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

姊妹

阿清走了以後,房間永遠是這個樣子的,我習慣了。

衣櫥的門開着一半,毛衣掉在地下,裙子反轉來拖在床角,皮鞋絲襪到處都是。

化妝枱上的凌亂是驚人的,唇膏筒永遠不套好,粉盒打開着,一整盒的化妝紙都倒翻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替她收拾這些。好像已經做慣了。

也許她是我的妹妹,也許我一直沒有勇氣去訴說她。

我只比她大十三個月。母親去世后,我是她的大姊。

母親在生,就是寵她一個人。因為她長得像父親。

到後來那幾年,母親思念父親,是驚人的。

阿清的運氣就一直那麼好,我還能做什麼呢。

母親去世后,剩下一幢房子,一小筆現款。

她把財產托給我,因為她一直認為我比較可靠。

但是她囑咐我不得虧待阿清,因為她深愛阿清。

所以這幾年,阿清益發離了譜了,我心裏埋怨得很多。

我順手把這些東西一件件的拾起來,整理好。

我們兩個人合用一張梳妝枱,一個睡房,地方太小了。

整理屋子的責任一直落在我的肩膀上,從小到大如此。

不知道是誰說過,如果不想做一件事情,千萬不要做第一次。

我就是做了一次,所以以後活該就得做到底。

我嘆了一口氣,照照鏡子,廿多歲了,這樣的年紀,臉上雖然還沒有皺紋出來,但絕不能算年輕了。

奇怪的是,阿清雖然只小我一歲,她卻有那種青春的感覺。

她看上去永遠只有十八九歲,尤其是一雙眼睛閃閃發亮,太吸引人了。

這樣子批評她,似乎有點不對,她到底是我的妹妹。

我把衣櫃門重新關好,所有的東西都弄得井井有條。

阿清哪裏去了呢?

恐怕與男朋友出去了吧?她自然有無數的男朋友。

阿清應付男人,太有一手了,與生俱來,高明萬分。

每一次我香到她把男孩子唬得一愕愕的,就又好氣又好笑,感慨萬分。

然而這些男人、無論如何被阿清作弄,還是心甘情願的往我們家跑,真叫人奇怪。

阿清有一次嘿嘿的冷笑,“活該,誰叫他們死心塌地?”

我便說:“阿清,對你死心,你就也該憐惜他們一點。”

“憐惜?姊,你又不懂了,不懂就別充內行。”

“怎麼?”

“這些人都是天生的賤骨頭,你一憐惜他們,他們也就趁勢上來了,豈可叫他們嘗着甜頭?”

我搖搖頭,“你晚上倒睡得着?沒良心的傢伙!”

“我?”阿清拍拍胸口,“睡得着吃得下,好開心!”

我笑了出來。

“噯,媽養我的時候,就長少了一顆良心。”她笑說。

“那你多幸運。”我舒出一口氣,“這年頭,沒良心的好。”

“自然。”她哈哈的笑起來,無憂無慮得叫人羨慕。

是的,阿清也說得對,那些男人的確是活該。

多少年了,他們總是遞信送禮買花電話,從來不停。

天下難道只有阿清一個好女孩子嗎?不見得。

阿清跟前永遠有一大堆人,恐怕是她那招本事了。

今天她又上去了,在星期天阿清是絕不會在家的。

然而她那麼多男朋友中,也只有一個姓劉的比較像話罷了。

那個姓劉的男孩子,樣子長得好,主要是沒有那副輕狂樣,一份很好的職業,看來是比較有誠意的。

只是阿清對他也不太重視,我只覺得這一個人可惜。

其他的,也不過是些小阿飛花花公子罷了。

我跟阿清說過,“那個姓劉的孩子,很不錯。”

“什麼地方不錯?我倒沒有看到他有什麼好處。”

“他人很老實。”我說。

“老實,老實值多少錢一斤,最討厭是老實男人,誰也沒殺人放火,老實得像一塊木頭,多恐怖。”

我笑笑,阿清一向有她自己獨特的理論,她很有一套。

我沒想到她對付得了那麼多的男人,太不簡單了。

忽然之間電話鈴響了起來,我走過去接聽,明明知道又是找阿清的。

“哦,”我說:“她不在。而且我不清楚她幾點鐘回來。”

我掛上了電話。

不過阿清儘管與我背道而馳,我與她的感情還算好。

我實在是很容忍她的,她看到我的面色不對,也會退步。

只是我跟阿清是這樣的格格不入,兩姊妹沒有交通。

雖然住在一起,竟與房東房客的關係差不多了。

而且我常常為她生氣,像今天,她又把東西弄得亂七八糟的,叫我做隨身丫環,真正吃不消。

我疲倦的坐下來,那種疲倦,是從心裏發出來的。

這樣的疲倦,是無法解決的。我憂慮的躺在沙發上。

難道我每天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屋子收拾好.等阿清回來,聽她報導一下風流韻事嗎?

我應該做一些比較神氣點的事情,太沒志氣了。

不過我是一個懦弱的人,不能與阿清比。

我是這樣的遷就環境,以致忍氣吞聲,悶悶的生活着。

我想到阿清是我唯一的妹妹,除了她,再沒別的親戚。

要是離開她,母親不知道會怎麼想。她生前叫我照顧阿清。

她現在不需要我照顧,但是我可以用一雙眼睛看住她。

這麼多年來,我居然沒有一個男朋友,我碰不上。

一份簡單的教書工作,學生教師都是女的,沒有男性。

教了好幾年,我也沒動興叫朋友介紹一下異性。

奇怪的是,也沒有異性要來接近我,我就坐在冢里。

當我默默坐着的時候,有一籮筐一籮筐的男人在追求阿清。阿清是我們兩個當中吃香的一個。

有時候阿清的那班男人上門來,心裏對我不曉得如何看法,說不定有人當我是女傭呢。

不過這事情不能在乎了,要在乎的話應該早就計較。

我在沙發上躺着,眼皮漸漸的沉下去,我渴睡了。

在這樣的下午,我特別鼓勵自己睡覺,午睡一下,時間也就不知不覺的過去了,又不必想那麼多。

我緩緩的站起來,剛想到睡房去,門鈴響了起來。

該死。

是誰呢?我去開了門,門外站着端端正正姓劉的那個男孩子,手裏還拿着一盒糖。

“我是劉天威。”他禮貌的說。

“我知道,”我說:“不過阿清出去了呀,沒在家。”

“我知道,”他說:“阿清答應我五點鍾回來的。”

我看看鐘,才四點三刻。而且阿清也沒關照我。

“那請你進來等吧。”我讓開一點給他進屋子。

一個午睡又得打消了,有什麼辦法呢?幸虧他還不討厭。

“喝茶?”

“謝謝。”

我倒了一杯茶給他。

他馬上站起來,“不敢當。”他說:“你請坐下。”

我笑了一笑,他的確是阿清那麼多男朋友中比較拘謹的。

一張方方的臉,沒有太多的特色,但是還好看。

他講話有點木訥,倒是身裁,長得蠻高大的。

他來得太早了。如果阿清說五點,他六點來不遲。

我坐着陪他閑聊,他說到了身世,學歷與其他的事情。

我再看鐘,已經半小時過去了。

我又看看他,他顯得有點不自在。

“也許星期日車子太擠。”我說:“一時趕不回來。”

“哦,是是。”他答。

阿清怎麼會喜歡他呢,他真是白浪費時間了。

像他這樣,把時間做什麼不好呢?偏偏來找阿清。

阿清屬意的幾個男朋友,我見過,都是飄逸得不得了的人物,未必適合做丈夫──但誰又想得那麼遠了?

這個姓劉的男孩子,恐怕要自討沒趣了,可憐得很。

眼看時間已經過了,阿清還沒有回來,他開始焦急。

“去了那裏,她可有留下地址?”他問我道。

“我不知道,”我說:“她從來不告訴我的。”

“但是她答應我五點鐘會回來的呀。”他喃喃的說。

這個死心眼的傻子,如果我是他,就回家去了。

一個女孩子對鍾愛的人,豈會採取這樣的態度。

阿清明明是故意刁難地,他還看不出來,太笨了。

他在這裏浪費的是我的時間,實在無聊得很。

我盼望他快走。

我在茶几上拾起一本雜誌,慢慢的翻閱,不去理他。

他呆坐在那裏,忽然之間問我,“王小姐,你不會有空吧?”

“我?”

“是的,我買了兩張票子,本來要去看五點半的。”

這傻子,怎麼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來?我很生氣。

他約了阿清,阿清爽約,倒來找我,天下有這種道理?

他幹麼不在開頭就買三張戲票?這個人簡直胡混!

我馬上冷着臉說:“劉先生,對不起,我沒有空。”

他說:“啊,那太可惜了,浪費了票子呢,怎麼辦?”

我下了逐客令。

他站起來,“是是!我走了,對不起。”他還看看錶。

他等了阿清差不多一個鐘頭,這種天字第一號瘟生。

我把大門在他身後重重的關了,自嘆倒霉不已。

真是天下各種各樣的人多得很,這個姓劉的是嗎。

我回房去倒在床上,用小枕頭壓住頭,氣了半晌。

算了,我後來告訴自己,與他計較作什麼!

阿清在當夜一點多才回來,我告訴她這件事。

“姓劉的?可是劉天威?”阿清詫異的問我。

“是。”

“他倒真是不識趣,我代他向你道歉好了。”阿清說。

“你約了他,幹麼人又不來?”我責怪阿清。

“我忘了呀。”阿清說:“這年頭,誰要去看電影呢?”

我暗暗嘆了一口氣,“這個人確實是沒有味道。”

“可不是?來了也是白來。”阿清打個呵欠,“累死了。”

“活該的,每天晚上這麼晚才回來。”我說她。

她笑笑,轉個身就睡看了,烏黑的頭髮散落在手臂上。

我卻獃獃的失眠。

即使這個姓劉的是個不識趣的人物,不過如果他來等的是我,我倒不會叫他失望。

也許從來沒有男孩子為我等過一個鐘頭,也許我心腸軟。

這樣的事情,每隔幾個星期,總得重複一次。

我也習慣了。

假使開個鋪子,有這麼門庭若市,倒也賺了大錢。

阿清改行做女明星女歌星,倒也會吸引到觀眾。

我是實在嫁不出去,阿清是玩瘋了,不想嫁。

“到廿九歲嫁還不遲呢,現在玩玩,多好。”

“玩什麼?女孩子沒有什麼好玩的,總吃虧。”

“吃虧?姐,你也太老式了,怎麼會吃虧呢?”

阿清呵呵的笑了起來,我看了她一眼,不響。

“這年頭你還在灌輸我那些[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話?”

她在嘲笑我。

“姐,算了吧。現在我就是不玩,人家自來玩我。”

“聽聽看!天下哪有這種理論!”我給她氣壞了。

“你不相信,等着看好了。”阿清笑咪咪的說。

“幸虧你也二十齣頭了,幹什麼我用不着理!”

“只是姐姐,你又幹麼一天到晚關在屋子裏呢?”

“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你也別管我了。”我說。

“出去散散心嘛。下星期我們有一大堆朋友去野火會。”

我不響。

“──你也參加,好不好?朋友都說從未見過我姊姊。”

“我沒有什麼好見的。”我苦澀的說:“你去好了。”

“是不是我又得罪了你呢,別這樣好不好?”

“我走不動。”我說:“而且又怕冷,別理我。”

“我會照顧你的,保證你玩得舒舒服服。”

“到時再說吧。”我冷冷淡淡的應付過去了。

其實誰不想出去玩玩,但是跟着阿清,總不行。

天下有跟着姊姊的妹妹,哪有做姊姊的反而去隨妹妹?

我很蠢,我有我自己的一套想法,況且我跟他們又合不來。

但是那一天到了,阿清卻非要我跟看去不可。

通常她也會要我一塊去玩,不過這次特別有誠意。

我無可奈何,只好穿起一件厚毛衣長褲子跟了她去。

門口有一部車子等她,她坐前面,我與其他兩個人擠在後頭,我馬上後悔了。

一個不重要的角色,我早該知道。何必軋熱鬧呢?

在車子裏足足坐了將近一小時,他們一直在講笑。

我維持沉默。我看着車外的景色,雙眼定定的。

誰也不會注意到我。大家都爭着與阿清玩笑。

真是悶,早曉得我可以在家,看本書泡杯熱茶。

孤獨有什麼不好呢?與人群在一起,我又何嘗不孤獨。

阿清放肆的把頭斜倚在車椅子上頭,笑得很漂亮。

她永遠知道展示她最好的東西,我卻不懂。

母親一共才生我們兩個孩子,卻偏心阿清大多了。

我悶悶的想,我沒有妒忌阿清,但是羨慕她。

到了那裏,已經有一大堆人在了,他們大呼小叫的把阿清擁過去,我看得直搖頭,把她當皇后公主似的。

我在一個角落裏坐了下來,他們不會注意到我的。

隨即節目開始了,他們又唱又叫又跳,開心得不得了。

但是我卻覺得他們幼稚,哪裏做人是這樣做的?

難為阿清也這麼俗,也許快樂是要俗人才可以得到的。

我冷眼的看着他們,想回去,又沒有車子。

路這麼遠,又是郊外,看樣子非等到他散了不可。

等到幾時去呢?太難了。我後悔得更加厲害。

他們烤東西吃,我又不感興趣,只好轉到冷靜點的地方去坐下來。

正在無聊的時候,忽然有人叫我:“王小姐。”

“誰?”黑摸摸的,我看不清楚那張臉是什麼人。

“是我。”他說:“劉天威,你沒有忘了我吧?”

真討厭,卻是這個人!我真不想去理睬他呢。

我低下了頭不響。

“王小姐太不喜歡熱鬧了,是不是?”他問我。

“嗯。”我淡淡的應了一句,我不想說話。

“我一直留意着你,來了大半個鐘頭,你彷佛不感興趣。”

“是的。”我坦白的說:“我想回去,又沒有車子。”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他忽然之間問我。

“你?”我詫異的說:“路很遠呢,來回不方便。”

“我也不習慣這裏,”他笑笑,“回去就不來了。”

我細細的看看他,出不了聲,今天他為什麼這麼可愛?

“回去好不好?”他問:“這裏沒有什麼意思。”

“好的。”我站起來,“我與阿清去說一聲吧。”

“不用了,你看他們玩得多起勁。”他指一指。

我看到阿清在一個男人的懷裏跳舞,擁得緊緊的。

“好的。”我答應下來。

我跟了劉天威出去,他開了一部小小的甲蟲車子。

他說:“到郊外來玩,應該靜靜的,對不對?”

“是,吵成這樣子,像什麼呢?”我居然笑了,“也許我的年紀比他們大吧。”

“你的年紀大?不會吧,最多比阿清大兩年。”

“是的。”

“所以,不過你是比她成熟得多了。”他說。

我不出聲,今天這個劉天威,說話很討人喜歡。

“那天的事,我向你道歉,王小姐。”

“什麼事?”

“那天我等不到阿清,請你去看戲的事。”他看我一眼。

“啊,無所謂。”我心裏有一個疙瘩,但是不說。

“其實我只是不想浪費一張票子。”他告訴我。

“啊。”

“後來我看出你不開心了,”他笑,“所以馬上就走。”

“我的確有點不開心,那天我原本想睡午覺的。”

“哦,那真是對不起了──你有點冷若冰霜。”

“是嗎?”

“阿清卻熱情如火。兩姊妹的性情有很大的差別。”

“也許是。你喜歡阿清吧?”我問他,“有沒有?”

“有,當然喜歡,誰不喜歡呢?”他坦白的說。

我緩緩的低下了頭,兩個人都不說話,沉默得很。

隔了一會兒他說:“但是阿清男朋友實在太多了。”

我依然看着窗外。原本剛剛起來的一點歡樂,消失得無影無蹤。車廂內忽然冷了下來。

阿清真是個勝利者,她如此對一個男人,這男人還會口口聲聲的說喜歡她。她為什麼這樣幸運?

我真是太不明白了。而我呢?我又為什麼這樣?

劉天威看了我一眼:“請恕我的坦白,王小姐。”

我暗中嘆一口氣,心想我何必不大方一點呢?

何必要耿耿於懷呢?我一定要輕鬆一點才好。

於是我說:“叫我阿潔好了。不用王小姐王小姐的。”

他笑笑,“很漂亮的名字,你們只有姊妹兩人?”

“是的,父親先去世,然後母親──”我有點難過。

“是的,我也聽過阿清說。對不起,提起這些。”

“沒有關係。多年來沒有一個朋友,也沒說過這些。”

“我不是你的朋友嗎?”他看我一眼,笑笑說。

朋友?我不是指這種朋友,打招呼的朋友有什麼用?

但是這話我又說不出口,我只是低着頭不出聲。

“到市區了。”

我抬頭一看,看到了燈光,果然是到市區了。

我如釋重負似的舒出了一口氣,肚子忽然餓起來。

“要不要吃點東西?”劉天威忽然之間問我。

他真的好像很解人意的樣子,我點點頭,“好。”

“喜歡吃什麼菜?”他問我,“中菜還是西菜?”

“我不比阿清,我是很隨便的。”我告訴他,“什麼都行。”

這話出了口,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對,好像在惡意批評阿清似的,我到底是她的姊姊啊。

“你要不要回家休息一會兒?”他問!“還是直接去?”

“就這樣好了。”

於是我與他去吃了一頓飯。吃飯的時候大家都不說話,但是這一頓飯吃得很自在。

飯後他結了賬,我向他道謝。

“謝我?這是很應該的,”他說:“你是個奇怪的女孩子。”

“應該?誰說女人吃男人是應該的,你才奇怪呢。”

他笑了,不響。

隔了半晌他說:“你與阿清,實在大大不同了。”

我不知道這算是恭維呢,還是什麼,反正誰都知道我與阿清不同。

但是有時候我會羨慕阿清,阿清卻永遠不會羨慕我。

分別就在這裏,但是很多人不知道,我又何必說呢。

至於這個劉天威,不過是阿清許多追求者之一罷了。

我最好當他是普通朋友,否則的話,自討沒趣而已。

那天他開看那輛小車子送我回家,我在門口向他道別。

他問我,“阿潔,下次我可否約你出去玩呢?”

我有點意外,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呆在那裏。

“我沒有其他的意思,只是出去看一場電影之類的。”

“哦,那樣。”

“如何?”他看看我。

我原可以大方的答應下來,但是他畢竟是阿清的朋友。

“好吧。”我說。我不想太小家子氣,才應允下來。

“再見。”他歡愉的說:“我打電話給你。”

他走了。

到了家裏我就想,阿清如果知道這件事情一定生氣。

不如先與她說明了吧,我知道自己妹妹的脾氣。

阿清很早就回來了,她把外套一脫,就瞪着我。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她問:“我到處找你。”

“我覺得沒什麼好玩,先回來了。”我冷靜的說。

“誰送你的?”

“劉天威。”

“他?”阿清驚異地問:“是他嗎?很奇怪。”

“是的,他請我吃了一頓飯。”我告訴她。

“是嗎?”阿清笑了,“他對你有意思,倒是好。”

“什麼好?”我問她。

“你別多心,姊姊,我是說:要是他來找你,你也多一個朋友散散心,是不是?”阿清說。

“你不會介意吧?阿清。”我問她,“他是你的朋友。”

“噢喲,我像他這樣的朋友,多得發昏章第十一!”

“你不在乎了?”我問阿清,“以後可不準生氣。”

阿清笑,“你放心,姊姊,其實他與我根本是初相識。”

“初相識?”

“朋友介紹的,第一次與我出去就說愛我,傻子!”

“什麼?”我黯淡的問:“他第一次見你就說愛你?”

“可不是,把我嚇個半死,以後也不敢見他了。”

我低下了頭。

“誰在這年頭講愛情呢?叫我剖腹掏心的,我才不幹。”阿清還在笑,“大家玩玩罷了。”

劉天威曾對阿清說過這樣的話,他這人就靠不住了。

“所以,姐姐,姓劉的未必是好人,你要當心。”

“叫我當心,我有這麼些年紀了,”我說:“不用勸我。”

“我老覺得你是容易受騙的那種人,姊姊。”

“是嗎?”我也笑,“沒有這麼簡單呢,你看好了,”

阿清說:“我去換衣服,不陪你說話了。”

“什麼?你還要出去?這麼晚了呢。”我說。

“去跳舞,晚一點無所謂,我自己拿鎖匙。”

“穿得暖一點。”我沮喪的說:“不要着了涼。”

“得了。”

沒到十五分鐘,阿清便打扮得蝴蝶似的出去了。

我靠在床上。這個劉天威,敢情不用睬他。

他以為追不到阿清,可以用我做代替品,他就錯了!

我不是次貨,我只是覺得我還沒碰到適合的人而已。

我再寂寞,也不稀罕二手的感情,我自有我的生活。

這也好,早早叫我認識了劉天威的真面目,有個提防。

第一次見面就把“愛”掛在嘴邊的男人,有什麼好的?

我的心又漸漸冷下來,找一個對象,談何容易?

天下的男女都講究玩,像阿清就可以如魚得水。

我不習慣。

過了三天,劉天威打電話來了,找的是我。

我淡淡說沒有空。“我要替幾個小孩子補習。”

“每天都沒有空?”他問:“真的這麼忙?”

“最近這幾個月都不會有時間。”我信口胡說。

“那太可惜了。”他答:“我剛剛有一星期假期。”

“哦。”

“我再與你聯絡吧,好不好?”他見我不出聲。這樣問。

“好得很,改天再說吧。”我飛快的掛上了電話。

找我填空檔?我才不幹呢。即使阿清是我的妹妹。

而且他的電話引起了我極度的不快,我悶了一個下午。

為什麼要阿清踢開的東西,才會輪到我呢?太不公平了。

我寧可在家裏坐,也不要這樣的男朋友,就這樣了。

但是永遠在家裏收拾這樣收拾那樣的過日子,也不是辦法。

時間不容打發,光看小說,光做家務,還真不行。

主要是沒有什麼希望,做事情越來越沒有勁了。

我還有幾年的青春呢?這樣耽擱下去,不是辦法。

也許認得一個男朋友,這個家還是一樣,不過在心情上來說,到底兩樣點。

也許結了婚,環境不一定比現在好,夫妻也會吵吵鬧鬧,但是我一個人,怎麼到老呢。

我坐在椅子上愁。

耽在這個家裏已經太久了,這裏的一凳一幾,都使我覺得煩膩,天天想脫離,又變不出方法。

怎麼辦呢?如果我扔下阿清,她是沒問題的。

但是這個家是兩個人維持下來的家,我離不開。

叫我走到那裏去呢?我實在不知道,只好獃下來。

當我每天都是如此平凡渡過的時候,阿清還是多彩多姿的依然故我。

那天夜裏她興緻勃勃的回來說:“姊姊,我們還有多少錢?”

“幹麼?”

“我想到遠一點的地方旅行一次。”她告訴我。

“哪裏有這樣的錢?那是上萬的,即使有也不捨得。”

“我們沒有積蓄嗎?”她問我:“好像有一點吧?”

“那是等急需時候,才拿出來用的。”我冷冷的說。

她笑,“這就是急需了,姊,別這麼小器好不好?”

我正容道:“這些錢你也有份賺,但是我們不打算用。”

“姊,別這樣古板好不好?”她呶着嘴來撒嬌。

我早說過,阿清的確是有一套的,她連我都會哄。

我看看她,作不了聲。

“姐,你想想看,錢可以賺得回來,況且我又沒拿光。”

我想,怎麼辦呢?阿清想到的事情,是非做不可的。

“一班朋友都去參加了旅行團,我沒得去,太丟臉了。”

“錢也是你自己賺的,”我說:“我就把你名下的撥還給你好了,怎麼用我不管,用光了,別再要。”

阿清的臉沉了一沉,“既然是我自己的錢,姐,我好聲好氣的求你,也是尊重你的意思,你怎麼就講這樣不客

氣的話呢?”

我也覺得有點心灰,阿清一下子軟一下子硬的,治得我動也動不了,我也不為她好了。

我搖搖手,“是的,你拿去花吧,我不管了,把存摺給你。”

阿清這才樂了。

我知道她花完了之後,回來還是會向我要其他的。

不過我也不說了,反正她是我妹妹,我有什麼法子?

阿清真的着手籌備起來,要跟那班朋友去旅行。

跑一跑地方,見識無疑是廣了很多,花錢也值得。

所以我也不十分的阻止她,隨她去好了,我想。

反正這個世界可以令她快樂的事情這麼多,也不枉她活得那麼起勁了。

我常覺得阿清無知幼稚任情做作,也許不應該怪她,也許我得了機會比她還壞幾百倍。

只是我從來沒有獲得過機會,好的機會壞的機會。

我就這樣過一輩子,事情不會有什麼進展了吧?

有空我就坐在一張寫字治上,用手撐着頭看小說。

那些小說,一本本的,有些好看,有些不好春。

何清終於上了飛機,她真是一個隨心所欲的人。

我暗暗的佩服她,有幾個女人可以像她這樣呢?

她去了以後,我雖然是清靜了不少,卻也更寂寞了。

阿清要離開一個月零幾天,這些日子,我要單獨渡過。

每天我下了課便把一天的菜帶回家去自己弄來吃。

生活是這樣的簡單,根本沒有什麼好求的,得過且過。

終於有一天,我在街上又碰到了劉天威這個人。

他叫住了我!“王小姐!”他又叫我王小姐了。

我苦笑一下,難道叫人稱呼我的名字也這麼難嗎?

我向他點點頭。

“哪裏去?”他有點氣呼呼的,彷佛跑了一大段路。

這時候的路上已經很冷了,又是黃昏,風很大。

他說:“我們去喝杯咖啡好不好?附近一家不錯。”

“我沒有空,”我說:“趕回去有點事情,對不起。”

“一刻鐘。”他說。

又沒有多少男人會來求我,我何必過了份呢?

我與他到咖啡店坐下,他替我叫了飲料點心。

他還是很周到的樣子,我看着他那張方方的瞼。

“好久不見了,你一直都很忙吧,”他問我。

“還好。”

“為什麼你好像有點討厭我?還是我多心?”他問。

“怎麼會呢?”我笑了一笑。

“我碰了好個軟釘子呢。”他說:“不是嗎?”

“我的確是沒有。”我說:“你是知道的。”

“阿清去旅行了嗎?”他的消息倒也蠻靈通的。

“是。”

“她也不喜歡我,”劉天威說:“不知道我怎麼老開罪女孩子,也許我太蠢了。”

“是嗎?”我淡淡的說:“但是你並沒有開罪我。”

“我太愛阿清,不曉得你知不知道,”他忽然說。

我嚇一跳,他怎麼會選這樣的時間來說這種話?

“也許愛人愛得死心塌地是傻的,所以她討厭我。”

他說得很平靜,彷佛那種痛苦,也是一種享受似的。

我聽得有點傻傻的,從來沒有見過死心場地的人,今天可見到了。阿清竟然有這樣的魅力嘛?

“但是我覺得愛一個人沒有什麼羞恥與面子可言。”他又說:“我便是這樣毫無自尊的愛着阿清。”

我輕聲的問:“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呢?劉先生。”

“你是一個很解人的人,”他說:“而且你是她姊姊。”

“可是我在這個妹妹跟前,不能為你說什麼。”

“不,我沒有要你為我做說客,你不要誤會,我不會這樣想,只要我可以愛她,她不愛我,我也不怪她。”

“她有什麼好處呢?”我問:“你要為她這樣犧牲。”

他笑笑,極之溫和,“我也不知道,知道也就好了。”

“她不會感激你的,也不會欣賞,她只會藉此作弄你。”

“是,我知道。”他還是笑。

我惋惜的說:“那又何必呢?她永遠不會選你的。”

“沒有關係。”他說:“我只在一旁看看,就行了。”

“那多傻.”我說。

“是的,很傻,傻得連我都不會原諒自己。”

“那麼──難道沒有其他法子嗎?”我問他:“你想過沒有?”

“想過了,沒有其他法子。”

“太難了。”我嘆口氣,“不可以這樣一直受委屈。”

“我也不想叫阿清愛上我,也許時間過去,我會忘掉吧,希望這樣。”

“你彷佛對自己沒有太大的信心。”我看着他。

“沒有。我發覺與你談談,實在是很不錯的。”他說。

“謝謝你的恭維。”

“不是客氣話,你大概覺得我沒有志氣,故此不喜歡我?”

他是一個相當聰明的人,但是栽在阿清手裏,這是阿清的本事了。

我不出聲。

“說這些話,會不會太坦白了一點?”他問。

“沒有關係,”我說,“你說過我是她姊姊,不是嗎?”

“幸虧我沒看錯,找你發了頓牢騷,對不起。”

“啊,根本沒問題,你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好了。”

他很感激,“有人說男女之間沒有真正的朋友,想來未必正確,是不是?”

我微微一笑,嘆口氣,“更有人說女人與女人不可以做朋友,你相信嗎?當然人與人之間的友誼是很難建立的

。”我的口氣變得像文藝小說中的對白。

此刻我的心忽然之間放鬆了,也好,就當他是一個朋友。

一杯咖啡喝了很長的時間,他看看錶,要送我回去。

“我自己走可以了。”

“反正我空,送你一陣好了。”他一定堅持着。

散步回家裏,那種情形很尷尬,如果他是女子多麼好。

對着一個男人,始終有種緊張的感覺,手足無措。

要不要請他進屋子裏來坐呢?我回家也沒事可做。

開了口,又怕他誤會我對他有特殊的意思,更糟。

我的心念轉了好幾轉,我終於說:“再見,謝謝你。”

“再見。”他說。

反正即使他進來坐,過一些時候,還是要走的。

那又是為了什麼,要冷清索性一直冷清好了。

他告辭了。

我開了大門,進去,一個人坐下,脫了外套與鞋子。

阿清不在,屋子過好幾天才需收拾一次,反而顯得空。

那些傢具,款式是舊一點,但是一直保養得很好。

就像我?

如果有一天結了婚,那又該多好。屋子裏便暖烘烘了。

我對丈夫的挑選絕不嚴格,他甚至不必負擔我生活。

我只要他誠心誠意對待我,溫柔體貼,已經足夠。

我與阿清不同,一個男人長得漂亮風趣瀟洒活潑,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男人不需要西裝穿得好看,一顆心好看就可以的了。

但是上哪裏去找一個這樣的對象呢?我納悶着。

我沒有急急把自己推銷出去的意思,我只是奇怪,為什慶天下各式各樣的男人只圍着阿清轉?

阿清會不會也有一天遭遇到一點挫折?我真正奇怪了。

如果我與阿清都在走一條路,那麼她走的絕對是歪路。

但是走歪路的人都顯得那麼快活與滿足。我呢?

從小母親就跟我說:做一個女孩子,要冰清玉潔。

要守身如玉,要與環境對抗,要把持得牢。

一失足成千古恨,故此做女人是萬萬錯不得的。

母親的話一直很有道理,我不敢忘記,一直放在心頭。

但是阿清可死人不理,她完全隨心所欲,照她的意思做人,什麼禮義道德都不管。

但是也許我只是沒有獲得機會罷了,要是有男人追求我,說不定我比她還浪漫得多,但是男人呢?

我冷笑一聲,回到房裏躺一會,然後做了晚飯一個人吃。

看了幾個鐘頭的書,我熄了燈,拉上被子便睡。

奇怪,這樣寂寞的日子,我竟過得這樣習慣。

不可思議。

沒有辦法啊,人根本是要向生活低頭的,否則又如何。

第二天清早起床,不想梳洗。

睡得晚一點,也許是逃避現實的好辦法。

是個假期呢,大多數的人有消遣的好方法吧?

不過我還是照老樣子坐在家裏的好。心裏很悶。

剛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

我拿起聽筒,心裏有數,八成是來找阿清的。

“喂?”那邊問:“你是阿潔吧?我劉天威。”

“又是你?”我衝口而出的問。

對於他,我的感覺的確是有點煩膩了,為什麼一直找我?

“今天是假期,我來接你出去玩玩好嗎?”他問。

“玩?”

“別就在家裏,我來接你好不好?十五分鐘後到。”

我不想與他出去,但是一個人耽在家裏幹什麼呢?

也沒事可做呀,不如出去走走,左右也是散心。

“好的,不過給我半小時。”我說:“半小時后我在家等。”

“好好好。”他興奮的說。

我掛上了電話,有點怔怔的,我應該是開心呢,還是悲傷?多少年沒有接過約會了?

真是一宗諷刺,阿清扔在一邊的男人,忽然之間轉眼看上了我?來約我出去。

我匆匆的起身,洗了臉穿好衣服,但是頭髮卻橫梳豎梳都弄不整齊了,應該去燙一下的。

但是一直沒勁去裝扮自己,今天要出去,倒一團糟。

怎麼辦好呢?我看看時間,劉天威又快要來了。

沒奈何,我只好用一條橡筋把整束頭髮縛住。

我解嘲的向自己說,何必為這個劉天威打扮!

剛剛披上外套,門鈴就響了,他倒是頗為準時。

我隨即想到,阿清對於上門來接她的男朋友,總是愛理不理的,她自關着房門化妝,那個男的就在客廳等個半死,我為什麼不學學她呢?

照阿清這種吃得開的程度來講,她是值得效法的。

那麼我為何這麼笨,早打扮好了來恭候劉天威?

算了,我喃喃的想,阿清有她的福氣,我是我。

我沒有那種魅力,會叫一個男人對我死心塌地。

我不叫他們等,他們不會感激,叫他們等的話,說不定早就不耐煩走了。

門鈴又催了一下。

我去把門打開,劉天威在門外,容光煥發的樣子。

“好了嗎?”他問。

他穿着一件薄羊毛衫,一條長褲,很是精神。

是的,與他出去,總比悶在家裏好得多了。

這是我與他第一次的約會,我們玩得相當開心。

不管他是個怎麼樣的人,我總是真誠的對他。

也許阿清視他如糞土,但是我的的確確把他當朋友。

他是一個不錯的人。

漸漸我發覺他除了死心眼一點之外,就沒有什麼缺點了。

他的學識不錯,人品也很好,在他的心目中,阿清是天上的仙女,什麼都錯不了。

我覺得暗暗好笑。

阿清真是可以自傲了,以她這樣的作風,居然有人把她當仙女,真是受不了。

劉天威就是有這種傻勁,不過我還是把他當朋友。

忽然一個晚上,在我們吃飯的時候,他說了很多。

他說:“如果阿清像你,那就好了。”

我說:“如果阿清像我,你也不會喜歡她。”

劉天威笑,“不會的,我希望她有你一半的誠意。”

“你們男人不會喜歡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女人。”

他低下了頭。

“凡事吊吊胃口,當然比較提高興緻。”我故意說。

“那你為什麼不那樣做呢?”劉天威天真的問我。

“我?這是一門藝術!不是人人會的,也得講天才。”

劉天威笑了。

“我沒有這份天才,所以只好等一個欣賞誠意的男人。”

“你真是好,阿潔。”

“好?”

“是的,與你在一起!真是鬆弛開心,不必提防任何事情,你又不發脾氣,不使小心眼,不作弄人。”

“那多沒有剌激。”我自己先仰頭笑了起來。

心裏不曉得是開心是難過,很說不上來的一種味道。

劉天威忽然說:“要是我說我要忘了阿清,你相信嗎?”

我怔了一怔。

“我決定把她忘記。我希望你可以與我做朋友。”

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我覺得他太兒戲了。前幾天還口口聲聲的在說愛阿清,現在又這樣。

叫人怎麼相信他呢?我很難堪的看牢地,不出聲。

“你不相信吧?”他問:“但是人總會有覺悟的一天。”

“你覺悟了?”

“是的,阿清這樣對我,下去不會有什麼結果的。”

“那你倒很聰明,難道與我在一起,就有好結果?”

“阿潔,你是一個好女孩子,你會了解的。”他說。

“我不了解,我只覺得你自私,那你把我當什麼?”

“你誤會了,我對你是過份坦白了一點,阿潔,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會對你好的,只要你答應。”

我笑笑,“我們別說這個了,你一定是想念阿清。”

“不不──”

“但是我不能做她的替身,你要明白,我不是阿清。”

“誰把你當阿清呢?你也真是太多心了。”他笑。

“不是我多心,而是我一直有那種感覺。”我說。

“那麼你的感覺錯了。”他說:“我不會那麼做。”

“希望你不會。”

“我的一切你都知道了,這倒也好,將來不會有誤會。”

“什麼誤會呢?我不會因為小小事情與朋友爭吵的。”

“是的,你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劉天威再三的說。

他給我的評語,就是一個好字,除了好,還有什麼呢?

這個年頭,做一個好人,似乎很不划算,又得不到同情。

但是劉天威以後,卻對我着實的關心。

他天天來兩個電話,早晨一個,晚上一個的問候我。

每星期我們總出去兩三次,不是看戲就是逛街。

他是一個守禮的人,漸漸我忘了他對阿清的過去。

我是一個寂寞的人,找了一個伴,當然覺得珍貴。

在那一段時間裏,我相信他是無憂無慮的,很開心。

我們漸漸說的話也多了起來,見面時有講有笑。

不消說,任何敏感的人,都會說我已經交上男朋友了。

那幾個星期,我們兩個人的確是過得很愉快的。

但是阿清回來了。

她並沒有通知我她的歸期,她是忽然之間回來的。

當時劉天威正在我們的客廳里,幫我繞着絨線。

門鈴忽然震天價的響了起來,我只好匆匆去應門。

門外站的正是阿清。

她身邊放看一大堆行李,手裏抱個娃娃,翹着嘴。

“阿清!”我驚奇的叫了一聲,“是你回來了嗎?”

“可不是?按鈴就按了半天,累死我了!唉。”

這時候劉天威也出來了,看到了阿清,他也覺得突然。

我細細的留意看他的瞼,他的表情是有點複雜的。

但是他隨即把情緒壓了下去,開始幫阿清抬行李。

把箱子都搬進屋子裏了,阿清才躺在沙發上伸懶腰。

“好玩嗎?”我問。

“太好玩了,只是累。”她笑。

“你胖了。”劉天威說。

“是嗎?”阿清說:“該死,吃太多了了──咦,你怎麼會在?”她忽然之間想起來,

便問天威。

“我來看你姐姐。”劉天威簡單而得體的回答她。

“哦──”阿清把這一聲拖得長長的,又眨眨眼睛。

我只好裝作看不見。

“姐姐,”阿清說:“我認得了一個男朋友,改天帶回來給你看看,我愛上他了。”

“什麼男朋友?哪一個?”我問:“我還沒見過的?”

“沒有,”阿清傲然搖搖頭,“是留學生,家裏富有。”

“哦。”我應了一聲,看看天成,只見他低着頭。

讓他親自聽見也好,好叫他死了這條心算數了。

如果他心裏難過,那麼是他活該,到現在還忘不了阿清。

“他也喜歡你?”我問。

阿清說:“當然,否則又有什麼意思?感情是兩方面的。”

天威站了起來,去倒一杯茶喝。

“我也要茶,”阿清忽然嚷了起來,“給我一杯。”

天威只好也給她一杯,看看我,我只是笑了一笑。

是的,作為一個男人,要忘記阿清,太難太難了。

我不怪天威,阿清實在有這種魅力,沒話可說。

就看看她躺在沙發里的樣子吧,就夠迷人的了。

阿清穿一件黑色緊身毛衣,下面一條中庸裙子。

那條裙子開了一個叉,露出她咖啡色的黃黑格子絲襪。

阿清的大腿是渾圓的,小腿細緻,身裁第一流。

那張臉,更是不用說了,不見她一個多月,連我做姐姐的都覺得她嬌艷。

阿清呷了一口茶,又開口了,“姐姐,他叫彼得。”

“這些人都叫這些名字”,我笑,“並不稀奇。”

“不過他是完全不同的,姐姐,你慢慢就會知道。”

“我相信你的眼光,阿清,我會有機會見到他的。”

這時候天威忽然說:“你們姐妹倆聊天吧,我先走一步。”

“這麼快就走了?”阿清問:“有空再來啊,不要客氣。”

天威笑笑。

我替他開了門,送他出去。

阿清問我,“他現在在追求你嗎?這個劉天威。”

我不回答。

“人蠻好的,”她說:“項老實的樣子,靠得住。”

我還是不響。

“當然比起彼得,那是沒得說,我們想早日訂婚。”

“那也好,只要你喜歡就行了,”我說:“我沒問題。”

她早日訂婚,結婚,我也可以放心,既然她有這麼一個好的男朋友,不會再看上劉天威了吧?

其實阿清又幾時把劉天威放在眼內呢?我真是擔心過份。

於是我又問:“只是你認識他才那麼一默日子,是否………”

“姐姐,有時候喜歡一個人,不是講日子的,”她甜蜜的說:“對着一個人幾十年,不一定會愛上他。”

“阿清,你也廿歲出頭了,你自己小心才是。”我說。

“知道了。”她說。

過了沒幾天,阿清把那男孩子帶回來給我看了。

他的確長得漂亮,事實上我一輩子沒有見過那麼好看的男孩子,五官身裁幾乎是十全十美的。

比起他,天威無異是呆得像一塊木頭了,阿清說得對。

但是這個男孩子也的確是長得浮滑了一點,又是富家子弟。

“要小心啊。”我告訴阿清。

阿清狡猾的笑了一笑,“放心,姊姊,我會做的了。”

過了沒一個星期,當我與天威在一起的時候,他問我:“阿清的男朋友你見過沒有?”

“見過了。”

“長得如何?”

“比所有的電影明星好看,”我笑,“又有錢有勢。”

“啊。”

“怎麼?你心裏沒有不高興吧?”我開玩笑似的問。

“怎麼會呢?”他反問:“你也太多心了一點。”

我心裏有點不快,我只不過玩笑似的問一句,如何就見得我是多心呢?他這種口氣,太不該了。

我的臉就冷了下來,自然我是比不上阿清的,一個阿清要長便長,要短便短的男人,到我這邊來便會作威作福,同是父母骨肉,我也太沒用。

於是我不出聲。我不講話,他居然也不出聲。

我心頭的火氣便慢慢上來了,但是隨即一想,我自覺又何苦與他生氣?

好就好,不好就算了,大不了回家去而已,不必動氣。

於是我就說:“我有點累了,不如送我回去吧。”

他居然說:“也好。”

我就覺得他不是好人,他只是阿清一個人的瘟生。

一個不識好歹的男人,是真叫人齒冷的,我默默的想。

當夜他送了我回去,我就決心不與劉天威來往了。

怎麼可以與這樣一個男人在一起呢?

沒有阿清,我就充數,一見阿清,我就是次貨。

這算是什麼?就算是泥人,也有幾分氣在那裏。

這樣的男朋友,不要也算了,想開一點,早免麻煩。

到了家裏,我一個晚上不睡眠,心中沉重得很。

但是阿清也一個晚上沒有回來。這嚇了我一跳。

我看看鐘,三點四點的過去,但是阿清一夜未歸。

直到天亮,我在洗瞼了,阿清才哼着歌開門進來。

我非常的吃驚,因為阿清不錯是個不羈的女孩子,但是她還真是不會整夜不歸。

於是我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那種目光像挑戰似的,一點也不怕。

“你,今天不用去上班?”我問她,“是不是?”

“誰說不要?但是請假一天,也無所謂的。”她說。

“整天請假,丟了工作怎麼辦?”我責問她說。

“丟了工作,最多另外找一份,找不到,嫁人算數。”

“你昨晚到哪裏去了?”我問她,“這還像話嗎?”

“為什麼不像話?像你這樣,整天在家就正常嗎?”

“阿清,我不想跟你吵架,你要知道做人的規矩。”

“算了,我也忍受夠了,告訴你,我以後不要你管!”

“我是你姊姊!”

“是又怎麼樣?”她狠狠的問:“誰沒有姊姊?”

“阿清,我們兩個人是相依為命的。”我告訴她。

“誰要跟你相依為命?你根本心理變態!”她嚷。

“什麼?”

“心理變態的老處女,希望每個人都像你!”

我呆住了,“阿清,我是一番好意,你你──”

“我已經很遷就你的了,我很聽你的話,但是你妒忌我,你非得阻止我快樂不可,你真黑心!”

“阿清,”我渾身發抖,“你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

“當然,這些是實話,你也不要聽!”她仰起了頭。

“我要問的,只是你為何一夜不歸?你就──”

“滿足你吧!”她不耐煩的說:“昨天與彼得在一起!”

“唉,你………”

“我墮落了是不是?”她嘲弄的問:“我一失足成千古恨了是不是?來,罵我吧!”

“有一天你會知道放蕩的結果。”我實在氣了。

她仰頭狂笑,“是的,我墮落,恐怕你卻連墮落的機會都沒有吧?”

我的眼淚緩緩的落下來,天,這女孩是我的妹妹?

“那好。我不管你,我什麼都不講你好了。”我說。

“早就應該這樣了,你自尋煩惱呢。”她說。

我一夜沒睡,換了衣服就去上班了,精神差極。

在五點多下班的當兒,忽然下起雨來了,我又沒傘。

雨雖然不大,淋到家裏,也叫人夠受的,我更不振作。

阿清不在家。

大概是出去了,我有點後悔昨天這樣子責罵她。

也難怪她還嘴。人不風流枉少年,她已經廿多歲了。

況且我只是她姊姊,即使是母親,也管不了廿多歲的女兒。

我真是過份了一點。

我受了劉天威的刺激,心裏不開心,難免找她出氣。

阿清雖然行為過份,但是這是她的事情了,我管不着。

這種雨天,天又黑,連聽唱片的興緻都沒有了。

正在悶,忽然之間電話鈴就響了,我不想去聽。

但是鈴聲一下跟看一下,很有耐心的繼續下去。

我不得不拿起聽筒。

“阿潔?”那邊是劉天威。

“唔。”

“你在小睡吧?我剛想掛斷呢,天下雨了。”他說。

“是的。”雨聲很大,落在窗門上,滴滴嗒嗒的。

“你一個人?!”劉天威問:“有沒有感到無聊?”

“一個人很好。”我說:“我的確想睡覺呢。”

“我來陪你?”

“不必了。”

“你好像生了我的氣,昨天我又把你開罪了吧?”

“沒有的事。”聽他還么說,我反而不想承認。

“我是個笨人,阿潔,我太不會侍候女孩子了。”

我心想:你笨倒是不笨,只不過不肯侍候我而已。

“我向你鄭重道歉,好不好?別再氣我了。”他低聲說。

我暗自想,怎麼辦呢?有勇氣一點,把電話掛掉吧。

阿清也是這麼做的,然後她就鐵石心腸似的,以後也絕不再聽,把那些男人嚇得半死,以後也不敢得罪她。

“你為什麼不講話?你不講話,我就當你不生氣了,我現在馬上就來。”

他收了線。

我怔怔的想着。我不會耍花樣,希望人家也不要耍我。

如果世界上真有報應的話,我希望我可以得一個好報。

如果沒有好報,至少讓我過得去,別讓我難受。

我嘆了一口氣,擺了擺頭髮。

天這麼暗,越暗越不想開燈,這樣子,比較自在。

我把上班衣服脫下,換上一件毛衣與長褲子。

漸漸我又原諒了劉天威。可能我是多心了一點。

常常提着他過去的事幹什麼呢?是我的不當了。

每個人都有過去,過去的就算了,老掘出來,真是自尋煩惱,自作自受。

這個脾氣非得改不可,我警戒自己,非改不可。

不久天威就到了,撐着一把傘,西裝肩膀濕濕的。

“幹麼不開燈?”他問。

我笑笑,不出聲,替他放好了傘,掛好了衣服。

“我買了一點熟食,我們煮一鍋飯,就不必出去了。”

我點點頭。

倒虧他想出來的,這個主意實在不錯,樂得這樣。

“肚子餓了吧?你太不當心自己的身體。”他說。

我還是不出聲。

“我向你保證,以後也不敢惹你生氣了。”他說。

我還是笑笑,他能保證,我也應該心足了,還計較什麼呢?我又不是那種人。

“說話好不好?”他蹲在我面前,誠懇的求我。

“說什麼?”

“什麼都好,昨夜我很後悔,我太不識好歹了。”

“我對你算好嗎?我又不能令你快樂。”我說。

“誰講的?你當然令我快樂,而且非常快樂。”

“是真的便好了。”我笑笑,“記住你自己的話。”

“我會的,你放心。見到你的笑容,已經夠了。”

我不響。

他握住了我的手,“阿潔,我們認識的日子雖然不久,但是彼此的認識也夠深的,是不是?”

我先緩緩的縮回了手,然後問:“你是什麼意思?”

“沒有,我家裏只有我一個兒子,父母催我結婚。”

我猛地一怔,看着他,他倒對我微微笑。

“是嗎?”

“是的,阿潔!”

“慢慢再說這些吧,現在提,實在太早了一點。”

“是的,是的,慢慢再談不遲。”他站了起來。

“我煮飯去了,你坐一會兒,開了燈看報紙。”

“太享受了,阿潔,這種安詳平定的生活。”他說。

我不出聲。

在洗米的時候,我告訴自己,男人都愛剌激。

這種安定的生活,他們又能有多久的滿足呢。唉。

我煮了一鍋飯,把臘腸蒸了,又找出了鹹魚雞蛋。

這一餐晚飯不會太離譜的,我想,菜很豐富。

要是這個真是我與天威的家,倒也好。我依依的想。

我的臉紅了一紅。

我是一個沒有出息的人,一輩子只想過平庸的生活。

嫁一個人,守住一個普遍的冢,是我一輩子的希望。

我還能夠做些什麼呢?我是一個平凡的女人,我知道。

“在廚房裏幹什麼?”劉天威走進來問,“想心事?”

“沒有。”我連忙回頭笑了”笑,“你幹麼又跑進來了?”

“看看你。”

我坐下來,覺得客廳的燈光太暗,我不好意思了。

我又跑過去開亮了一枝座地燈。

“咦,剛才不是好好的嗎?”劉天威問我,“做什麼?”

我說:“你看報紙不方便。”

於是他不出聲。

我們兩個人居然有點尷尬,靜默了很久,看着對方。

終於天威說:“到現在,我才知道被人重視的滋味。”

我不回答。

“以前我一直單方面的付出,今天才知道傻。”

我看着自己的一雙手,連呼吸都不好意思大聲。

然後他說:“你對我很好,阿潔,我太感激你了。”

我聽見廚房裏那鍋飯滾了。我緩緩的走進廚房。

他馬上跟進來。

“阿潔,我想你是一個聰明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點點頭。

“我會儘力對你好,阿潔,相信我,我不會令你失望。”

我抬起頭來,我看到一雙誠懇的眼睛,我相信了他。

自從那天起,我努力忘掉劉天威的過去,天威自己也絕口不提以往。

他真的開始對我好,開始一心一意的把心放在我身上。

這一段日子,我是過得愉快的,我沒有讓他覺得不值。

這樣子時間就過去了,而阿清呢,卻照舊與那個彼得在一起。

她的戀愛生活,並不怎麼如意,看樣子她遇到了對手。

以前男孩子對阿清是一面倒的遷就,現在就有點不同。

那個彼得,人長得漂亮,手段也是很辣,我看得出。

有不少次,阿清哭着回來,說他失約遲到,又與她吵嘴。

而且阿清說他另外有女朋友,心不止放在她一個人身上。

阿清是嬌縱慣的人,一時間碰到這樣的煞星,真是手足無措,竟把以前對付男人的手段忘了一大半。

有時候她也會狠着心兩三天不去睬彼得,經不得他軟言哄勸,又回心轉意。

我冷眼旁觀,覺得阿清與彼得的關係實在不尋常。

但是我說過不要去理阿清的閑事,隨她怎麼去。

不過看見這個彼得,我益發覺得劉天威人好得很。

我與天威都是不會耍花愴的人,大家老實的過日子。

看來我找到的男朋友,還真的算是不錯了。

我沒有告訴阿清關於我與天威的事情,我不想說。

我們姊妹倆真是越來越隔膜了,我覺得對不起母親。

她生前是如何囑咐我們來着,我都沒有照她說的去做。

就是這樣,好幾個月過去了。

一天阿清哭着回來,臉色蒼白,臉上也沒有化妝。

雖然她最近常常這樣,但是我還是覺得不忍心。

“阿清,你到底怎麼樣了?”我忍不住問了一句。

“我真是錯了!”她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從阿清嘴裏聽到“錯”字,我覺得新鮮,心軟。

“怎麼了?你到底遇上什麼煩惱了?”我追問。

“我不該認識彼得,他根本沒有誠意。”她說。

我想告訴她,她自己也沒有什麼誠意對人的。

但是現在已經這樣了,我又何必再譏諷她呢。

“吵吵架總有的,你也太任性了一點,阿清。”

“是的,但是我對他,的確一片真心。”她咬咬牙說。

我說:“那麼他也一定會對你好,你何必憂心?”

“我對他好,他就會對我好?姊姊,你太天真了。”

我笑了,“或者是吧,我一向不太懂這些,你知道。”

“你幸福得多了,姊姊。”她嘆一口氣,“我太自作聰明。”

“既然與他在一起不開心,那麼分手也就算了。”

“分手?那麼容易?他倒開心!”阿清說。

“不是開心的問題,這樣對你自己也沒好處。”

“要死我也要與他一起死,豈能便宜地!”

我吃了一大驚。

“阿清!這樣不是辦法啊!”我說:“你想想清楚。”

“我沒有想的機會了,反正我也是這樣的了。”

“阿清!”

“我一定要與他結婚,他想不娶我,我不放過他。”

“阿清,你這又是為了什麼呢?天下又不止他一個男人,你想對不對?”

“你別勸我了,反正我跟他干到底!這個沒良心的人。”

我嘆了一口氣,如果這世界上有報應的話,阿清就遭到報應了,她以前怎麼對人,人

也怎麼對她。

但是我沒有痛快。阿清是我妹妹,我替她擔心。

“阿清,這彼得是個壞男人,以前的事不要理它,以後才要緊呢。你何苦折磨自己?”

她不出聲。

“你不是說不想那麼快嫁嗎?幹麼前言不對後語?”

阿清還是不出聲,雙眼定定的看着前面牆壁。

“阿清,別這樣了,要反目就放棄他算數,別稀罕他。”

但是漂亮有魅力的男孩子女孩子,都是沒良心的居多數。

一張瞼有什麼重要呢?比誰長得好看又如何呢?

阿清不出聲,我也只好住口。這次她遇到挫折了。

惡人自有惡人磨,俗話真是一點說得不錯。

這一次之後,阿清又與彼得言歸於好,粘在一起。

他們三日兩頭這樣子,我看看也就慢了,沒話說。

我擔心阿清又有什麼用。

我佩服那些慧劍斬情絲的人,拖泥帶水,真是麻煩。

愛情並不能勉強一絲一毫。

至於我與天威,唉,我對他實在是有感情的。

我不曾受過感情上的打擊,因為在天威之前,我從來沒有獲得過感情。這也是幸福的一種?

我不知道怎麼想才好。

看着阿清的樣子,我真的擔心得不得了。

但是有一天彼得卻上我們家來了。

他還是穿得極其講究,打扮得時髦標緻,樣子討人喜歡。

不過那顆心就不知道怎麼樣了,我不喜歡他。

阿清與他來到,一進門便說:“跟我姊姊說。”

他笑嘻嘻的。“我們在一起那麼久了,有什麼關係?”

“你說呀!”阿清催他。

“說什麼?”我問。

“告訴姊姊,快!”阿清說:“你到底要怎麼樣?”

我看看阿清,又看看彼得,不知道他們攪什麼鬼。

“你真是凶,阿清,說就說好了,不要逼我。”

阿清不開口了。

“阿清要結婚。”彼得終於說。

“我要結婚,難道你不要?”阿清責問他,“你說清楚點好嗎。”

“你說好了!”

“姊姊,我們要結婚了!”阿清終於說出來。

他們兩人,真有點兒戲,怎麼忽然之間就結婚了?

我瞪起眼看着他們兩個,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我們要結婚了,姊姊,彼得決定的事情。”阿清說。

“什麼?我決定的?”彼得冷笑,“我可沒有決定過!,”

“誰決定不是一樣?”我看不過眼了,“這是大事。”

阿清在一旁,蒼白着臉不出聲,彼得弔兒郎當的坐着。

我開口:“彼得,你先回去吧!我要跟我妹妹商量一點事情,隨後再給你電話。”

彼得馬上跳起來,“你姊姊說的,我先走了!”

“不許動!”阿清說:“你倒想腳底擦油!”

“怎麼樣?”彼得反唇相稽,“你能把我怎麼樣?”

“讓他走!”我說:“阿清,你要冷靜一點才行呢。”

彼得獨個兒開門走了,頭也不回,把門關得很大聲。

阿清狠狠的說:“我不怕他飛上天去!”她哭了。

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阿清,這樣子的兩個人,又怎能成婚呢?”

“他想玩了我就走?”

“那是他的不對,但是你這樣子對他,他能不怕?”

阿清只是哭泣。

“錯了也算了,只是不要錯到底,阿清,你是明白人。”

“但是我恨他,我決不如此罷休。”阿清低聲說。

“對你有什麼好處呢?你是這樣年輕,可以從頭開始。”

“不行了。“阿清說:“我這一輩子已經完了,完了!”

“阿清,不要說這種傻話,你叫我傷心,我們只有姊妹兩個,相依為命。”

“想不到還是你來安慰我,姊姊!”她抱住我大哭。

“把這個人忘了吧,即使勉強結婚,又有什麼意思。”

阿清還是哭。

“他長得英俊,自然有比他英俊的人,他家世好,比他家世好的男孩子也多得是,不必為他一個人耿耿於懷,你聽我說,絕對不會差,姊姊是愛你的。”

“不不,我何嘗不知道你的心意,但是我做不到。”

“苦了你自己,阿清,你這樣任性,沒有好處。”

她忽然之間推開我,把房門大聲的關上了,加了鎖。

我一點辦法都沒有,坐在客廳里唉聲嘆氣的。

事情擺得很明白。阿清這一輩子沒用過真清,等她決定全心全意在愛一個人的時候,那個人卻把她扔棄了。

阿清也碰上這種事情了。

她是我的妹妹,我是原諒她的,她平時的貪玩,任性,雖是不當,也不至於邪惡,遭到這樣的報應,似乎過份嚴重了一點。

第二天,見到了天威,我把事情告訴了他。他默默無言。

“你瞧瞧這怎麼辦?”我問他。

“我怎麼知道?”他很沉着的說:“阿清很傷心吧?”

“那自然,我真怕她會做出一些怕人的事情來。”

“你怕她自殺?”天威問。

“是的。”我答。

他很焦急,“難道你沒有勸勸她?她是一個衝動的人。”

我看他一眼,“天威,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氣!”

他低下了頭,“是的,我忘了,她從不接納意見。”

“我打算去找那個彼得,他父親是個有名的商人,不太難見得到。我想向他問個清楚。”

“即使見到了,又有什麼用?你能使他回心轉意?”

“我盡我的能力。”

“你真是一個好人,阿潔。”天威忽然之間說。

“她是我的妹妹,不論如何,我不能離棄她。”

“你看着辦好了,這件事,我是無能為力的。”

天威那天格外沉默,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東西。

但是我自己也沒有講太多的話,故此並不在意。

我設法找到了彼得做事的商行,先打電話去找他。

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對我很客氣,約好了時間等我去見他。我依時而往。

彼得替我拉椅子,敬酒遞茶,吩咐女秘書把我招呼得妥妥貼貼,我只好不出聲,看他耍些什麼花槍。

“請坐,不要客氣。請問有什麼事情呢?”他問。

“你曉得我是為什麼事情而來的。”我坦白的告訴他。

“是為了阿清?”他笑了。

“是。”

“你想說什麼呢?”他還是那樣的彬彬有禮。

我真奇怪這些男人,一張臉千變萬化的,摸不透。

怎麼他對阿清就那麼粗魯不講理?見了我倒兩樣。

“你與阿清,到底怎麼樣了?”我問:“你說來聽聽。”

“阿清沒跟您說嗎?”他反問。

“說什麼?”我倒也心平氣和的反問:“結婚?”

“不不,昨天我才見過阿清,她又贊成不結婚了。”

“什麼?”我啼笑皆非,難為我替他們擔心了幾日幾夜。

“我們決定不談婚姻問題,與開始的時候一樣。”

“這麼說:你們已經和好如初了?”我問他。

“那當然。”他笑,“否則的話,她又怎麼肯見我。”

我搖搖頭,“你們太兒戲!聽我的話,好好的。”

他忽然正容的說:“我很尊重您,雖然才見過幾次,但是可以看出你與阿清完全不

同,我勸您不必管阿清的事了,她的辦法比你多,她有足夠的條件生存,你少替她擔心。”

我聽了這番話,覺得彼得很厲害,外貌雖然像個花花公子,肚子裏倒頗有一點密圈,

半恭維半嘲弄把我弄得出不了聲,而阿清也真是,這種事也不告訴我一聲,否則的話,我就不來了。

但是這種情況,我看阿清斷然不會是他的對手。

不過她喜歡與他在一起,我又有什麼話好說?

阿清也不止一次的叫我不必管她的事,真被彼得說中了。

“還有什麼事?”彼得問。

“沒有了,既然你們已經和好了,我這次來顯得多餘。”

他笑笑,“沒關係。”

“我走了。”我停一停,“對阿清好一點,看我的面上。”

“你是一個好姊姊。”他說:“要替你叫車子?”

“不必了。”

他送我到門口。

彼得的狡猾遠遠超過了他的年齡,當初我看小了他。

也許阿清也小覦了他,以致有今天的失敗。

回到家裏,我鬆了一口氣,但是我又惱怒阿清從來不把真相告訴我,叫我瞎擔心。

所以在晚上我見到了阿清,便責問她。

“彼得與你沒事?”我問:“怎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我曉得你不會贊成我。”阿清低聲說。

我的心又軟了下來,“你又攪什麼呢?阿清。”

“我要他好看。”她說。

“看你人也瘦了,事情又不好好的去做。”我說。

“我要與他養個孩子!”

“什麼?”我跳了起來。

“有了孩子,還怕他跑得了?到時他不認賬,他父親也不會算數吧?我打的就是這個

主意。”

“阿清,這個主意打不得!”

“不怕的!”她說:“我只有這一個辦法了。”

“這樣做會把你自己賠上去的,阿清,千萬不可。”

她看看我。

阿清臉上是陰沉沉的,眼睛裏有太多的怨恨。

她以前的嬌媚與柔艷一下子全不見了,我很害怕。

“阿清,你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他豈是這樣難以忘記的人嗎?你會後悔的,不如現在把一切結束算了。”

“姊姊,你不要理我,我會有辦法炮製他的。”

我想說阿清絕對治不了他,但是終於住了口,沒說出來。

她的命運掌握在她自己手裏,我愛莫能助。只好沉默。

阿清會後悔的,她這樣不顧一切的任性行事,她會後悔。

我對她說:“你現在不是愛他,你現在恨他是不是?”

“是的。”

“為什麼會把他恨成這個樣子呢?”我不明白。

“他現在天天與別的女人在一起,把我撇在一邊。”

“但是他說你與他已經言歸於好了,難道不真?”

阿清狠狠的說:“他不准我管他,否則的話,便不見我的面,我有什麼辦法?”

“這樣說,你是完全受他的控制了?”我吃驚的說。

“但是不久他就得受我的控制!”阿清握緊了拳頭。

“這樣只是報復行為,沒有多大的好處,阿清。”

“你不知道當初他是怎麼對我看迷。”阿清嘆口氣。

“既然當初對你那麼好,他還是喜歡你的,幹麼後來就變了呢?你想想是什糜道理。”

“沒有什麼道理,他玩膩我了!”阿清很固執。

“也不一定了,也許你叫他很為難,他吃不消了。”

“不管這些,我這輩子沒有遷就過男人!”她說。

“有時候女人就是女人,委屈一點,也是必要的。”

“沒有這種必要,姐,你委屈了一輩子,又怎麼樣?”

她昂起了頭,很氣憤,但是忘不了嘲弄我一下。

我想說天威對我還算不錯,但是我住了口,算了。

何必在她悲傷的時候恢耀我自己的快樂呢,多無聊。

找勸得她唇焦舌燥,她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聽我的。

我幾乎覺得憤怒,她明明把自己與那個孩子的生命往火坑裏扔,還洋洋自得,誰說阿清聰明?

要是彼得不承認那個孩子怎麼辦?多半是不承認。

天下的瘟生不是沒有,但是絕對不是彼得這種人。

這是三歲小孩都看得出來的真理,阿清倒不知道。

我實在是替她悲哀了。

天威來到我們這裏,問我,“阿清怎麼樣?”

“不用提了!”我說:“執迷不悟,還是老樣子。”

“她也許真的喜歡那個富家子。”天威隔了半晌說。

“或許是吧。”

“阿潔,”他說:“我們在一起那麼久,也該有個決定了。”

“什麼決定?”我笑了起來。

在這些日子裏,我太為阿清煩惱,只有天威,可以令我開朗起來,真正的笑一下。

“我們還是結婚吧。”他終於說:“雙方的了解也夠了。”

“你了解我嗎?”我問他:“說來聽聽,你怎麼了解。”

“我非常信任你,阿潔,你會是一個最好的妻子。”

“謝謝你。”我實在非常高興,“我會盡我所能去做。”

“你答應了?”他問。奇怪的是,聲音沒有太多的驚喜。

我不出聲。我抬頭看他,他真在笑。

天威是那種老實人,實在不太會討女人的歡心。

“我要去把一切準備起來,”他說:“儀式從簡,好不好?”

我有點為自己驚異,果然結婚了?這麼快速?

一年前我真是連想都不敢想,今天卻果然成真了。

我點點頭。

“我們去註冊結婚,然後到附近去渡蜜月,好不好?”

我又點點頭,一切由他作主好了,我樂得安逸。

“先去租間屋子,小小的,不用太大,好讓你打理起來容易點。你不必出外工作了。

快點有個孩子,我父母親一直希望回來看看孫子。“他說得很起勁,“我們可以組織一個非常快樂的小家庭。”

我笑笑,“你是一家之主,你說怎麼就怎麼好了。”

“阿潔,你真是一個好女孩子。”他抱住了我。

我覺得幸福充滿了我的心,這麼多年來的行規步矩,終於得到報酬。或許這世界上有人比我們富有,有人比我

們漂亮,但是我與天威,一定比他們快樂。

天威說得出做得到,他果然去租了一層小房子,買了家私,一切佈置得妥妥貼貼,我?看在眼中,心裏安慰。

他又去信告訴在外地的父母,他父母也很贊成,說兒子選擇的對象,必然是好的。

天威是個老實人,家裏乾淨,本身學識又不錯。

這個丈夫,我是覺得不錯的,況且我的要求一向又不高。

告訴了同事,她們也很替我慶幸。

我找了個機會,向阿清表白,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是非告訴她不可的,這是一件大事。

“阿清,”我說:“我要結婚了。”

“什麼?”她跳起來,雙眼瞪着我,“你,你結婚?”

“怎麼?”我若無其事的問:“我真是沒有人要嗎?”

“不不,”她連忙掩飾說:“太突然了,你連男朋友都沒有呢!怎麼忽然會結婚?”

“我?”我笑了。

“嫁誰?”

“你認得的,叫做劉天威。”我說:“記得嗎..”

“啊,那個傻小子!”阿清吃驚的說:“他娶你?”

我深覺阿清無禮,但是我忍受着,我點點頭。

“你喜歡他?!”阿清問:“怎麼會呢?他是個悶人。”

“阿清,天威是個很好的人,他老實而且負責任。”

阿清低下了頭,“或許是的。”她說:“他是標準丈夫。”

“有時候人不能看外表,對不對?”我輕鬆的說。

“但是他太沒有味道,那個時候一直追求我!”她說。

“過去是過去了,阿清,你不祝我們幸福嗎?”

“婚期在幾時?”她問我,“不會很快吧?”

“快了,他連屋子都祖好了,這一兩月的事。”

“好傢夥,倒成了我的姊夫了,你幾時搬出去?”

“結婚之後。”

“那麼這層房子呢?是媽剩給我們的,你要賣嗎?”

“怎麼可以賣呢?當然是留着你住,等你嫁出去之後,我們再租給別人。”我說。

“那邊是好的,沒想到比我先出嫁。”她笑了。

我看得出阿清笑得非常勉強,心裏也不好受。

“每個人都以為我會比你早嫁。”阿清說了心中話。

我不出聲。

“姐,你與劉天威,還是我做的媒呢,你說可是?”

“是的,不是你,我也不會認識他。”我說實話。

阿清側側頭,“看不出他倒有一手,追妹妹不着,又轉頭追姊姊到手,了不起。”

我不太高興阿清一直提以往的事,不過她愛說,也只好讓她說。讓她發泄一下好了。

“阿清。”我叫他一聲。

“什麼?”她抬起頭來。

“你也好好的找一個人,嫁了算了。”我低聲說。

“你倒替我擔心起來了!”她仰頭哈哈大笑。

那種笑聲,尖銳而可怕,我覺得很不舒服。

阿清是變了。她越來越苦澀,人瘦了不少,憔悴不堪。

這些大部份是她自作自受,由此可知她與彼得的事並沒有什麼進展。

我怕丟下她一個人。我真的有點怕,我與天威搬出去的時候,她個人怎麼辦呢?

多年來我為她煮飯沖茶,整理房間。多年來就替她等門,她總是忘了鎖匙。她一個人可以做這些事情嗎?

她是我的妹妹。

我只記得她是我的妹妹,實實在在,我不喜歡阿清。

我之所以容忍她這些日子,都是因為她是我妹妹。

但是我已經要嫁人了,她又情緒低落,我離不了她。

在這時候讓她一個人留在這間老屋子裏,怎麼能放心?

果然,事情發生了。

那天我一早便去和天威辦登記結婚的手續,忙了一個上午。

下午天威說屋子裏要添一件傢具,又去逛了公司。

結果我們選了一張雲石小几,放在沙發角落裏。

那茶几雖然貴得有點超出我們的預算,但是我很喜歡它。

新居雖然小,卻是完完整整的一個家,什麼都有。

與我現在的老房子是不同的,我喜歡一個新的家。

我心中是異常甜蜜的,那種感覺,猶如吞了大口蜜糖。

走得累了,我們就在一家小館子裏用些點心。

天威問:“阿清是不是在家裏?有沒有出去?”

“她呀?”我苦笑,“我想還沒起床吧,一直蒙頭睡。”

天威不出聲。

“我倒情願她恢復以前那種生活了,看她悶在家裏,愁眉苦瞼的,更叫我心裏難受。

“她這樣下去,可是個大問題啊。”天威低聲說。

“可不是?我又快要搬出去住了,”我嘆口氣。

“我一直覺得她是一個想得開的女孩子。”他說。

“這次也是湊巧,可遇上魔頭了。”我說:“那個彼得。”

“胡亂遺棄女人是有罪名的。”天威說:“不能想辦法?”

“第一:阿清已經廿幾歲了,當初又是心甘情願的──”

“不能這麼說!”

“第二:強扭的瓜不甜,即使結婚,他們也不會幸福。”

“這倒是真的。”天威低聲說:“阿清糊塗得很。”

“她一向是很精靈的!你看這一次怎麼辦?”我問。

“除了聽其自然,也沒有其他法子,是不是?”

“是的。”

我們喝完了茶,手挽手的走出小館子,天威要送我。

我笑說:“今天的電視節目不錯呢!在我家坐一會兒。”

“好。”他也笑。

到了家門,我拿鎖匙開了大門,我們倆進屋子去。

客廳里的窗帘還沒拉開,與我走的時候一模一樣。

天威問:“還在睡?”

我聳聳肩,“我去看看她,你在這兒等着,倒杯水喝。”

“那裏喝得了那麼多水?”天威笑着,一邊坐下來。

我推開房門,只看見阿清背着我睡着,臉朝裏面。

她的一床被子有半床掉在地上,露着兩條膀子。

“阿清。”我叫她一聲。

她沒有回答我。我搖搖頭,“阿清,好起來了。”

她還是不響。我知道她的心倩,故此並不怪她。

我替她撥好頭髮,也許她昨天一個晚上沒有睡覺。

我拿起她的手,替她放進被窩裏,她的手是冰涼的。

我吃了一驚。

“阿清!”我大聲叫,我把她的臉撥過來看。

阿清的臉是灰白的,雙眼緊閉,嘴角有白沫吐出來。

“天威!”我尖叫出來。“天威!救人救人!”

天威自客廳衝進來,“什麼事?”他奔到床邊來。

我連話都說不出了,只會指着床上的阿清叫他看。

天威抱起阿清,撥開她眼皮一看,“我的天!”他呻吟。

“我去打電話!”我終於說。

我到客廳,手軟腳冷的撥了九九九,差不多昏過去。

再回到房裏,我發覺天威用毯子把阿清裹了起來。

他問我:“怎麼辦?”天威的聲音是顫抖的,“怎麼辦?”

“等車子來。”我也同樣震驚,“她吃了什麼樣的葯?”

“找找瓶子。”他說:

但是我找來找去,都找不到任何瓶子罐子可疑的東西。

然後救護車就來了,來得很快,自有人把阿清抬了出去。

我們也跟着救護車走,忽然之間,天威掩着臉哭了。

我獃獃的看着窗外,心裏不知道是什麼的滋味。

天威的態度是顯然的異常,他為什麼要哭呢?

震驚害怕才是正常的。但是在這種時刻,我又怎能怪他。

阿清不知道是幾時服下的毒藥,如果是一早便吃的……

希望她才吞了沒多久,否則的話,救不回來,我怎麼樣對待母親?比去世的時候,是怎麼囑咐我的?

這個妹妹,實在太難管教,媽又去世得早,給我留下了這個難題。現在她還服藥自殺。

叫我怎麼辦呢?

到了醫院,我們下車,他們把阿清推進了急症室。

天威馬上跟了進來,我尾隨在後,看見他們為阿清灌腸。

等做完了這些,醫生說:“她沒事了。放心吧。”

天威還是用手掩着臉,蹲在阿清的病床旁邊。

我看他一眼,出去把阿清的名字地址一切登記了。

我看看鐘,攪了兩個鐘頭,阿清太不像話了。

我問天威,“你要回去嗎?我留在這裏看守好了。”

他搖搖頭口

醫生說:“你們兩個都可以回去,她又不是小孩子。”

阿清這時候呻吟了一聲!天威馬上探頭過去看。

不是我多心,他實在是有點兒過份了,我想。

我靜靜的嘆口氣,算了,都快要結婚了,還吃這種醋?

但是我對阿清的厭憎,卻是加了倍,我幾乎恨她。

她就是愛耍這樣的花槍!而且幾乎百試百靈。

我在一張椅子坐下,心裏又氣又急又餓,身子也累了。

醫生過去替阿清檢查,阿清慢慢蘇醒過來。

她看看四周,忽然大哭起來,“讓我死,讓我死!”

我不出聲,我覺得她真是丑,一張臉漂亮有什麼用?

但是天威不以為然,他拍着阿清的肩膀,安慰她。

阿清還在嗚咽,“死了算了,救回來還是受罪……”

“不要哭,一切都好商量,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呢?”

我皺上了眉頭。

那個醫生問我,“你是她的什麼人?”他看着我。

“姊姊。”

“我有話說。”醫生道:“請你過來一下好嗎?”

我抬起頭來,疑惑的看着醫生,他要說什麼呢?

“什麼?”我失聲。

醫生笑笑,“你不知道?那麼她的丈夫一定知道。”

醫生把天威當作阿清的丈夫,我不怪他,任何人看見現在這種情形,都會誤會。

但是阿清有了孕?我受不住這個打擊,她真的與彼得攪出這種事來了?

“那怎麼辦?”我蒼白着臉問醫生,“怎麼辦?”

“這一次運氣很好,胎兒沒受影響,你勸勸她,下次就不保險了。”醫生還很幽默。

我聽了卻心如刀割,怎麼辦?阿清連一個字都不肯聽我的,現在果然出事了。這孩子怎麼辦?她又怎麼樣?

我一身冷汗。這不是一死可以解決的事,真的不是。

我低下了頭,等她出院再慢慢的問她吧,還有什麼法子。

阿清三天就出院了。

人很虛弱,但是不礙事,整天躺在床上哭。

我問她:“你有什麼打算?死不是法子呢,阿清。”

“你都知道了?”她大哭起來,呼天搶地的樣子。

這些日子來,我還得服侍她,煮菜弄粥的。

我嘆口氣,“你把事情說說清楚好不好?”

“他不肯承認。”

“彼得不承認?”我問:“他就是沒良心,你早該知道。”

她又大哭。

“哭什麼呢?對孩子也不好,阿清,現在哭也來不及了。”

“我不要這個孩子!”

“你又語出驚人了!”我不開心,“孩子有什麼罪?”

“我不要不要!”她尖聲哭了起來,“怎麼可以要這孩子?

“或者你可以去找彼得的父親,你說打算這麼做。”

“我已經去過了。”她嗚嗚咽咽的說:“有什麼用?”

“怎麼說?”我問:“難道老頭一點不心痛骨肉?”

“這老狐狸給我三千塊醫藥費,叫我把孩子拿掉!”

“太欺侮人了,這怎麼可以?”我氣憤的說。

“我把錢收下來了。”

“什麼?”

“收了。有什麼辦法?姊姊,我做錯了!”她大哭。

“你怎麼能收他這筆錢呢?收了這錢,等於默認了。”

“不收也沒辦法,我又鬥不過他們!”阿清淚天淚地的。

“太沒良心!這怎麼可以,阿清,我早勸過你……”

“我也後悔沒聽你的勸告,姐,已經遲了。”

在阿清嘴裏說出這樣的話來,已經是不容易了。

我獃獃的看着她,怎麼辦呢?孩子過幾個月,就要養下來了,到時候瞞也瞞不住。

去動手術把孩子拿掉,這又是不合法的事情,我們也沒有相熟的醫生,又怕有生命危險。

看着阿清日哭夜哭,我真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

我的天,到底怎麼辦好呢?阿清堅持要把孩子去掉。

決定必須要下得快,否則的話,日子久了便來不及。

她真是叫我難做人,這樣的心緒,我也不想去上班了。

索性請了假在家陪她,同事還以為我在籌辦婚禮。

本來好好的婚期,又給阿清這一下子攪了日子。

天威也天天來我們家,老實說我很不知道他看誰。

來看看阿清也是應該的,到底是他的小姨呢。

但是我沒告訴阿清有孕的事情,阿清是要面子的。

有一天買菜回家,阿清叫住了我,“姊,有話跟你說。”

我放下了菜籃。她的臉色,彷佛有點迴轉的樣子。

“什麼事?”我問。

她低下了頭,“我找到醫生了。”她說:“朋友介紹的。”

“醫生?那種醫生?”我問。

“是的。”

“什麼朋友啊?那個醫生可靠嗎?人命關天的事情。”

“他說很可靠,做過不少這種手術,藥費也不貴。”

阿清獃獃的說著,我看她的神倩,真的有點可憐。

“阿清,每個人都會做錯,但是要過而能改。”

她低聲的說:“我早知錯了,我還會再犯嗎?”

她這一句話說得很有誠意,使我覺得非常安慰。

“介紹的人是誰呢?”我問:“你怎麼認識的?”

“是以前常常玩的女朋友之一,她也做過這手術。”

“一直跟這種人在一起,阿清,你真不應該。”

“我知道錯了,我已經說過很多遍。”她麻木的說。

我又有點不忍,我不該在現在還一直教訓她。

但是我何曾有停止過我的苦口婆心呢?從來沒有。

阿清要是真肯聽我一言半語的,那就好了,不會到今天。

我試探的問:“彼得那裏,真的沒有一點希望?”

她搖搖頭,“他把我諷刺得一個錢不值,說我設計騙他。”

“他不相信。”

“是的,他說舞女歌女的伎倆也比我高明。”阿清說。

“這樣看來,阿清,你當做一場惡夢算了。”

“將來?我還有將來嗎?以後還有人來要我?”

“你先別擔心這個,那個醫生,讓我陪你去看看好嗎?”

“是的,我打算今天晚上就去。”她不住的點看頭。

阿清近來的確是有點失常了。但是我豈能怪她。

因為心頭上壓看一塊大石,阿清以前的飛揚跋扈不見了。

那種趾高氣揚也減少了,在我眼中,她反而可愛起來。

傍晚天威來了,我叫他在家中等我們。“去看醫生。”我說。

“阿清不舒服?”他問:“為什麼不回醫院檢查?”

“她不願意去。”我說.“我們有個熟醫生的。”

這樣子把天威打發開了,但是我看出他不太相信。

我與阿清叫了計程車,把地址告訴了司機,叫他駛去。

到了目的地,我有點驚異,因為那個地方,是住宅。

一個穿白衣的女佣人來開門,問我們找的是什麼人。

“找醫生。”我說。

女佣人打量了我們一下,叫我們進屋子裏去坐下。

那個客廳佈置得很華麗,完全看不出是這種地方。

女佣人還倒來了兩杯茶,阿清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裏。

我心裏害怕,我的手是冰冷的,這種手術,實在太危險。

多少次,我在報上看到有少女流血不止死亡的新聞。

現在將進屠房的是我妹妹,我怎麼可以不怕?

阿清還是低着頭,一聲不響,臉色青白的坐在那裏。

也許她已經決定把性命拚一拚了,但是我不想她那樣做。

真的沒有其他法子了嗎?我問自己,想一想。

為什麼我不可以照顧她幾個月,讓她把孩子養下來。

我與天威可以用一個傭人養大這個小孩,我們負擔得起。

或許阿清不願意懷這個孩子十個月。她恨彼得。

阿清有阿清的道理,在恨里長大的孩子,不會有幸福。

況且他又沒有父親,也許不讓她生下來是合理的。

半晌有一個中年婦人走了出來,打量了我們一下。

“醫生?”我問。

“不是,你們那一位要見醫生?”中年婦人問。

“我妹妹。”我指了指阿清。“手術是保證安全的?”

她看了看阿清,不回答我。“幾個月了?”她問。

“一兩個月。”我說:“手術簡單吧?是不是一定安全?”

中年婦人笑了一笑,還是不出聲,她迴轉房間裏去了。

隔了沒多久,她又出來說:“醫生說收兩千塊,先付。”

我打開手袋,把鈔票拿出來,放在桌子上面。

那個婦人收下了錢,“請進來檢查一下,醫生在等。”

我把阿清扶起來,跟着這個女人進房間裏去。

一進房間,清形就完全不同了。那是一間手術室。

一張高高的床,一邊的瓷盤上擺滿了刀剪叉。我覺得這簡直就是一個殺人的地方,我渾身冷汗。一個穿白袍戴

白帽的男人站在一旁,他還戴着一個大口罩,叫人認不出他的臉來,這是故意的吧。

“你出去。”中年婦人吩咐我,“在外面等。”

我抓住了阿清,“阿清,我們回去吧,好不好?”

“不。”阿清軟弱的說。

“回去吧,阿清,我害怕,讓我們回去吧,好不好?”

我心急慌忙的懇求她,“我們一定還有其他辦法。”

阿清說:“不關你的事,姊姊,這是我心甘情願的。”

醫生有點不耐煩,問她:“到底怎麼樣?你們快決定!”

就在這個時候,女佣人忽然之間推門進來,叫道:“有便衣警察在門口!”

那個醫生馬上慌了,立刻說:“帶她們往後門走!”

我聽了也害怕,連忙拉住阿清,“後門在哪裏?”

中年婦人便拉開了一道門,把我們倆推出去。

我拉着阿清急不擇路的從狹窄的小樓梯奔下去。

那道樓梯又窄又臟,非常難走,到了街上,我快快的攔住一部街車,就與阿清上車走了。

我喘着氣,看來那個黑市醫生早就有準備,開了後門。

今天算是幸運,要是給警察抓住的話,怎麼做人?

阿清從頭到尾不說一句話,閉着眼睛,眼淚不住的掉。

這樣也好,我想,手術動不成功也是好事情。

回家才慢慢想辦法。

到下車的時候,我才想起,那兩千塊是白白損失了。

無論如何,誰還敢去要回來?我暗自嘆了一口氣。

到了家,天威替我們開的門,我把阿清扶到床上去躺下。

天威問:“怎麼攪的?去了一個多鐘頭,回來倒臉色更壞了,哪有看醫生看成這樣子的?”

我曉得他懷疑不只一點時候了,只好把真相告訴他。

天威聽了之後,苦笑連連,“你竟會想出這種法子!”

“天威!”我站起來說:“這法子可不是我想的。”

“那你幹什麼要陪阿清去?”他問:“這種地方!”

“你去問阿清好了,難道是我迫她去的?”我急了。

天威看着我,嘆了一口氣,改變了語氣,“她真是!”

“我怎麼會叫她去墮胎呢?難道我是專家不成?”

“好了,好了,我們別吵了,先想個法子吧。”他說。

“我根本沒要吵架,但是你的語氣太難聽了。”

“算我不對好了。”

我們倆僵在那裏,氣氛有點尷尬,兩個都不出聲。

天威的偏心,已經偏得太明顯了,他把什麼錯處都賴在我的頭上,阿清倒一點過失都沒有。

我奔波了這些日子,花了這麼多精神,連他都不了解。

我覺得心灰,天威到底心裏在想些什麼呢?

我與他在一起這麼久,處處倒要我遷就着他。

他對我,何嘗有對阿清的一半體貼忍耐?我看得出。

這時候阿清慢慢的走出來,“算了,不要為我吵架。”

天威看見阿清出來,神情馬上不同,關注起來。

“你出來幹什麼?快點回去,你身體不好呢。”他說。

阿清搖搖頭,“一切都是我不好,姊姊已經盡了力。”

我看見阿清這種蓬頭垢面的情形,只好去扶住她。

“你們別管我!”她低着頭,“一人做事一人當。”

我問:“你這是什麼意思?阿清,別亂講話了!”

阿清慘笑:“大不了找他去拚了命,沒有關係。”

“阿清!”天威大驚!“你這又是何苦呢!老天。”

“阿清!你還可以好好的過幾十年,何必這樣。”

“阿清,”我說:“你把孩子養下來吧,我與天威替你帶。”

阿湊看着天威一臉哀求的神色。

“好的。”天威說:“就這樣好了,我們會把他當自己的孩子。”

阿清哭起來,“我真太對不起你們了,”她說。

“沒有關係。”天威說:“我們願意這樣子做。”

“事情就這樣了,阿清,你可別再胡思亂想的了。”

阿清又低了頭。

現在她一直有點楚楚可憐的神情,叫人同情。

這樣子過了幾天,阿清無可奈何的安靜下來。

她的精神好了很多,我要等她恢復過來,才可以結婚。

但是天威卻是常常來看她的,他有點奇怪。

一當我說起結婚,他就支支吾吾的,說延遲一陣子。

也許他的心緒不寧吧,我忐忑的想:還是因為什麼呢?

有一天當我買完菜回來,用鎖匙開了門,還沒放下菜籃,就看見阿清的手在天威的手裏。

我獃獃的看着他們,阿清連忙回到房裏去了。

天威別轉了臉,不出聲,事情我也明白了幾分。

但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阿清會這樣子對我。

我也不相信天威會分不出好歹,做這種無恥的事。

我並不是一共偉大的人,但是我忍耐得成了習慣。

我把這件事也忍了下來,裝做沒有看見的樣子。

那天我照舊做了飯,大家一塊兒吃,我更加註意他們。

天威一直與阿清眉來眼去,倒是阿清,一聲不響。

阿清而且面有愧色,我也不去追問她,冷眼旁觀。

天威卻是太下流了,這樣的男人,趁早看穿他也好。

話雖然是這麼說,但是我還是心如刀割的,晚上又失眠。

我還是與阿清睡一個房間,一切都與以前一樣。

我輾轉反側的時候,阿清有時候也會咳嗽一兩聲。

她也睡不着。

不管怎麼樣,我是付出感情的人,付出很多。

而阿清與天威,他們卻是在一旁享清福的人。

我滿以為對別人好,別人也會對我好,誰知道卻得到這樣的報酬,我還有什麼辦法去相信人。

一個是我的未婚夫,一個是我的親生妹妹,唉。

我心裏太難過了,一股氣悶在心頭,話都說不出來。

我情願他們向我攤牌算了,免得我夜夜心痛。

終於在一個晚上,阿清半夜叫了一聲:“姊姊。”

我翻了一個身,“什麼事?”我的聲音是冷冷的。

我已有好幾天沒有與她正式說話了,我恨她。

“姊。我想我也瞞你不過了,還是照實說了吧。”

“說吧。”

“姐,天威向我求婚。”阿清的聲音是顫抖的。

“是嗎?”我鎮靜的反問一聲,我冷得出奇。

“姐,我對不起你……他說他依然愛我。”阿清說。

“啊。”

“他說無論孩子是誰的,無論我做錯什麼,他愛我。”

我的眼淚簌簌的落下來,但願阿清沒看見我哭。

“我想為了孩子,為了我以後,我……”她說不下去。

我不出聲。

我躺在床上,黑暗一下子包住了我,我不出聲。“我答應了,他叫我告訴你,姊姊,我對不起你。”

“他真的不介意。”阿清說:“只要是我,他便愛。”

“他很偉大。”

“姊姊!你一定會找到比他更好的男人!”阿清哭了起來,“因為你人太好了,我對不起你。”

“沒有關係。”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沒有關係。”

“姊姊。”

“一切都現成,屋子租好了,家私也買好了,天威又如願得償,你又得到歸宿,太好了。”

“姊姊,我知道你心中是怎麼樣的滋味。”她說。

“沒有什麼,我無所謂,只要你們說好便行。”

“我太慚愧了,我做了這麼多令你傷心的事。”

我又停了口。

難道阿清還想我倒轉來安慰她不成?讓她去慚愧好了。

我哭了一個晚上。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哭。

天沒亮,阿清問我,“姊姊,你是答應了……?”

“叫天威來與我說,我要聽聽他怎講。”我說。

“好的,”阿清低下了頭,“他今天會來的。”

阿清”早便起來了,弄了早飯,叫我起身吃。

我怎麼吃得下,我思前想後,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這一輩子我都行規步矩的做人,沒有走錯過一步。

為了阿清,我受多少委屈,忍耐了多少,現在落得什麼好結果呢?

從小我聽母親的話,便決定要好好的做人,正正經經的生活,過了這麼多年,我發覺一切都太不值得。

我對天威,是真誠相待,一輩子只有他一個男人。

他與我訂了婚,卻又去轉向阿清那邊去了。

阿清玩弄他,欺騙他,他一點也不見怪不生氣。

見到了阿清,他願意不計較的犧牲一切去就她。

我呢,他卻視我的真誠為渣未,這樣子對我。

我真懷疑這世界上還有沒有真心這一回事。

我是彷徨的,我靠在沙發上一語不發,我太傷心了。

看看天威怎麼說吧,我真替他難過,他錯過了很多。

我要看看他怎麼開口把這件事情說清楚,我一定要看。

阿清問:“你要喝茶嗎?姐姐?”她小心的問我。

我笑了,“阿清,這一輩子,你大概第一次倒茶給我喝。”

“你恨我吧?”

“有一陣子恨,今天反而沒有這種感覺了。”

“我情願你恨我,姊姊。”她低頭坐在一邊。

“恨你,你的心裏就好過一點是不是?”我問:“最好永遠不見你們,你們就更得償所願了是不是?”

“姊姊!”阿清大哭起來,“我不會這樣對你的!”

“哼!”

“我知道錯了,但是我現在這種情形,是沒有選擇的。”

她總是很會找理由來解釋的,阿清有這個辦法。

“我根本不愛天威!我這一輩子也不會愛他!但是我有什麼辦法?我肚子會大起來,除了他,誰也不要我,我只好嫁他!我對不起你。”

“天威知道你口口聲聲不愛他?”我吃笑的問。

“他怎麼不知道?我又不瞞他的!他不見怪。”

我只好搖搖頭,這也是前世的事情,看來我誰也不好怪。

我只好怪自己的命苦吧,除此之外,還能說什麼呢?

我不能不說愛情偉大,天威對我,始終沒有愛念。

“你們,”我的喉嚨像吞過沙石一樣,“幾時結婚?”

“越快越好,”她苦澀的動了動嘴角,“還想瞞人。”

我低下了頭。

“命運真是作弄人。”阿清說:“誰曉得我會嫁他。”

阿清好像還不太滿意的樣子,這使我抬起了頭。

她說下去,“但是我與以前不同了,我至少感激他。”

那麼我呢?從此以後,我還是得住在這間老屋子裏。

“姐姐,你不要難過,你一定會找到比他更好的人。”

“叫我到那裏去找?”我忽然苦笑起來,“我運氣不好。”

阿清又暗自落淚。

她也夠慘的了,嫁給天威,並不是她心中所想的。

她不會滿足於做一個小職員的妻子,帶孩子做飯。

如果阿清還有一條路走,她決不會這樣子做。

她傷害了我,然而得到的好處並不太多,只是出於無奈。

我能對她怎樣?

即使她是一個陌生的女人,我也不會掌摑她駕她。

已成事實的東西,是無可挽回的,除了傷心,沒有其他的法子。我並不想去報復。

我已經損失了,報復不會使我得益,我又何必做小人?

我這一輩子,忍耐了大部份時間,委屈是我的習慣。

只要使我自己更麻木一點,日子還是可以打發的。

我又不是一個要面子的女人,被未婚夫遺棄,或是被妹妹奪了未婚夫,都不算得一回事。

我的錯誤,是以為天威會愛我,我太相信他。

上了一次當以後,我不會那麼天真了,我學了乖。

當它是一次經驗吧,我心裏想,心是出乎意料的平靜。

我慢慢吃了阿清為我弄的早餐,她一直看着我。

“當心着涼。”我說:“看看你的衣服穿夠了沒有。”

她看着我,驚異得不得了,然後再三的說:“我情願你一直發我的脾氣!你叫我太難過了。”她又落淚。

我不清楚她為什麼而哭,是為了她自己,還是為我?

不過我從來沒有看過她流那麼多的眼淚,這是真的。

我躺在沙發上。

這真是一個大冷的天氣,冷得叫我忍受不了。

最高興的將是天威吧?我想是的,他是一個可怕的人。

只要是阿清,不管破爛完整,他還是如獲至寶的。

對我來說,他是瘋狂愚蠢的,但是他自己卻有樂趣。

他愛阿清,終於他得到了阿清,在他來說,已經夠了。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

阿清說:“他來了。”

我坐着不動,我覺得不應該再由我去開門了。

阿清去開了門,天威慢慢的走進來,脫了大衣。

阿清在他身後緩緩的關上門,一聲不響坐下來。

天威轉過頭去看她,阿清沒有表情,只是低着頭。

忽然之間我覺得好笑,這個小男人,我看清楚了他。

他是這樣的得意洋洋,理直氣壯,一點沒有慚愧。

阿清當初拋棄了他,使他心碎,現在他有機會,來不及的吧我拋棄了。

他還有這點不怕羞的好處,我承認我是瞎了眼。

我只看到一個老老實實的外表,一張誠實的臉。

他比彼得都不如,那種虛偽的樣子,叫人無法忍受。

我不出聲,看看他,終於他也看了我一眼。

“阿清,”他問:“跟你說了沒有?”他很鎮靜。

“說了。”

“你怎麼樣?”

“沒有怎麼樣,但是我希望你可以禮貌一點。”我說。

他壓低了聲音,很不耐煩的文:“你答應了?”

“你以為你是什麼?很值得姐姐留戀?”阿清叫道。

顯然她也看不慣這個小男人的做法了。

“我根本沒有愛過她,我愛的是你!”他迫不及待的說:“當初我失了你,我糊塗了。”

我站起來,開了大門:“我出去走走。”我對阿清說。

阿清又哭了。

劉天威走過去安慰她,被她一手推開,阿清臉三那種卑視的樣子,叫我看了心寒。

但是劉天威不覺得,他很滿足,他是個奇怪的男人。

他的醜惡一點點顯露,但是他自己一點也不覺得。

阿清從頭到尾蔑視他,他也看不出來,這人太笨。

而我呢?

我心裏卻是舒服的,街上很冷,風非常的大。

半個月前我還以為自己將嫁人為妻,獲得歸宿。

現在我知道真正的歸宿是自己的心。我得到了它。

阿清很快就嫁過去了。她的臉色不太好看。

誰也沒有去觀禮,連我都沒有,我覺得不想去。

阿清心目中的婚禮不適這樣的,所以她的臉色極其難看。

然而她搬到為我預備的新居去住了,離開了老家。

我有種輕鬆的感覺,我把老家好好的裝修了一下。

睡房裏我把阿清的床拆走了,把自己的床放在中央。

我買了新床單,糊了新牆紙,又加一張地毯。

當然我還買了兩隻暖爐,我決定不再省電了。

睡房一改裝,變得很漂亮溫暖,令我精神一振。

況且坦白的說,自阿清走後,我不用天天打掃了。

我一人住的地方,相信不會弄得太髒的,我有分寸。

客廳也找人來粉刷了,又做了新沙發套子。

才沒花多少錢,但是整間屋子是開朗得太多了。

我又請了朋友來參觀,有些是夫妻倆,有些是孩子。

做人要享受一下,何必把自己緊緊的關住呢?

劉天威在一旁咧看嘴陪笑,有點像個白痴似的。我去看了那個女兒,長得好漂亮!雪白粉嫩的臉,長長的柔軟頭髮,大眼睛高鼻子,跟她父親像透了,但是那張薄薄的嘴,卻是阿清的翻版。

我自心裏憐愛這個孩子,她可沒有罪名,這嬰孩。

劉天威獃獃的坐在一角。他也沒有去抱這個孩子。

我的心忽然軟了下來,不管在一般人眼中,天威是如何的可惡,不過他對阿清,真是至情至聖。

“叫什麼名字?出生紙填好了沒有?”我問着。

阿清對一切問題都搖搖頭,沒有太大的興趣。

我低聲說:“不要這樣,不可令他太難堪,阿清。”

阿清奇異的看我一眼,“你倒還幫他說話呢。”她說。

我笑笑。

“你的氣量這麼大。”阿清淡淡的說:“對他好乾什麼?”

“你應該對他好,他實在是愛你的。”我勸她。

“你該知道他不是什麼好人。”阿清淡淡的說。

“不是這樣的,阿清。或者他對全世界的人不好,這你就不必理了,只要對你好,你就該感激,過去的事不要再提,從今天開始,你應該把家弄得好好的。”

她低下了頭,不響,我不知道她心裏想些汗么。

但是我發覺我每一分鐘都在勸她,勸她。

她忽然抬起頭來,“你交到男朋友了嗎?”她問。

“沒有。”我笑笑,“但是我有了一大堆普通朋友。”

她說:“那太好了,現在我倒真正的有點羨慕你。”

她臉容憔悴,嘴角異常苦澀。她羨慕我?唉!

這句話我第一次聽到,一向只有我在羨慕她的。

阿清永遠不滿足現實,這是她最大的缺點之一。

過了沒多少天,她就出院了。天威為她請了一個傭人。

我當然知道天威有多少收入,這個傭人不容易請到。

但是叫阿清做家事,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這一點天威自然比我更清楚。

我還是過我日常的生活。不久我在外文班裏認得幾個很投機的同學,常常聚在一起。

我發覺我開朗得多了,一改以前苦悶的脾氣。

現在我笑口常開,大家說笑話,我也懂得湊興。

我漸漸變成一個很活潑的人,與我的年齡很吻合。

就算在穿衣服方面,我也有了進步。以前老不敢穿時興的式樣,現在受到朋友的鼓勵,買了一切顏色高雅的長裙子穿,既時髦又不過份。

我奇怪為什麼早點沒想到可以改變生活方式。

也許是天威給我的刺激實在太大了,使我來個急轉彎。

我連頭髮都剪了,現在弄成一層層鬆鬆的,容易打理。

不過我還是不贊成化妝,我到底不是十六七歲了。

一天我下班回家,去書店買了兩本書,猛一抬頭,發覺天威與阿清的冢就在附近,要不要去看看他們呢?

我還沒去過他們的家呢,以前我一直不想上門。

那些傢具,那些窗帘,都是我挑的,現在倒成了別人的家。

基於這樣的原因,我不想去他們家,也有充份的理由。

但是現在我的想法不同了,半年多來,我差不多忘了這事。

於是我拐個彎,決定上那層小房子去看看清形。

我看看錶,差不多六點了,天威也該下班了吧。

我上樓去按鈴。這層房子,本來可是我的家呢。

我很是感嘆。

來開門的是天威,見到了我,他呆了一呆的樣子。

“阿潔!”他低叫。

“是我。”我自然的笑笑,“上來看看你們,可以嗎?”

“當然,請進,請進!”他連忙請我走進去。

我一進門便看見一桌麻將。四個女人坐在那裏打牌。

阿清轉頭一着,“姐姐,你怎麼來了?也不通知一聲?”

她穿着一件舊旗袍,領子撇開一半,臉色黃黃的。

這麼小的客廳,一張麻將桌子佔了大半的地方。

阿清真不應該這麼做,況且其他那三個女的又是陌生人。

“幾時學會打牌的?”我問:“還一直打下去嗎?”

“你來了就不玩了。”她推開牌站起來,“陪你好了。”

那三個牌友也無所謂,跟着站起來告辭走了。

我看看天威,他站在一旁苦笑着一聲不響,也不坐。

客廳里四角都搭着嬰兒的尿布,東西凌亂得很。

“孩子呢?”我問。

“在房間裏睡覺。”阿清說。

“傭人呢?”我又問。

“買菜去了。”她擱起了腿,坐相不太好看。

“六點多才買菜,幾時吃晚飯?”我笑着問。

阿清打個呵欠,“反正有得吃就是了,晚一點算什麼。”

我又看天威一下,他的表情還是木木的,一句話沒有。

我在心中嘆一口氣。阿清恐怕距離標準主婦很遠吧。

我進來這麼些時候,她連正眼都沒有看過天威。

彼得剛剛離開她時候的低潮已過去了,阿清現在又恢復神氣囂張了,天威吃不消也得強忍着。

這就是阿清,本性難移,我的確相信這句話。

小小的房子,本來可以弄得很舒服,可是……

至少她該叫人來把地板打一打蠟,太髒了一點。

當然我沒有出聲,這是他們的家,我不便理太多。

“留在這裏吃飯吧,姐姐。”她說:“菜還可以過得去。”

我點點頭。

“你這裙子新買的?款式不錯呀。”阿清斜眼看着我。

“是嗎?我決定穿得稍微好一點。”我有點難為情。

“我已經好久沒買新衣服了,”她閑閑的說:“看樣子非得自己去找一份工作呢!”

聲音里透着不滿。

我忍不住又看天威一眼,他走進廚房去了。

“死相!”阿清扁扁嘴,狠狠毒毒的罵他一句。

“阿清!”

“真討厭,一天到晚老木頭似的,也不去看看孩子。”

這到底不是他的孩子,叫他有什麼興趣去看?

我想這樣說,但是我忍住了。他倆是周瑜打黃蓋。

我在一旁多事幹麼?

天威從廚房出來,為我倒了一杯茶,放在我面前。

“謝謝。”我說。

我摸摸茶杯,是涼涼的,這茶不知是哪年哪月泡的。

我有點難過。一個男人,辛辛苦苦的賺錢是為了什麼?

回到家裏,連一口熱茶都沒有,這樣的妻子,孩子又不是他生的,兩夫妻對半天說不上一句話。

這樣的生活有什麼意思,有什麼前途,希望?

不過這一切都是天威自己選擇的,他真是活該。

我轉移話題,“你以前的衣服可多得數不清。”

她懊惱的說:“我胖了,你沒有看出來嗎?衣服全不合身。”

我細細一看,剛才倒沒察覺,現在可覺得不對勁了。

原來阿清自從生產之後,不知道為什麼,小腹收縮得不太好,很明顯的凸了出來,這樣子的身裁,與以前比是差得太遠了,難怪她要不開心。

然後孩子就哭了,阿清無可奈何的進房去抱她。

我在客廳里尷尬相,也只好跟進房去看孩子了。

房間裏的情形是可想而知的。阿清根本不知道收拾。

她連被子都不摺,化妝品一個梳妝枱上都是。

小孩的衣服,毯子一半在地上,枱燈上都是灰塵。

大可怕了。

這樣的家怎麼可以被稱為一個家呢?我順手替她收拾起來。

這些工作,在家裏的時候,都是我替她做的。

我雖然沒有換過小孩子尿布,但是還做得過得去。

我又替小孩子換了乾淨袍子,抱在手中看了看。

她的確是長得好看的,我從心中喜歡她出來。

跟着我替阿清理了一理房間,把窗帘拉開,讓新鮮空氣進來,把一切東西整整齊齊的放好,房間看上去舒服了。

阿清笑了,“你真行,姊姊。”

“那裏。”我將孩子放在大床上,她笑了起來。我又把小床理好,把該洗的東西都拿到浴室里去。

“那傭人不會做事情。”阿清毫不慚愧的告訴我。

“傭人也只有一雙手。”我忍不住笑笑的反駁一句。

阿清的瞼紅了一紅。“咦,她回來了,一小時后可以吃飯。”

我也聽見傭人開門關門的聲音。

天威進房間來一看,登時呆住了,我向他點點頭。

“真不好意思,你是客人,倒叫你動手做事。”他說。

我擺擺手,“過來看看孩子,頭髮好長呢。”我說。

他搖搖頭,“我去叫傭人煮多兩碗飯。”他出房去了。

阿清說:“不看拉倒!偉大?他偉大?瞧瞧那個鬼樣!”

我搖搖頭,這時候女佣人又倒了一杯茶來。

我到客廳去把所有的尿布都疊好了。我不是要討乖,只是看不順眼亂成這樣子。

那一頓飯吃得不太和洽,他們兩夫妻不對話。

這樣子下去,怎麼能對一輩子呢?我真擔心。

阿清對我說:“我想去找一份工作做,姐姐。”

“那倒也好。”我說:“多份工作是好的,反正有傭人。”

“在家悶都悶死了。”她說:“有工作至少有寄託。”

吃完了飯,我在那裏休息了一會兒,便告辭了。

“我送你下去,”天威說:“外邊天已經黑下來了。”

阿清不反對。

他送我到樓下,沒有說過一句話,後來他問:“家裏好嗎?”

“好。”

“一個人靜不靜?”他雙手插在口袋裏,聲音很小。

“還是老樣子。我裝修過屋子,很不錯。”我說。

“那是一定的。你是這麼會理家。”他靜靜的說。

我對他的仇恨早已消失無蹤了,現在只覺他可憐。

“你的小房車呢?”我問。

“省錢,賣掉了。”他說。

就在那個時候,一輛空的計程車駛過來,我截停了它。

“再見。”我說。

他也向我道別,一個人默默的走回來,一肚子的委屈。

回到家裏。我開了暖爐、電視,只覺得自己幸福。

雖然我沒有過過狂喜的日子,但是生活一向平靜。

這是多麼不容易呢。我伸伸腿,過得太舒服了。

我的信心漸漸恢復過來,現行矩步,到底有代價。

過了幾個星期,有一天下班,我剛弄了粥,就聽見門鈴響。這種時候,會是誰來呢?

我去開了門,門外站的是天威一個人。

“唉呀,是你。”我驚奇的說:“在下雨呢,快進來。”

他進來,看了看屋子,“弄髒地方了。”他說。

“不會,把外套脫下來,阿清呢?在車裏?”

“沒有,她沒有來,她找到工作了。”他告訴我。

我一呆。“是嗎?你先坐坐,我去給你倒杯熱茶。”

“我不冷,我喝了點酒。”他傻傻的笑了。

我有點不放心他,看樣子他喝了不少,我為他沖了一壺濃濃的咖啡。

他喝了一口,“真香。”他搓搓手,“好一個家啊。”

我不出聲。

“我真蠢,竟會不知道選擇。你沒有恨我吧?”

我正容道:“天威,你是我的妹夫。每一個人有他的選擇,但是做人切忌反覆無常,否則你會後悔一輩子。”

“我的確會後悔一輩子。”他說:“我不該娶阿清。”

我笑了。

“笑什麼呢?”他問。

“笑你,如果你娶了我,還不是一樣?你會念念不忘阿清的美貌招搖,你同樣不會滿足,你太貪心了,天威,

你不是一個孩子,誰也沒逼你娶阿清,事到如今,你只有發奮做人。”

“我無法討得她的歡心,她不愛我──”他說。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愛你,既然犧牲,就犧牲到底。”

“我,我,……”他結結巴巴的說不下去了。

“天威,你最錯不是娶了阿清,而是猶疑不決。”

“你說得太對了,阿潔,我對你不起。”他竟掩臉哭了起來,“我不是人。”

“何必責怪自己呢,當時你又是這麼理直氣壯。”

他還在哭。

“我現在不是很好嗎?一會兒有朋友來看我。”

他抬起頭來。我發覺他的眼睛佈滿紅紋,頭髮凌亂,襯衫很縐,領圈有點黃黑,髒得?很,阿清實在沒有照顧他,他比獨身的時候更差。

“你這樣會影響工作。”我說:“天威,振作起來。”

“你太好了,我一向知道你好,但是我着了魔。!”

“不要怪你自己,也不要怪阿清,頹喪是不應該的。”

“唉那個孩子,又不是我的,叫我怎麼好?”

“天威,不是我怪你,但是這一切你事前都清楚,你不是不了解阿清,現在你又怨天怨地,使我反而同情阿清

,開頭是你要表現偉大愛情,是你要為她犧牲,為什麼不做得好看一點呢?後悔不是辦法,一個男人,要有膽色勇氣,你一直就是如此婆婆媽媽的,我不愛聽這些!”

我的聲音很大,把他教訓了一頓,我覺得我說得有理。

他是一個這樣的小人物,我真慶幸沒有嫁給他!

阿清雖然錯得厲害,不過劉天威也不是個東西。

“你回去吧。”我下令逐客,“說不定阿清在等你。”

“好。我回去。”他說。

他站起來,喝完了咖啡,穿上了大衣,走到門前。

“我沒有福氣,也許你不知道,我是真正的反悔了。”

我打開了門,送他出去,再關上了大門,鬆口氣。

他反悔?

當初他何嘗不反悔與我訂下了婚約?一看到阿清,他來不及就跟着走了,現在阿清的劣點暴露無遺,他又想回這裏來?不可能的事!我怎會那樣糊塗?

事實上現在一檢討,我根本不知道我當初看中他那一點。

自從阿清離開了這裏,我反而獨立自由起來。

我心裏不再苦澀,不再有重壓,不再拘謹了。

沒過多久,有三個朋友來了,我們大家吃了一鍋粥,有一個中年男人開始教我打橋牌。他姓陳,很有幽默感,風度也很好,他似乎不介意我領悟力低,耐心太好了。

這個姓陳的朋友是王氏夫妻帶來的,我也是第一次見面,但是我們熟絡得很快。

可以算是我同學的王氏夫妻盛讚我能幹,叫我臉紅。

他們好似有意介紹陳先生給我,本來遇到這種情形我會手足無措,但是現在我覺得認識一個朋友,有什麼不好?

他們是十一點多才走的,我有點累,收拾好便睡覺。

我現在沒有失眠了。感謝上帝。真的要感謝上帝。

以後王先生太太常常來,我也常常去他們家。

這兩夫妻真是熱心人物,又是信教的,非常友愛。

他們異常喜歡我,我跟他們也相當合得來。

我漸漸知道他們的陳先生今年卅八歲,事業有點成就。年前太太去世了,並沒有孩子,他學問不錯,是值得做朋友的,而且人非常溫文.又帶點活潑,從來不提男女私事,一付光明磊落的態度。

這叫我放心與他做朋友,自從得了天威的教訓后,我一切得小心了,朋友是朋友,一切都慢慢來,我非得觀察清楚不可。

但是因為有了這樣一個朋友,我不再寂寬了。

我有了正常的社交生活,日子過得很有意思。

我把天威那件不愉快的傷心事,忘得一乾二淨,不過有一天,我接到一個很奇怪的電話,叫我驚奇。

電話是彼得打來,他問明我是誰之後,有點不好意思。

“阿清好嗎?”他輕輕問。

“她死活與你還有關係?”我反問:“你權當她死了好了。”

“我知道你生氣,姐姐。”他的油腔滑調又來了。

我厭惡的說:“你別跟我來這一套!誰是你姊姊?”

“孩子好嗎?”他的皮倒真是很厚,吃他不消。

“打掉了,照你說的,三千塊醫藥費一點不多。”

“這……我聽說孩子養下來了,是個女的,是嗎?”

“你聽誰說的?”

“告訴我好不好?”他央求,“到底是我女兒呢!姐姐。”

他倒是打聽得很清楚。我反問:“你女兒,你開玩笑吧?”

“怎麼不是?”

“是你女兒,幹麼當初不承認?幹麼要打掉她?你也配有女兒?見你的鬼,你不去照照鏡子?你是殺人犯!”

他讓我痛痛快快的罵了,一點都不生氣,真有功夫。

他說:“姐姐,你不曉得,我原以為阿清開玩笑來要脅我,我怎麼曉得她真有了孩子?我父親也以為是開玩笑,我當時既生氣又糊塗,真是錯了,哪曉得她真的養了孩子下來,算算時間,我才恍然大悟!”

“放狗屁,你以為有人相信你?”我大聲的罵他。

“唉,姐姐!你不相信我也是應該的,我活該死,我活該給你罵,姐姐,你罵我是給我面子,只求你聽我說下去!”他苦苦哀求。這樣的人,令我既好氣又好笑。

“說吧。”

“如果我立了壞心腸,現在何必求姊姊?孩子是女的,又不是男的,我又不是沒生殖能力了──”

“去你的!”我喝止他,“別在我面前胡說八道。”

“姐姐,我要見孩子,完全是放不下心,沒有其他意思。”

“阿清嫁了人,你迫成她這樣,你難道不知道?”

“孩子跟他們會幸福嗎?”彼得又遊說:“我要見孩子。”

“孩子不幸福?就算你當初不信阿清有孕,你又可曾想到阿清的幸福問題?”我說:“你說什麼我都不信!”

“我要阿清隨我!”

“荒唐荒唐!她已經嫁了人了!女人能嫁幾個丈夫?”

“你看看好了!既然她與我有了孩子,我一定要她!”

“你饒了她吧!”我說:“又去破壞她幹什麼呢?”

“你不知道,姊姊,她只愛我一個人,我不是去破壞。”

“那你去找她幹麼?你倒解釋給我聽聽。”我說。

“我去救她。姐姐,你說得對,我也荒唐夠了。”

“真是一筆糊塗帳!二我不管你們,”我要掛電話。

“把她的地址告訴我吧。”彼得哀求了又哀求。

“你有本事,自己找去,我不做這種事情!”我說。

我把電話用力掛上了,阿清這幾個男人,天曉得,

一個輪着一個的來麻煩我,還成什麼體統呢?

我不曉得彼得會不會真去找阿清,憑他的神通,似乎不是太難的事情,到時又有一番好戲可看了。

這是阿清的事,我終於學會了免管閑事這戒律。

她的確是我的親妹妹,但是她也是個人,她有主張。

她認為好的,她有權去做,她做錯了,她有去受罪。

我可以勸她,但是不該干涉她,這樣做才對。

我以前實在是太管得她多了,以致自己受罪。

於是我也沒有打電話去問她任何事情,我裝成沒事人一樣。這是處世之道,即使阿清是我妹妹,也只好這樣。

隔了沒多少天,阿清倒上門來找我了,那天我沒出去。

她一進門,就驚呼一聲,“家裏完全不同了!”她嚷。

“是的。我稍微改動了一下,其實家私還是舊貨。”

“太好看了,我那邊……唉那個人,狗窩。”她說。

我想告訴她,怎麼樣的屋子都得打理才行,人力要緊。

“喝點什麼?”我問。

“你把我當客人了,何須這麼客氣?”她笑問。

“有什麼事啊?”我問她:“你沒有事也不會來找我。”

“當然。”她自皮包里摸出香姻與火,點燃着了。

“什麼事?說來聽聽。”我遞給她一杯茶。

“你答應我呢,固然好,不答應呢,也算了。”

“我不會不答應的,阿清,只要合理就行了。”我說。

“姐姐,你知道我一向對你不起……”阿清苦笑。

“別說這種話了,阿清,那段事情我早已忘記了。”

“是的,你現在過得很好,我看得出來。”她說。

“你有什麼事呢?”我催她說出來,她真的不必賣關於。

“我找到工作了,一份薪水很優厚的工作。”她說。

這不稀奇,阿清常常有這樣的運氣,她是得心應手的。

“那好極了。”

“我想與天威分開。”她說:“我受不了這男人。”

“可是你們結婚才幾個月罷了。”我說:“這怎麼行?”

“沒有不行的,去律師那裏簽張分居狀好了。”

“這……”

“姐,我知道你又不贊成,但是天威這個人……”

“我並不同情他。”我說:“事實上他的確難以忍受。”

“我也過份一默,但是與他在一起,等於坑死了我。”

“這我相信。”

“姐,孩子不是他的,我又喜歡她,我想把她領過來。”

“這也是好的。”我說:“孩子又沒有過失。”

“但是我一個人帶她,實在不方便。”阿清說。

我靜默了一會兒,“你是不是想搬回來住呢?”

“不不,我不會再打擾你了,姐姐。”她不好意思的說。

“那你預備怎麼樣?”我問。“你說來聽聽。”

“我這次與天威分手,想出去找一間房住,出入方便一點,孩子實在沒有辦法帶,家裏地方大,我想把孩子寄在你處,我出錢請個傭人。這是我的主意,如果你不同意,可以拒絕我。姐姐,我已經很過份了,不想你再為難。”

我聽了她的話,鬆一口氣,原來她想這樣子做。

阿清低着頭,好像很有一點抱歉的樣子,我想了一想。

“這樣也好,無論如何,孩子是我的外甥女。”

她嘆口氣,“姐姐,你對我,真是沒話說了。”

我也嘆口氣。

“往事不要再提了,”她說:“以後我再也不會令你失望就是了,姐姐!我會努力的。”

我說:“事情就這麼決定了,你去找女佣人吧。”

“每個月的薪水我會交來的。”她告訴我,“你放心。”

“我有什麼不放心的,你倒與我講起錢來了。”

阿清又低了低頭。“姐,我認得了個新朋友。”

“男的?”

“是。”

“那麼彼得呢?”我問:“他有沒有去找你?”

“找我?他為什麼要來找我?”阿清的神色淡漠。

“哦。”既然沒有去找她,那就最好了,我心裏說。

阿清好似已經不將彼得放在心上,這也是好事。

她說得出做得到,先請了個女佣人在我那裏,隨即把孩子抱了過來。我把書房整理下,做了嬰孩房。

家裏屋子大,天花板又高,多兩個人,不覺得什麼。

孩子已經有三幾個月了,長長的頭髮,真是可愛。

我下班回來,反而不用自己忙着做飯,真正的享受起來!孩子又可以為我解悶,阿清也常常回來,兩姊妹的感情反而有很大的進展。

阿清再三叮囑,叫我不要將新地址告訴任何人。

特別是劉天威,她說。

她與他在律師處正式簽了字,這也是對的。

像劉天威這種男人,誰都吃不消,離開了也好。

我只希望他不要上這裏來,否則的話,真要對他不客氣了。

我討厭三心兩意的男人,劉天威是其中的佼佼者。

現在他兩邊不着,倒可以真正的輕鬆起來了吧?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又來了一次,那是一個晚上。

一進門,我就對他說我有事,馬上要出去。

他沮喪的說:“阿潔,我失了業,阿清又離開了我。”

我的同情心油然而生。阿清離開我倒是知道的。

但是失業呢?失業又是怎麼一回事?他有一份好工作。

“我現在很頹喪,我根本不想工作了。”他說。

“就算在婚姻上不如意,”我說:“也不要這樣啊。”

“我連人也不想做了,我真是後悔。”他抬起頭。

“後悔是於事無補的,你還是振作起來吧。”我說。

他不響。

“沒有一個人會同情頹喪的男人,”我說:“快點振作。”

“阿潔,我求你回來,可以嗎?”他忽然之間說。

我先是一呆,然後笑了出來,沒想到他會這樣說。

我曉得不應笑,但是我畢竟是笑了出來,不知道為什麼。

“我很可笑,是的,”他說:“我深深知道這一點“。”

“過去的事不能再提,你應該把精神寄托在事業上。”

“阿潔,”他說:“我知道我是獲得報應,真的。”

“快別這樣。”我也只有這一句話,想不出別的了。

他緩緩的站起來,“我知道我可笑,我走了。”

我只好替他開了門,他喃喃的說著話,開門走了。

我真怕他會失心瘋,但是,這個男人,是一個奇怪的男人。

每與我在一起的時候,他心裏面盡掛着阿清阿清。

與阿清在一起了,又嫌阿清對他不夠忠誠賣命。

於是,他又想到了我的好處,這樣子兩頭鑽,會把他鑽死。

我又不能幫他。

奇怪的是,我曾經為他流過那麼些眼淚,但是,現在又覺得這樣不值得。我想我是慢慢成熟起來了。

當他走了之後,我回到房間去,看了看阿清的孩子。

她睡得很好。

她是一個乖孩子,晚上從來不哭,白天也笑嘻嘻。

阿清給她取了個名字,叫做薇明,姓則是我們的姓。

無論如何,她是一個生命,而且,阿清很愛她。

阿清從來沒有愛過一樣東西或是一個人,即使對彼得孩子的父親,也是一種好勝的心理而已。

不過,對孩子,我了解她是真正的用了感情。

有一次她對我說:“幾乎要把她打掉了。”她說。

“幸虧沒有那樣做。”我說。

“真是。孩子是孩子,我是我。孩子還是好的。”她說。

她說的不錯,但是有很多未婚母親沒有她的幸運。

她有一份好職業,她又有我照顧,生活一點沒問題。

今天下班,她神色有點焦急。一進門才鬆口氣。

“孩子呢?”

“在房裏睡覺。”我答。

“今天有沒有人來看她?千萬不要給人看她。”

“今天……劉天威來過。”我說:“不過沒有見到她。”

“他來幹麼?”阿清問。

“沒什麼。他情形不大好,來訴訴苦吧。”我說。

“沒有其他的人了?”她問:

“彼得有沒有來?”

我搖搖頭。“怎麼?你見到他了,是不是?他找到了你?”

“他說什麼?”

“他要求看看孩子。”

“他要求與我重修舊好。”阿清說。

我聽了靜默了一會兒,“你的意思怎麼樣呢?”我問。

“不可能!”阿清乾脆的說:“你知道我的脾氣。”

“但是……”

阿清看看我。

我又看着阿清。

我說下去,“但是阿清,孩子到底是他的呢。”

“我可沒這樣想過,孩子是我的,我不願意他看。”

“你不愛他了?”我問:“你一點都不稀罕他了?”

“你說得對,姊姊,吃一次虧學一次乖,我看透了他。”

“你對他一點留戀都沒有?”我問得很緊,很急。

她緩緩的搖搖頭。

我嘆了一口氣。

“我已經把這一段惡夢完全忘記了,姊姊。”她說。

“那也是好的,跟着這個花花公子,也不好。”

“誰說不是?他這個人,今天臉色好看,明天不一定好,人無千日好,我何須靠他?”

阿清真的想得很為透徹的,她終於成熟起來了。

“以前我太任性,現在我改變了。”她吁出一口氣。

“這是好的,阿清,你現在的生活如何?”我問。

“很正常很規矩,我珍惜我的工作,我珍惜我的朋友。”

“你上次說你有了朋友?”我問:

“什麼樣的人?”

“很好的,不過感情還很普通,言之過早呢。”

阿清笑了,她臉上還清瘦,但是開朗得多了。

我也笑笑。

“照我以前的行為,如果真要報應起來,可不得了,我現在算是好的了,應該心滿意足。”

“況且又有了這麼可愛的一個孩子。”我補充一句。

“這孩子,”

她堅決的說:“決不讓彼得看上半眼。”

“感情真是很奇怪的東西,去了就去了,不可挽回。”

阿清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她伸手抱起了孩子。

我與她都超越了一點感情。

她本來走她的路,我走我的,兩個人大不相同。

現在她的結果與我也不一樣,我希望她可以獲到幸福。

至於我自己,我覺得我目前已經夠好夠自在的了。

我是個要求一向都不高的人,我過得很滿足。

我們姊妹倆,好像有了真正的了解與諒解的了。

彼得又去求過阿清幾次,但是阿清的心念很堅決。

她完全不為彼得所動,這一點我佩服她,這是她的好處。

叫我心腸硬起來,是比較難的,因此誤了許多事。

但是對劉天威這樣的人,我也學得像阿清。

阿清是個奇異的女人,她有她生存的一套。

我與她不一樣。

但是我有信心,她會把薇明帶大,她會追求到她要的。

而我,我忽然想起我有約會,有人約我去看戲。

我還是不要想得太多了,傭人馬上就要開飯,阿清抱着孩子在哄她。

我又有了新朋友。

目前的生活不是更好嗎?我實在沒有什麼要求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惱人天氣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惱人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