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回來了,終於回來了。

不止身體回來,記憶也回來。

納爾遜本來已將我的胡思亂想完全洗凈,使我成為一個正常健康的女子,我甚至比從前溫柔馴服,有興趣走到廚房去,連丈夫都覺得,如此配偶,不是不可以共度一輩子的。

家人都發覺我變好了。

剛剛在這個時候,因為一盒糖果,喚回從前的我。

我震驚地呆坐。

五十年就這麼過去了,物是人非,在他們那裏,我不知如何着手尋找母親,現在回來,我又不知該如何重新適應。

不是每個人有機會經歷這麼痛苦的考驗。

我伏在桌子上,每根神經抽得綳繃緊,痛苦得透不過氣來。

然而經過這四十五天的旅程,我成熟了,我學會沉下氣來,咬緊牙關死忍。

必須見一步走一步。

我出去問丈夫:“我能借用你的車?”

“它是輛慢車。”丈夫笑。

“我只不過到母親家去。”

“小心駕駛,”

“多謝關心。”

孩子們還在床上,我輕輕撫摸他們額上的接收器,不過似一粒血紅的痣,但願他們的思想永遠不會被截收。

妹妹醒了,輕輕叫我。

我順口叫一聲愛梅,立刻怵然而驚,住口不語。

隨即拍妹妹的手背,囑她繼續休息。

我出門去看母親。

她在園子裏休息,人造草坪如張綠油油的毯子,不知恁地,襯托得她更加寂寞。

“媽媽。”我走過去。

“你果然來了。”她有份驚喜。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這才是愛梅呢。

“怎麼會有空?我以為你只是說說。”

“以後都會很空,我會時常來探望你。”

母親十分意外,“你?”

“該有一個轉變,”我歉意的說:“想多陪你。”

“進來坐,慢慢說。”

她的手也已經老了,手背上有黃斑,指甲上有直紋坑,一切部表明她是個老婦,皮膚亦在腕處打轉。

我忍不住再叫她一聲:“媽媽。”

“你怎麼了,”她笑,“出院以來,象換了個人似的。”

“把這隻胸針的故事告訴我。”我踏入正題。

“你都不愛聽。”

“我愛,請你告訴我。”

她聽出我語氣中之迫切,深覺奇怪。

“是一位阿姨送給我的。”

“她叫什麼名字,還記得嗎?”

母親點點頭,“她碰巧也姓陸,叫陸宜,所以我把這個名字給你,紀念她。”

“她在什麼地方?”

“一早去世了。”

“誰告訴你的?”

“她的丈夫方先生,”

我的心牽動,硬生生吞下熱淚。

“對了,告訴我,是否就是這位方先生把你帶大?”

“不,不是方先生。”母親嘆口氣。

我緊張來起,難道方中信背棄了諾言?

“發生了什麼?”

母親笑,皺紋在額角上跳舞,“陳年舊事,提來作甚麼?”

“不,我要聽。”

“怕你煩得象以前那般怪叫起來。”她說:“我替你去做杯茶。”

我怎麼會在這種要緊關頭放鬆她,“媽媽,快說下去,方先生怎麼樣?”

她只得坐下來,“方中信先生不到三年就跟着去世。”

我失聲,“好端端怎麼會?”傷心欲絕。

“你臉部白了,”母親驚異,“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連忙別過頭去,“那位方先生是個好人。”

“好人也不見得活一百歲。”

“他得了什麼病?”

“後來聽監護人說,是癌症。”

我獃獃的靠在椅子上,不敢在母親跟前露出蛛絲馬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苦如黃連。

“好人總是早逝,我是不折不扣的孤兒,失去父母之後又失去方叔,唉。”

“後來誰做你監護人?”

“是一位老律師。”

“方先生沒有親人?”我想起他的妹妹。

“有一位姊妹。”

“她怎麼樣了?”

“咦,這些幾十年前不相干的事,你知來作甚?”

“媽媽,請別賣關子,快告訴我。”

“她結了許多次婚,都沒獲得幸福,後來結束生意,移民外國,在異鄉去世。”

我征怔的靠在安樂倚背上,聽母親說方家舊事。

三言兩語就道盡他們的一生,彷彿乏善足陳,像小時候看漏了部精彩的電影,心焦地問旁人:後來怎麼樣?壞人有沒有得到惡報?美女有沒有嫁到英俊小生?

但那個在場的觀眾永遠辭不達意,無法把劇情扼要地用言語演繹出來,急煞人。

因為我不在場,不得不請母親轉告我,偏偏她不是一個懂得說故事的人。

我佩服說故事說得好的人,生動、活潑、有來有去,人物栩栩如生,情節婉轉動人……

我嘆口氣。

母親說下去,“那時我實在還小,記不清楚那許多。”

我疲倦而傷心的問:“亦沒有影像留下來吧?”

“沒有,什麼都沒有,”母親忽然說:“但有記憶,我心中永遠懷念他們兩夫妻。”

是的,記憶。

我已榨盡母親的記憶,再與她多說也無用,這些年來,她重複又重複,不過是這些片斷。

只聽得她喃喃的說:“方太太對我那麼好,連幼童都感覺到她大量的愛,以後一生中,沒有人愛我多過方太太。”

“媽媽,我也愛你。”我衝口而出。

拋微微一笑,不予置評。

“我從前粗心不懂得,媽媽,現在開始,我會好好的愛你。”

她詫異,“怎麼忽然孝順起來,倒有點肉麻兮兮的。”

我深深太息。

“你們年輕人事忙,疏忽親情,也迫不得已。”

“媽媽,你記得方太太的相貌嗎?”

“她長得好美。”

“你那麼小都記得?”

她肯定的點頭,“再美沒有了。”

“象誰?”

“象聖母馬利亞。”

“象不象某個身邊的人?”我暗示她。

“怎麼會,沒有人如她那麼端莊美麗。”她不以為然。

“象不象你?”我已說得很露骨。

“不象。”

“象不象我?”我實在急了。

母親笑出來,“你在為母的眼中,也算是美的了。”

“不不不,方太太是不一樣的。”母親說。

“一點也不象?”我說。

“你那麼毛躁……”她看着我。

母親已把“方太太”神化了,在她心目中,方太太至聖至美至善,無人能及。

我不過是她粗心、慌忙、心不在焉的小女兒,她怎麼會相信我即是方太太,方太太即是我。

方太太是她的信仰。

我握住母親的手,憐惜的說:“以後我們要多在一起,我會常來探望你,媽媽,要不要我搬來同你住?”

“同我住?”母親愕然,雙手亂搖,“不要開玩笑,咱們兩代人,思想以及生活方式都大不相同,沒有可能相處,萬萬不能同住。”

她拒絕我?我啞口無言。

滿以為能夠補償她,誰知她已習慣一個人生活,自給自足,不再希冀在任何人身上獲得照顧愛護,多麼悲哀,我們遲早,都會彼環境訓練得硬如鐵、堅如鋼。

我無話可說,太遲了。

“這兩天你真是怪怪的,”母親陪笑,“不是有什麼不妥吧?”

我呆視窗外,“母親,方先生的墓……”

“在本市,我每年都去掃墓。”

“我想去。”

“同你有什麼關係?剛出院,熱辣辣的天氣,日頭一照中了暑怎麼辦好?”

她還是把墓址告訴我了。

我是即刻去的。

感覺上總以為他剛落葬,其實已有四十餘年,墓木已拱。

青石板上全是青苔,墓碑字跡已經模糊。

我手籟籟的抖,蹲下去,伸手摸索。上面寫着方中信字樣,一九五五——一九八八。

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慢着,是什麼,我把臉趨向前去看,這一看之下,三魂不見了七魄,原來碑上刻着:宜,我永遠愛你。

方知道我會找到這裏,他知道我會看到這行字,他知道。

我額角頂着清涼的石碑,號陶大哭起來。

我是不得不回來,我是不得不走,我們是不得不拆散。

我今生今世,被汝善待過愛護過,於念已足。

我淚如雨下。

在這偏僻的墓地,也無人來理我,我躲在樹蔭底下,不知哭了多久,只覺得氣促頭昏,四肢無力,也不願站起來走。世界雖大,彷彿沒有我容身之地,沒有方中信帶領我,我不知何去何從。

跪在石板地上,直至膝頭髮麻,天色暗下來,我不得不定。

而且還不能把悲傷太露,以免被人知道我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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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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