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聖琪苦笑,“均沒好好做人,親友都離得遠遠。”

醫生拍拍我腿部,“以後揚名立萬,他們又會回心轉意。”

聖琪頭一個笑出來。

那年輕醫生留意聖琪音容,似不願離去,直至他的傳呼機響起。

他說:“他着迷了。”

聖琪說:“我們出院吧,你暫時到我家住。”

“你家裝修似妓院,我不去。”

“你當心我掌你嘴。”

結果聖琪搬到我家陪我。

開門進屋,聖琪說:“這就是血案現場,這間小公寓,不知歷劫多少奇事,假如牆會說話,它的故事一定動聽。”

地上卻沒有血跡,傢俱全放在原處,一室消毒藥水味。

我好生感激,“聖琪,你派人來收拾過了。”

“不成敬意。”

“不好意思,叫你看到一團糟。”

“鑒證科人員昨日才把現場歸還,我找清潔公司,他們說,蒼蠅已聞血而至,再不處理,更生蛆蟲。”

我打冷顫。

“家亮,真不知我與你,誰比誰更勇敢。”

她接動電話錄音,王旭聲音傳來:“家亮,好幾天找不到你,人在何處?這樣野,誰敢娶你?”

我沒好氣,“他自己走得影蹤全無,還怪我。”

這時王旭聲音又傳來:“家亮,家亮。”

我取起電話,忍不住落淚,“你在哪裏?”

“哎呀,惡人先告狀。”

“你什麼時候回來?”

“有點急事,延遲三日可批准?”

“不批,我等你回來註冊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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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

“聽到沒有?”

“有一件事……鄧志一忽然向我辭工,你們倆為裝修鬧意見?他不幹了。”

我輕輕說:“我自己做得更好。”

“可是你沒有時間。”

“我自有計劃。”

“三天後我就退休,我倆親自動手好了。”

我向他道別。

聖琪撫摸手臂,“好肉麻,家亮,我自嘆不如。”

我說:“所以要結婚呀。”

“經過此劫,你一切順利了?”

回到醫院複診,傷口結過縫合,像一隻眼睛。

“余小姐,你需做物理治療,如嫌傷口顯突,可做矯形。”

醫生叫我做幾個姿勢,我的左手不能屈至身後,也不能撐腰,功能只剩下一半左右。

“這需要一寸一寸練回。”

我緩緩穿回衣服,病去如抽絲,起碼要一年半載。

“你的姐姐呢,”他忽然問:“她今日沒陪你?”

我沒有回答,抬起頭看住他。

他說:“我叫阮軒,駐院外科醫生,獨身,從沒結過或訂過婚,亦無子女,身家清白,渴望有一個美麗女伴。”

我笑,“非要那樣美貌嗎?”

阮醫生一本正經說:“差一分亦不可,況且,余小姐你此刻心情欠佳,我也不方便追求你。”

他有幽默感,這是很難得的優點。

我問:“我可以為你做什麼?”

“說我想約會她。”

“你是外科醫生,你沒有私人時間,不能隨傳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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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會明白,她性格成熟。”

我訝異,“你知道得不少呀。”

“你倆處變不驚,決非嬌縱弱女。”

“我替你把名片交給她,對了,鄧志一如何?”

“他已出其不意院,聽說回亞洲療傷去了,他始終沒見到你?”

我搖搖頭,“那女子呢?”

“她仍在精神病院。”他欲言還休。

“這麼久?她有否開口說話?”

“她只有一個動作,把手指屈成開槍那樣,瞄準了護理人員,然後,嘴裏輕輕說‘啪”!”

我身上雞皮疙瘩都爬起來。

“院方終於尋到她親人,他們來看過她。”

“有痊癒希望嗎?”

阮醫生說:“她的主診醫生很有信心。”

我吁出一口氣,“為什麼她會有如此激烈反應?”

“因人而異,說不定你的創傷一般深,只是不表現出來。”

他送我到門口,“記得--”

我點點頭。

回家我把名片交給聖琪。

聖琪搖頭,“我不考慮同這種刻板的人在一起。”

“世上百分之九十五人口都有份正經工作,朝起晚息。”

“是,三十歲結婚,四十歲生子,五十歲退休,看着子女自大學出來找工作,循環演出生活。

一代繼一代,愚公移山,精衛填海。”

“枯燥啊。”

她說下去:“每日七時起床打點孩子書包及午餐,一邊丈夫大聲問:‘我那套條子西裝自洗衣店取回沒有?下星期表弟結婚,你去準備禮物,不可失禮,老媽氣喘,想吃燕窩,還有,妹妹英文只得八十二分,你救救她’……”

“家亮,我們已到了旁徨路口,需要作出抉擇,我決定自由自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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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歲時呢?”

“與你的子女調笑。”

“那怎麼一樣。”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你對小醫生說,我野性難馴,皮相雖佳,毫無靈魂。”

我說:“聖琪,我的家永遠是你的家。”

“別說得那麼偉大,眼前有一件事,請你幫忙。”

我看着她,我要小心。

聖琪最會出難題。

她輕輕問:“你還記得那個老猶太?”

我點頭,“他叫赫左,你與他尚有來往?”

“家亮,他年老體弱,已在彌留狀態。”

“最近你見過他?”

聖琪點頭,“他叫律師找我,我見過他,他向我道出最後願望。”

“那又是什麼事?”

“他說,在他十五六歲的時候,在上海大劇院帶座,曾經觀賞過梅花歌舞團表演。”

“嗯,”我說:“那好像是一個脫衣舞團。”

“不,我做過資料搜集,那不過是歌舞團。”

“赫左對表演印象深刻?”

“是,他希望再看一次。”

“多麼奇怪的願望。”

“他說,他愛上其中一對女演員,叫桂花香及桂花白。”

“好漂亮的名字。”

“她們只與他說了三句話,他便給看場趕走,指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至少六十多年,他念念不忘。”

“那也容易,你找藝員來演一場給他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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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看職業藝人表演。”聖琪躊躇。

我這時才聽出話中有因,“那又該怎麼辦?”

“他的意思是,由我們姐妹倆客串一場,大約五分鐘,重酬。”

我張大嘴,意外得說不出話來。

這老頭花樣真多,虧他想得出來。

“家亮,拜託。”

“你知我不會跳舞,況且,我倆也不等錢用。”

聖琪嘆口氣,“那是你,我這生這世,無時不刻都不會嫌錢多。”

“可是跳艷舞--”

“不,他點的曲名叫小放牛。”

我聽不懂,“那又是什麼?”

“是一出小調,一個人扮牛童,一個扮小姑娘。”

“越來越稀罕,我更加不會,聖琪,你請另外找配角。”

聖琪拉下面孔,“早知道你沒義氣。”

“聖琪,你最喜歡強人所難。”

“那你會不會採茶撲蝶?”

我不置信,“一個猶太老人,臨終前想看採茶撲蝶?”

“戲服道具音樂我全借來了,我們馬上可以開始練舞。”

我取出冰凍啤酒喝一口。

“家亮,這是日行一善。”

我沉吟,“我的傷臂不靈活。”

“你跟着我做更可,沒有大動作。”

“聖琪,我還是覺得這是出賣色相。”

聖琪瞪大雙眼,斥責我:“你好不婆媽!”

我無奈,“好,我答應你。”

下午,她取來戲服與音樂,與我排練,我覺得趣味十足,不禁想在王旭生日該天也表演一場。

我拿着彈簧蝴蝶,一晃一晃,待聖琪演的村女來撲,我哈哈大笑,心中陰霾去掉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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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出一身汗,我們坐着休息。

聖琪忽然在緊身衣上繫上一條有叮噹的紗裙,跳起肚皮舞。

我看得呆了,真沒想到她那麼好身段,姿態撩人,腰肢柔若無骨,可以想像到舞姬沙樂美的姿色。

我贊道:“施洗約翰就是這樣丟了人頭。”

她吁出一口氣。

“什麼時候學會的功夫?”

聖琪說:“阿利揚之後一個男朋友,他喜歡這舞。”

“你倒是樂意討好他們。”

“那時年輕無知現在不一樣了。”

“你還不是同意娛樂赫左老人家。”

他不同,一個人走到盡頭,想起過去種種,十分悲愴,他說他結果什麼也沒得到,可憐。”

“可是,無論如何,在老男人面前跳舞,十分猥瑣。”

聖琪笑了。

第二天我們又練了一個上午,我發覺該項運動對我手臂重新活動有很大幫助。

小醫阮軒打電話來打聽:“聖琪怎麼說?”

“她對你沒興趣,這好比救了你性命。”

他深深嘆息。

“我們在練舞,你可要看綵排?”

“什麼舞,我馬上來,等我十分鐘。”

“來了便知道我對一個好醫生的賞賜。”

聖琪問:“你叫誰來?”

“阮醫生來幫我複診。”

“家亮,我教你肚皮舞基本身段。”

音樂響起不久,門鈴也響,阮軒來了。

聖琪笑說:“稀客,是阮醫生是吧,可是替家亮診治?你真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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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連忙向阮醫生使眼色。

阮軒叫我把手臂給他檢查。

一邊聖琪隨着樂聲旋轉身體,顫動腰肢,搖擺臀部,阮軒看得發獃。

聖琪打橫伸開雙臂,上身向後扳,直至頭髮碰到地板。

我拍手鼓舞。

阮醫生站到露台上去,獃獃的站欄杆旁。

我問:“我的手臂如何?”

“復元得很好,你很幸運!”

我放下心事。

阮醫生問我:“我該怎麼辦?”

我一時不明白,“你說什麼?”

聖琪擦着汗出來說:“阮醫生請喝杯茶。”

阮醫生輕得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問:“我應知難而退,抑或勇往直前?”

我也用蚊子般聲音回答:“盡你所能。”

他民似醍醐灌頂,“是,是,家亮,你說得對。”

我與聖琪認識了幾乎一輩子,我已熟習異性對她這種魂不附體的反應。

聖琪這時說:“我要到赫左家去一趟,他病情轉劇。”

我連忙說:“阮醫生可有時間送她一轉?”

阮軒被我提醒,沒聲價答應,待聖琪更衣。

他問我:“我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做回你自己,你是好醫生,你有自然風度,悠然自得,你毋需裝作謊容。”

他很感動,“謝謝你家亮。”

他們匆匆出門。

我有時間,用電話找王旭。

他的助手回復:“王先生已回去見你,余小姐,他想給你一個驚喜。”

我微笑,“這的確是一個驚喜。”

“王先生明早十時可到,即你們晚上十時。”

“需要人接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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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會去伺候。”

王旭終於鳥倦知還。

我等着他回來告訴他:槍口瞄準我之際,我還在想:這是一支玩具槍吧,她不致於如此瘋狂,她誤會了,我與她的男人不過是普通朋友……

抑或什麼都不說好?

我正在躊躇,聖琪的電話到了。

她十萬火急,說出一個地址,“家亮,速來,否則,就來不及了。”

我遲疑一刻,終於出門趕往那個住宅區。

一個女子,單身匹馬,無論前往何處,都有一定風險。

那是一幢灰色大宅,我最不喜歡這類巨屋,走到裏邊,七八千平方尺,彎里彎,山裡山,很容易迷路。

車子一停,路燈立刻亮起,管家出來開門。

會客室里有好幾個穿着深色西裝男子,一看就知道是律師。

聖琪的聲音先到:“家亮你來了?”

她一手拉我到二樓去。

我看到赫左端坐在一張安樂椅上,臉帶微笑,一動不動,身邊有照應他的看護。

他臉色不錯,我看不出異樣。

我輕輕說:“赫左先生,還記得我嗎,我是余家亮。”

他彷彿點了點頭,又好似沒有。

聖琪與我匆匆更衣,她大力在我臉上撲粉,忽然落淚,她對他有感情。

我擁抱了她,音樂響起,我倆出場。

這是護士已經輕輕退下,二樓書房只剩我們三人。

赫左一動不動,像是一隻被擺在安樂椅上的木偶,但是,我知道他還有生命,他的雙眼還有亮光。

我倆開始表演採茶撲蝶:步伐混亂,聖琪更是淚流滿面,她一定是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百感交集。

我們在書房裏跌跌撞撞兜着圈子,等到腳步略順之時,音樂已經停止,我一下把粉蝶撲住,兩人伏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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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聽到輕輕鼓掌聲,赫左的聲音傳來:“好看極了,謝謝你們。”

我們走到他面前蹲下。

他又說:“像雙生兒一樣。”

看護進來,“你們可以走了,讓病人休息。”

赫左伸出手來,拉住聖琪,那個動作像是已經耗盡了他僅余體力。

聖琪靜心聆聽他吩咐,但是他沒有再說話。

我過去主動握住他另一隻手。

他喃喃說:“香與白。”

我把耳朵趨近。

他輕輕說:“桂花香了,桂花白了。”

醫生進來,老實不客氣把我倆趕走。

我在地上拾起那隻絹制蝴蝶,離開大宅。

聖琪獃獃的站在大門口,一句話也沒有。

我叫她上車。

我把車往市區駛去,到了鬧市,聖琪說:“肚子餓了,我想吃椒醬面。”

她已擦乾眼淚,活着的人總得活下去。

我找地方停好車,與她擠進小店,坐下吃面,她一邊喝啤酒一邊大口吃面,臉上舞台化妝糊掉,一嘴油光,大情大性的她十分滑稽。

吃飽了她一言不發上車,在後座呼呼大睡。

到家,我把她推醒,她並不梳洗,倒床上蒙頭繼續睡,一隻腳蹺在床邊,鞋子掉下,是那種廉價機器造的繡花鞋,鞋頭上寫着“花好月圓”--永遠得不到的盼望。

這樣凄涼,我也忍不住落淚。

阮軒的電話找到:“你們回到家了。”

“多謝關心,我們已打算休息。”

他識趣掛上電話。

我卸妝淋浴,聖琪始終沒有醒來,她用來遮臉的白被站染有化妝品遺漬,藍色眼影,紅色嘴唇,像一隻面譜,奇突到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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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才是聖琪真貌?她的偽容已印在被單上。

我推她一下,她轉過身去。

我輕輕問:“還想再憩一會?”

她喃喃說:“不要叫我,讓我一眠不起。”

我聽見電話鈴響,那邊說:“請余小姐或李小姐說話。”

“我姓余,哪一位找?”

“我是赫左先生的律師安臣,赫左先生於八時二十分辭世。”

我一震,說不出話來。

“享年八十一歲,你們不必太難過,他將所有產業贈予李聖琪,細節及數字我們稍後會與李小姐聯絡。”

“啊。”

“李小姐是唯一承繼人。”

“我會叫她與你們聯絡。”

聖琪意外得到這筆財產,以後可不必流離,我坐到她床頭,心中感慨,這是一隻幸運的蝴蝶,眼看深秋及嚴冬就要來到,她卻得到藏身之處。

我替她高興,可是,也替那群工蜂尷尬:童話故事往往教訓我們勤有功戲無益,激勵孩子們努力向上,可是現實世界並非如此,叫人啼笑皆非。

我握着聖琪的手,搖了兩下,“玩了半生,還找到歇腳處,真正難得。”

她仍然不願醒。

又有電話來,司機阿忠氣急敗壞:“余小姐,我沒接到王先生。”

我一怔,“可是飛機誤點?”

“不,接機室亂成一片,我聽人說,該班飛機在大西洋墜毀,新聞將會公佈。”

我靜下來。

“余小姐,余小姐,我怎麼辦?”

我聽見自己說:“阿忠,你留在飛機場,有什麼消息,向我報告。”

放下電話,我緩緩坐下,異常鎮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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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所有家屬一般,找航空公司查詢,電話全部不通,網頁上沒有消息。

我看電視新聞,尚未報告,我耳邊發出嗡嗡聲,忽然聽見有人對我說:“還不找王旭幫忙!”

是,找王旭,他有承擔,他有辦法,應該第一時間找王旭。

可是,我隨即想起,就是王旭在飛機上呀。

震波在主一刻傳達我心,我混身發抖。

就在這時,聖琪醒來,她惺忪問我:“有什麼消息?”

我緩緩抬起頭,“赫左先生已經辭世,請你與安臣律師接頭。”

她輕輕“哎呀”一聲,掩住面孔。

我取過外套,“聖琪,我要出去一趟。”

“你去哪裏?”

我飛車到市內電視台,在新聞室外大聲喝問:“太平洋航空公司八八三航機有消息沒有?”

護衛員出來干涉:“請離開私家地方。”

我說:“我丈夫在那班飛機上!”

這時有人說:“這位女士是我朋友,”他拉住我,“請跟我來。”

我瞪着他,“你是誰?”

那男子回答:“我是本台記者陳金山。”

“八八三班機怎麼了?”

他指一指電視螢幕,報告員正是他:“太平洋航空公司八八三班機在本市下午時間八時三十分突然在大西洋近新史哥莎省附近海域墮海,距離降落時間只有個多小時,全體一百十二名乘客及十四名服務人員無人生還……”

證實了。

我雙腿無力,漸漸蹲倒,跌坐地上。

“女士,請你起來坐在椅上。”

我站不起來。

那好心記者把我一把拉起,斟杯黑咖啡給我。

這時電視台接待處漸漸有人聚攏要打聽失事消息,電視台派員工招呼這班心急如焚的親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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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丈夫名叫--”記者取出一疊名單。

“王旭。”

他查一查,“他坐在頭等艙A2位置。”

他眼神清晰地說:“女士,你已成為寡婦。“

我問:“航空公司什麼時候才願證實消息?“

“他們此刻正在飛機場公報消息,我們有現場直播。”

我與其他親屬擠在一起觀看報告。

大堂鴉雀無聲,忽然我身邊有人輕輕飲泣,那是一個少女,我把她摟在懷中。

這是,陌生人互相擁抱慰問。

“我的父母親--”“是家兄……”,“我女兒……”

我站了一會,回家吧,還賴着幹什麼。

我慢慢轉身離開大堂。

有人追上搭住我手臂,“女士,王太太,你還有無其他親人?”

我搖搖頭。

那叫陳金山的記者說:“這是我名片,需要幫忙的話,找我好了。”

我茫然看他一會,回到車上,駛回家裏。

一個人了,我同自己說:要小心翼翼,步步為營那樣做人。

不要去騷擾母親,她已經辛苦了一輩子,讓她過些好日子。

車子一停,我看到聖琪在門口等我。

她緊緊抱住我,“為什麼不說?航空公司有電話來。”

“你自己也夠煩的。”

她太息,“你說奇不奇,姐妹倆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同日……唉。”

我走回卧室,“聖琪,你說得對,太疲倦了,別叫我,我想好好睡一覺。”

“家亮,聽我說。”

我擺擺手,學她那樣,用被單蒙住頭,沉沉睡去。

一片黑暗,無知無覺,多好。

我醒過幾次,開頭是聖琪照顧我,喂我喝粥水,我全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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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輕說:“真奇怪,心臟像是被人挖空似的,我又不算愛他。”

“當然你深愛他。”

“不,我愛的是鄧劍華,記得他嗎,他大部分功課都是我幫他做成,挑燈夜戰,通宵不寐。”

“真對不起,家亮。”

我吁出一口氣。

“家亮,你有高燒,我已叫阮醫生來。”

我閉上雙眼,我又不是深愛王旭,我無時不刻不想找藉口與他分手。

阮醫生到了,他一進房便吃驚地問:“聖琪,你沒聞到氣味?”

聖琪回答:“家亮嘔吐過。”

“不,不,是腐敗氣味。”

他走近檢查我,看我口鼻,忽然想起,拉出我手臂,“啊,明明痊癒,如何又潰爛生膿!”

聖琪看到衣袖已被膿血粘在爛肉上,不禁驚呼。

阮醫生忍不住斥責,“你們兩人竟不知輕重,快,我與她進急症室。”

接着一段日子,我像騰雲架霧一般,只記得聖琪幫我刷牙洗臉,喂我吃流質食物。

終於,母親聞訊趕到,那時我熱度已退。

見多識廣的她十分鎮定,握住我的手,“瘦成皮包骨了,為什麼不早些通知我?我已把大島房子賣掉,賺了不少美元,隨時可以搬回與你同住。”

我沒有言語。

聖琪問:“李叔好嗎?”

“他很會照顧自己,我不擔心他。”

我上身打橫躺在母親懷中,像個嬰兒,忽然聖琪說:“我也要。”

媽媽說:“小琪,你也來。”

我們已是成年人,知道母親也不過是血肉之軀,她能做的,只是這樣。

幼時,總以為母親是磐石,什麼人欺侮我們,大聲喊媽媽即可,媽媽會來打救三五歲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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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醫生進來看見笑,“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向母親解釋,我已無恙,隨時可以出院,只是,最好在家休養,起碼半年不許旅遊工作。

媽媽說:“這半年我看守着你。”

我輕輕說:“傷上加傷,慘不可言。”

阮醫生又笑,“家亮會完全復元。”

媽媽說:“發生那麼多事,都不告訴我,你們兩姐妹!”

聖琪說:“你回去照顧李叔傷腿吧。”

媽媽嘆氣,“我的親人,全部損手爛腳。”

她走了。

接着,王旭的助手帶着律師來會晤。

他說得很清晰:“王先生已將公司轉讓京都上山組,公司清償債務后所余將作為員工遣散費,余小姐,你與王先生可有婚姻註冊文件?”

我搖搖頭,“我們並未註冊。”

律師據實說:“余小姐,上山組知你熟悉公司業務,你可願意加入前新管理階層?”

我說:“我健康欠佳。”

律師惋惜,“余小姐,你一無所得。”

我告訴他:“我不介意。”

“你手頭上可有任何王先生簽下的契約?”

我想想,“新咸頓有七畝地的大屋--”

“我們查過,手續未清,已遭銀行查封,王先生生前不顧小節,性格豪爽,他財產數目,與一般人想像有個距離。”

我說:“我情願他這樣。”

“我們很抱歉,余小姐。”

助手說:“余小姐,我下月將赴日本,這是我名片,有事請找我,不要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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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走他們。

聖琪疊着雙手看着我說:“余家亮,你窮了。”

我轉過頭,“你想怎樣,落井下石,抑或隔江觀火?”

“我會繼續幫你漱口換藥。“

她緊緊擁抱我。

這叫做親人。

她帶我出外逛街,“家亮,置些衣物,包我身上。”

極細窄腳的牛佴褲,齊胸短大衣,長身阿爺毛衣,銀灰色芭蕾舞鞋……我拒絕:“我又不是十八歲。”

聖琪着我搬到她新居,然後幫我裝修舊居。

她同我說:“你知道王旭生前住的那一邊公寓,原來他寫的是你名字,唉,這是他唯一留給你的產業。”

那真是不幸中大幸。

“本要替你打通間隔,後來想一想,還是把它出租為佳。”

我沒有回答。

“家亮,世上不止你一個寡婦,振作些好不好,如此陰陽怪氣,當心把我悶死。”

我連忙答:“我無所謂,小時喜歡新美術,後來又愛上裝置藝術,今日已無選擇,一飲一食,莫非前訂,切莫強求。”

聖琪嘆口氣,“我愛你,家亮。”

這些日子,律師及會計師頻頻向她交待赫左的財產,她說:“沒我想像中的多,可是也不少,保險箱裏有一盒未經琢磨的顏色原鑽,我想聯絡買主套現。”

我輕輕說:“那是他的收藏,你不覺可惜?”

聖琪滄桑地笑,“當然可惜,我一生有不少叫人惋惜的事,多這一件不算什麼。”

我凄然低頭。

“其中一顆,我打算贈你。”

“我什麼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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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琪取出一隻盒子,交到我手上,那顆鑽石像一粒檸檬咳嗽糖,不等邊,亦無光芒,一點不起眼,倒是適合我脾性。

“太名貴了。”我推卻。

“又不算,還有兩顆粉紅鑽,比這更大,中介說,汶萊王妃一直在找這樣的寶石。”

“我不要。”

“赫左指明贈你。”她把寶石放回盒子裏交給我。

“赫先生不是那樣的人。”

“你錯了,他是珠寶商人,他所有的,不過是寶石,這是你為他舞蹈的酬勞。”

“聖琪,養好身子后我要找工作了。”

“家亮,我養你一輩子。”

“啐。”

“你照顧我那麼長日子,家亮,我一個孤女,性格又不羈,眾人一早在我身上打了一個交叉,專等我在街角爛死,只有你對我好。”

“拜託,聖琪,你少肉麻。”

“連王旭都不喜歡我,覺得我對你有壞影響。”

“王先生最終接受了你。”

“家亮,叫我餘生背着你走我都願意。”

我忽然哈哈大笑。

聖琪愕然,“你怎麼了?”

“聖琪,只要我對阮醫生稍微表示好感,你已會把我當作仇人,姐妹間恩怨,就是如此脆弱。”

聖琪呆住,緩緩問:“你會那樣做嗎?”

“阮醫生眼中只有你。”

“我又不是那樣鍾情於他。”

“你不知道你自己的心,聖琪,先前你太不懂保護自己,今日,又築起堅固圍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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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回答只說:“我們出去吃甜品,你那麼瘦,可以吃焦糖蛋。”

公寓裝修妥當,面目全非,搬進去那日,聖琪代我買了松餡餅派送鄰居,“裝修期間噪音打擾,對不起,請多多包涵。”

你說怪不怪,獨行獨斷自我中心的聖琪居然如此體貼,人真會轉性。

而我,卻越變越孤僻。

直至一日,陳金山找上門來。

我開門時並不認得他。

他卻與我很熟的樣子,“你氣色好多了。”

我認他不出,“你是誰?”

“呵,余小姐,我是時代電視記者陳金山。”

他是一個好人,我想起來了,任何願意幫助弱者的人都是君子。

他手裏捧着一盤水果。

“有什麼事,還是純粹探訪?”

他笑了,露出整齊牙齒,惹人好感,“余小姐,看樣子你不知道,你是我的房東,我自上月起住在你隔壁,據說,兩個單位本來有一道互通的中門。”

“啊,”我意外,“原來租了給你。”

“我見過你幾回,沒有打擾你,這兩天你氣息好多了。”

我摸摸面貌孔,他強調面色,可見我曾經面如死灰。

“請進來喝杯咖啡。”

他走進我的單位,“咦,”他說:“裝修幾乎一樣,都是簡約主義。”

他喧賓奪主,做了兩杯牛奶咖啡。

我坐在窗邊,那日有很好的陽光,我雙肩溫暖。

他輕輕說:“航空公司保險已經賠償,也正式舉行了追悼儀式,事情總算告一段落,報告說是機艙電線損毀引致爆炸。”

我據實回答:“我不是親屬,我無資格領保險金。”

他瞪大雙眼:“余小姐,你不是王太太?”

我輕輕說:“一直說一紙婚書不算什麼,可是你看,要緊關頭,我沒有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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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原來如此。”

“是我不好,一直拖延婚期。”

他深深嘆口氣,他把那盤水果放在陽光下,青檸檬與橘子的香味蒸發出來。

“不說那個了,記者生活如何?”

“天天都有許多事發生,最近我在調查華人社群中婦女遭虐打事件。”

“啊,都是因為缺乏經濟能力只得任人侮辱吧。”

“是的,脫離魔掌也不難,只是要睡到街上。”

“有手有腳--”

“可是言語不通,連最低工資也賺不到。”

“那最終要自教育辦起,一定要讀好書。”

陳金冊凝視我,“而且必須要有健康身體。”

我苦笑說:“明白。”

他說:“我還在寫一本非小說類報告,想你參予。”

“關於什麼?”

“我挑選這次空難中七名親屬,記錄他們故事。”

我搖頭,“對不起,我不想多說。”

“我不會勉強你,但希望你考慮。”

“有什麼益處?”我只想迅速忘記。

“讀者可學習堅強,以及如何重生。”

“啊,心靈雞湯,勵志之作。”

“但這些實例的確有正面影響。”

我看着窗外,“每當想起王先生已不在人世,像有一隻手揪住胸口,”我的聲音輕得不能再輕,“這才知道什麼叫做痛不欲生,的確是最寫實的形容,我真不明白,人類生命這樣短暫,為何卻要承受如此巨大痛苦。”

“時間治療一切傷口。”

“我不相信,漸漸我也會裝成若無其事,因為怕親友憎厭嫌棄,不得不扮作堅強,但心底下那個缺口,終身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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謊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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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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