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他離開了領使館“親戚”處,留在友人的公寓裏,我領他到超級市場買物,陪他配一副平光眼鏡,平時戴着避人,他穿時髦的衣着異常好看。

他頭髮長了許多,比我初認識他時更象一個普通人。我們在廚房忙着張羅吃的,因為出神高貴,占姆士的氣質與一般上等的華籍男子相仿,並無太大的隔膜,我們相處得很好,我對他的態度沉澱下來,雖然不再輕佻,倒也活潑——至少比他的未婚妻要有趣得多。

占姆士是一個氧氣隔離箱內長大的嬰兒,世上一切的不幸,他只在報章上閱到,遙遠而不實際,他知道這世界上發生着什麼事,但是沒有概念,他平日除了洗臉與替自己穿衣服,就是剪綵與群眾握手與在騎馬放風帆滑雪當兒給記者拍照留念。

我生活上每一細節都令他詫異與好奇。是以他覺得我是他枯燥日子中的陽光,三五天之後,他已不願離開我。

每日他都送我禮物,有時是一束花,差人送了上來,還笑說:“是你神秘的愛慕者呢。”

有時是巨型的鑽石,我也會笑說:“我下半生潦倒的時候,靠的就是這些東西了,我會流着眼淚賣掉這些最有紀念價值的禮物。”

占姆士會悲哀的說:“你總是想離開我,寶琳。”

壓力總是會來的,南施姐先警告我,說她在新聞界有熟人,都疑心某國的王太子留戀異鄉,這事遲早要被拆穿的。

趁占姆士不在,她找上門來,予以太多的忠告。

南施說:“或許你會覺得我多餘,或許你會後悔將佔姆士的身份告訴我,但寶琳,這件事不可持續下去,除非你有野心傷國際通訊社頭條新聞,他現在當你是新鮮玩意兒,愛不釋手,日後厭了怎麼辦?”

“大姐,再複雜的事,在局外人看來,都是簡單明了的,換了你是我,也許你沒應付得我這麼好。”我苦澀的說。

“寶琳,你說得很對,但作為一個看你長大的朋友,我也不得不向你指出利害關係。”南施說。

“我總是感激的。”

“我也禁不住奇怪,他放着那麼大的皇宮不住,守在你這間千來尺的公寓內做什麼?”

我感慨地說:“皇宮再大,不過是牢籠,他若當上了正主兒,能夠發號施令,那又不同,但此刻他的身份,與一般的失匙夾萬有什麼分別?平民還能上夜總會坐坐,追求電視明星,到新界去飛車求發泄,他能夠做什麼?”

“與他在一起,那感覺如何?”

“感覺?他跟普通有修養的男士完全一樣,沒有分別,但是他比普通男人更懂得體貼女性。”

南施說:“一切決定在你自己,寶琳,做得不好,你會轟動全球——呵,這真是一個至大的引誘,名揚五大洲哩,屆時可以學根本七保子般在巴黎出其風頭……”

我冷笑,“可是西方社會很瞧得起她嗎?”

“總比光在娛樂周刊上刊照片的好。”南施理直氣壯的說。

“老老實實,如果占姆士是一個普通人,我會更高興。”

“這話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相信,”南施冷笑,“你現在好比抓着一柄實彈真槍的孩子,還不懂運用這枝武器,稍遲你就是一個危險人物,你聽過‘挾天子以令諸侯’?”

我靜默了很久,然後寂寥的說:“我相信我自己上能把持得住。”

“祝你幸運。”她說。

“大姐,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我驚問:“你不再與我來往?你敢?”

“你召我,我會來。”

“你他媽的你竟用這種字眼——”

占姆士敲門,我去開門,他見到南施,馬上伸出手來,“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寶琳口中的大姐,她跟我說過多次,她在黑暗中多虧你的引導。”

占姆士的平易近人令大姐至為詫異。

“你不是要走吧?且慢,喝一杯我做的咖啡如何?”占姆士說:“我的手藝現在不錯。”

“我……”大姐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占姆士幽默地說:“可是我臉上開花了?”

大姐跟我說:“寶琳,我佩服你,我想我應付不來,我先走了。”

我微笑,送她出門。

她如生離死別般擁抱着我。

占姆士說南施長得秀氣。

我說:“在你眼中,一切東方女人都是美女。”

“我可不曉得你如何維持那苗條的身段。你吃起東西來象條牛,而且年紀也不小了,應該中年發福了吧,所以了不起,你才是我見過最美的美女。”

這話出自身經百戰的花花公子口中,分量又不同,他見過什麼女人呢?

他涎着臉說:“在裸女雜誌中。”

真好笑。

南施走了以後,惠爾遜有來了——應該是惠爾遜公爵,他怒氣沖沖,又發作不得,已宣佈我是他國第一號敵人。

他板着面孔問占姆士什麼時候回家。

我穿着運動衣,坐在地毯上,用耳機聽時代流行曲,他們的對白隱約可聞。

占:“如果我回去,我要帶着寶琳。”

惠:“你瘋了,你要學你表兄?他娶百老匯艷星,你娶東方掘金女?”

我插嘴:“公爵,你言語間放尊重點。”

占:“是老惠,否則我們要下逐客令。”

惠:“占姆士,你留在這座轉側都有困難的公寓中幹什麼呢?”

占:“這公寓清潔大方,為什麼不?”

惠:“你當心,我會告訴你父親。”

占:“你儘管說去,最好他選亨利或是愛德化當承繼人,我就不必痛苦了。”

老惠為之氣結。

這是他們家庭紛爭,我管不了那麼多。

占:“你先走吧,老惠。”

惠:“占姆士,我看着你長大,知道你為人,你總不能現在開始逃避責任吧?”

“我沒有說過要辭職,”占姆士怒道:“你少倚老賣老的教訓我,一切還有我爹作主,到了限期,自然會回去的,你當心點,我承繼了皇位之後,砍你的頭。”

我即刻鼓掌。

老惠氣得渾身發抖,“但願上帝佑我,不待你即位那日,我已經魂歸天國。”

我說:“阿門。”

他自己開門走掉了。

占姆士哈哈大笑。

我凝視他:“占姆士,你象離家出走的反叛兒童,而我是引誘你的壞人。”

“不不,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你的地位沒有那麼重要,愛人,”他很理智地說:“是我愛上了你,不是你引誘成功,我不見得單純得如你想像那般。”

“可是你愛上一個人是很容易的,你是那麼寂寞苦惱,只要有人肯陪你說話……”我並不起勁,“沒有選擇,就看不到高貴,你躲在我這兒,不外是逃避現實,假期過後,一切回復正常。”

他沉默。

我略有歉意,“從來沒有人這樣對你說話吧?”很具試探性的問他一句。

他仍然不出聲,伊生氣了。

他輕輕站起來,說聲“我有事先走一步”,便開門離開我的小公寓,我想叫住他,一時自尊心作祟,沒有開口,他已經掩門走了。

我獨自坐着,心中閃過一陣恐懼,我吞了一口唾沫,假使他永遠不再來,又有什麼好怕的?不外是一個比較談得來的朋友罷了。嘿!我疊起手,自鼻子裏冷笑出來,但不知道怎的,心中涼颼颼,空虛得不得了。

門鈴一響,我心頭跟着一輕,這老小子,才氣了五分鐘就蹩不住了,活該,這種遊戲,根本是斗耐力,誰忍不住就誰輸,小不忍則亂大謀。

我的隱憂一掃而空,趕緊準備打落水狗,拉長了面孔預備給他看一點顏色的。

打開門,外面站着一張熟面孔,卻不是占姆士。

我好不失望,頓時粗聲粗氣起來,“又是你,惠爾遜大人,你又來作甚?我這公寓淺窄的連轉身也有困難,容不了你這等公侯伯子男爵等人,有什麼話,在門口說了也罷,快快快,別浪費我時間。”

他非常煩惱,異常不快樂的說:“我惠爾遜是世襲的第十六代伯爵,你這個騷貨不該拿我來開玩笑,窩並不高興在你這裏進進出出,我也不過是食君之祿,替君辦事而已。”

“你為什麼叫我騷貨?”我責備他,“你若想人尊敬你,你就不能侮辱人。”

他冷笑,“能被我叫騷貨的女人還不多呢,占姆士呢?他在哪裏?”

“他不在這裏。”

“你當必知道他在哪裏。”

“我真不知道!你這老頭怎麼渾身找不到一絲高貴氣質?你嚷嚷幹什麼?一副奴才樣,”我翻翻白眼,“我偏不告訴你。”

“現在不是說笑時分,他母親在這裏。”

“他母親?”我張大了嘴。

“她要見他。他父皇催促他回家去,你就把他交出來吧。”

我打開門,“這裏才多大?你儘管進來搜他。”

就在這個時候,占姆士的貼身保鏢出現,他貼着耳朵與惠爾遜說了幾句話,老惠才相信了。

這老頭的臉皮轉為一種肉粉紅色,非常異相,皺紋忽然加深,一道道向坑溝痕,他喃喃說:“難道又是註定的?”

我看着他,心中生了不少憐憫,但如果我略退縮一步,又得淪為茶花女身份,故此死命撐着與他鬥着。

他說:“寶琳,你總得換件衣服與我走一趟,你不去見我主母,我無法交代,要在你家上吊了。”

“她要見我?”我發獃的。

“放心,她不是那種人。”

我反問:“不是哪種人?”

“給你一筆巨款,叫你離開她兒子的那種人。”

“唉,”我說:“我就是一心等待這種母親,你們就是捨不得這筆巨款,貴國也真的沒落了,連個把騷貨都打發不得。”

惠老頭與我強嘴:“是咱們不願意作見不得光的事,你以為奈不了你的何?”

“你們不會小題大做吧?”我問道。

“看你是不是逼虎它跳牆。”

“恫嚇!”我說。

“快換衣服吧,寶琳。”

“老實說,我不敢去見她。”

“你如果沒做虧心事,怕什麼見她。”

“我不習慣見皇后。”我終於承認,“我怕出錯。”

“寶琳,相信我,皇后此刻也就是一個平凡的母親,焦急而彷徨。”

“她是否生氣?”

“狂怒。”

“或許見到了我,她會令人除去我的頭顱。”

“她還要知道她兒子的下落呢,你馬寶琳小姐人頭落了地,我們到什麼地方去找占姆士?”

“我真的不知道占姆士在什麼地方。”

惠爾遜看着我,“你們吵架了是不是?”

“他如果那麼容易被得罪,”我攤攤手,“我沒有辦法。”

“寶琳,你真是好膽色,他的未婚妻身為女勛爵,也要對他sir前sir后,你竟頂撞他?”

我沉默一會兒,“老惠,你若為人夫,被老婆這樣稱呼,心中滋味如何?別告訴我你喜歡這種禮節。”

他居然也嘆口氣,贊同我的說法。我進房中換了一件體面點的裙子,抓起手袋,跟他出門。

在車上,他忽然說:“我開始有點明白占姆士為什麼喜歡與你相處。”

“我不會誤會你在讚美我。”我說。

我們在其餘的時間裏保持沉默,沒有說話。

車子向占姆士“朋友”的屋子駛去,那是他們國家大使館。

車子停下來,司機替我開門,我很緊張,胃絞緊着。

老惠與我踏進那間白色的大屋,馬上有人出來接待,我們在藍色的偏廳坐下,女傭退出不多久,立刻有衣服悉索聲,老惠一聽之下馬上站起來,顯然這種塔夫綢的輕響對他來說,是最熟悉不過的。我猶豫一刻,也跟着站起來。

在我們面前出現的是一個有栗色捲髮的婦人,約五十多歲,碧藍的眼鏡炯炯有神,膚色細膩紅潤,妝着薄薄的粉,身材並不高大,卻有一股母儀天下的威勢,我大氣兒也不敢透一下,平時的爛佻皮勁兒一掃而空,只聽見自己一顆心怦怦的跳。

老惠立刻說:“陛下,馬寶琳小姐。”

她開口了,“馬小姐。”那英語發音之美之動聽,是難以形容的。

“陛下。”我說。

“請坐。”她遞一遞手,本人先坐下了。

她穿着一套寶藍色的綢衣裙,式樣簡單,剪裁合度,坐下時又發出一陣輕輕的悉索聲。

女皇雙手優雅地放在膝上,渾身散發著說不出的高貴氣質,我禁不住肅然起敬。

她說:“馬小姐……我簡直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我低下頭,雙膝有點顫抖。

然後她直接的問:“占姆士呢?”

我抬起頭,“我不知道。”

“半年前他自醫院出來,便開始展開地毯式的搜索,務必要尋找到你為止,五個月前他得知你的下落,趕到香港,至今我已經有一個月沒見到他了。”她的聲音清晰動聽,但隱隱也覺得有一絲焦急。

“我——”我愧意萬分。

“這不能怪你,馬小姐,”她十分明理的道:“占姆士的牛脾氣,我們都知道,況且他也三十三歲了。”

我囁嚅,“我們只是朋友。”

她凝視我,雙眼猶如一對藍寶石,眼角的細紋增加了慈祥,“惠爾遜公爵不相信你們只是朋友,而我,我是相信的,一眼就知道你不是一個厲害精明的女子。”

我感激了,“謝謝你,陛下。”

她微笑,“我聽說你在公司里甚至鬥不過一個愛爾蘭混血種。”

我苦笑,“你們清楚我的事,比我自己還多呢。”

“親愛的,世事往往如此。據歐洲一些小報上的消息,過去十四年間,我曾懷孕九十三次,與丈夫鬧翻六十七次,而我丈夫則打算退位三十三次,他有一個私生子,今年比占姆士還大五年,貴族與否,我們面對的煩惱是一式的,因為我也是一個女人,一個母親。”

我獃獃的聽着。

她輕輕地站起來,“親愛的,我希望你能以朋友的身份忠告占姆士,他有責任在身,我限他三天回國,他不能效法他表兄,他表兄只有一個銜頭,他卻有皇位在等待他,無論在等待的期間多麼煩悶,他都不能退出。”

女皇說:“我們不能退出,因我們是貴族,享有權利,就得盡義務。”

她這一番話說得斬釘截鐵,毫不含糊。

我輕輕說:“我恐怕我沒有這樣大的說服力。”

她說:“親愛的,你將你自己低估了。任何人都看得出,占姆士已愛上了你。”她冷靜的聲音中帶着一絲溫情。

我苦笑,“這是你們的想像。”

“旁觀者清。”

“他並不愛我,他愛的是一點點自由。”我說。

“叫他回家,告訴他,他母親在這裏。”

“我會的,陛下。”

“也告訴他,他的未婚妻已經清減了許多。”

我嘆口氣:“是。”

“你一定在想,馬小姐,這一切原與你無關,真是飛來的煩惱,是不是?”

我點點頭。

“你難道與占姆士一點也沒有感情?”她問。

我一半為爭一口氣,一半也是真情,緩緩的搖搖頭。“陛下,令郎並非一個羅拔烈福。”

她的藍寶石眼鏡暗了一暗,嘆口氣。過半晌她說:“你既然救過他一次,不妨再多救他一次。”

我輕輕問:“我會再獲得一枚勳章嗎?”

“會。”她肯定的說。

我不出聲了。

她說:“謝謝你,馬小姐。”

我遲疑一下,“陛下,有句話我不該說,有忍不住要說,既然占姆士嚮往自由……”

“不能夠,”她打斷我,“我帝國悠悠輝煌歷史,不能敗在他手中,我國不比那些小地方,皇帝在馬路上踩腳踏車,尚自譽民主。”她雙目閃出光輝。

她站起,“那拜託你了,馬小姐。”

惠爾遜連忙拉鈴召隨從,替她開門。

皇后一陣風似的出去了。

惠爾遜掏出手帕來抹額角上的汗。

我冰冷的足趾開始又活了,身子慢慢的溫暖起來,血脈恢復,雙膝也可以接受大腦的命令,我站起來。

惠爾遜說:“寶琳,我送你回去。”

我點點頭。

“這件事,寶琳,你別宣揚出去。”

“我明天就舉行一個千人招待會——這不算宣揚吧?”我瞪他一眼,“老惠,你不算壞人,你就是太小家子氣。”

他不出聲。

回到公寓,我覺得象做了一場夢似的。

電話鈴響,我去接聽。

“寶琳?寶琳?”是占姆士的聲音。

“占姆士。”我的平靜令我自己吃驚。

“寶琳,你到哪裏去了?快來救我。”

“你在什麼地方?遭人綁架?”

“我在附近一間……香香雪糕室,我吃了一客香蕉船,身邊也沒有帶錢,不能付帳,呆坐了半天。”

“身邊沒帶錢?”我啼笑皆非。

這也是真的,他身邊帶錢幹什麼?他根本不用花錢。

“我馬上來。”我放心電話去救駕。

他呆坐在香香雪糕室,女侍們盡朝他瞪眼,看樣子真坐了好一會兒了。

他問:“寶琳,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去見你母親。”

他整個人一震。“我母親?”

“瑪麗皇后陛下。”我帶哭音。

“她在此地?”

“是。”

占姆士顯然深懼他母親,“她……說些什麼?”面色都變了。

我說:“她說限你三日內回國,占姆士,她叫我勸你幾句。”

“她待你可和藹?”占姆士說。

“太好了,但是我的雙腿不住的抖,我天不怕地不怕,天掉下來當被蓋,但是看見她,真是魂飛魄散。”我猶有餘怖,“嘴裏說著話,喉嚨都在顫抖了。”

“不怪你,許多老臣子見到她都發抖。”

“真勁。”我吐吐舌頭。

“三天?”他喃喃地反問。

“占姆士,回去吧,我認為她是愛你的,而且你不為她,也得為國家為民族。”

“你要是知道國家民族認為我們是負累,你就不會勸我回去。”

“你留在這裏又有什麼好做的呢?我才在香港住半輩子,就都快悶得哭了,來來去去不外是上淺水灣與跑馬,有啥味道?”

“那麼回家就很有味道嗎?”占姆士痛苦的說:“依照我父親的健康情況看,我繼位時應是五十五歲左右,這整件事根本是一個大笑話,五十五歲,寶琳!在這廿二年當中,我只能做一個傀儡,你知道這滋味嗎?”

我悲哀的看住他,愛莫能助。

“你看我未老先衰,我頭頂有兩寸地方已經禿得清光,靠前額的頭髮搭向後腦遮住,我整個人是一個可笑的小老頭,寶琳,儘管你是一個自力更生的小白領,你也不會看上我。”

“你有你的女勛爵呢,她為你清減了。”

占姆士冷笑,“開頭的三年,她會覺得這種生活挺新鮮,值得一試:新的環境,新的衣裳,新的首飾,大婚後的低潮尚容易捱過,但廿二年可望不可及的真正權勢!”

我沉默一會兒,“她還年輕,她可以等。”

“所以太子妃必須要年輕,她等得起,而我,我卻已經三十三歲了,我只希望我有點自由,有點私生活,即使我狩獵墮馬,也墮得秘密點,別老是有一架攝影機等我出醜。”占姆士咬牙切齒說。

“報上說他們會派你去繼任總督,你會開心點吧。”

“我只知道,與你在一起,我開心。”

我只好勉強的笑,我與他在一起,何嘗不開心。

他挽起褲管,大腿上有動手術后的疤痕,“那次我輸了三品脫的血,如果沒有你救我,愛德華就可以即位做承繼人。”

“你的大弟?”

“是,他是那個有羅拔列福面孔的弟弟。”他苦笑。

“占姆士,回國吧,你所畏懼的婚姻生活,不久便會習慣。”

“誰說我怕結婚?”

“不用心理醫生也知道你怕的是什麼。”我笑。

“寶琳,與我一道回去。”

“不可能。”

“不要這麼決絕。”

“老占,你不是我喜歡的那種男人。”

他冷笑,“但願你嫁只爛蝦蟆。”

“我會吻它,它就變回一個王子。”我溫和的說著。

他轉過身去,連背影都是驕傲寂寞的。

“占姆士,回去吧。”

他疲倦的說:“不必催我,我這就走。”

“我會時常佩着你送我的胸針,占姆士,它太美太美。”我低頭看領子上的胸針。“有什麼需要,我定與你聯絡,咱們是老友。”

“我向你保證,你的事業會一帆風順。”

“謝謝。”我的聲音忽然沙啞。

“我去見見母親。”

我自窗口看下去,“你的車子與保鏢全在樓下等。”

占姆士的雙手反剪在背後,“再見。”

“在你去之前,我們還能再見吧?”

“後天下午三點,”他說:“我來接你。”

“好的。”

他轉身向大門走去,我替他開門。

“很高興認識你。”我忽然說得那麼陌生。

“吾有同感。”他忽然矜持起來,向我微微一彎腰,離去了。

我關上門,到露台去看他上車,他抬頭向我望了一望,我舉起手向他搖一搖,他的隨從與保鏢跟着他上車。

過半晌,我舉着的手才放下來。

第一件事便是約南施出來。

她說她不知有多牽記我,“事情怎麼了?”

“他後天回國。”我簡單扼要的說。

“感謝主。”

我沒有提及瑪麗皇后,這件事有點象天方夜譚,不提也罷,至今想起猶自忐忑不安。

“出來吃杯茶,”我說:“我想選一件禮物給他留念。”

見了面,叫了飲品,南施打量我,我也打量她。

她彷彿胖了一點,氣色很好,但是女人最忌人家說她胖,於是我只說:“你越來越有風采了。”說完自覺非常欠缺誠意。

她說:“你呢,幾時再出來做事?”

“休息了個來月,益發泄了真氣,不想再勞勞碌碌,為了什麼呢,總共才活那麼幾十年,行行役役,一飲一食,莫非是前定?”

“做欄外人了?”她笑。

我苦笑。

“你與占姆士的一段情——”

“別亂說,我們是清白的,”我擠擠眼。

南施轟然笑出來。

我白她一眼,“你為何不去吃雞包翅?”

她笑着搖頭,“史提芬呢,他還不來接你?”

我用手撐着頭,“大姐,真是有緣分這件事的,他等我九年,可是等到真有機會,我與他竟失去了聯絡,你說多荒謬。”

“可憐的史提芬,他也該知道馬寶琳這女人的心念一天轉七十次,機會瞬即立逝,他趕到香港時怕要步梁山伯之後塵——”大姐吊起喉嚨做唱白:“我來遲了。”

我嘆口氣,“這倒未必,我已決定嫁他。”

“世事多變幻,我看來看去,寶琳,你不象那麼好命的人:不是每個女人都可以有福氣頂着丈夫的姓氏無名無聞在家養寶寶的。”

“何必說這樣的話百上加斤。”我不悅。

大姐含笑喝着咖啡。

我問:“中環那些男生都還那個樣子?”

大姐差點噎住,她笑道:“唷,新聞越來越鮮,林青霞訂婚以後,月入一萬以上的王老五覺得非常寂寞,打起鄧麗君的主意來了,此刻中環起碼有三五千名疊着小肚皮、做點小生意、頭頂微禿、開部平治的才俊們,到處挽人介紹小鄧呢。”

我很想狂笑,但不知道怎地,只覺凄清,於是牽了牽嘴角。

大姐說:“都麻木了,寂寞如沙漠。”

這樣子比較下來,史提芬也不愧是個好丈夫,我黯然。

大姐振一振精神,“怎麼,還打算在家享福,當心骨頭酥了。”

我不出聲。

大姐責問道:“寶琳,你臉上老掛住那個蒼涼的微笑幹什麼?”

我一愕,“我幾時有笑?”

“還說沒有?一坐下來就是那個表情,雙目空洞,嘴角牽動,象是四大皆空,萬念俱灰的樣子,幹什麼……?”

“史提芬不見得在沙漠搭個帳篷就過一輩子,他總會回來的,何必心灰意冷?有空閑就為自己辦辦嫁妝,打扮的漂漂亮亮等准夫婿來迎娶。”大姐說。

我只覺得深深的悲哀,絲毫找不出具體的因由。

南施輕輕的問:“你愛上了占姆士?”

我不耐煩的說:“沒有可能的事。”我總是否認。

“如果不想嫁史提芬,押后也是可以的——”

“大姐,我們出去逛逛百貨公司,我想買一件禮物。”

“心中有什麼特選?”她問。

“別緻一點的東西。”我說。

那一日,浪費了南施的寶貴時間,唯一的收穫不過選到了一件合心意的禮物送占姆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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薔薇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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