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只聽得理詩說:“報告說一切正常,我已擊敗病魔。”

“好極了。”志厚放下心來。

“你呢,你可是打敗仗?”

志厚慚愧,就在這個時候,劉嫂敲門說:

“有兩位人客找你。”

“誰?”

“他們說是你父母。”

志厚“嘩呀”一聲跳起來,撲出去應門。

“爸,媽!”

可不就是老周先生與夫人,老當益壯,精神奕奕,笑容滿面。

志厚好像沒有得到他們優質遺傳。

“爸媽,行李呢?”

“在酒店裏。”

“我立刻把客房收拾一下,請你們馬上搬過來。”

“不用了,志厚,住酒店方便。”語氣像年輕人。

老周先生四處測覽,“這便是你三叔留給你的產業了。”

志厚答:“三叔與我投契。”

“是,他一直同你玩,兩人關在房內做風箏砌拼圖搭模型。”

周太太這時發現了小理詩。

“這位是誰?”她笑笑看着她問。

理詩十分有禮,“我是任理詩,我住隔壁,我和志厚大哥是鄰居。”

“呵,你好,我們是志厚的父母。”

理詩應對如流,“幸會兩位,我得回家做功課,再見。”

劉嫂連忙張羅茶點,取出拖鞋給人客換上。

志厚搔着頭;“爸媽可是路過?”

“特為逗留一天與你說話。”

“有什麼事呢?”

“志厚,坐下來。”

母親一說‘坐下來’這三個宇,便表示有許多話要說,這是她的習慣。

“你面色很差。”母親端詳他。

志厚也細細打量媽媽,“媽,你胖了一點。”

“在船上整天吃個不停。”

“看上去如四十許人。”

“那不是成了妖怪了。”

周父在安樂椅上打瞌睡。

周太太問兒子:“最近發生許多事?”

“沒有呀。”

“聽說你生意相當成功,這是好事,我們十分寬慰。”

志厚微笑。

“你看你,”母親握住他的手,“同十二歲時沒有分別。”

志厚嘆口氣。“之後,我就到倫敦寄宿。”

周太太沒好氣,“這才造就你獨立思考能力,又練了一身學問,父母也花了成百萬學費。”

志厚無奈,“你說得對,媽媽,不過,我若有孩子,斷不會送他們出去。”

“是嗎,你會怎樣做?”

志厚答,“我會辭去工作,在家育兒。”

志厚媽笑出聲來,“那麼,你妻子又做些什麼?”

“我不會勉強她,她愛事業,大可繼續。”

周太太揶揄:“那麼,你的子女一定幸福。”

這時,老周先生忽然咳嗽一聲。

“對了,志厚,聽說,成珊要結婚了。”

“是,她另外找到了對象。”

“是個怎麼樣的人?”

志厚答:“我不知道,不關我事,我不關心。”

“小時問你其他同學的成績,你亦如是答。”

志厚說:“我們同人做朋友,與人家擁有多少名利無關。”

“你這孩子一直是以為住在君子國里。”

“媽,還有什麼話要問?”

“這屋裏還有一個女客?”

“是三叔生前好友的女兒,叫王克瑤,她皙來歇腳,時時出差到上海做生意。”

“你倆一男一女共處一室?”

志厚微笑,“是;因為兩女一男我應付不了。”

“志厚。”

“媽媽,到今日我還未有見過王克瑤。”

“志厚,聽說他是你三叔的私生女,可能是你堂妹。”

志厚笑出聲來,“媽媽,若你略有推理頭腦,就不會那樣說,若是私生女,三叔這間公寓一定留給她;你說可是?”

“有理。”

“道聽途說,傳言太多,不必理會。”

“那麼,鄰居太太呢?”

“嘩,媽媽,你彷彿是小報記者,對我私生活一清二楚。”

“剛才那少女是鄰居太太的女兒?”

“理詩是小孩。”

“人家已發育得七七八八了,志厚,小心。”

“媽媽,誰把這些瑣事告訴你的?”

剛巧劉嫂進來添茶。

志厚看着劉嫂,但是劉嫂還是第一次見老周先生及太太,不是姦細。。

“志厚,鄰居太太是怎麼一回事?”

“鄰居太太姓任。”

“她叫任羽思可是?”

志厚訝異,“我只知道她英文名是南施,原來有個中文名叫羽思,這倒文雅。”

原來他們不是太熟,周太太放下一半心。

“志厚,你與她們來往得太過密切了。”

“媽媽特地自游輪上岸,就為著與我說這些。”

老周先生又咳嗽一聲,同妻子說:“老太太,兒子已經耐心應酬你這麼久,好收蓬了,

莫自討沒趣。”

周太太揚聲,“我知道。”

志厚連忙答:“我們不過是普通朋友,將來也會如是。”

“她知道這一點嗎?”

“知道什麼?”志厚被逼反感起來。

“沒有進一步的可能!”

但這是他的母親,他一定要敷衍她,志厚答:“她是明白人,鄰居就是鄰居。”

周太太吁出一口氣,“養大一個孩子不容易,終身擔心事。”

“是的,媽媽。”

志厚想回到梅子酒吧大聲喊歌,出一口鳥氣。

“老太太,好走了。”

“是是,我的鞋子呢?”

志厚蹲下幫母親穿鞋。

老周先生說:“志厚,七時到長島酒店來陪爸媽吃飯。”

“一定。”

如果我是一隻渴望飛翔的鳥,你就是我所尋找的那隻翅膀。。。我的夢想和風雨都會自己背負,可是沒有你,我不能飛翔。。。

我們都生來就渴望追逐夢想,可是卻缺少一隻翅膀;我們都生來就希望被愛,卻常

辛苦

天晴啦!

“最好帶女友同來,志厚,成家立室是時候了。”

“一定。”

送走父母,周志厚攤在沙發上喘氣。

劉嫂也收工了,屋裏只剩他一人。

原來她叫任羽思。

她們都擁有一個美名,人也長得漂亮。

成珊、克瑤、羽思。

相比之下,志厚兩個字看上去蠢相。

看來,克瑤的身世也是一個謎。

他在長沙發上盹着了。

看到高大英俊的三叔走過來,“咦”他一臉意外,“志厚,你還在這裏。你還不去?”

“去哪裏?”

三叔微微笑,“克瑤贊你很會招呼人。”

志厚握住三叔的手,依依不捨。

這時,電話鈴響了,他摹然醒來。

“志厚,你還不來?”原來是爸媽催他。

志厚揉揉眼,穿上西裝外套,出門去吃西菜。

志厚不喜西萊,

無論做得怎樣天花龍鳳,西菜都不好吃。各人自叫一盤菜:不是一塊雞就是一塊肉,整晚就是那道菜,叫錯了也得慢慢咽下去,有點像婚姻:不是你自己挑的嗎?

爸媽正在西萊廳等他,老年人更需整潔儀容,周氏夫婦看上去叫人舒服。

“一個人?”爸有點失望。

志厚答:“她們都需要預約”又加一句,

“毋須預約的女子,你不會約她們。”

志厚只叫了一小碟雜錦煙肉。

西萊廳燈光柔和環境比較靜,方便說話。

老周先生說:“我也知西菜不好吃,但至少這裏沒有人唱歌划拳。”

志厚抬起頭,看見一雙亮晶晶的眼睛。

呵,是她,她也看見了志厚,朝他點點頭。

今晚她穿黑色網紗低胸裙,戴一條極細項鏈,鏈墜是顆碩大鑽石,閃閃生光,老遠都覺奪目。

坐在她對面的,是一個禿頭,能夠送那樣名貴項鏈的男人,大概都已經禿了頭。

周太太發現了,微微側過頭去看。

“忠厚,你同誰眉來眼去?”

原來世上有這樣現成靈活的形容詞,志厚“嗤”一聲笑出來。

老周先生一看,“呵,是個艷女,咦,坐她對面是著名富商李先生。”

志厚的媽厲聲說:“你怎樣結識這種女性?這種女人會害你一世。”

志厚輕輕說:“媽媽,人家是只鳳凰,無寶不落,怎會隨意浪費功力胡亂害人,你看那李先生,那才是她的對象,李先生多陶醉。”一點也不介意被她害,他多舒服,彷彿在說被害死了也值得。”

周太太氣結。

她接着又忠告志厚許多事。

老了,同從前決定把獨子送去寄宿學校的豪情是不能比了,志厚感慨,唯一比看着父母老去更慘的事也許只是看着自身老去吧。

“爸媽,早點休息,明日還要起程。”

“志厚,過年來看爸媽。”

“一定。”

“最好帶女朋友同來。”

“一定。”

散場后志厚剛好來得及看到艷女登上世界最豪華的房車。

那李先生叫她“妹妹,這邊。”

志厚把雙手插在口袋裏,她隔着車窗看見他,又朝他笑笑。

他想問她:妹妹,你少年時可有男朋友,他與你分手之後,可是憔悴至今?

過了幾日,承堅問他“你去不去?”

志厚寂寥地看着窗外,“去何處?”

“婚禮。”承堅沒提名字。

“不去。”

“我們已經幫你送了禮,志厚——”

“我最討厭虛情假意,我不怕人家說我看不開。”

承堅不出聲,靜靜退出他的房間,像是夫復何言的樣子。

那一日,志厚還是去了。

他借了承堅的機器腳踏車,停在教堂對面,看着一對新人行完禮出來拍照。

陽光很好,有點刺眼,新娘被人擁撮着,志厚只看到一角白緞裙裾。

他獃獃地看了一會,開動機車,打算掉頭離去。

“志厚——”有人叫他,追上來。

一看,卻是穿伴娘禮服的周炯及他好友承堅

“反正來了,過去招呼一聲。”

志厚搖搖頭。

周炯嘆口氣“拿你沒辦法。”

承堅說“隨他去吧。”

志厚駕車離去。

陽光雖好,風卻十分勁,拍打在志厚臉上,激辣辣。

他心已死。

他沒有再哭。

父母回到豪華輪船上,往澳洲墨爾本駛去。

他每朝與鄰居母女晨泳,幾個星期下來,肌肉結實不少,腰身也細了。

同事請教他清減秘方,他不假思索地答:“游泳”。

他為著方便,特地剪了一個平頭。

初夏一個早上,羅承堅走進他的辦公室,輕輕說“對不起,志厚。”

志厚聽到這樣的開場白,一怔“你虧空公款?”

“當然不,志厚,我要向你告假。”

“你告假?多久?”

“六個月吧。”

“你說什麼?”

“我一定要放假,如不,我退股辭職。”

志厚愕然“這是怎麼一回事?”

“志厚,是周炯,她約我到加拉披哥斯群島觀光。”

“那需要半年?你打算申請土人護照?”

“也許還不夠,志厚,我倆志同道合,原來兩人都持澳洲護照,還有,我們都有一個艱苦童年,自力更生。”

“你與周炯?”

“志厚,你難道不代我高興?”

志厚微微笑,“誰會想到周炯與你。”

“由你間接撮合,謝謝你,志厚。”

“你們在一起很開心?”

“非常平和喜樂,我打算用這六個月時間全情投人,全力追求。”

“她也告了假?”

“是,她說她對着損手爛腳的可怕個案已經八年,受飽受夠,非放假不可。”

“我替你慶幸。”

“准假?”

“我只得唱獨腳戲了。”

“回來之際,已是年底,祝我幸運,我不想空手而回。”

志厚由衷說:“希望你倆在藍天芭白雲,細沙綠浪中找到對方。”

承堅擁抱志厚。

“幾時走?”

“她已收拾了行李在樓下等我。”

志堅送到樓下,看到神色喜悅的周炯。

“周炯,祝你心想事成。”

“謝謝你,志厚。”

是應似周炯這樣果斷,凡事想太多是不行的。

“去吧,玩得高興點。”

他倆朝志厚擺擺手,車子疾駛而去。

志厚站在街角良久,才躑躅返回辦公室。

就這樣,丟下一句話就走了,真沒想到羅承堅會瀟洒到如此程度,人不可以貌相。

助手進來問“羅先生手頭上的工作交給誰?”

“各人分來做,大家有機會學習,別讓他笑我們不懂交際應酬,招攬生意。”

“羅先生交上一個錦囊。”

那是一隻白信封。

拆開閱讀,原來是一張履歷表,他推薦一個叫何冠漳的人來暫時代他職位。

何氏在多倫多著名雪萊東大學計算機動畫系畢業,曾在迪士尼公司工作三年,特長是“性圓滑,擅交際”。

肯定是人才中人才,不過,盡往外邊聘人,公司同事會得不服,要升,先升原有職員才是。

他把錦囊放到一邊。

另外一個同事進來說“今晚與美國柯達公司應酬,明日澳洲愛美計算機有代表來訪,後日是電影‘媒介王’慶功宴。”

志厚說:“你去分配一下,有公事談的話,請他們白天到公司來。”

“可是日本人喜在夜總會談合同。”

志厚抬起頭來,“那麼,我們暫時不做日本人生意。”

同事笑了。

志厚想一想“請這位何冠漳君有空到敝公司一談。”

同事吁出一口氣,“也許,這人很驕傲很專橫。”

“那樣,就真得犧牲日本人的生意了”

“是,志厚”

平曰不見羅承堅做什麼,他一走,大家忙得跌腳,做到深夜,志厚一連好幾個早晨不願起床運動,為著理詩,咬緊牙關自床上躍起。

起來了又很為自己的意志力驕傲。讀大學時他是划艇隊隊長,冬季每早天未亮,他每間宿舍房回巡,把隊友揪起練習,同學幾乎哭泣,紛紛退出。

剩下的都是精英,他們贏了冠軍。

有時,天下雨,陰寒,同學抱怨,“我會得肺炎人”“我會終身不舉”“整隊淹死最好,明日不必再來”

想到這裏,志厚微笑。

那日,天亦陰雨,露台上花葉全部垂頭,空氣卻分外清新。

他去對面敲門,母女連女傭都不在

志厚意外,他吃了閉門羹。

正在躊躇,電話響起。

“志厚?”是任南施聲音,“今曰失約,對不起。”

“你們在什麼地方?”

“醫院。”

“幹什麼?”志厚吃一驚。

“昨日下午,最新報告出來,理詩身上發現癌細胞。”

周志厚像是被人在頭上淋了一盆冰水,

“哪個地方?”

“頸椎。”

一聽就知道是個至麻煩部位。

“我馬上來。”

“志厚,她已睡着,我再給你電話。”

志原還想說話,南施已經掛斷。

分明人家已經煩到極點,不想解釋,也不想見人。

志厚覺得應當尊重她們母女。

試想想:你閑看沒事,又沒能力幫人家做些什麼,人家像熱鍋上螞蟻,你卻還拉着人家問長問短“喂,痛不痛,癢不癢,我教你,多喝點水。別太擔心……”這樣叫做關心?不知多騷擾討厭。

不如緘默支持。

不久任家女傭回來,神情黯然,志厚差劉嫂過去問有什麼需要。

稍後,劉嫂回來。

“怎麼樣?”

“唉”劉嫂坐下來“孩子今日十二歲生日。”

“啊。”

“幸虧經濟不成問題,立刻請了看護,又添多一名女傭,不過伍太太已經兩夜一日未曾睡覺,母女都沒有說話,只是四手緊握。

志厚不出聲。

“送些什麼到醫院去呢?”

志厚也束手無策。

劉嫂忽然想起來“你不是認識她們家醫生嗎?”

一言提醒夢中人。

志厚立刻致電姜成英診所。

看護說“姜醫生十時才到。”

他只得先回公司再說。

志厚問同事“在病榻中,你最希望得到什麼?”

同事不假思索答“愛人的吻。”

志厚無奈“其次呢?”

同事答非所問“有一名足球健將,患癌,在醫院接受治療,一日,見教練來訪,以為是探訪慰問,誰知教練來終止他的合約,他頓時失業。”

“你的意思是——”

“還有什麼指望,只盼望恢復健康,重頭再來。”

“親友的支持呢?”

“除出真實的,財政上支持,其餘不必擾攘了。”

“送鮮花糕點水果呢?”

“小孩也許會喜歡。”

理詩正是小孩。

稍後,姜成英醫生複電來了。

志厚說:“我馬上來你處,請撥開十分鐘。”

他買了一大籃鬆餅上去。

姜醫生看到他說“你沒來觀禮,大家都很失望。”

志厚答“我在教堂門口。”

姜醫生訝異“你真是一個傻子。”她郗吁。

志厚坐下“成珊好嗎?”

“很好,謝謝你,她在希臘度蜜月。”

“成英,你有一個小病人——”

“是指伍理詩。”

“她現在叫任理詩。”

“理詩病情惡化住院。”

“情況如何?”

“今日西藥進化甚速,她毋須接受化療,也不再會脫髮,病人將服用聰明葯,藥效光針對癌細胞,身體其餘功能不受影響。”

“成功率有多少?”

姜醫生不出聲。

志厚嘆口氣。

“你很關心這個孩子。”

志厚搔頭“反反覆復,她老是好不了,有點像我,感情纏綿着不能痊癒,同病相憐。”

姜醫生搖頭,“錯,志厚,你五臟六腑,手足無損,她最後縱使治療,頻頻進出醫院,已失去正常生活。”

“是”志厚低頭“我太自戀。”

“理詩很勇敢,她應付得很好,她住在七一三號病房,你可以去看她。”

“方便嗎?”

姜醫生凝視他,“志厚,你諸多躊躇,真是致命傷。”

志厚站起來,“你說得對,成英,我實在顧慮太多。”

天可能永遠不會掉下來,他必須做他要做的事。

他回公司取了新型號手提電腦,帶備軟件,又去辦館買了大籃水果,雙手拎滿禮物到醫院去。

在七一三號房裏是任家傭人;看見周志厚,淚盈於睫,“你們真好,都來探訪理詩。”

理詩正在熟睡。

志厚走近看她,理詩面色不錯。

他輕輕問女傭,“還有誰來過?”

“王克瑤小姐。”

啊,是她。

“理詩媽媽呢?”

“回家去換件衣服就來。”

“你們需要什麼幫忙?”

“周先生,謝謝你,請多來看理詩。”

他做對了。

(此處暫缺)

“後天可以回家,以後訂期檢查注射。”

“呵,那多文明,我們還可以游泳嗎?”

“我也問過,醫生說散步比較好。”

志厚點床頭,把手提電腦遞過去,“理詩,看看世上最年老大樹。”

“啊,在哪裏?”

“是加國西岸溫哥華島芝華湖國家公園內一棵香柏樹,三千歲,耶穌出世時樹已成長,樹高五十五公尺,直徑六公尺,見證人類歷史。”

理詩忙讀熒幕上資料,忽然入神。

南施投來感激眼光。

志厚說:“我我明日再來。”

南施送他出門,在病房外,志厚忽然輕輕擁抱南施一下。

他回公司去了。

他一直忙到午夜。

返家,當客廳如走廊,很少逗留,他走進廚房,看到一隻瓷盅,一摸,還熱,字條這樣說:“冰糖燉木瓜十分好吃,與你共享,瑤。”

打開瓷盅,只見粉紅色木瓜肉可愛清香,志厚老實不客氣一飲而盡。

他漱了口,往床上一倒就熟睡。

第二天秘書打電話來催“周先生,你約了人八點半。”

他跳起來淋浴更衣出門。

欲向克瑤道謝都沒有時間。

一進公司秘書已經迎上來“人家已經來了。”

“在會議室?”

“會議室有人用,在你房裏。”

志厚匆匆進房去。

秘書提醒他“叫何冠漳。”

志厚咳嗽一聲,揚聲“何先生,你早。”

房內一個人轉過頭來,不錯,劍眉星目,卻是個年輕女子。

噫,人家是女生。

志厚有點尷尬,搓着手“何小姐,你好,請坐。”

那何冠璋正如羅承堅形容一般,真的大方得體,一不以為忤,輕笑說:“久聞大名,如雷灌耳。”

好話誰不愛聽,志厚十分歡喜。

何小姐約二十七八歲、樣貌身段都可打八十五分。一口美式英語,中文水準奇佳。

志厚與她談了一會,便知她是全家。

他好奇問“在迪士尼工作,前途無限。”

她不說前任老闆是非,只說:“家父患病,我回來陪了他一年。”

“老先生可已康復?”

“家父過年前病逝。”

“對不起。”

何小姐靜一靜,無奈地說“從此以後,我是孤兒了,無論什麼歲數,孤兒真正凄涼,以後遇見再高興的事,都笑不出來。”

如此感性,倒是同道中人,志厚惻然。

“我們等人用,你凡時可以過來?”

她十分坦白,“今天。”

“羅承堅度蜜月去了,不知何日返來。”

“我知道,他回來再作安排。”

“他的工夫有許多等着你接手,對,你怎樣看日本人?”

何冠漳答:“另一組生意夥伴而已,我學過一些日語會話,約略可以應付。”

“好極了。”

羅承堅還算有良心,介紹一個人才過來。

何冠漳說“公司氣氛很好。”

“那是不夠的,等於你說男子是好人,你會因他善良而同他熱戀嗎?不會。”

何冠璋笑笑。

“公司必須賺錢。”

何小姐答“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這個女孩子竟這樣圓滑,叫人舒服,真是一項天生才能,羅承堅說得對,公司需要她。

志厚叫同事帶她參觀設施。

下午,她已經在會議室招呼客戶。

助手羨慕地說:“但願我也這樣隨遇而。如魚得水。”

“這是一項特殊技能。”

一個人居然毫無稜角,這麼年輕,不像是練成的功夫,若是天生隨和,真是幸運。

一日過去,同事進來說:“何冠璋是個人才,一定要留住她,她是斡旋專家,她總能找出兩全其美,一家便宜兩家美的方法,換言之,志厚,她與你剛剛相。”

志厚瞪他一眼“謝謝你。”

“真的,你是死硬派,一是一,二是二,交足貨,免應酬,有時鑽入死胡同。”

“舉個例子聽聽。”

同事笑,“我還打算在這裏做下去呢。”

他出去了。

下班時分,何冠漳看上去仍同早上一般清新。

志厚心想,呵,我明白了,她是一具機械人,只需夜間補充能量,第二天又再來過:不鬧情緒,效率一流。

在停車場,她駛走一輛最新型號的MB跑車,車子一邊轉彎車篷一邊迅速卸下,煞是好看。

三年薪酬才買得起這種車子,她帶了荷包來上班。

奇怪。

志厚回家梳洗後到醫院去看理詩。

理詩正在使小性子,不肯吃飯,一見志厚,只想給他好印象,慢慢吃了起來。

志厚取過手提電腦做了一點事。

他寫電郵到迪士尼公司表明身份,要求核對何冠漳履歷。

然後與理詩聊天。

“媽媽呢?”

“回家睡片刻。”

“你精神如何?”

“還可以,只是胃口差。”

“我也是這樣,一服藥,嘴內像鐵皮,什麼都吃不下。”

理詩看着他微笑“你也好多了。”

“我一向很好,我有什麼毛病?”

理詩答“我們初見你,只覺你面如土色。”

“我?”志厚指着鼻子。

“後來才知你失戀。”

志厚張大嘴,連一個小孩都知有這件事。

“那麼差,那麼明顯?”

理詩點點頭,“像具殭屍。”

志厚嘆口氣“我已經強自振作,做到最好。”

“克瑤姐說那一定是個極頂難得可愛的女子。所以令你這樣戀戀不捨,念念不忘。”

“什麼,你們在背後講我是非?太不公平。”

理詩像個大人那樣說“難得在沉悶的生活中有一個議論的好題材。”

志厚說:“她已經結婚,你們不必說長道短了。”連理詩都問:“她嫁給什麼人?”

“同她有夫妻緣的人。”

“你不妒忌嗎?”

“我是一個沒有血性的人。”

“在我眼中,沒有人勝過志厚大哥。”

志厚回答:“那是因為你只有十二歲。”

任南施推門進來,“志厚,你太奔波了。”

志厚笑說:“我明日再來。”

回到家,他忽然鼓起勇氣,握緊拳頭,“咚咚咚”操到走廊底,大力敲門。

“克瑤,是我,志厚。”

沒有人應。

她不在家。

志厚連忙轉身,逃回房中,關上門喘氣。

他額角冒汗,真不知剛才那愚蠢的勇氣自何而來,此刻嚇得面青。

半晌才到廚房找啤酒喝,卻又見一張紙條。

“試做藕粥,請批評指教,我喜歡藕的口感及滋味,亦最喜歡藕色,它同人的皮膚色素接近,藕色紗大披肩加釘幾顆亮片最好看,你說可是,瑤。”

志厚吃完藕粥,倒在長沙發上吁出一口氣。他心底有一個烏溜溜的流血黑洞,喝了這一大碗藕粥,新肉彷彿迅速生長。

迪士尼的回復來了。

“何君在敝公司職位是小組長,工作能力超卓,辦事負責,貢獻良多,她離職回國發展,關在是敝公司損失。”

小組長,這職位不低,薪水優厚。

為什麼離職?也許人家也因失戀,只要本領高信用好,管人家有什麼私人原因。

志厚想聯絡承堅,他躊躇一下,沒有他不行嗎?不見得,人家難得有機會蜜運,免騷擾。

第二天,劉嫂上來收拾,手上提着一件乾洗店取回的晚服,掛在露台邊吹風。

志厚看見,“咦”地一聲。

劉嫂說:“王小姐腰身只那麼一點點大。”

是件藕色釘透明亮片紗旗袍,正如劉嫂所說,腰身只一點點大,可見克瑤身段何等纖細。

露台有風,旗袍角略為飄動一下。

他們都見過她。

只除出周志厚。

志厚上班去。

只見同事都聚集茶房內。

“什麼事?”

“志厚,快來吃豆腐腦上。”

“誰一大早去買這個?”

“冠漳特地請客,美味極了,手磨,在店門外等三十分鐘才分到幾桶。”

“嗯。”

這樣會賺人心,有何企圖?

“志厚,鹹的比甜的更好吃。”

志厚放下碗,去找何冠璋。

她正與廣告部同事商榷宣傳字眼。

“暗姣、明姣。”

志厚站在門口,誰,誰用到這種字眼,找生活越來越艱難。

只聽得冠漳婉轉說:“這姣字國語念作嬌,同粵義粵音有點不同,拿到內地用,怕有誤會,你說是不是?”

同事說:“那麼,改個什麼字?”

“台灣人稱暗姣為悶騷,指藏在骨子裏,不為閑人知。”

同事拍桌子稱奇:“真是傳神。”

“不如改作‘悶騷斗明姣’。”

同事說:“高明。”

“你有生花妙筆才真。”

“哈哈,悶騷,又學了一個新詞。”

同事完全受落,志厚嘖嘖稱奇。

冠漳轉過頭來,見是志厚,隨即笑說:“瞞不過你的法眼。”

咦;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冠漳,你的中文底子奇佳,何故?”

“比一般土生幾略好一點罷了。暑假,父母曾送我到北京學習普通話,我特別喜歡歇後語,像‘天橋的把式一光說不練’之類,十分有趣,後來又到台北住外婆家讀了一年中文。”

“呵,今日用得着了。”

冠璋微笑,“書到用時方知少。”

志厚搔搔頭,“今晚,有件苦差。”

她笑:“我知,同日本人吃飯,我不怕,我去。我們有什麼目的?”

志厚只希望每個工作人員都這樣勇敢。

他解釋:“一切還不是為著生意,日光公司打算批發一隻國內製造三羊電池,決定在本市攝製廣告,價廉物美嘛,今晚有三組代表。”

“是哪家廣告公司。”

“明星,小公司,有幹勁、所以懇求我們出席,以壯聲色,本來這些場合總由羅承堅做代表,現在,得靠你了。”

冠璋笑笑,“我會勝任。”

志厚有點躊躇,“我又怕這些人喝了幾杯,會有越軌行動。”

“都有職責在身,我倒不怕他們調皮。”

“那交給你了。”

“我即與明星聯絡。”

志厚肩膀的確一輕,她主外,他主內,他可以耐心創作了。

他把廣告片段中特技部分的初步構思整理出來,交給冠漳帶去。

冠璋一看,笑得捧腹,幾乎流下淚來。

志厚覺得這是崇高讚美,訕訕地不知說什麼才好。

冠璋又叫同事來看,他們亦嘻哈絕倒。

“真沒想到這樣憂鬱的人內心會有如此詼諧概念。”

“志厚,日本人愛笑又好色,這次正中下懷。”

志厚搔搔頭“我也這麼想。”

同事掩嘴,“誰會想到含蓄地把電池、遊戲機與震蕩器連在一起。”

冠漳肯定已經成為大夥一份子。

每個人品性不一樣,志厚記得他被送到寄宿學校一整個學期都低頭走路,完全不習慣新生活。

下班時分,志厚看見何冠璋換上細跟鞋挽起頭髮,戴上耳環、添了深色口紅,預備出門應酬。

添了妝的她另有一番姿勢。

志厚微笑,“好看極了。”

冠漳笑笑,“明天見。”

志厚覺得他不該推女同胞出去犧牲,有點面紅耳赤。

同事輕輕說:“不怕,冠璋天生是談判專家,她在迪士尼聲譽超卓。”

“在什麼地方吃飯?”

“喜慶樓的揚州菜,一級美味。”

“如此窮吃,由誰付賬?敝公司可沒有這類預算。”

“放心,絕非我們。”

志厚在電郵里看到羅承堅傳來彩照。

他赤露上身,耳邊夾着大紅花,混身晒成金棕,與一隻海豹(!)一起躺在沙灘上。

志厚駭笑。

“志厚,加拉披哥斯群島擁有三百餘種罕見動物,是地球其他角落所無,我大開眼界,原來世上除出錢眼,還有其他。”

志厚微笑,他代他慶幸。

另一幀照片是周炯與他兩人在一座瀑布下沖身,那飛瀑自高崖墜下,似一幅新娘的披紗,志厚像是可以聽到嘩嘩水聲及感覺到那清冽空氣水珠,他十分神往。

呵羅承堅與周炯不枉此生。

他這個凡夫俗子出門去探理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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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居太太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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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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