使把他留在這裏,叫他一直這樣鬼鬼祟祟,藏頭露腳的做人,也不是辦法?
看來他真的苦命得很,我希望我盡量可以幫他的忙吧。
晚飯後我拉住了母親,“媽,今天晚上你在哪裏睡?”
“咦,問得真奇怪。”媽笑了。
她這樣一笑,我已經知道答案了,她今晚斷不會與我睡在一塊。於是我說:“我有話講,媽。”
“什麼話?”她問。
“媽,你答應我把話聽完,並且不生氣,行嗎?”
媽媽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會兒,問:“什麼話,說吧。”
她今天的心情,彷佛還過得去的樣子。
我與她坐在客廳的一角,低聲說:“把張德留下來吧。”
媽詫異的問:“為什麼這樣反覆?不是說好請他到醫院去的?他們家人也同意了。”
“醫院實在不是什麼好去處,媽,這裏比較適合他。”
媽笑,“我也知道這緣故,照我說,我也不適合住在這裏,我想搬到淺水灣大別墅去呢,凡事哪單可以講‘想’的?”
我急了,“媽,你怎麼可以輕描淡寫的就把他打發了,你那個想法又自不同,他留在我們這裏養養病,也不算奢望呀。”
“玉兒,你可別節外生枝了。”
“媽——”
“況且這事與你有什麼關係——難保不是你爸找你來做說客的,這老傢伙,明明昨天答應了我,今天又來這一套,可惡!”
“媽,你可別誤會,他絕對沒有這個意思,這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別冤枉了爸。”
我連忙這樣說。
“這倒奇了,你幹麼幾次三番的替他央求呢?”媽問。
“我……看見他可憐。”
“那倒也是真的。”媽點點頭。
“媽,明天跟他到醫院去,檢查一下身體,倘若不是非常危險的,可否就留他在這裏呢?請你考慮考慮。”
“這辦法倒可以行,只是他的病恐怕不輕。若果不是病人,不說是一個,只要住得下,十個也不妨,我又不是不喜歡活活潑潑的年輕人,家裏都熱鬧點,也罷,明天就去醫院一趟,我也想知道他病況.免得大家都疑神疑鬼的。”
“謝謝媽?”我鬆了一口氣。。
“咦,你謝我幹麼?該謝我們的是他的父母、親生骨肉倒扔了到我們這裏來,叫我們費心費神的,莫名其妙,天下有他們這種人,就有你爸這種人,忽然之間把這種事包攬在自己身上,叫人怎麼受得了?”
“算了,媽,何苦再罵爸爸呢?他不是認了錯了?”
媽這才住了聲。
可恨我天逃詡要上班,沒得空閑,否則的話,倒也可以在冢陪着張德,或是索性跟他到醫院去。
那間律師樓,請假也不是容易的事,而且為這個人請假,又有什麼名目?父母也不會高興。
不過,我總歸有點奇奇怪怪的想法,希望可以陪陪張德,他委實太孤單了。
我或老應該說,我實在太孤單了,希望他陪陪我。
我總共才那麼一個大哥,與他又談不攏來,見了面也沒有什麼可說的——況且也不常常見面,他有老婆子女,又有事業,平常一個禮拜最多來一次,倘若有了應酬,索性兩個星期不見面,也是有的。
第二天我照樣去上班。
沒有什麼值得提的,寫字樓工作,永遠是刻板文章。
再忙的工作,也不好有怨言,自然是應該忙的,不忙找我去白白坐着二個月拿那八百塊的薪金不成?天下沒這麼美的道理。
星期二回到家裏,媽媽一臉的笑容。
這一下子她自然樂了,定是張德已經給她轟走了,順了她的心愿,她才這樣子,我的心冷了半截。
“玉兒,來來,我告訴你一個消息,你一定很開心。”
“什麼天大的開心事?”我問。
“今天你爸與張德去看了醫生來,照了x光片,可不是奇迹出現了,那肺上居然痊癒了!原來這孩子動身回來之前,已經去做過手術,他也不提,如今這疤結得好好的,再也不傳染別人的,這一下子,可不大家安樂?也不必爭吵了。”媽一口氣的說完。
我喜出望外,“真有此事?”我問。
爸爸出來說:“騙你不成?當然現在他身體還實在弱,需要休養,好好的吃吃睡睡,過那麼一年半載,也就可以巴望全部痊癒,患這種病,到底傷元氣的,他在外這三年來,也沒人好好的照顧他,以致拖成這樣子。”爸搖搖頭。
“這樣說,”我大嚷,“他倒不是個病人了?”
“怎麼不是?”爸看了媽一眼.“不過他不是危險性的病人罷了。醫生那裏,還是取來了無數的藥物,定期還得去打針,平常也要吃營養品。”
我在屋裏跳來跳去:“媽,這下子你不會嫌棄他了吧?”
媽說:“這瘋子,要你這麼開心幹什麼?”
我靜下來,是的,我似乎該收斂一點。
我說:“雖然不是自家人,但是這樣的病,有希望痊癒,當然是好的,對不對?”
爸說:“玉兒也講得對,下午我馬上打一個長途電話過去給他父親,連他繼母,在一旁都高興。”
媽說:“我也說是個好消息,現在大家都放下心來了。”
我問:“他人呢?”
“還在樓上呢,照樣一個人關在房裏,也沒有半點喜悅露出來,”媽說:“真是個怪孩子。”
媽當然說他怪的,因為媽根本不了解,她怎麼會知道他的心理狀態呢?我說:“我上去者看他。”
“雲兒”媽又想阻止了。她對張德,終有照不大好的印象,這是我不明白的地方。
爸說:“讓她上去跟張德說說話吧。”
於是我一溜煙的趕上了樓。
我敲張德的房門,他問:“誰?”聲音並沒有過份喜悅。
“我。”我說。
他替我來開門,每次他都替我來開門,他從不說“進來”。
我滿臉的笑容,“恭喜你啊。”
他微微一笑,“是的,這是值得恭喜的。”
“現在你可以留下來了,媽媽也很為你高興。”
“謝謝她。”張德很平淡的說:“她對我很好。”
“你不必謝她,其實她不討厭你的人,她怕你的病。”
“是的。”
“現在她放心了,張德,我們都歡迎你住下來。”
“我已經決定留下來了,我很感激你們。”他說。
但是他的聲音,他的聲音並沒有太多的意外。
我說:“你沒有告訴爸你開刀動手術,為什麼?”
“醫生說我有百分之六十痊癒的機會,還有百分之四十——”
“你不能這樣悲觀啊,”我說:“你該往那百分之六十想。”
他微笑,“你不會懂的。”
“為什麼不懂?”我奇怪的問。
“往壞的方面想,有了希望是驚喜,像我今天這樣,往好的方面想,一旦失望,怎麼吃得消!”
我細細回味他的話,我呆住了。
他想得這麼多,這麼周詳,我比起他,一頭牛不如。
正像爸說,我除了吃便是睡,假如再沒有那份工作,與一隻豬有什麼分別呢?不過他也想得太多了,像一個紅樓夢裏的人物。“現在你最低限度是自由了,不必再掛心。”
他點點頭,依然沒說什麼,但我已習慣他的態度了。
“昨天晚上我跟母親說了很久。”我暗示他我曾經出過力。
他忽然之間抬頭住視我,那雙眼睛,亮得驚人。
思索了一會兒,他說:“你聽過‘愛沒有懼怕’的嗎?一
“當然,我念教會學校畢業的,聖經上說:‘上帝是愛,愛沒有懼怕’。”
他點點頭,“我明白了。我是陌生人,我所以不怪你母親家人怕我的病菌。”
“但是我不害怕,你可以看得出?”我說。
說完之後我猶疑了,我是不該這樣說的。
我的臉有點紅。
他笑了一笑說,“你只是糊塗而已。”
我雖然不贊成他這麼說,倒也沒出聲,至少他替我解了圍。
“你在做什麼?”我改變話題。
“在寫信。”他答。
“玉兒——”母親的聲音在樓下嚷。
我向他聳聳肩,“對不起,”我說:“我要下去了。”
他便掩上了門,在樓梯間我停止腳步,想了一想,他今天顯得份外陌生。他甚至沒有叫我到房間去坐。這比前幾次還冷淡呢。為什麼?
他應該表示高興才是呀。我真是太不了解這個人了。
媽說:“你又去跟他講什麼了?你真是的。”
我笑笑。
張德總算可以在我家裏留下來了。
張德還是照樣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一步不走出來。
阿好照樣每天送飯上去,吃完了把盤子取下來。
醫生夠證明書並沒有使他高興多少。
他只是把我們這裏當作養病的地方,一點也不想與我們交朋友,連我也一樣。
也許是開頭的時候,媽媽太傷他的心了吧?
但是我始終是同情地的,他不應該把我計算在內。
每次都是我找他說話,他回我幾句,沒有敵意,也沒有太多的友誼。
張德與我說話最多的一次,就是那天在後園了。
媽說:“其實他可以下來吃飯。菜分開后,不過一塊坐到底熱鬧點,難道一輩子不見人嗎?”
“現在他好好的,就讓他在樓上好了。”爸說。
媽不響了。
事實家裏多了一個張德,誰都不會覺得煩。
他日間夜裏,廿四小時不發出一點點聲音。
媽媽漸漸對他有了好感,很注意他飯菜的營養。
半個月,兩個星期過去了,張德給爸爸一筆食宿費。
爸說:“這孩子真是荒謬。”他不肯收。
爸到張德房間去說了廿分鐘,出來的時候,收了那筆費用,交給母親。不曉得張德是以什麼理由說服爸爸的。
說服爸爸,並不太容易了。
於是媽媽開始弄清淡的點心給他吃,希望他胖起來。
我一直想見他,與他說話。
但是我不可以天天夜裏去敲門,詛:“我想見你。”
我沒有那樣厚的臉皮。但是張德從來沒主動找過我。
阿好有一天告訴我:“張先生下樓來打了一個電話。”
“是嗎?”這也算是新聞了。“打給誰?”
“沒聽清楚。”阿好說。
“說得長不長?”我問。
“很短,才幾句話。”
是打給誰的呢?奇怪。他在這裏並沒有朋友。
第二天傍晚,有人送來了一箱書,說是姓張的人叫訂的。
張德出來付了錢,這是我好幾天來第一次見他。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跳了起來。
送書的人走了,張德隨身要搬箱子。
我說:“讓我來幫你忙吧。”
他看我一眼,“雖然是病人,這書並不重。”
我退後一步,“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也覺得自己過份了,於是說:“你拿這兩本吧。”
我隨他上樓,“什麼書?”
“不外是些小說、散文。”他答。
到門口我說:“好久沒進你房間坐了。”
“請進來。”他今天的心情彷佛好了一點。
我有點訕訕,為什麼每一次他都要等我開口呢?
我始終有點不好意思。
他把書都拿出來,整整齊齊的排列好。
“你不太喜歡我吧.”我終於問他。
“我倒不覺得。”他說。
“那自然,你豈會知道別人的想法?”我問。
他不響,坐在椅子上,着着我,我也看着地?
“你一點也沒有胖。”我說。
“還有呢。”
“你不可以一天到晚在房間裏看書,”我憐惜的說:“你的臉色會變得很壞,你需要陽光。”
“你的口氣,像是主人關心小狽呢。”他說。
“胡說,你為何對我這樣敵視。”我怒問。
他笑。
我離開他的房間,我很生氣,他真是太不識好人心了。
張德怎麼可以這樣對我說話?兩星期來,我不斷給他友誼,他不接受倒罷了,還一直嘲弄我。
我很氣,第二天我接受了男同事的約會,去看了一場戲,吃了一頓豐富的晚飯。
回來的時候,我的氣消了一半。一個病人,心情總是怪癖的,應該原諒他才是。也許我在甚麼地無意得罪了他呢?況且媽媽又這麼對他來着。
我很晚回到家,自己用鎖匙開門。
抬頭一着,他倒還沒睡,沒有關燈。
我進屋子,換好了衣服,然後坐在床。耽了一會兒。
後來我就關燈睡著了。
何必太關心他呢,也不用仇視他。反止冷冷淡淡的,當他是一個客人就行了,我真是庸人自擾,現在他住在這裏,應該是很開心的。
我要做的事情,也都做了,至少我幫過他忙,做過說客。
過了兩天,我沒見到他,他還是關在房裏。
但是媽媽說他吃得很多,常常換衣服。
阿好說他把房間收拾得極之乾凈,看了令人舒服。
然後阿好瞪我一眼,好像我是天字第一號懶人。
在星期六,我把房間好好的整理過了。
居然搬出三大箱子的垃圾來,使我自己都驚奇。
其中有幾年前的舊雜誌,一些根本穿不了的衣服。
還有舊皮鞋,沒有用的信件、玩具,甚麼都有。
屋子經過清理,的確空爽不少,這是事實。
阿好說:“真沒想到小姐會整理房間。”
我笑笑,不出聲,難道我還不如樓上的那位客人?
他不過是暫時寄居,我可是一輩子住在這裏的人。
懶人永遠不會明白乾么工作會使人精神一振。
今天我明白了。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灰塵也掃一掃,傢具抹一抹。
媽媽笑,“嘩,大掃除,又不是過年?”
這都使我覺得開心,只是張德,他甚麼都不理。
奇怪的是,張德越不下樓來,我越是想見他。
我不是想,我甚至是渴望。
但是我說過,我不可以天天主動找他。
上次躁的那鼻子灰,難道還不夠?
他是一個奇怪的人,我相信不會有太多的人去主動接近他,誰喜歡跟這樣孤僻的人來往?
“玉兒,”媽說:“如果你不太累的話,索性到後院去把花也澆了吧,多天沒下雨了。
順便把那些玫瑰剪一點下來插。”
“好。”我答應說。
那曉得才走到後院,就看見張德坐在一塊石頭上。
我呆了一呆,他是幾時下來的呢?
我倒想替他搞上一點花,好讓他房間有點生氣。。
我提看水壺,站在那裏,進退都不是。
自己的家。反而像個賊似的,我不知道他今天心情好不好,想不想見人。
然後他就轉過頭來?他看着我笑一笑。
只要他這樣一笑,忽然之間,我所有的芥蒂都煙消雲散了,我老覺得他是可以原諒的。
但是我也沒出聲。他大概不喜歡說話太多的女孩子。
我提看一壺水慢慢的澆完了,又再盛一壺。
他忽然開口了,他說:“沒想到你喜歡勞動。”
我抬頭看他一眼,拂去額上的汗。
哼。我想—他以為我是什麼?懶鬼?
“你很喜歡花草吧?我應應該說:你很喜歡這個家,你常常幫忙理這個家。”他說。
我忍不住,淡淡的答:“誰不喜歡家?”
“我。”
“你是怪人,你的想法很奇怪。”我坦白的說。
然後我發覺我又多嘴了,馬上低頭澆花。
他沒有回答,但是他也沒有離開,他坐在那塊石頭上。
我澆完所有的花,我問他,“你幾時下來的?我一直在屋子裏,怎麼沒見到你出來?”
張德說:“當你捧着三個大洋娃娃進廚房去的時候,我出來的,你當然沒看見我。”
我笑了。
“那幾個娃娃很舊了,但是仍然美麗,為什麼扔了它們呢?其中一個有很美麗的眼睛。”
“但是屋子裏的東西堆積如山,不扔掉怎麼行呢?”我問。
“我想是的,況且它們舊了,不中用了。”
我問:“你又想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嘆口氣,“你這個人,為什麼一直想東想西的?又多心又怪僻,幾箇舊娃娃,又感嘆起來了,罷罷罷,我送給鄰居小孩子玩,那總可以了吧?”
“那好多了。”他說。
我又擦汗,搖搖頭,進廚房去拿了兩杯橘子水,遞一杯給他,“喝掉它。”
我仰頭把自己那杯一飲而盡。
他微笑,“你真健康。”
我提醒他,“你也在恢復健康!”,
他沒出聲,太陽曬在他臉上,他是一個漂亮的男孩子,我忍不住多看他幾眼。我知道我喜歡他,我很喜歡他。我默默的蹲下來剪花。
我不會有什麼前途。他並不十分喜歡我。
可喜的是,他也沒有過份討厭我。以他的標準來說,對我這樣,已經算是和顏悅色了。
“我想替你剪一瓶玫瑰。祖母屋裏那隻白色碎瓷紋的花瓶,插這花是很好看的——我希望你不要嫌俗。”
“我不會。”他笑了。
我把花刺小心的修掉,把一束花遞給他。
我自己解嘲說:“通常是男人獻給女人的。”
他仍然微笑。他今天笑得這樣多,使我的心軟。
“栽母親喜歡花。”他說。
“你母親已經去世了,她去世的時候你還很小,你不可能記得那麼多事情,記得舊的事情沒有好處,你應該努力向前才是。”我說。
“這算是教訓?”他笑問。
“可以算是的。”我說:“對不起,我的嘴又快了。”
“沒有關係,你真健康。”他說。
這一次我聽出他說我健康的真正含意,我不悅的說:“像你這樣又如何呢?中國絕不是因為有你才強壯的。”
他笑,“你太可愛了。”
第一次贊我,我笑。我飄飄欲仙。
“今天你要與我們一齊吃晚飯嗎?”我問。
“不?。”
“為什麼?”
他說:“我有不良習慣,我吃東西咀嚼有聲,口沫橫飛。”
我白他一眼,他還這樣有幽默感,太不簡單。
張德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說他怪,他有時侯太可愛,說他癖,他又會說一兩句別緻的笑話。
不過我的愆是被他吸引住了。
“說說你的家庭,可以嗎?”我問。
“不,我應該忘記舊的一切。”他一本正經的說。
“請不要這樣。”我說:“我知道一點關於你的事情。”
“看樣子你已經知道不少了。”他說。
“不要怪我爸,我逼他講的。”
“我已經說過沒關係,你不必介意。”他倒反而叫我不要介意,這奇怪的人。
“我希望你是真的不介意。”我說。
“我像一個虛偽的人嗎?”他反問。
他走回屋子去,他的態度是好多了,病好了,人自然也該好。
傍晚哥哥來了,帶着他兩個小孩子。
家裏吃了一餐熱熱鬧鬧的晚飯,舉屋騰歡的樣子。
兩個孩子吵得要死,張德在樓上一定聽見吵聲。
他在幹麼?看書?
大家都沒提他。媽媽現在自然不仇視他了。大哥當然知道了消息才肯把孩子們帶來的。
屋子裏見得他最多的人是阿好,一天三次到四次,每次幾分鐘。她倒是很幸運的樣子。
阿好問我:“小姐!你的信?”她拿看一封航空信。
我取餅信一舌,信封用打字機好好的打着“張德”。
是張德的信;自英國寄來的。
他自己從那邊來,當然應該有朋友,不稀奇。
“不是我的,是張先生的。”我說。
我拿看那封信向陽光照了一照。當然什麼都沒照出來。
我不明白我怎麼會有這樣愚蠢的動作。
然後我說:“我拿上去給他好了。”
媽媽白了我一眼,“不用你,阿好,你去。”
阿好其實也樂得休息一下,省了跑這一趟。
但是媽媽叫她,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上去。
媽媽白了我一眼,“你幹嘛這麼起勁?”
這是她多次對我的起勁不滿了。我的確有太起勁嗎?
這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我只是在想,這封信到底是誰寫給他的。
現在我的心理,已經遠遠超過好奇的地步了。
這無異是有點不正常的,但是我實在按捺不住。
是他的同學寫的信?
同事?
為什麼以前一直沒有信來,現在卻來了呢?
他在這裏住了一個月左右了,他的想法怎麼樣?
能把通訊地址告訴朋友,那說明他是準備長期居留在此了,這倒是很好的消息。
媽媽問:“玉兒,你到底是怎麼了,整天魂不守舍,你想些什麼東西?”
我反問:“我魂不守舍?別開玩笑了,媽,我怎麼會?我不過沒事做,坐着休息一下。”
媽笑了,“沒事做,去洗個操吧!全身都是汗,腳上還有泥斑呢,這麼臟。洗完澡,打個電話,與朋友去看個電影。”
我低下頭。“我不想出去。”、
“悶在家裏幹什麼呢?爸在睡覺,我又得弄飯,阿好也不會陪你,在家裏倒鬧得我慌。”
我搖搖頭。
“以前你總是一大堆朋友來往的,現在怎麼了?”
我不響,隔了一會兒我說:“媽,我去淋浴。”
洗乾凈了之後,我躺在床上。
沒有人會知道;我留在家裏,是要陪張德。
張德也不會知道,其實他根本不在乎。
他當然更不會留意到我情緒上的轉變。
現在他在樓上,我在樓下,這距離使我略為安心一點。
要是我到市區去看電影,我也不會看得舒服。
我會一直希望身邊那個蠢蠢的傢伙是張德。
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樣了,反正我等了一個星期,才等到一個周末,我可以逗留在屋子裏,與他說幾句話象,我不願意出去看電影。
但是今天我已經見過他了,話也說過了,難道我還希望有奇迹出現不成?他是絕對不會主動來找我傾談的。
我覺得無聊,天氣又遠么熱,使我急躁。
我躺在床上,那汗一直自額角冒出來。
我覺得今年比任何一年都熱,不過我又不高興開冷氣。
阿好說:“小姐的電話!”
其實阿好的缺點部是在其他方面,盡避媽媽一直嘀咕她不鎖大門,我倒覺得她聲音難聽。
尤其是今天,那個嗓子,真叫人有受不了之感。
“小姐,你睡著了?”她還嚷。
“沒有!”
誰像她,一掉在床上就睡得一隻豬似的。
但是,我怔怔的想,有一段日子我也睡得很好啊。
是從幾時開始,我睡得不穩的?
我連忙出去聽電話。有人要找我出去,就是那個前幾天約我吃飯的男同事。
我說我沒有興趣出去,我要在家陪父母。
他說:“我去看你可好?”
我說:“不好不好,路太遠了!”
“你天天來回,怎麼就說遠呢?”他笑。
“我們今天沒想到會有客人來。”我說。
“哦——”他不響了。
後來他就掛了電話。真是,誰耐煩見他?
那個人,在辦公里一直就咧着一張嘴笑。
我痛恨笑得像白痴的人。
媽媽問:“誰要來看你?”
“一個同事。”
“為甚麼不讓他來呢?最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
“叫他來給我看看,為甚麼拒絕他?”媽問。
“沒有什麼好看,他也不過是個小職員,你不會喜歡的。”我告訴母親。
“去你的,”媽笑了,一把我講成一個勢利鬼的模樣。”
天已經漸漸黑下來了。
我覺得我浪費了一個下午。
上午不算,上午我做了很多事情。
爸爸午睡起來了,這一覺倒也睡得香甜,他是一個辛苦的男人,一直得工作來維持生活。不然的話又怎麼辦呢?這是一個男人的天職。
但是他不了解我,我也沒有企圖他來幫助我。
父親是父親,他已經做得很好了。
至於媽媽,最近我簡直在逃避她。我怕她說我“起勁”,怕她叫我去找一張飯票。不過其實我也不怪她,她一向都是這樣的。
奇怪的是,居然他們一向都這樣,為甚麼我到今天才覺得煩悶、不悅呢?
我也不曉得。把一切都推在天氣上頭吧。
天氣實在太熱了。
我沒有出客廳吃飯。爸爸來看我一下,以為我睡著了。
後來我聽見他跟媽媽說:“明年我們得裝上冷氣才行。”
媽媽說:“是,太熱了。”
爸問:“玉兒有什麼心事沒有?”
“不會吧?她都廿多歲了,有甚麼事也能自己解決。”
爸說:“這倒是真的,她也不是那種糊塗的孩子。”
他們倆總算恢復講話了,這倒是開心事。
我後來便真睡看了。他們也沒來叫我吃飯。
半夜醒來,覺得頭熱、口乾,站起來便暈。
我大叫:“媽媽……媽媽……”
他們在二樓,我希望媽可以聽得見。但最我的聲音提不高了。我冷靜下來,摸摸額頭,是滾燙的,大概是發燒了。真奇怪,剛剛還是好好的,怎麼一下子就病倒了呢?
也許到廚房去倒一杯水喝吧,我的天!
我掙扎看起床,還沒有走到門口,一個聲音問:“你怎麼了?”是張德的聲音。
我連忙開了燈,我軟弱的說:“我發燒了。”
“我聽到你的叫聲,決定下來看看,你必然是站在太陽底下太久了。”他說。
“請叫媽媽下來。”我說。
“我先倒杯水給你。”他說。“你站好。”
“謝謝。”我坐在椅子裏。
他笑了一笑。在這個時候,他忽然笑了一笑。
他還沒有睡,穿着襯衫長褲。我在椅背上,喝他拿來的冰水,他上去叫媽媽。那杯冰水使我舒服不少。
毫無疑問,我是生病了。
媽媽趕下來,問:“什麼事什麼事?”
張德站在他後面,我不願意出醜。
我說:“有點天旋地轉。”我閉上眼睛。
“找個醫生來青餚吧。”媽媽說:“怎麼辦呢?”
“三點鐘,還有醫生肯出診?!”爸爸問。
張德在後面不響,我見到他一個人悄悄的走上樓。他說我在太陽底下曬得太久了。我想這沒有道理。他彷佛很關心我的樣子,這是叫我感動的。
我掙扎着說:“媽媽,沒有關係,不過發燒而已。”
“拿點退燒片來。”爸爸說。
媽說:“我的天,這怎麼辦才好呢?”
“說不定早上就退了燒了,你別這樣緊張好不好?”爸說。
爸去取來了藥片與溫水,我吞了。
“媽,你們上樓去吧,有什麼事情我會叫的。”
媽媽說:“不,我留在這裏看你。”
“不用了,媽,真的不用了。”我說。
“媽媽陪你,有什麼不好呢?真奇怪!”
我整夜口渴,心跳,頭痛得要裂開來。
右邊的太陽穴一直跳,我曉得第二天一定起不來了。
好了,這一會我也成了病人。
這怎麼得了?
我又想喝水,而且想喝蜜水,不過媽媽這樣子好不容易睡着,我怎忍心叫醒她呢?
於是我偷偷的挪動上半身,只覺得金星亂冒。
我又復躺下,嘆一口氣。
媽媽又驚醒了,“幹麼?玉兒?”
“媽,我想喝蜜水,家裏還有一罐水蜜糖。”
“怎麼不出聲呢?我給你去調了來,快別動。”
媽媽連忙拖着拖鞋去了廚房。
我覺得真殘忍,她也四十多了,養到女兒成年,終究是放不下心來,我病了她還這麼著,倘若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還不知道傷心到什麼地步。
想到這裏,我不禁難過起來、以後無論她說些什麼,我順着一點就是了,再也不敢駁她的。
沒他會兒,媽就拿了一杯水來了。、
我接過一口氣喝了一大半。
媽說:“現在都五點多了,天一亮就給你打電話去叫醫生。”
“媽,我沒事了,你趕快去睡吧。”
“睡什麼?下午等你好了再睡未遲,可恨的那個阿好,在後頭睡得頭豬似的,什麼都聽不見!”
“工人房離這裏遠。”我說。
“是不是張德聽見你叫的?”媽忽然問我。
“是的。”
“這孩子的耳朵倒好。”媽媽點點頭:“虧了他了。”
“你也沒聽見吧?”我問:“爸也給吵醒了。”
“媽,明天我不能上班了。”我嘀咕。
“上甚麼班?我替你請假。”媽媽說:“閉上眼睛。”
等我一覺醒來,醫生來了。
他替我打了針,開了葯,我又有點咳嗽。
醫生說是感冒,媽又有點疑心。
我聽見她問醫生:“氣管不會有問題吧?肺呢?”
媽還是處處針對着張德,她真的無法改過來。。
“如果不放心,好了,來照一次x光片吧。”醫生說。
媽覺得這很合理,於是付了診費,讓醫生走了。
我躺在床上,身體非常軟弱。
媽進來說:“已經替你請了假,明天也不必去上班,公司很體諒你,覺得你平時也很辛苦,又替你煮了點粥,一會兒想吃就說。”
“知道了,媽,謝謝你。”
“謝基么?小時候每次發燒,都是這麼侍候的。”媽笑了。
這是有母親的好處。有了母親,天經地義有侍候的人,做女兒的,簡直像一條龍一樣,像我這樣,家庭環境還不算大好,也過得神仙似的。
張德那場病,就不知道是怎麼熬的,可憐!
誰替他整理地方,一天三餐,他又沒有母親,父親也嫌他,幸虧皇天有眼,叫他痊癒了,不然還不知道怎麼苦法。
一個人在病中意志全消沉,張德的一切怪癖都可以原諒的。對於他的那場病,他是一個字都不願意透露的,守口如瓶,而且連我提一提都不準。
這樣也好,如果他忘得了就行。
阿好送進來一封信,“小姐,又是外國字的,看看是誰的。”
我一看,同樣的打字機,同樣的發信地址,是張德的。
“張先生的。”我覆。
這個寫信的人是誰呢?為什麼不用手寫?為甚麼一直用打字機?我不明白。而且只有發信地址,沒有姓名,太神秘了。
我怎產可以追究他的私事?
想到這裏,我的頭痛又增加了。
我嚷:“媽!媽!”
張德出現在門口,他的嘴角有一點稍微冷了一點的笑容,“每一分鐘都嚷母親——她替你買肉鬆去了。”
我又丟臉了,“對不起。”我說。
“你好了點沒有?”他問,他像是很關心我。
“好多了。”我虛弱的答。
他靠在門框上,看着我。
“你願意進來坐嗎?”我問他。
“謝謝。”他進來坐在我的小椅子上。
我看着他。沒想到一傷病會把我們的距離拉得這麼近。
“你的房間很好看?”他說。
我低頭笑了一下,我想我一定是披頭散髮的,很難看。
我忽然抬起頭來。我問:“你的病已經差不多好了,以後——你有什麼打算?”
“打算?”
“是啊,你想不想找一份工作?”我問:“或者是——”
“我想我會回英國去。”
“回英國去?你不回家看看你的父母?”我問。
他搖頭。
“你父親想見你,既然病好了——”
他再一次打斷我,“不,我不會回去的,我想我還是回去念書,我還沒有畢業呢。”
“英國一直有朋友寫信給你呢。阿好老以為是我的信,拿來給我看了。當然,有朋友的地方是特別值得懷念的,況且學業也重要,最主要的是身體,徹底的健康了,一切容易辦。”我說。
張德說:“聽你的口氣,好像老太太似的。”
我依然沒有打聽到什麼,一點效果也沒有。
同時我為我這種行為臉紅——打聽別人的私隱。
他說:“不過你講得也對,我們必須要有健康。”
“把你看的書借兩本給我,我明天還得躺一天呢。”我說。
他笑了,“好的,我上去拿。”
真巧,他一上去,媽媽就回來了。
然後張德就沒下來,他托阿好把書給我。
他已經比以前容易相處,不過對於母親,他還是有很大的戒心。
我想我不太清楚張德—他不是一個容易了解的人。
我聽說了關於他很多的事情,但是自他嘴裏,卻一點也得不到。幾時他才會主動把這些都告訴我呢?
如果他一直住在我們家裏,就不難有這一天。不過他的身體終有一天能夠康復。
到時候他的翅膀一好,就飛走了,再也找不回來。
我忽然有種自私的想法,如果他的病一直不好——
我笑了。
像我本人,才躺了一天,已經吃不消了。
一輩子都在床上的人,那種苦處,真非外人能道。
大哥也來看我、帶着他的兩個孩子。
我說:“沒事了,哥哥,你們去花園玩吧。”
“又下雨了,怎麼去呢?”媽在一旁說。
“又下雨了?”我問:“唉呀,我竟不知道哩。”
“你睡了一夭,就是你發燒那晚落下來的。”媽說。
“怕是着了涼。”
“醫生一會兒再來看你。”
“要當心啊,玉兒。”最後一句是阿嫂說的。
我心裏不由得有了一種幸福的感覺。
不遇是感冒罷了,就有這麼些人來關心探問。
但是看張德,命都差點丟了,也沒有人理。
母親,母饗真的這麼重要?
媽媽從客廳跑進來,“玉兒,你的同事要來看你。”
“誰?”我問。
“一個男孩子,他一定要來看你,急得不得了。”媽說。
嫂子在抿嘴笑,哥哥施眼色。
“別叫他來!”我嚷道:“千萬不要!”
“我已經答應了他,他一下班就來。”媽說。
“我的天!”我說。
“算了,朋友來坐坐,有什麼不好呢?”爸說。
“那麼多同事,個個要來,我家門都擠破了。”我說。
嫂子說:“這證明妹妹人緣好。”
哥哥言不由衷的道,“他怕是代表也說不定。”
“好了,你們再說下去,我頭都痛了。”我說。
“妹妹怕難為情呢。”哥哥詫異的說。
媽媽把他拉出去,她輕聲說:“女孩子家總有一點的,別再去惹她了。她堅持說那個不是好朋友,不過人家倒對她不錯,常常打電話來找的。一會兒來了,我們也瞧瞧,是個怎樣的人物。”
聲音雖輕,我還是聽見了。
他們只把我幾歲的侄女留在房裏陪我。
小女孩在翻書報,很乖,一聲不出,到底是女孩子。
我給媽媽的一席話,說得有點啼笑皆非。
我是不會喜歡他們口中那個人的!他不配我。
那個女孩子心裏沒有點傲氣呢?我不喜歡俗人。
侄女兒問:“姑姑,一會兒你的男朋友來?”
“才怪呢,別聽那些話。”
她很小,又問:“姑姑,你嫁什麼人?”
“當然是愛人,要我愛得很厲害的。”
“你愛什麼人?爸爸?”她又問。
“當然,不過你爸爸是我哥哥,哥哥與丈夫不同。”
“丈夫怎麼樣子?”她問。
我搖搖頭。或者我應該在某月某日,黑夜裏對看一面鏡子削蘋果,蘋果皮不斷,就會在鏡子裏看到未來丈夫的臉,這是西洋傳說。
倒是恐怖兼見鬼一點了。
鏡子裏忽然出現一張險,再鎮靜不下來的——況且又是深夜,這種故事,怎麼能夠相信!
侄女兒“啪”的一聲丟下畫報,出房去了。
她跟媽媽說:“站站不好玩,姑姑一句話都不說,又不睬我。”她在訴苦。
看這樣小的孩子,也知道寂寞,沒有理睬的痛苦。
張德不知道在樓上幹些什麼?
他在回信,也不見他出去寄信。他已經收了兩封那種信了。他也許在看書吧?
我們一家都是熱鬧的人,沒有心肝,沒有痛苦,工作六天,玩一個星期日,又開始第二個禮拜。自從張德來了以後,我覺得這種生活相當無聊,與一隻動物有什麼分別呢?
張德是一個例外。
我們被人操縱了生活,他,他一直是自己獨立的。
像我,這個討厭的男同事要來,就無法拒絕他。
實際上我沒有意思要見他,我根本不歡迎他。
但是他來了,少不免對他笑笑,說聲謝謝。
這難道就叫自由?天。
雖然張德一整天廿四小時都關在房裏,相形之下,他倒是自由自在得多。
難怪他這樣鎮靜自得。只有一次他稍微露了緊張。那次媽媽要把他請走,但是幸虧上帝幫助,又得以留了下來。我有點羨慕他。
侄女兒又奔進來;“姑姑,弟弟說生病的人有兩個頭。”
“胡說,我也病了,你見我肩膀有沒有多長了一個頭?”
她不響。“樓上房裏的那個呢?”她指指問。
“那位叔叔是好人,你別亂說。講不定他還說故事給你聽呢,知道不?快出去。”
“別吵着姑姑。”她母親叫她。
這三歲多約孩子奔着出去了。那種精力,真是無窮無盡。
我幫張德說了許多好話,我有點莫名其妙,一直幫他說話,是的,我的確是喜歡他的,我怔怔的想,我怎麼會幫他說好話呢?連對着一個孩子,都這樣講。
但是張德怎麼會知道呢?我在床上嘆一口氣,翻個身,他永遠都不會知道,天呀天。
而家人在這裏大吵大鬧,阻止了他下來看我。
門鈴響了,媽媽去開門,忽然之間大冢一陣鬨笑。
“怎麼回事?”
阿好說:“你的朋友來了,買了花與糖。”
該死!這個人,就是不會大方一點!
媽媽在招呼他坐,我聽見他自我介紹,又聽見他問起我,又聽見他喝茶。家人都圍着他說話。
嫂嫂說:“多漂亮的玫瑰,比我們後園的好。”
該死!完全該死!他有什麼理由送我玫瑰?
媽媽說:“我一會兒叫他來看春你?”
“不!”我的臉綳得緊緊的,“我蓬頭散發,不能叫他見我。叫他在外邊坐一會兒走。”
“那太不近人情了,是不是?”
“我不管,不是就是不是。”我說。
“這孩子!”媽出去了。
她替那個人解釋了一會兒,說我睡著了,那個人也不好怎麼樣,坐了半小時左右,只好告辭。
我如釋重負,頭馬上鬆了下來。
媽媽說:“你也太奇怪了,人家這麼遠來,連見都不見一下,叫人家怎麼下台呢?”
我一眼看過去,侄女兒已經在吃那盒帶來的糖果了。我笑。
“也好,”嫂子說:“吊吊他胃口,這麼容易追求,倒也不稀奇了。”她的見解很獨到。
“好了,該吃飯了,玉兒一個人吃粥。”媽媽說。
“孩子們也吃粥吧。”爸爸說。
哥哥說:“那男孩子倒還長得方整,只是中學畢業,打一份工,有什麼出息?”
“那倒是真的。”媽媽說:“所以這年頭、女孩子挑選的對象,也不是容易的事。”
嫂子說:“妹妹不成問題,妹妹本身的條件好。”
媽媽笑了,“什麼話,也不過是中學生。”
“女孩子是不同了。”哥哥說:“從來沒有人要求女孩子學問好的,女人要緊的是夠賢淑。“
嫂子笑,“像我這樣,笨笨的便好。”
媽媽忽然說:“你倒不笨,倒是玉兒,有股傻勁,發起來不可收拾。”
我半瞌着眼睛裝睡覺,隨便他們說什麼。
媽媽把那隻插滿玫瑰花的瓶子放在我床頭。
我倒是在想,張德那瓶花,不知道枯萎了沒有。
昨天我給他花,倒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的,只是我想他的屋子裏有點生氣,沒料到今天也有人照樣送來了一束,反而惹我生氣。
吃晚飯的時候醫生又來了。
我想我已經沒事了,但是母親堅持第二天還是要替我請假,多休息一天。
我說:“告兩天假,回去功夫都疊成一堆,我會做死!”
“怕不是做壞了的?事情也實在太多了,壓得你這不過氣來,太不好了。”
“那我怎麼辦?坐在家中做寄生蟲?什麼都不做?”
“不與你說了,反正明天你還要留在家裏。”
我吃了粥之後,就小睡了一會兒。
醒來的時候,屋子裏很靜,只有阿好在收拾東西的聲音。
他們大概是走了吧?爸媽呢?送他們出去?不會的,可能爸媽也累壞了,在樓上休息。
我掀開被子下床,。人是清爽多了,再也沒有頭重腳輕的感覺,不過還是虛。如果吃兩碗飯,就沒事,多半是給媽媽餓出來的。
我慢慢的上樓,想找媽媽聊天。
在樓梯口碰見張德,他奇道,“你幹什麼?”
“找媽媽。”我說:“別老笑我找母親,我不過想找個人聊天而已。”
他笑笑,“你可擔心一點。”
“是。”我說。
見他穿得整整齊齊,我問,“你上街?”
“那你也當心一點,快點回來,天都黑了。”
他又笑一笑,下樓去了。
我看他走了以後,本來是想到媽媽房裏去的,但是忽然之間,我伸手把張德的房門推了一下,他的房門沒有鎖住,順手而開,我覺得我的好奇心起來了。
何不進去看一看呢?
這本來便是我家的地方,現在不過借給張德住而已。但是我又想這不對。擅自進別人的房間,是多麼不禮貌的事情,況且他人不在房內,更是不對了。
我又對自己說:看一看,只看一看。
我推開了房門,他的房間是整潔的,比起那次我進來更要整潔,每一樣東西都很有秩序,而且一塵不染。衣物都疊得好好的,總而言之,看上去根本不像一個男孩子的卧室,真是很奇怪的。
他的書桌沒有什麼,那兩封信,自然是收起來了。
我的臉燒了起來,我是來找這兩封信的嗎?
我連忙急步退出他的房間,順手掩上門。幸虧什麼都沒有動過,否則的話,真是怎麼辦。我怎麼會做這種事呢?我怎麼了?
“你怎麼了?玉兒?”母親的聲音。
我連忙鎮靜下來,我說:“我來找你聊天。”
“你幹麼不好好的睡看呢?真是奇怪。”
“睡得太多了。”我說:“大哥他們是幾時走的?”
“你大哥吃完飯就走了。他說要介紹一個男朋友給你。”
“是嗎?”我問?
他們為什麼不把張德介紹給我?他們沒有一個人懂得我的心意,我漸漸低下了頭。
“你大哥說那個孩子是剛剛留學回來,家境很好,而且是獨生兒子,我喜歡獨生兒子,少了兄弟姐妹,沒麻煩,做人是舒服得多了,我們也只有你一個女兒,看上去倒是很匹配的。”
“你見過他沒有?”我問。
“今天剛說起,沒見過,”媽媽說。
“那你怎麼知道他與我很配呢?”
“你這個孩子,我說一句你駁一句,我是指聽情形,也覺得不錯,這話也不算離譜呀。”
“也得看看人家怎麼樣,別把事情講得像盲婚一樣。”
“大哥會替你倆介紹的。玉兒,我看你那份工作,做得真辛苦,嫁了人,也可以休息。如果雙方同意,就先訂了婚再講。”
“媽,你倒是一隻手如意,一隻手算盤,人家不喜歡我又怎麼辦?”我皺起眉頭,“強逼人要不成?”
“那個男孩子是回來結婚的,你又長得不錯,我們家並不辱沒他們吧?怎麼見得不要?”媽說。
“總也得見過面方可作準。”
“那個自然,大哥說你也該為婚姻打算了,一個女孩子廿歲出頭,就一年比一年大,蹉跎幾年,就不好了,上了廿五歲,再沒男朋友,好像出不了貨的,多難看。”媽媽笑了,“這種想法,俗是俗一點,倒也不離事實,你想想是不是?”她問我。
我點點頭,但是他們沒有考慮到,我會喜歡怎麼樣子的男孩子。嫁人不是對方條件好就可以過門的。如果這樣,跟母狗去配種又有什麼兩樣,看不上那個人,即使家財萬貫,相貌英俊,也是枉然。
我希望他們明白。
我更希望他們看得出來,我的一點心思,已經放在張德身上了。他們應該看得出,張德也應該看得出。
“你下樓去睡吧。”媽說:“你爸在叫我了,一會兒我下來看你,招呼你吃藥。”
媽才轉身沒多久,張德便回來了。
他看見我怔怔的,便笑,“怎麼這些時候,你還站在這裏,沒有什麼吧?”
“沒有。”我說,一邊在樓梯坐下,“媽叫我快點嫁人,我覺得自己快變老姑婆了。”
“你今年多少歲?”他問。
“廿三。”
“你看上去只有二十歲,不要急。”他坐在我身邊。
“你怎麼不多逛一會兒。”
“一到人多的地區,那些馬路,就又臟又臭,環境多美也沒有用,徒然叫他們糟蹋了。”他說。
“那倒是真的,那些鄉民。”
“但是這裏還是好地方。”
“是嗎?當你有個母親,一直叫你嫁人,又不理你心中想些什麼,這地方就不大好了。”
他說:“是今天來的這個人?”
“是他?是他我就去自殺!”
他說:“我小時候也很驕傲,常常覺得如果這樣不如自殺,如果那樣也不如自殺,但是人很奇怪、真的落了陷阱,反而掙扎着活下來了,一點價值都沒有的生命,反而一絲不放鬆,默默忍受很多奇怪的事情,再也不提自殺了。”
說完之後,他嘴角帶看一絲冷冷的笑,看上去又帶點苦澀,也有不屑,更有自嘲,那笑容,真是複雜的。
我默然不作聲。
“你不會明白的,你是一個快樂的女孩子,毫無疑問,你會嫁到一位如意郎君。”
“啊,”我很諷刺的說:“承你金口。”
我不該這樣說,但是他也不該詛咒我去嫁一個如意郎君,此刻除了他,沒有誰是如我意的。
“你好一點了?”他問
“好很多了。”我說:“我明天可以去上班,但是母親又替我請假,太奇怪了。”
“她愛你。”張德提醒我。
“這是不容否定的,但是她採用了很愚昧的方式,我討厭這樣的事情。”我告訴他。
“對我來說,”張德笑道:“我喜歡所有的愛,聰明的也好,愚昧的也好。”
我看住他。他的眼睛閃亮如昔。我問:“所有的愛?真的?”他緩緩的點點頭。
“我——”
“玉兒!”母親的聲音自身後響起,“你還沒有去睡?”
天曉得在那秒鐘里,我是多麼希望母親會在地球上消失。
張德從容的站起來:“晚安。”他對我與母親說。
他走進房間,掩上了門,但是我依然坐在樓梯間。母親走過來,我厭倦的說:“我累了?”我頭也不回的走下樓,回自己的房間、在裏面鎖上。
母親真是討厭。
她明明看見我與張德說話,她可以讓我有這個機會,但是她故意大嚷,好像我是在做什麼非法的事一樣。天曉得我已廿三歲了,她彷佛還想擺佈我的生命似的。
這叫我受不了。
但她是母親,我除非搬出這裏,否則的話,她愛幾時大聲嚷,就可以大聲嚷。
我以前從來不表示對她不滿,事實上她已經是一個不錯的母親了,但是今天,今天她今我不開心。
以前她把張德形容成一個大細菌。
這我不怪她,誰不怕肺病病人呢?
但是現在張德的病,已經好了呀,她怎麼還是這樣子?即使明天要嫁人去了,今天與另外一個男孩子說說話,也可以吧?
況且我絕對不嫁我不喜歡的人。
忽然之間,我有了與母親對抗的意思,她既然阻礙我,我可以處處使她不快的。
不過我馬上嘆一口氣。
我年紀已經不小了,這些想法,是屬於十六七歲小女孩的,我不可以這樣的。
我希望母親也明白我已經不小了,給我一個某一種程度的自由,不要事事揚眉瞪眼的着牢我?
不過母親似乎做不到,我想與她談談。
母親說:“廿三?我還不認四十六呢,你是十二月尾出生的,過幾天就是兩歲,今年才廿一吧。”
“就算廿一,也夠大了。”
“你說這話是什底意思呢?哪裏不舒服了?”
“下次我跟別人談話,你給我一點面子,不要馬上打斷我好不好?”我問。
“我當是什麼,原來是這個。是的,我不喜歡張德與你說話。”母親承認。
我儘力向她解釋,“母親,你與我是兩個人,你不喜歡的事,我或者很喜歡,同樣來母親呆了半晌,笑了,“玉兒,你是我的女兒呀。”
“是,媽,你生下了我,我的生命是你給的,但是我成年之後,我就是另外一個人了,你明白嗎,媽?你一定了解我的意思。我雖然愛你,媽,但是你也要知道,我有我個人的意志、舉止自由,這跟愛你是沒有衝突的,不一定我跟張德說了話,愛你便不深了。”
母親還是獃獃的,我覺得有點難過,我低下頭來。
她說:“是的,你們孩子都大了,都有一套。”
我笑,“你明白了,媽?”
“我希望你自己的主意好就行了。”
“媽,你放心,我很詳細考慮自己的行動。”
“那就行了,”媽彷佛有點灰心,“唉,我竟然成了多事。”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好。
“小時候你與你哥哥在我身邊,甩都甩不開,一天到晚纏着,我又嫌煩,如今你們轉眼間就大了,反倒抬這些新派大道理來叫我不要理你們——也罷,我樂得圖個安逸,索性任你們去,幸虧你們平時倒也聽話。”
“媽——”
“怎麼攬的?”她苦笑,“我頭髮還沒白呢,你就嫌我老了?嘮叨了?”
“媽,”我說了許許多多安慰的話,使她再開心。我無意觸動她的心事,使她有這一類的感觸。
但是我說過,母親是一個明理的女人。
一般運氣不好的女孩子,遇上一個暴跳加雷的媽媽,那種處境,倒也夠慘的。
以後我獲得了與張德說話的特許。
不過媽媽倒也不放鬆,她一直催大哥把那個“理想”的男孩子約到我們家來見面。
真愚蠢。
下班之後,晚飯之前,我常常去敲張德的房門。
我想只好用以熟賣熟的方法了。
母親還是很不滿意與張德這樣熟絡,但是她的態度很好,舉止很大方。
張德說:“那天晚上,你與你母親的話,我真想拍手。”
我詫異的問:“是那一番話呢?”
“父母與子女關係。”
“那個?那是我臨時編的?”
“編得不錯,”他笑,“幾時說給我父親聽聽。”
“你父親有那麼固執?”我問。
“只有更過份的,他要我讀一門可以賺錢的功課,我沒聽他的,他就怒到現在。”
“張伯伯人很好,不至於這樣,我見過他。”
張德開始對我講家裏的事了,這是好現象。
“那一定是許多年前了,現在,他有點怪,不知道你有沒有發覺,年紀大的人,總有點怪怪的,父親在我心目中,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是不是因為寂寞?”我問。
“我父親可不寂寞,他有妻子,有子女,他的妻子對他不錯。”張德說。張德真是一個公正的人。
“你寂寞?”
“是的,我很少與人接觸!但這未必就是寂寞。”
我說:“我倒常常覺得無聊的,無聊算不算寂寞,我實在不知道,不過與你說話,我就覺得開心、充實,為什麼?”
張德看了我一眼,“你有許多同事。”
“與他們沒有什麼可說的……吃午餐的時候,他們就說股票。”我說。
張德笑。
“我實在覺得有點不大合群。這並不是指我清高,只是……旨趣不大投合就是了。”
“你看完了那些書?”
我想起來,“我與母親說的話,你是如何聽見的呢?”
“我偷聽的。”他笑。
“你愛你父親吧?”我忽然問。
他答得很快,“當然,我極愛他。”
“你母親?”
我馬上覺得應適而可止。溶去他心裏的冰霜,並非一朝一日可以做得到的,千萬別欲速則不達就行了。
我們說些別的,就吃飯了。他還是一個人在樓上吃。
我再三請他與我們一起吃晚飯,他不肯。
他依然每個星期一都要去看醫生,拿葯回來服用。
這個星期一我下班的時候,他抓住我,“玉兒,來!版訴你一個好消息!”
他滿臉笑容,而且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有點受寵若驚,而且也很開心。
“什麼事?”我問:“快點說出來吧。”
“醫生說我差不多完全痊癒了,你說好不好?”
“好好!”我跳起來,“簡直太好了!我的天!”
他看見我大跳大嚷,也很興奮,他搓看手。
“我們應該怎麼慶祝?”我問他。
“唉,兩年了,這病足足拖了我兩年了。”
“慢着。”我忽然想起來,“什麼叫‘差不多’完全痊癒?”
“還要休養,”他說:“這話我聽膩了,所有的醫生都是這樣,希望病人都躺在床上休養,動也不要動。”
“那倒是真的,”我說:“醫生都是那樣。”
不過我又想起來一件事,使我的心沉了一沉。
病好了他到哪裏去呢?是不是要離開我們?
我不願意他離開我們到外處去,我不願意?
我獃獃的春着地,忽然之間,說不出話來。
“我現在可以自由自在了,”他笑說:“到處去。”
“你——”我遲疑的問:“去哪裏呢?”
“現在還說不定,你知道啦,我不想回家。”
“不回家看看?”我問:“不過這是你的自由。”
他笑,“是的,我會計劃一下將來的。”
“慢慢的計劃好了,有的是時間。”我說。
“你會想念這裏的,會不會?”我問:“你在這裏把病養好了,你會記得這一點。”
他看我一眼“是的,那當然。”
“就吃飯了,你把好消息告訴我父親吧。”
“我想那是應該的。”張德說:“我會跟他說。”
但是張德並沒有說。這消息終於還是我跟父母說的。
媽媽又生氣了,“哼!病好了也不感激一聲,真的把我們家當作療養院了?”
媽媽太計較小節,她喜歡聽好話、奉承,並且自視很高,她認為張德病好了,她居功至偉。
“當然,在我們這邊好吃好住的,病不好才怪呢,一天三四餐服侍他。”媽說。
“他付錢的。”我說。
媽看着我,“我賺了他的不成?還得加薪給阿好呢。”
這話是這樣不堪,我只好笑了。
媽有時候很合理,但有時候卻啼笑皆非。
年紀大的女人多數這樣,雙重性格,有時候很好,有時候大大不妙,並且下意識都很看重錢。
生活把她磨成這樣子,沒話可說。
“既然病好了,”爸說:“倒是好消息。我寫信去給他的父母。”
爸的神情,是很開心的。
“他們會叫他回去嗎?”我問:“他不願意回去呢。”
“那自然,現在一切不同了,他會回去的。”
我心裏面不大樂意,但是我沒有說出來。
這是無論如何說不出來的,一頓飯吃得不好。
這算是什麼好消息呢?我並不怕他的細菌。
他好了,跟正常人一樣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尤其是今天,他叫我“玉兒”,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他對我若即若離的,開心找我說幾句,不開心只點點頭。看樣子,我只是比無關重要我有點抱怨,我忽然想起母親的話,他不是在我們家裏,才能把病養好的嗎?
他似乎一點都不感激,可是他當初也沒有憤怒。
他的喜怒哀樂,一點也不露出來,他對我,也維持一段還遠的距離。
他與我表示親熱的時候,我是這樣的興奮。
這種興奮在第二天往往變成一盤冰水澆在頭上。
但是我覺得我與他是有進展的,我需要時聞。
如果他就此離去,我真是前功盡棄了。
他到底是曉得我的意思呢,還是裝作不曉得?
大哥把那個男孩子帶來了。
他很俗。
有時候學歷不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氣質。
博士也有俗不可耐的人,他就是了。
但他是一個好人,他家裏並沒有媽媽想的那麼好。
在外國,他認識過幾個女孩子,也訂過一次婚,但是後來都告吹了。這是哥哥說的。
哥哥太有意拉攏我們兩人,他的熱忱,很是明顯。
但是我覺得荒謬。這樣胖胖的一個人,即使是什麼國的王子,我也看不上他。
我跟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共同點,第一次見面就弄不好印象,他有他的好處。但是我不欣賞。
我一直掛住在樓上獨處的張德。
不過我維持着禮貌。也許這個人做朋友是不錯的。
朋友總歸是好的,多一個沒有什麼壞處。
他走了以後,大哥大嫂也陪着走了。
媽興緻勃勃的問:“如何,你可喜歡?”
我搖頭,“不喜歡。”
“唉,什麼地方不好呢?”媽問:“你真是太蹙扭了。”
“不是不好,而是不鍾我意。或者他是十全十美的人,但是看在我眼內不好,那就不好了。或者有一個缺點滿身.且又待我很壞的人,只要我心裏喜歡,那不好之處,也會變得很好!”
“這有什麼難明的?”我冷笑:“不過你們糊塗吧了。”
“我糊塗.我倒真糊塗了。”媽說:“你這樣說叫我怎樣聽得明白?、”
我賭氣說,“你什麼都不明白,這樣淺易的話。”
“玉兒,你益發得寸進尺了,做母親的讓你一步,你就進十步,你得小心點。”
“明天我若是嫁了一個人,你就不會這樣說了。”
“我可沒有叫你明天嫁人,真這樣,我也不捨得。”
“我也沒說不跟他做朋友,你就生氣了!”我說。
媽媽笑,“你也長得這麼大了,現在想起來,養兒女簡直跟還債沒有兩樣,即使你們成了年,我還是放不下,懸在那裏的。像你大哥,一星期不來,我就想他。”
“子女大,”我說:“就要隨他們去,想來作甚?”
“依你說來,竟一點骨肉親情都沒有了?”媽媽很生氣的問道。
“親情是另外一件事。”我說:“兩者不能混在一塊。”
“罷罷罷!”媽大大的氣惱,“你算是讀過幾年書,什麼都比我有理,我真不高興與你說下去,你愛怎麼,就怎麼去好了!我不理你。”
“看你,沒說幾句話就生氣了。”我說。
媽媽說:“再也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兒,去做哲學家吧。”
我笑了。笑她不了解我。但是我不怪她。或者我做了別人的母親,也會像她。
但是張德問我。“昨天那個,可是真命天子了吧?”
“什麼真命天子?”我沒好氣的問他。
“男朋友。”
“不是。”
“你倒是個奇怪的女孩子,照說那個人應該是及格的。”他看看我:“很多女人會喜歡他。”
“我不喜歡。”我說:“這種自由總有吧。”
“那麼,你母親豈不是很失望?”他嘲笑。
“你把我母親當什麼?”我不高興了。
我說:“如果她真有你想像中一半壞,她早可以把我送去當女明星,何必留到現在才賣?”
張德說:“我從來沒有說過她壞,你不要誤會。”
“她雖然有點嚕嗦,不過她是好人。”我說。
“我相信你的話。”
“至於那位男士,我感到抱歉,我無法與他有什麼進展,甚至做普通朋友,我也不會看上他的。”
“交朋友不該太苛求的。”地勸我。
“你勸我交朋友不必苛求。”我說。“你呢?”
“我,我是找不到朋友。”他說。
“不,”我說:“我的意思說:你不是我的朋友?”
“我?”他有點意外,“恐怕更不符合你條件了。”
“不會,我覺得你很好,”我說:“那是不同的。”
他搖搖頭。
我不知道他搖頭是什麼意思,但是我心中不舒服。
他至少應該有一、兩分喜倪,但是他沒有。
他只是一點點的意外。
我還能說什麼呢?可以說的都說了。
不過他不明白,這樣使我難受。
我的臉皮似乎無可再厚了,意思也很明顯。
可能性只有一個,他實在不喜歡我。
不過這又說不上來,他住在我家這段日子,唯一陪伴他的人就是我,他也只肯與我說話。
我所以堅信一樣,我需要時間。
張德晚上出去,我好奇的問:“你上哪裏去?”
“信不信由你,我想出去看一場電影。”
“那太好了!”我笑,“你多少年沒看戲了?”
我覺得我說錯了,又觸動了他的心事,
但是我想他反正已經痊癒了,也不必害怕了。
“很多年了。有一陣子,甚至上不了街。”
“那是在外國,現在你在這裏,一切都兩樣。”我連忙說。
“對的。”
“我跟你一塊去,好嗎?”我忽然問。
他沒有叫我一塊兒去,但是如果我不提出來,就跟不了他,所以我只好這樣說。
他略略想了想,“為什麼不呢?一塊去好了。”
我沒有告訴父母,我們乘火車到外面,買了票進場。
我根本不知道那場電影在放些什麼鬼。
反正我跟了來,也沒覺得特別快樂。
他應該主動請我的,不該待我自己開口。
這兩者的相差很大,今天晚上,我沒有自尊心。
他應該想到,當他悶在房裏的時候,塞報紙給他的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
但是他現在痊癒了,一點沒把我放在心裏。
那時候大家都把他當麻瘋病人看待,走近一步都不肯,只有我幫他說好話,站在他那邊。
短短一、兩個月的事罷了,他倒是很健忘。
他可把這些都忘得一乾二凈了。
我很是抱怨。
那個電影說些甚麼,我一點也不知道。
但是我看得出張德是開心的。他開朗得多。
他四周看了又看,盡量享受在人群中的樂趣。
他瘦削的臉上有點閃亮,一雙眼睛有很多的感慨。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是我可以猜得到。
他在想過去,又在想將來,然後他低下了頭。
我敢打賭,他也不知道電影說些甚麼。
奇怪,認識了他那麼久,才第一次與他出來。
而這又不是約會,一點氣氛都沒有。
看完戲,他還要在街上逛,我只能陪他。
一面倒的情況益發明顯了,他根本不徵求我的同意。
街上人很少,而且鋪子都關上了門。
這樣的街,有甚麼可逛呢?我後悔出來了。
不過就在家裏,豈不是更悶?現在至少我可以陪着一個我所喜歡的人,這裏有分別。
我的耐心從來沒有這麼好過。
張德已經不像一隻生病的小貓了,如果他變成一隻老虎,我會失去他。但是他應該記得,我替他打過氣,鼓勵過他,善待過他。
這不是斤斤計較的問題,這是我應得的酬勞。
但是他沒有這樣做。這是我氣難平的地方。
我們終於回家了,乘末班火車。
到家,母親的眼睛瞪得像銅鈴似的。
我正在不開心,把房門一關,就睡覺。
張德並沒有叫我去,是我自己跟上去的。
在外頭的幾個小時裏,他跟我沒說上三句話。
媽媽知道這個,應該更生氣了吧?
於是第二天晚上,我與“真命天子”出去了一趟。
他是一個很好的男人,我不否認。
但是一個晚上,我們也沒說上十句話。
張德是不想跟我說話,他呢?是說不出口。
如果真的嫁了這樣一個人,恐怕孩子養下一大堆了,夫妻之間還是沒對白。孩子也沒對白,大家都坐在那裏。
一個不熱鬧的家庭,說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我又悶了一個晚上,情緒之糟,前所未有。
我幾乎想請假不去上班,這次還不用勞動母親。
難怪政府老是不肯同工同酬,女人的心情,原要比男人複雜,工作力難以集中?
但是弄明白了這一點,對我又有什麼幫助呢?
我看不出來。
晚上,我坐在門口乘涼,一個女孩子挽着一個小旅行袋向我們的屋子走過來,越來越近。
我抬頭看看她。我們這裏極多生人,她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等着她開口,她已經走到我的面前來了。
她問:“這裏可是山村路?”
我說:“是。”
“有一位張德先生?”她禮貌的問。
我抬頭,彷佛五雷轟頂,“你……找他?”
“是的。”她臉上卻是興奮。
她的臉並不美,也不算過份清秀,但是有一種奇異的味道,非常與眾不同。她也不算高,但是身材非常苗條,穿襯衫褲子,手中挽一件外套。
“請你代我通知他一聲好嗎?我姓王。”她說。
我緩緩的站起來,“你跟我進來吧。”
她跟在我身後,我推開門,才到客廳,張德已經從樓梯上奔下來了,一見到她,一聲不響,可是他的眼睛,說了很多很多。
於是我明白了。
我實實在在的明白了。
我覺得我的手在顫抖,腳步有點浮。
我明白了。
然後我聽見張德說:“你上來吧,我們談一會兒。”
那個女孩子笑,那個笑里,大概有幾噸重的幸福。
他們上樓去了。
張德連正眼都沒春秋一眼。我握緊了手。
母親在我身後說.“咦,這可是誰啊?”
爸爸說:“大約是他的女朋友吧,看情形就知道了。”
“倒看不出他有那樣的女朋友,這女孩子不錯呢?”
爸咳嗽一聲,“事情很難說的,張德也不錯。”
“這倒奇了,”媽說:“再也沒想到他有女朋友。”
我也沒聽到。
他那些信,我恍然大悟,他那些從外國寄來的信。
他鎮靜的神色,他充滿信心的眼睛,他從來不失望氣短,因為他心內有這個女孩子吧?
我站在客廳的中央不動。
媽媽說:“你怎麼了?玉兒獃獃的。”
我連忙的坐下來,再不願意她聽出或是看出任何不對。
“那個女孩子長得不錯,是不是?”媽問我。
“是。”我說。
“如果有這樣一個朋友,他的病倒不愁會好不起來。”
我聽着,我就不響。媽媽回到自己的房裏去了。
沒到半小時,張德把他的女朋友送下樓來,一直到門口,他們倆點點頭,那個女孩子又走了。
她臨走向我點點頭,說:“謝謝你。”
我沒出聲,我看着張德,他並沒有替我介紹。
張德就是這樣把那個女孩子送走了,關上門,然後打算再回到樓上去。
他連看都不看我眼。
“張德。”我苦澀的叫住了他。
他轉過頭來,倒是一臉的笑容!“什麼事?”
“那是你的女朋友?”我低聲問。
“是的。”
“你從來沒有提起過,”我說:“我們一點也不知道。”
“何必提呢?我並沒想到我的病會好得這麼快。我們一直通訊,在外國也是她儘力照顧我,”他說:“這也許是我的運氣吧。既然病已經不成問題了,我就叫她回來,我們或者會在這裏找一份工作,這應該不太難吧?”
“你有很好的計劃,你現在是一個快樂的入了。”
是的,他現在是一個健康的人了,他不再會稀罕我。現在滿街的人都會與他說話、談笑,現在他可以出去交際玩樂,他不會再在乎一份從門縫處塞進去的報紙。
而且他的女朋友也來了。
我還有打么用途呢?我現在的樣子,看上去一定好像一隻舊花瓶,破裂了,再不適宜插花。
“你們會不會結婚?,”我問。
“這也是計劃的一部份,現在她住到青年會去了,我打算到外邊去找層房子。”
“你要搬離此地了?”
“是的,這……到底不是我的家。”他說。
“你以前說過這是個好地方,你想留下來,我求母親讓你留下來,你才可以留下來,你說過的,你難道忘了?為什麼你們都那麼健忘?把自己說過的話都忘了?”
他吃驚的看住我。
“你真當這裏是療養院是不是?你喜歡來就來,愛去就去,難道你在這裏住了這麼久,一點感情都沒有?你不知道我們家為了留你,擔了多大的風險?”我的聲音漸漸升高,我的語氣越來越像母親。
他站起來,“我沒有必要聽這些話——”
“你簡直無禮!”我大叫,“只有我父親這樣的人,才會把一個病人留在家裏,好,你走吧,明天就走,有本事的就走好了,你以為這裏是你的家?你見鬼!”
爸爸聞聲跑下來,“怎麼回事?”
張德用奇奇怪怪的眼光看了我一下,然後再看父親一眼,他就上去了。
爸喝止我:“玉兒,你瘋了?”
媽也問:“什麼事?吵什麼?”
我怒道:“這個人太無禮了,媽,明天就把他轟出去!”
“怎麼了?”
“他現在病不是好了嗎?他有了健康,還住在我們這裏幹麼?難道我們家用不夠,要租房間給人做貼補不成?我們已經恩盡義至了,趕他走!”
“玉兒,你真的發神經了,”媽瞪着眼睛,“以前為他說盡好話的也是你。”
我連爸也痛恨起來,“你看爸,”我說:“一點主意都沒有,就這樣過了一輩子!”
“玉兒,那個時候,你為什麼苦苦留他?”
“我可憐他,他像頭被扔在街頭的小貓,我們把他拾回,等到養好了,它白白胖胖,無憂無慮了,他也就忘了本了。哼!這種人,什麼東西!扮哥說得太對了,留他來發神經。”
“算了,他會走的。你去睡吧。”母親說:“何必為他生氣,你自己的事情也夠忙的。”
“對,媽媽,明天替我約那個人出來,忽然我想起我有一個電影要看,請他陪我。”
“好的好的。我替你辦妥,你現在去睡,別嚷得鄰居都以為是出了事了。”
我往自己房裏一坐,就哭了。
我沒想到自己說出來的話會那麼難聽,甚至比媽媽的話還粗俗,但是當時我心裏面實在氣了,張德剛才對我的態度,令我憤怒,他至少還可以把我當一個朋友,但是他沒有,他的病一好,就沒心事了,也不必找人傾吐了,不必要人同情了,連眼角都不看我一眼。
這算是什麼意思,我並不反悔罵了他,他搬走也是好的,越快越好。以前他說過些什麼,向我求過些什麼,我都一概忘了,我只希望他快點走。
有些人有兩張臉,他在弱的時候,是一張瞼,強壯起來,又是另外一張臉,我這樣的上了一個當。
在生氣的時候,我再也想不到自己有什麼不對。
一個晚上沒睡。
第二天,我還是覺得要叫他搬走。
上班的時候,無精打采。下了班,發覺張德的女朋友,又在我們家。她坐在那裏跟媽媽聊天,奇怪的是,媽媽居然跟她談得津津有味。
我把皮包很重的扣在沙發里。
那個女孩子很禮貌的抬起頭來向我微笑。我倒不生她的氣,我只是氣張德,裝蒜裝了那麼久,昨天不但不抱歉意,還那樣的氣我。
那個女孩子說:“花了一個上午,總算找到一間屋子,地方不太大,但是夠他住的了。
我有一個姨媽在這裏,所以居住不成問題,先得急的是找工作。”
“你的學歷這樣好,是不成問題的,一會兒我先生回來,看看他有沒有熟人替你辦了這件事也好。”
“那謝謝,不敢勞煩。”她笑。
“一點小事情罷了。”
然後張德就下來了,他挽着兩個箱子。那副情形,就像他當初來的模樣,我呆住了。
“你這樣就搬出去了?自己要小心,有空來玩。”母親說。
“是的,”那個女孩子說:“我們一定會來。”
張德放—箱子,他並沒有很氣的樣子,他心平氣和的對我說:“我有話跟你講,能不能借你的房間一會兒?幾句話罷了。”
我沒想到他這麼快會走,我以為我們的時間還長。但是事情往往是出人意料的,他並沒有留在我們家裏很久,他的病居然好得這麼快。
“你要是不滿意,那就算了,我也不講了。”
“你要講什麼?”我問。
我跟他去,他說:“我只是要請你別生氣。或者我欠你一點情,但是誰不欠朋友的情?”
我低下頭,忽然之間,我不再埋怨他,我的心軟下來。
“像我的女朋友,我欠她更多,但她不會要我還過她任何東西。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
我問:“你是說我不好?”我抬起了頭。
“我不會這樣說,但是你的要求就比較多。你很同情我,可憐我,我知道。”他笑了,“但是我並不需要這樣的感情,你把我當作弱者,在那一方面得到了滿足,但是我的女朋友卻從來沒有這樣過。她希望我病好,你下意識卻希望我留下來陪你,因為你寂寞,你說。其實你應該養一隻狗,或者是一隻貓。”
“你罵我。”我說,我的臉色轉為蒼白,“即使你要托高你的女朋友,也不應該這樣說我。”
“你可記得你昨天說過什麼來看?”他問。
“那番話,對不起。”
“但是我記得很清楚,下次你對一個人好,我希望你不要處處期望報答。你父親就沒有這樣,而你母親她也沒有這樣,她根本不願意對我好。”
“你說完了沒有呢?”我問。
“我知道你不愛聽這番話,但是你已經付了最大的耐心。”
我不響。
“謝謝你,對於在病里的招待,我是會永遠感激的,我希望我有時間慢慢的向你解釋這件事,但是現在不能夠了。”他攤攤手。
我說:“在很多方面,你誤會了我。我原是一片好心對待你的。”
地呆了一會說:“或許我不識好歹吧。”
他轉過身子,與他的女朋友走出了我們家的大門。
我跑到自己的房間去,胸口裏好像塞住了一大塊東西。
他真的走了,而且對我誤會重重,他對我猜測,我承認有一點是正確的,但是沒有他想的那麼不堪。
抑或是從他的眼內看出來,我的確是一個那樣的人。
母親說:“好了好了,我們的功德圓滿了,他現在走了,我們也對得起張先生了。叫阿好上去收拾收拾,依舊恢復以以前的樣子。這個客人在這裏喧喧鬧鬧,也幾個月了。”
我獃獃的坐在床上。
“玉兒,你不是一直想要一間書房?我看樣子,也不必再保留以前的模樣,索性改成書房好了。”
我還是不響,我做錯了。我不該把張德當一隻貓,我站起來,當然他也應該告訴我,他有一個女朋友,要好的女朋友。奇怪的是,我一直以為我們是有希望的。
“明天你要出去看電影是不是?”母親問。
我不會出去,起碼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不會想出去。
“玉兒!”母親說:“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些什麼。”
我問:“你認為張德會回來看我們嗎?”
母親說:“誰曉得。”
我還以為他會在這裏病得發暈,奄奄一息,氣若遊絲,那麼只有我一個人陪他同情地照顧他,只有我一個人肯犧牲,不怕他的病菌,使他至死感激我,好議很多人都說我偉大。及想到他好了,跟他的女朋友走了,而我,只一個坐在這裏。或者隔一陣子,我會再出去找朋友。但是張德的痊癒以及離去,畢竟是很值得遺憾的一件事,會使我不舒服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