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

十天

屋子都整理得差不多了,房間裏空空如也,衣櫃都剩下些衣架子。

我人是緊得不得了,每天不停的辦事,精神緊張,晚上睡不着。早上還得匆匆起床。

還有那麼一大班親戚朋友要應付,這個要吃飯,那個要見面,我的天。

可是幸虧沒有什麼空下來的時候,讓我有機會思想,否則倒也是彷徨的。

十天後,只有十天,我便得嫁出去了。

嫁到一個十萬八千里路外的地方去,沒有親戚,沒有朋友,只有國棟一個人。

我懷疑我是否可以習慣這種生活,在那種地方生活,是清苦的。在家裏我並沒有吃過苦,誰也不曉得將來會怎麼樣,我為自己擔心。

國棟的工作極忙,他將會要爭取每一分鐘去工作,大部分的家裏事務,會落在我頭上,我老實說,並沒有這種經驗,能不能吃得消,也是問題。

我是很知道自己的。

但是國棟說他曉得我的毛病,什麼都可以“慢慢來,慢慢學”。我感激他。

於是他在四個月前去了,替我辦好了手續,叫我隨後跟着走。但是我做事是這麼樣不靈活,使日子耽擱了。

母親有意無意之間,也不催促我。

當然,去了之後,也有那麼一一兩年不容易見面,她何必催我。最急的大概是國棟。

但是他一直原諒我,我說過他清楚我。

房間整理了一個月。

母親將所有可以帶的東西都替我打包。

我幾乎懷疑所有到外國去的人當中,我帶的東西一定是最多的了。

現在也快了,只有十天,我便可以去見國棟了。

不管生活如何,我總算是與自己愛的人在一起。

只要是這樣,我想我不會介意。

妹妹覺得一個人可以睡間大房間是好事,但是她不捨得我,這也是常情。

也許正是因為太忙了,我沒有太多的時候去豐富感情。

我沒有時間去覺得難過。

可能到了國棟那裏,樣樣安定下來了,我會大哭一場,甚至是兩場、三場。

在這十天裏,我要好好的使爸媽開心一下。

然後是媽發覺我的枕頭套子不夠。

她說我至少需要六對,以便替換。現在只買了四對,還有兩對怎麼辦。

她是這樣的擔心,其實枕頭套子哪裏都有,可惜我不能多說話,否則她會叫我連牙膏牙刷都帶去。

我答應她出去買。

“穿條裙子出去,老是牛仔褲算什麼?”她又嗦。

“可是裙子都收到箱子裏去了!”我嚷,“媽,才那麼十天工夫,你就別管我了吧?”

媽看我一眼。

我將頭髮梳起來,紮好,拿起皮包──

“你這樣出去,碰到國棟的家人,會以為國棟娶個嬉皮士了,我的天。”

“讓他們去想好了。”我說。

“喂!若兒──”

我關上了門。

在門外我實實在在的鬆了一口氣,老天,再受母親什麼都要管的脾氣,真是負擔。

這世界上只有兩種母親,一種理得太多,一種什麼也不理。我的媽是前者。

但是她很快活。

國棟是她喜歡的男孩子,我知道。

我跳進我的跑車,這輛車子,決定賣出去了。

原來妹妹想要的,但是媽說她一則年齡不夠,二則她再也不準家中有第二個女孩子開這麼快的車子。

我將車子開出市區,停在一家百貨公司面前,進去買那枕頭套子。

我選了好幾十分鐘,最後我想反正買了,不如替妹妹也買幾套,爸媽大概也需要新的,於是買了一大堆。

我捧着東西出門,跑到車子門口一看,倒抽一口冷氣,我的車頭燈!我的天,怎麼回事?

我呆在那裏。

車子右邊的車燈全部爛了,就算是前面的車子倒后不小心,也不會這樣子,這明明是從右邊撞出去,弄成這樣子的。

找誰去呢,算我晦氣。

我嘆口氣,放下東西,開了車門。

我想要走,可是心裏又氣憤,豈有此理,我又出去看那盞車燈。

我的天!

“你的車?”背後有人問我。

我轉頭一看,看到一個男孩子,年紀輕輕,頭髮長長的,有很好看的眉毛。下巴。

“是。”

他笑笑,“我撞壞了你的車。”

“是你?”我問。

“是。”他答。

我倒有點意外,做了這種事,很少有人會跑上來承認,他居然那麼做了。

“你要怎麼樣?”我問。

他笑,“這話應該是我說的。”

我側着頭,皺着眉看他。這個男孩子的聲音。有點低,有點重,但是很輕快的。他的笑,實在有點輕蔑。

“你認為我該怎麼樣?”我問。

“接受我道歉,接受我賠償。”

“OK。”我說。

“那就好了。”他說。

他脫下跑車手套,伸出一隻手來。

“姓沈。”他說,“我叫仲明。”

他那雙跑車手套,是那麼漂亮,我默默不作聲,我只好也伸手與他握一握。

“對不起。”他笑了。

“你開的是什麼車子?”我問。

他用手一指。

我朝他指的方向看過去,不錯,那是輛名貴的車子,黃得耀眼,但是左邊也擦去一大片漆。

“搭你的車好不好?”他問。

我點點頭。

“把車子開到廠里去吧。”他又說道。

他像在那裏教訓我,我橫他一眼。

他年紀那麼輕,甚至是比我小几歲。

我將車子拐彎,駛到廠去。

“開得不錯。”

我笑了一笑,不出聲。

然後他也沉默了,雙手抱在胸前。

到了車廠,我交下了車,他寫了地址姓名,叫廠把車子寄到他那邊去。

“謝謝。”我說。

“哪裏哪裏,害你幾天沒車用。”他說。

我只好朝他笑笑。

他一定是個不合常理的人,我想。

我攤攤手。

“怎麼?”

“你要我開車送你回去呢?還是我叫車送你?”

“我可以自己回去。”

“我送你。”他說。

他徵求我的意見,可說了等於沒說,他揚手叫來部車子。

我上車,他也跟着上來,我手裏還提着那幾包東西。

我告訴司機我住的地方。

然後我看他一眼,他大概也曉得我住的地方了。

他不出聲。雙手依然抱在胸前,那是他習慣。

他那副樣子,證明他只是要賠償損失,並不是對我有什麼不良企圖。然後我看看自己,笑了起來,正如母親所說,我穿得那個樣子,誰會來看我。真是多餘。

到了門口,我向他笑笑,“再見。”

他點點頭,也沒下車。

我站在路邊,看着他原路去了。

媽說:“出了那麼久。”

“一個人,撞壞了我的車燈,拿去修了。”

“誰?”

“不知道。”我忽然想起,我沒告訴他我是誰。

“倒霉。”妹妹說。

我笑笑,放下枕頭套子。

那個男孩子,我喜歡那種人。

我喜歡他的眉,很少有那麼直的那麼濃的眉。

我曉得那種男孩子。那種是聰明的男孩子。

妹妹問:“你獃獃的想什麼?”

“沒什麼。”

“你就快上飛機了,母親說,她要送她的珍珠給你。”

“叫媽別送我。”我說。

“媽愛你。”妹妹笑。

“我擔心死了,”我用手托住頭,“這樣的時候,她還用這種事情來煩我。”

“她煩嗎?”妹妹說,“你到了那邊,要多寫信。”

“去你的。”我說,“連你自己都煩起來了。”

妹妹笑笑,不出聲。

“你越長越漂亮了,今天我碰見的那個男孩子,可以做你的男朋友。”我說。

“誰?”她問。

“我也不曉得。”我說。

“姊,你神經了。”她笑,“怎麼介紹啊?”

“很好的男孩子,真的。很有性格。”我說。

“你對他印象深嗎?”

“很深。”

“比對國棟哥深嗎!”

“嘿,我見了他近三十次,才知道他是誰。”

“沒那麼慘吧?姊姊,”妹妹笑,不出聲。

“真的。”我笑。

“可是你還是嫁給他了,是不是?”妹妹問。

“那也好,印象不深,有印象不深的好處。”

妹妹大笑,“你這話讓國棟哥聽見了,怎麼辦?”

“你不說,他聽得見嗎?”

妹妹又笑,“其實這一次,他應該來接你的。”

“算了,省一張來回機票,有什麼不好?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

“對了,姊,你沒嫁出去,就替人家省錢。”

“去你的。”

“那輛車子,幾時可以拿出來啊?”

“不曉得,三幾天的事。”

“你怎麼老是魂不守舍的?姊姊!”

“車子又不是我撞的,人家撞我的!你別理那麼多了,還是打算打算,看你怎點佈置這房間是真。”

“還有九天,姊,你就得走了。”妹妹說。

“是的,還有九天。”

我看着窗外,天漸漸的暗下未,今天是過去了。

第二天,我在吃飯,喝牛肉湯。

妹妹忽然叫了起來,“咦,姊,你那輛跑車,駛過來了!”

“什麼?”我放下碗,衝到窗口去看。

“看,那兒不是嗎?”妹妹說,“還拚命在按喇叭呢!”

可不是,我那輛車子還停在樓下。

“我下去一會兒。”我說。

媽在後頭說:“喂!你瘋啦?整天穿一件破汗衫,牛仔褲,現在嘴也不抹,就下樓去?叫國棟家人看見了──”

我才不理呢。

她的話還沒講完,我就出去了。

我奔到樓下,一撐腰,低頭一看,把我的車子駛回來的,果然是那個沈仲明。

“這麼快就修好了?”我問,“才一天!”

“我去催他們的。”他笑,“他們就是懶。”

“怎麼曉得我的地址?”我問。

“車行里的人有記錄。”

“啊。”

他下車,“相當好的車子。”他說。

“比起你那輛,差遠了。”我說。

“也不見得。”他客氣。

他手上還是戴皮手套,向我微微彎着腰。

我獃著,說什麼好呢?謝他嗎?還是怎麼樣?

“你──”他笑了出來,“怎麼?”他問。

我也笑,“沒什麼,我剛在吃飯。”我說。

“對不起。”

“哪裏。”我說,“你這麼遠來,請進來坐坐,好嗎?”

“上你家?”

“為什麼不可以?我有個很漂亮的妹妹。”

他一呆,笑了。“好!”

我帶他上屋子,妹妹早在門邊等我了。

“我妹妹。”我說。

他看妹妹一眼,朝我笑了,我有點不好意思。

但是他給人一種親切的感覺,我又覺得沒關係。

“誰呀,若兒?”媽出來。

“我媽媽。”我又介紹。

沈仲明這孩子馬上一鞠躬,媽臉上雖然有點疑惑,但也笑了出來。

我又拿起了飯碗,“隨便坐,別客氣。我妹妹,她叫婉兒。”我說。

他點點頭。妹妹看了他好幾眼,我向妹妹眨眨眼。

他脫了手套,女佣人替他倒了茶。他很高興。“車子修好了,我放下心來。”

“可真的得修好,我要將它交給朋友了。”我說。

“為什麼?”他問,“交給朋友?這麼好的車子?”

“我姊姊,她要到別處去了。”妹妹在一邊說。

“別處?”沈仲明一怔。

“嗯,”我說,“所以車子要讓出去了。”

“但是這車子,讓不到什麼價錢。”他說。

“那當然。”我嘆口氣。

“媽叫姊姊不要賣的。”婉兒說。

我白婉兒一眼。婉兒笑了。我想婉兒與我有同樣的感覺。沈仲明是很容易親切起來的那種人。

“那麼賣給我好了。”

“那怎麼可以?”我懷疑的說,“我根本不認識你。”

“你至少知道我是沈仲明,你呢。你叫什麼?”

我的天,我忘了告訴他我的名字。

“我叫若兒。”我說。

“那還好一點,好了,現在我們兩個人已能認得了,你的車子怎麼樣?”

“我已經答應那個朋友了,對不起。”

他笑笑,不出聲了。

“姊還有八天半就要走了。”婉兒說。

“是的。”

他看着我,“多可惜,我們只可以做八天半朋友了。”

“婉兒可不走。”我說。

我很有要將婉兒推銷給他的意思。

我想他也看得出來,沈仲明笑了。

我看着她,有點不好意思,婉兒白了我一眼。

我低下了頭。

沈仲明說:“八天半也好,九天也好。”

他是什麼意思呢?

“如果你不介意,我今天晚上,想請你吃一頓飯。”他說。

“我?”我指着自己。

“是的。”

我笑出來。“為什麼?”

“我喜歡你,無論怎麼樣,還有幾天,是不是?”

我聽了這活,呆住了,婉兒也獃獃的。

“我要請你吃飯。”他說。

“好,吃飯沒關係,”我說,“只是我的衣服,全收拾好了,穿什麼去?”

“穿牛仔褲,我不在乎。”他牽牽嘴角。

我又笑了,“那怎麼行?”

“也許你可以穿我的衣服。”婉兒說。

“我不去可以嗎?”我問他。

“不可以,我這麼遠來請你,你怎麼可以不去?”

“噢你──”

“姊,你可以去嗎?為什麼不去?”婉兒說。

我笑了,“是的,我似乎應該大方一點。”

“我能去嗎?”婉幾天真的問。

這個十六歲的孩子。

“我下次請你。”沈仲明馬上說。

婉兒聳聳肩,“好吧,你要記得啊。”

“當然。”他站起來,“七點半我開車來接你。”

我點點頭,“今天!”

“是的,”他說,“今天。”

他告辭了,我們送他到門口。

“這,”婉兒問,“就是你要介紹我認得的那個男孩子嗎?”

“是的。”

“好是很好,不過他好像他對你比較有興趣一點。”

“胡說。”

“我哪裏有胡說了?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我比他大好幾歲呢。”

“也許他不曉得。”

“這沒可能,我們已經告訴過他,我還有幾天就要走了。”我說。

妹妹抿着唇偷偷的笑,“他並不介意。”

“去你的。”

“我可沒有亂吹牛,也許他對你一見鍾情了。”

“看小說看得大多了,你這個小神經。”

“你今天晚上去不去?”妹妹問,“借衣裳給你。”

“好的。”

她吐吐舌頭,“國棟哥知道了,不知道怎麼想?”

“笑話,難道他現在就不見女人了嗎?”

“說起來好象也有點道理。”妹妹一直在笑。她的笑,笑得人牙痒痒的,討厭!

我怔怔的想,我應該拒絕這個男孩子的。

妹妹說得對,國棟知道了,會有什麼感想呢?

只是出去一次,但是沒有必要引起他的疑惑?

他在很遠,不錯,但這不是我欺騙他的道理。

我在換衣服的時候呆了很久,不曉得如何是好。

去一次好了,當他是朋友。

但是我心裏又問自己,果真只是朋友嗎?

我的朋友那麼多,現在都盡量疏遠了。

甚至是一班男孩子來找我,我都避着嫌疑。

這一次是為了什麼,我會這麼做?我不明白。

我將妹妹的衣服脫下來,躺在床上想。

這孩子似乎有很大的吸引力,我想見他。

我想不明白,為什麼會想見他呢?為什麼?

他有什麼地方是特別對勁的呢?不見得。

他也是一個人,甚至不是特別英俊的男孩子。

我懷疑自己不大對勁了,天下有很多怪事,我希望怪事不要發生在我身上。

我躺在床上,一直在想,去還是不去?

看看鐘,已經七點多了。

我撩開窗帘,街角上正停着他的黃色車子。

我心裏緊張。

他不但準時,而且早到十分鐘,我怎麼辦?

應該下樓去呢?還是不去?我嘆了一口氣。

下去也好,大方一點。

我匆匆的套上裙子,梳了梳頭,便出了房門。

我不住的埋怨自己:反正都是去了,何必多思慮?思慮的結果,不過如此而已!

我來到街角,剛剛準時。

他替我開了車門。

我向他點點頭,跨進車子。

他不響,看了我好一會兒。

我臉是什麼化妝都沒有的,不知道他看了有什麼感想。

我只穿了一件借來的裙子,幸虧只比妹妹胖了一點點,不然也套不上去。

我尷尬的想,他在看什麼呢?

他開動了車子。

我一定得講,他的駕駛技術,確是一流的。

“你真的只還有九大就要走了?”他問。

“現在該說只有八天了。”我笑笑的答。

“去哪間學校念書?”他問我。

“我不是去念書。”

“什麼?”

“我去嫁人。”

“嫁──”他呆了。

“是的,嫁人。”

“你──?”他笑笑,“你騙人,你還那麼小。”

“我不小了,這年頭,十六七歲也可以嫁人。”

“可是你──”

“我今年二十一歲了。”我說,“足足二十一歲。”

“不相信。”他說,“你看上去只有十八歲。”

“不由你不信,“一個男人,我們認識得已有四五年了。”

“真的嫁他?”

“是的。”

“不會後悔?”

“唉,我們是相愛的。為什麼會後悔?”

“我還是不相信。”沈仲明說。

“怎麼會呢?”我說。

“昨天,我的車了撞了你,你出來發現之後,那種手足無措的表情,像一個小女孩子,幾乎沒有駕駛執照,這樣的女孩子,怎麼會去嫁人?”

我笑了,“這很恭維。”

“你看上去很小。”

“是因為我穿了妹妹的裙子?”

“無論你嫁給誰,那個人是不懂得欣賞你的。”

“我沒有什麼好值得欣賞的。”我說。

“有,你值得欣賞的地方太多太多了,”他笑笑,“我是比較懂的一個。”

我一呆。

“可惜我不想今年就結婚,否則我會叫你留下。”

“這是什麼話?”我有點氣。

“我心裏面的話,你不喜歡人家說假話吧?”

“當然不,但是有時候,生人裏面也得隱藏一點。”

“我不喜歡。”

“沈仲明,你說話說得像個孩子。”

“我二十歲了。”他笑笑的說:“你幾月出世?”

“十月。”

“看,五月,我是五月生的,你只比我大幾個月而已,別老說我是個孩子了,好不好?”

“你別嬉皮笑臉的了。”我說。

“多痛苦,我剛認識你,你就要去嫁人了。也許我真的應該小心駕駛的。”

他苦笑。

我留神他的表情,他好似真的沒有吹牛的意思。

“我們到什麼地方去吃飯?”他問我。

“隨你。”

他將車子兜了個圈子,泊好,看看我他說:“到了。”

我與他下車。妹妹的裙子太短,使我覺得難堪。

他看我幾眼,“嫁人。”他喃喃地說。

怎麼會叫我碰到了這個男孩子的呢?我想。

吃飯的時候他又沉默寡言了,不出聲。他的臉,現在有點沉沉的,但是笑起來的時候,就不同了,非常的稚氣。

我喜歡他,他可以做一個很好的男朋友,婉兒與他看上去很配對。

吃完飯,他付帳,我有點不好意思。

我比他大,幾個月也是大,似乎應該由我付帳。

但是我沒與他爭,我們畢竟還不太熟。

“你要去看電影?”他問,“去看一場吧。”

天地良心,我是很想去看的,但是我應不出口。

我並不想回家,與他在一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情趣,那種感覺,那是我從來沒有試過的。

即使與國棟在一起,也是從來沒有的,我感覺到心跳,說但白話,我並不願意回去。

我與他去看了一場電影,戲說什麼,我並不清楚,我沒有留心的看戲,沒有一個女孩子與男朋友去看電影,是真的可以看到那場電影是在說什麼的。

我看着他,我覺得他非常漂亮,漂亮是沒有什麼水準的,我覺得這個人漂亮,這個人在其他眼光里未必便是漂亮了,但我始終覺得他是漂亮的。

他有時轉頭向我笑笑,使我有大多的不好意思。我暗暗的責怪自己。

這算是什麼呢?還有幾天的工夫,幾天的時間而已,我便要離開這裏了,現在還在攪什麼鬼?

看電影?與一個陌生的男人看電影?算什麼?

國棟如果現在還與一個陌生女人看戲,我會怎麼想?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忽然想到了這句很簡單的成語,我的天,我怎麼可以這樣?

我的心擔得很重。

看一場戲的快感,並不能代替我這種歉意。

而且這個男孩子,他又會怎麼想我呢?

我在他面前,無異的有點賤的,還用說?

他也已經知道我幾天後使要去嫁人的,可是現在,今天──依然與陌生人在一起。

我忍不住了。

我站起來。“怎麼了?”他問。

“我──不舒服,不想看下去了。”我但白的說。

“好的,反正這場戲不好看。”他也站起來。

我們離開了戲院。

“我想回去了。”我說。

他看着我。“你的態度改變得很突然。”他說。

“是嗎?”

“剛才你不是這樣的。”

“但是現在我是這樣的了。”我說,“對不起。”

“沒關係。”他笑笑,“我送你回去好了。”

“謝謝你。”我有點慚愧。

“但是記住,我不是壞人。”他指指自己說。我只好笑了。

“我妹妹,她長得很好看。”我說。

“是的,我看得出來,她的確很好看。”

“她可以與你做朋友嗎?”我問,“她今年十七歲。”

“什麼意思?”他問我。

“我覺得她應該到結識異性朋友的時間了,我也一直答應替她介紹一個男朋友,你願意嗎?”

“我?”他笑了。

“怎麼?”

“我看中的是你!”

“我?”我指着自己問他,“胡說八道。”

“對了,是你。”他說,“我是很但白的。”

我失笑,“仲明,你是個很可愛的男孩子,但是我說過,我有幾天就要去嫁人了。”

“還有八天半,是不是?”他抬起頭來問。

“是的。”

“那也該夠了。”他說。

“夠什麼?”我問。

“足夠時間叫你為我留下來。”他不假思索的說。

“你,”我結結巴巴的說,“你不是開玩笑吧?”

“開玩笑?我才沒有工夫開玩笑呢!”他說。

“這──”

“我說實話。”

“沈先生,我不以為我還會見你。”我說。

“你會的!”

我臉色發青。“不會!”

“如果不會,你今天不會出來,是嗎?”

“今天,我承認,是我自己的一個錯誤!”我說。

“那麼明天──”沈仲明說。

“沈先生,以後我都不會再見你了。”我說。

“真的?”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我實在氣了,“我現在要走了,而且不必你送,沈先生,希望你不要再上我家來。”

“還有八天半!”他說。

我揚手叫了一部車於,車於停下來,我跳上去。

“八天半?”

他還在後面嚷,笑着。

我簡直想哭了,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後悔自己做錯了事,我是不應該與他搭訕的。

今天他送了車子來,我收下,就該與他說再見。

何必請他上樓坐呢?即使為了禮貌,我也應該拒絕他的要求。我怎麼可以跟他出去,與他約會?

他是個漂亮的男孩子,我承認,但是漂亮的男孩子那麼多,我是個要嫁人的女孩子,我這麼做簡直是下賤的。

我內疚。

國棟待我,是這麼的好,我這樣做,等於是欺騙他。

我想到國棟在那邊半工半讀,儲得多辛苦,才得了那麼一點錢,從來不想到自己,只是想到我。

他為我買機票,匯錢來叫我買應買的物品。他對我,真是沒話可說了。

國棟說:“你是我的人了,你不再是你母親的責任。”

所以他寄錢來給我用。

而我卻與別的男孩子在一起。

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好,不是瘟,也不是父下來的。

我應該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我在幾天之後,將會是國棟的妻子。做人家的妻子,行為是該這樣的嗎?

我懊惱了一個晚上,深深的為自己輕桃難過。

在枕頭上翻來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早上,妹妹看見了我,很詫異。

“姊,”她說,“你的臉色,好白啊。”她看我。

是的,我想我有足夠的理由蒼白的,她發覺了。

“沒什麼。”

“姊,你不舒服嗎?”她問我,“怎麼會?”

“沒有,沒有不舒服。”我說,“不提也算下”

“昨天好玩嗎?”妹妹很天真,追問着。

“不好玩。”

我的心像被刺了一下似的,什麼好玩?

我這樣身分的人,還應該去玩的嗎?

還應該跟另外的一個男孩子說笑的嗎?

我太不應該了,我這麼做,倒合了媽那句話,“讓國棟家裏人看見了,怎麼辦?”

我有內疚的道理,我的臉,也越來越蒼白。

“剛剛有人打電話找過你。”妹妹說。

“升?”

我跳起來。

“那個要買你車子的朋友,”妹妹說,“怎麼了?”

我放下心來,“啊,他,怎麼說呢?”我問。

“他說他的錢準備好了,幾時可以來拿車子?”

“隨時。”

“那他說明天來。”妹妹說,“他說他沒空再打電話了。”

“好的。”

“這年頭的人,真忙。”妹妹有感嘆似的說。

我不答腔。

她說下去:“要找一個男朋友陪着自己,比什麼都難。”

“男人總得工作。”我忍不住說了一句。

“是呀。”她答,“像國棟哥,忙得要命。”

“你怎麼知道?”

“媽說的,媽說:‘國棟白天上課,晚上去工作,將來若兒過去了,真不知道會冷寂得怎樣哩!’”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媽怎麼這樣說!”我不悅。

“媽當然是關心你,才會這樣說呷。”妹妹道。

是的,而且媽說得一點也不錯,她是對的。

那邊的生活,我能夠習慣嗎?我將努力,但是我對自己,忽然之間,也缺乏了信心。

而且國棟說得很明白,我們去了以後,不一定會回來,即使回來,也是度假性質,是奢侈品。

我何必要到那邊去吃苦呢?我相信我愛國棟。

(我愛他嗎?)

我低頭不響。

“姊姊,你今天怎麼了?說話沒聲沒氣的。”

媽進來,看我們一眼,搖了搖頭。

“婉兒,別吵若兒,她要走了,當然心情不好。”

妹妹拿起了我的手。“可憐的姊姊。”她說。

我說不出話來。

我是要走了,奇怪的是,以前我對“走”是興奮的,也有許多女朋友羨慕我,我也覺得驕傲。

今天不同了,今天我覺得什麼都不好。

我簡直不想去了,國棟可以來嗎?他應該可以這麼做。

這問題以前我們商量過,只是他覺得在那邊機會比較好,在混熟了的地方究竟便宜點。

他並且抱歉用了那個“混”字。

我了解國棟嗎?我只是覺得他可靠,他是一個理想丈夫。

(真的理想嗎?在他正式成為丈夫之前,誰也不曉得。)

我想得太多了。

再縝密的事,想多了也會不妥的。

我要停止想,我要做的事,是等這幾天過去,然後爬上飛機,去見國棟。

我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空虛。

我握緊了妹妹的手。

“姊姊你的手是冰冷的,出汗了嗎?”她問。

妹妹問得大多了,這孩子,有時候讓我煩躁。

“你沒有事做嗎?”我問她,“功課呢?”

“姊,你糊塗了,我還有什麼功課。”

我才忽然醒悟──

呀,她今年暑假已經畢業了,我要去嫁人了。

可好象昨天(不是昨天嗎?)我才為了一個並不太可愛的洋娃娃與她吵過架。

天,時間過得是這麼快,區區幾天,終於會來到,我要去見國棟了。電話鈴刺耳的響了起來,我嚇了一跳。

妹妹奔過去聽,準是她的電話,她現在的電話真多。

我正在房裏,點着箱子,一共是八隻。

有兩隻小點的隨身帶,其餘的,這兩天該寄出了。

國棟每天一封信,甚至是兩封信,寫得很短。

但是那信,是緊張的信,是催我的信。

我嘆了口氣,人幾乎要倒下來了。

妹妹忽然推門進來,“姊,有人要找你講話!”

“誰?”

“電話。”

“不是你的電話嗎?”我起來掠了掠頭髮。

“沈仲明。”

我又嚇了一跳,“不,我不聽,不關我事。”

“姊,你怎麼了?”妹妹驚異得不得了。

“沒什麼,你說我沒空好了,你去與他多談談。”

“可是我們已經談完了,他要與你說話呀。”

“我有什麼話要與他說的?沒有,一句也沒有。”

“姊──”

“你去與他談好了。”我打斷她的話。

妹妹聳聳肩,瞪着漆黑的眼睛去了。

我又坐下來。沈仲明應該與婉兒玩。

我?我老了,要出嫁的女子都算老了。

沈仲明昨天所講的話,是玩笑吧?我希望是。

婉兒的活潑,與他的俏皮,該是一對。

我拿起筆,寫信給國棟,然後再睡一覺。

寫些什麼好呢?

媽又進來了。

“若兒,今天你還沒出過房門,早點都涼了。”

我笑笑,“是嗎?”

“當然是了,看你那傻樣子!”媽說。

我不出聲。

“還有七天而已,一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你幹嗎心裏七上八下的?”媽問我。

“媽,我捨不得你們。”我懊惱的說。

“啊喲,到現在才講這些話!”媽笑。

“我離開了這裏,誰陪我買衣料,誰燒菜給我吃?誰看我生病?誰──”

“國棟呀!”

“他那麼忙,又那麼粗心。”我不悅。

“他不算粗心了,你看你們爸──再說,爸媽總有一天離開你們的。”

“不!”我嚷起來。

媽抬起頭,“若兒,你怎麼了?”她問。

“媽,我不准你說那種話,不準!”我幾乎神經質的嚷。

“好好,不說,不說。”

我哭了。

“喂,傻孩子,你沒事吧,要哭早就該哭了。”

媽反而笑了,我也只好笑出來,帶着眼淚。

“咦,”媽問,“婉兒在與誰打電話?”

“男孩子。”

“哪一個?我見過沒有?”媽間我。

“見過,就是昨天下午來的那一個。”我說。

“啊,那個,鍺是不錯,只是相貌削薄一點,”

“早嗎?”

“媽不喜歡太瘦的孩子。年輕人瘦,一定是玩得太厲害,要不就是想得大多。”她說。

“媽,我瘦嗎?”

“這幾天瘦了。”她摸摸我的臉。

婉兒進來,一眼看見,馬上笑出來。

“喲,姊姊,嗲死了人!”她掩着嘴。

我也只好笑。

媽說:“若兒,出來吃點心,嗯?”

“知道了。”我說。

媽站起來,走出房間。

婉兒坐在一隻箱子上,雙腿晃來晃去。

“他一會兒來。”

“誰?”

“沈仲明。”

“你怎麼可以把他叫來?”我吃驚的問。

“為什麼不可以──?”

“這──”

“他說他要來。我頂喜歡他的。姊姊,這個男朋友,你倒沒介紹錯。”她很開心的說。

我心中有點釋然。如果是婉兒的男朋友,那倒沒有什麼關係,我看得出,他是不錯的一個男孩子。

但是如果把事情纏到我頭上來,就一點必要都沒有了,而且我不會原諒自己。像我這個年紀,是不該做錯事情的。

“好,你叫他來吧。”我終於那麼說了一句話。

“他已經答應了。”婉兒高興得一跳一跳的。

我笑,點點頭,那也好,婉兒有個男朋友了。

“姊,你們昨天好玩嗎?”她又問了。

“好,不錯,”我撒謊,“他說很喜歡你。”

“啊?”

婉兒歡愉之情,形之於色,我實在不忍多說。

“他說幾時來?”我裝作不在意的問她。

“一會兒。”

我想我不打算換衣服了,也不再梳頭,讓婉兒一個人漂亮,還不夠。

“姊,你說穿什麼衣裳好?”她問。

“你長得那麼漂亮,什麼衣裳都行啦!”

“笑我!”

她使勁的推我一下,我險些坐不穩。

於是我也笑,媽經過看見,問:“兩個人,瘋啦。”

爸說:“就讓她多瘋瘋吧。”爸也笑了。

爸拿起外套說:“我去老李那裏下棋子。”

李先生就住在我們家樓上,是位老先生。

媽說:“好好,去吧。”她自己也回房去了。

這時候門鈴響了,婉兒緊張的看我一眼。

“是他?”

“開了門不是曉得了。”我告訴她。

“對。”

她跳出去開門,我聽見她打招呼的聲音。

的確是那個叫沈仲明的男孩子,不會錯。

他們在客廳坐下,我在房間裏一個人坐。我又聽見媽在與他打招呼,但是我還是沒出去。

我是不會出去的了,昨天──唉,我真不該。

我第一次見,便知道他與婉兒是一對了。

但是昨天我居然又跟他出去,我算什麼?

昨天的事不用提了,今天以後,我不可再犯錯誤。

於是他們與他們說,我管我在房間裏坐。

我很想出去看看他,看他手上是否戴着那忖手套。

我又想去瞧瞧他今天穿什麼衣服。

他的衣服老是淺藍色的,我見過兩次,兩次都是淺藍。

不過我得忍住。

我從來沒有這麼想見過一個人,我真的想見他。

看看不是罪名,不過我還忍着忍着。

妹妹探頭出來,“姊,幹嗎不出來啊?”

我說:“我在看看漏了什麼,沒有空。”

“出來嘛。”

“你陪客人好了。”我頭也不抬的說。

“客人間起你。”妹妹還賴在門口不走。

“告訴他我沒空,”我說,“真的沒空。”

“你怪得很,尤其是最近這幾天。”妹妹說。

我放下了手中的紙張。七天,還有一星期。

妹妹出去,沒再回來,我靜靜到房外張望。

但是在我房門,看不見沙發,他卻坐在沙發上。

我又坐下來。

沒多久,妹妹進來了。

“客人走啦!你不出來送客?”她嚷着。

我想送客是禮貌,於是我站了起來。

我出去,穿着我的牛仔褲,汗衫,像只鬼。

“走啦?不多坐一會兒?”我的口氣,虛偽得像那些少奶奶。

他轉身,濃眉與閃亮的眼睛使我猛地一怔。

“是的。”

“請婉兒出去?”我問他。

“明天,你與婉兒。”他指着,手上戴着手套。

“我與她?為什麼不只是她呢?”我奇怪的說。

他笑笑。

“姊,去吧,好不好?大家出去玩玩,你都快要走了,有什麼不好呢?”她央求我。

我獃獃的。

“我去拿件衣裳,仲明說與我兜十五分鐘的風。”

她跳着進房去了。

他降低了聲音,“我是來看你的。”他說。

“唔?”

“來看你,我。”

“不是來看婉兒?她等着你來,她喜歡你。”

“你不喜歡我?”他問,聲音更是低了。

“當然不是不喜歡。”我的眼光避開了他的。

“為什麼不出來見我?”他間得非常緊。

“沒空,我就要走的,得理東西。”我說。

“這是對客人的方法嗎?你今天很好看。”

“好看的是婉兒。”

“是你。”

我呆住了。

“你不可以這樣說。”我說,“你任性得像個小孩子。”

他笑,“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感情?”

“我當然相信,我相信慢慢培養出來的感情。”我說:“正常長久的感情。”

“那種感情是有條件的,不算數,真正的愛情不是那樣的。”

“歪理。”

他笑笑,“你慢慢會相信我的。”他說。

“婉兒出來了。”我說。

婉兒朝我笑笑,我也朝她笑笑,不出聲。

“你們早點回來。”我說,“不要玩得太久。”

“你呢?”沈仲明說。

“我不去了。”

“喂喂,說好的,你怎麼可以不去?”婉兒嚷。

“傻蛋,你們兩個去豈不是更好。”我說。

“說好的。”

沈仲明,這孩子還是不出聲,只是笑眯眯的看着我。

“你們去吧。”我說。

“不要這樣。”婉兒說,“姊,你從來不是這樣的。”

“啊。”我說,“今天我要做事,很多的事。”

婉兒聳聳肩,問沈仲明,“怎麼辦?”

“隨她吧。”

我笑笑,“謝謝你,”我說。

“下次見你。”沈仲明伸出手來。

我只好與他握了一握,他用力很大。

他們去了,我曉得我是會寂寞的。

我想到這三年來,我一直是寂寞的。

我對國棟,見面的時間很少。他在那麼遠的地方,大部分的時間只是靠通訊。

暑假,他有時候回來,有時候不。為了省飛機票。三年當中回來過一次,住了兩個半月。

那大概是我最開心的兩個半月了。

如果要追究我怎麼認得國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在一個朋友家裏見到他的,他是朋友同學的哥哥。

然後……就像很多故事一樣,我們談了戀愛。

半年之後,他說他要去繼續攻讀。

那是一個好主意,他年紀很輕,男孩子總得多念點書。

上次暑假回來,他向我求婚,奇怪的是,我答應了,我爸媽也答應了。

他給人一種可靠的感覺,我承認,他對我好,與他在一起,我不會吃苦,爸媽也曉得。

我想感情是慢慢增加的,慢慢培養的。

我從來沒有遇見過狂熱的感情,從來沒有。

國棟不是可以激起女性心中那一朵火的男性。

我伏在桌子上,面孔貼着臂膀。

但是人人都說,一個人一生至少要真正談一次戀愛,像婉兒對沈仲明,看到他的時候,整張臉會得發亮,那種喜悅,逼人而來。

國棟從來不便我這樣。

已經要結婚了,還想這些。

母親進房來,在我身後直嘮叨。

“……那邊天氣到底如何,國棟有沒有提過?該帶哪一種衣服?”

我沒有回答,取過一盒紙巾,擤擤鼻子。

“你幹什麼?”媽趨過來看我。

“沒什麼。”我別過頭去。

“哭了?”媽問。

“媽,我不想去了!”我一手抱住她。

“什麼?”

“我不要去了,你叫國棟回來好不好?”

“傻孩子,怎麼會忽然這樣的?你別衝動,聽媽好好的講,飛機票都買好了,怎麼能不去?”

我不出聲。

“去了不喜歡,你可以回來的。”媽安慰說。

“不去。”

“飛機那麼快,錢,媽會寄給你的,你每天寫信,與見着面還不是一樣。”

“媽!”

“別多說了,老是鬧情緒,前幾天還是好好的。”

“媽,你聽我說──”

“說什麼呢,你太累了,躺一會兒,休息一下,晚了起身吃飯,明天就沒事了。”

我絕望的坐下來,媽不了解我,她不會了解我的。

我在她心目中,是個乖了二十多年不會有變的孩子,真的,我怎麼會變呢?

我真不曉得。自從那天見了沈仲明,我就不是我自己了。

我痛苦的想,這是什麼意思?

我撥着我的頭髮,我心裏是痛苦的,我想到他的那付跑車手套,他那自信的笑。

我發覺國棟的形象在腦海中慢慢淡卻。

或者根本他的印象不深,他只是找一個可以依靠的人?

我真是覺得彷徨。

我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他與婉兒現在做什麼呢?

看電影?

還是在跳舞。

不,婉兒說過,他會與她在兜風,大概是在兜風了。

我難受的想,我自己是喜歡他的,我承認了,但是他出現得那麼遲。

遲得在我命運已經決定之後才出現。

現在,我絕望的想:現在我惟一可以做的事情,是把他忘掉,那該是容易的事,不過是幾天而已,然後照原定的計劃到那邊去見國棟。

我躺在床上。

媽來看我一看,“吃不吃白木耳?”

“不吃了。”

“你看你這樣子!叫我怎麼放得下心?”媽說,“你乖一點,正常一點,去了以後我也不會太掛住你。”

“對不起。”我低聲說,“媽。”

“我不怪你,你從來沒有離開過家,心裏當然也不會太好過,我知道你的心情。”

我點點頭。

“我替你去盛一碗白木耳來,好不好?”

我又點點頭。

“那才像話呢,乖。”母親又笑了出來。

看見她笑,我心裏面也安樂了一點。

我是喜歡看見母親笑的,她年紀那麼大了,不該叫她為我擔心。

我要煩,還是自己放在心裏煩的好。我還是躺在床上。婉兒幾時回來呢?

他們出去才一個鐘頭左右,還有一大段時間才會回來呢,我如果要等,不知道得等到幾時。

不如我一個人出去走走吧。

或是給國棟寫封信。

聽聽唱片,看看電視。

但是這些我都沒興趣,我還是躺着。

反正幾天很快過去,過去就過去了。

我嘆口氣,幾年前碰見這個男孩子,就好了。

世界是不會有那麼如意的事情,我告訴自己。

我這麼想就已經承認自己打了敗仗了。

我的天。

天很快的黑了,我聽見媽在叫我吃飯。

就是我們三個人,爸媽,與我。

我默默的不出聲,吃着飯,用着菜。

爸吃了半碗飯,才說:“婉兒呢?不見她人。”

媽說:“與一個男孩子出去了。”

“什麼?婉兒也有男朋友了?”爸問道。

“很驚奇嗎?”媽說,“她年紀也不算小……”

“十幾歲,哼!”爸說。

“你不要這麼緊張好不好?”媽笑,“這年頭,況且這男孩子我也見過。”

“怎麼樣的?”爸問。

“很清秀,瘦瘦,也不很高的。”媽形容着。

媽形容得並不透徹,她沒看見他漂亮的眼睛,媽沒有發現他含蓄的微笑,但是我聽着。

“阿飛?”

“罷──還好。”媽說。

爸跳起來,“什麼還好,是不是阿飛?”

“時下英俊一點的男孩子,都是有點像阿飛的的。”媽說。

“胡說!”爸道,“國棟呢?國棟是阿飛嗎?”

我笑出來。

“你看你,”媽問他。

“國棟長得不英俊嗎?婉兒也應該找個國棟似的男朋友。”

“那兒有那麼多?”媽問,“也許婉兒不喜歡呢?”

爸不響。

我也不響。

媽隔了一會兒說:“這年頭有女兒的人,可真是擔心個半死,沒什麼好說的。”

“你不怕阿飛,”爸說,“你不用擔心。”

媽笑,“去你的!”

他們兩老,真好笑。

我懷疑我與國棟到這種年齡的時候,還有沒有話可講。

國棟與我。

(國棟與我。)

他與婉兒。

他。

我的思想很混亂,我放下了碗,不想吃了。

“啊唷,才吃那麼一點點呀?怎麼可以?”

我搖搖頭,站起來。

門鈴響了,我抬頭。

“我去開門吧。”我說,“你們坐着別動。”

我拉開了門。“婉兒!”

“回來了!”她說。

“他呢?”

“他在下邊等,他說叫你也一會兒去吃飯,去不去?”

“我剛吃了。”我說。

“姐去吧,這幾天你也真正悶的。”她說。我想我在這幾個鐘頭當中是那麼的悶,給婉兒說對了,於是我回心轉意。

“好的,只不過你要等我幾分鐘。”我說。

“快依矗迅詹潘興悸牽扛onA恕

“姊!”她又叫住了我。

“什麼?”我轉身問她。

她笑,“你去了又不去,怎麼攪的。”

我不答,“他的車子坐不坐得下?”

“換了一輛大車,當然坐得下。”婉兒說。

我笑,進屋去了。

我換衣服換得很快,依然是借婉兒的衣裳,我決定如果下次再出去,我就要開箱子了。

我與婉幾手牽着手的奔下樓去,他果然在車裏等我們,我向他打了一個招呼。

“下來啦。”他推開車門。

“你坐前面。”婉兒說。

“不,你坐前面。”我們兩個人都笑了。

“兩個都擠前面吧。”婉兒說。

“哪兒去找了那麼一部大車子來?”我問。

“借朋友的。”他答。

“哦。”

“你出來了,我很高興。”他說。

“反正在家沒事做。”我笑說,“不如出來。”

“就是呀。”婉兒說,“幸虧我們來叫她一屍。

我擠在婉兒身邊,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樂趣。

我也不曉是什麼樂趣,我好象又年輕了幾年的樣子。我沒說自己老,但是我的心境一直不小。我的天,我腦子裏所想的,不是快樂,而是安定的生活。

我怎麼會這樣的呢?

為什麼不好好的多做幾年事,然後再選對象。

我是不是怕寂寞,怕孤單,所以才急於要結婚?

唉,我真的是攪不清楚了。

沈仲明一路上說著些很文雅的笑話,婉兒笑得很滿足。我低着頭。

有時候想笑不一定笑得出。

小時候也曾經常常不開心,但是那時候的不開心,只是像一陣煙。

現在的不歡像一塊大石似的壓着我心。

才幾天而已,情緒卻起了這麼大的變化。

我坐在車子裏,告訴自己,要將心事撇開。

暫時開刈一會兒,沒有什麼關係的。於是我也笑了起來,沈仲明向我看看。他微笑着,我的心裏忽然之間明暢起來。

何必搬一塊石頭壓在心上呢?今天是今天。

明天是明天,今天可以開心一點,就開心好了。

婉兒向我扮個鬼臉,我裝作看不見算數。

沈仲明把我們帶到一間中國式的夜總會去吃飯。

我奇異的向他看一眼,這種地方應該是中年人來的,坐着吃小菜,喝點酒,然後看着台上的歌女唱歌。

他怎麼也會來呢?

但是婉兒覺得很新鮮,幾乎開心得跳了起來。

我們選了一張近舞他的檯子,人是很擠的。

“你常來這裏?”婉兒問。

他笑笑,不響。

“一定是常來的。”婉兒說。

“他好像很熟這樣的環境。”我說。

“說不定也認得台上唱歌的女孩子。”婉兒說。

“說不定。”我說。

他笑了。

他也叫了幾樣菜,似乎很精緻的樣子,但是因為樂聲的關係,就吃不下那麼多。

我是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來吃飯。

吃完了他請我跳舞,我笑笑,“叫婉兒吧。”

“誰都一樣。”他說。

婉兒說:“那麼姊姊先跳。”

我沒法子,只好站起來。

在舞池他與我說:“你終於出來了。”

“我做錯了。”

“沒有錯。”他說。

“不,”我抬起頭,“我是錯了,我的確惜了,但如果錯可以給我快樂,我情願。”

“你說得很怪。”

“即使是很暫時的快樂,不過快樂畢竟是快樂,對不對?”我苦笑。

“你與我在一起,快樂絕對不會是暫時的。”

“你是幹什麼的?”我問,“你沒說過?”

“我?不做什麼,我靠家裏過活。”他說。

我吃一驚,“那怎麼行?”

“幫我父親做點不必要的事情,我父親開藥行。”

“他有錢嗎?”

“我祖父有錢,但是祖父不相信父親,祖父喜歡我,叫我去監視我爸,你明白嗎?”

“真複雜!”我笑了。

“我們一家人都沒志氣的,都怕了祖父,也懶得動,多沒用。”他說。

“你不慚愧?”

“慚愧?我?自然,久而久之,也慣了。”他聳聳肩。

“你是那種專門撞女孩子車子的人嗎?”我問。

“平生第一次撞人家。憑良心講,你的車子,實在停得不好。”

“什麼?”我瞪大了眼。

他笑了。“你不接受批評?”

我搖搖頭,“根本不是我的錯,否則你不會賠償我。”

“好心沒好報。”

我笑了,“你很年輕,應該好好的念書。”

“你就會教訓我,你自己老早去嫁人了,你未婚夫環境好嗎?”他問,“你會享福嗎?”

“不見得。”我垂下了眼睛。

“那就不要去。”他說。

“結婚是為了享福嗎?”我斜眼看着他。

“當然不,是為了愛,但是你並不愛他。”

“什麼?”我呆住了。

“你不愛他,你自己不知道。”他說。

“那你怎麼知道?”我吃驚的問。

“旁人一眼就看出來了,我勸你別去。”

我瞪着他,我的腳步停住了。

“留下來,做我的女朋友。”他很平靜的說。

“你比我還小,請你別荒謬了。”我走回去。

他也不生氣,他跟在我身後,回到桌子上。

婉兒說:“你們都不跳舞,你們在講話。”

我不出聲。

他坐下來,喝了一口水。

“一邊跳舞一邊在講話,倒是很新鮮的。”婉兒說。

“喂,你怎麼了?”沈仲明推她一下。

“沒有什麼。”婉兒揚揚眉,好象有點吃醋。

我暗暗舒出一口氣,婉兒真是太孩子氣了。

“要什麼喝的?”沈仲明問,“葡萄酒?”

“婉兒明天要上學。”我提醒她。

“上學,說得多難聽,又不是念小學。”

“你是大學生嗎?”沈仲明很感興趣。

“當然。”婉兒驕傲的說。

“那很好,那你不是小女孩了?”他又問。

婉兒說:“我不喜歡你這種口氣?”她有點飛。

“乖乖的坐着,我再與你姊姊跳舞。”

他還不等我答應,就把我拖了起來。

我與他說:“你怎麼不請婉兒?她坐着會不開心的。”

“小女孩子,有什麼關係。”他回答。

“與你很配。”

“我不喜歡那麼小的孩子。”

“我很老嗎?”我問。

“你剛好。”他笑笑說。

“別對着我貧嘴。”我說。

他不響。“我對你說正經話,不行,對你說不正經的,又不行,太難了吧?”

他的舞,憑良心講,跳得不錯。

一支歌完了以後,他看看錶,說:“該送你們回去了。”

我點點頭。

他低聲說:“明天下午四點,我在這家隔壁咖啡店裏等你。”

“什麼?”我愕然問。

“等你!”

他回到桌子邊對婉兒說:“我們要回去了。”

“什麼?”婉兒跳起來,“我還沒與你跳過舞呢。”

“改天,好不好?”他坐下來,揚手叫結帳。

婉兒瞪我一眼。

我沒有空理婉兒,他叫我明天等他,我怎麼好?

我今天來的時候,就知道這種後果。

我有一個晚上可以考慮去與不去。

其實還用考慮什麼呢?我知道我是會去的。

我們結了帳,三人便離開了,他送我們回家。

他離開車走之前深深的看了我一眼。

婉兒蹬蹬蹬的上了樓,她實在是不開心了。

回到了客廳,她凶凶的坐下來。

我有點疲倦,想回房間躺一會兒。

她說:“姊姊,沈仲明到底是你的男朋友還是我的男朋友,嗯?”

“大家的朋友。”我轉頭說。

“你也不應該有男性朋友了,你還有六大就要走了!國棟哥會知道的,你不怕嗎?”

她說得這樣殘忍,我吃驚了。

“怕?”我反問,“我做錯了什麼事嗎?”

“你隔幾天就要結婚了,今天還跟男人跳舞?”

“那是犯罪嗎?”

“當然!”婉兒說,“你自己該知道了!”

我低下了頭。

“你這樣做是不對的!”她大聲的嚷。

媽出來問,“什麼事?大呼小叫的!”她皺着眉頭。

我的眼睛有點紅了。她為什麼要這樣傷害我?

我回了房間,掩上門。婉兒將會知道,她這樣做是不對,她不該恐嚇我。

她會怎麼樣?告訴國棟嗎?來不及了。

還有幾天我就要走的,而且我決定走。

我不會為任何理由留下來,但是我總想在這幾天裏,嘗一下我以前沒有嘗過的滋味。

那是過過年輕人生活,在我離開之前,我留戀這種生活,是正常的。

見沈仲明,難道就是錯嗎?

我不承認。

我後悔多此一舉,把他介紹給妹妹,我應該在走的那天,才那麼做。

我心裏難過。但是我在箱子裏翻出一件裙子,我想我在明天,是要穿這件衣裳的。

我關上了門,早早的睡了。

我猜婉兒是在媽媽房間過夜的。

清早她看我一眼,睬都不睬我。

婉兒真是小孩子,肯為一個男孩子這麼與我鬧。

大概沈仲明是很吸引人的吧?我沒有猜錯。

在這幾天裏,我只是等日子來到,我沒有什麼好做的。

我在房間裏梳頭,母親進來坐下了。

我在鏡子裏看到她。

“你怎麼不寫信給國棟?而且每天到處跑。”

“反正就去了,也不用寫信。”我說。

“你怎麼那麼說。”

我不響。

“梳頭,又上街了?”

“嗯。”

“你究竟怎麼了?”她問,“沒事吧?”

“沒有。”

“昨天與婉兒吵什麼?”媽又追問我。

“她沒說嗎?”

“沒有。你們姊妹倆不是頂要好嗎?怎麼就吵起來了?我真不曉得。”

“沒什麼事情。”我推掉母親的追問。

“我老覺得事情有點不太對的。”她說。

“媽,你別疑神疑鬼好不好?”我說。

“唉,我總要送你上了飛機才可以安心。”

“就快了。”我嘆口氣。

“怎麼箱子又弄亂了。”媽又發現了。

“沒有什麼,拿件衣服穿。”我說。

“可是箱子又亂了,你又得整理老半天。”

“沒關係──媽,你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好好好,我去睡一會兒。”

我嘆口氣。

真的,母親實在管得大多了,她使我心情緊張。

我梳好了頭髮,坐在那兒翻報紙。

我在想國棟即使知道我去赴另外一個男孩子的約,也應該原諒我。幾天而已,我是自私的,但是很奇怪,我忽然沒了犯罪的感覺。

追求一刻快活,不算得過分,我告訴自己。

我下午是決定出去了。

穿了衣服,我出門去。這時候,婉兒還沒放學回來。

我就趁機會跑了。

到了咖啡店,我看見沈仲明坐在那兒,穿了一件很好看的外套。

我向他點點頭,走過去。

他站起來,什麼都不說,只是笑。

“你好。”我說。

他也不答覆,只是看着我笑。

我尷尬的問:“看什麼呢?”

他眨眨了眼,他的臉,是清秀的。

我喜歡那樣的臉,比起他,國棟的樣子,變得是這麼的鈍,沒有一點秀氣、靈味。

我低下頭,國棟或許是個盡責的好丈夫,但他決不會是個好對象。

與他在一起,生活當然安定,但是可以連丁點兒的趣味都不會有了。

這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日子久了以後,生活安定不再算是怎麼一回事,但是無聊卻是每天會增加的東西。

要生活安定,畢竟是容易的事,我自己找一份工作,生活也可以非常安定。

何必要與國棟在一起呢。

我看着沈仲明的臉,感慨是那麼的多。

我難受得不得了,用一隻匙羹不住的調着我面前的那杯牛奶。

他依然不說話。他依然是那樣的看着我。

我向他笑笑。

他點點頭,好象知道我心裏在想些什麼似的。

他的手按在我的手上,我縮了回來。

他的手指是很纖細的,手心並不大,這種手,是敏感的手,他應該也想得很多吧。

我抬眼看他。

他的頭髮遮住了右邊的眉毛。他的神情是這樣的渴望。落寞。

咖啡店裏沒有什麼人,一切都是這麼的靜。

這種調於使我迷惘。我的天,我渴望這種不現實的生活有多久了?

與國棟在一起,只是一連串的數目字。若兒,你要多少錢用。若兒,我明年九月便可考得文憑了。若兒:你在幾天之後,應該可以到達這裏。

若兒!若兒不是數字,我討厭數字。

與國棟在一起,如果我建議在咖啡室,一句對白也沒有的坐着,他會詫異我是個瘋子。

我不屬於他那種人。

我奇怪這些日子來竟沒有發覺,然而只剩下十天的當兒,我知道了。

知道得那麼遲。

我心酸了下來。我的眼睛抬不起來,我想哭,眼眶裏含着眼淚。

我會希望這時候時間會停下來。我願意永遠對着這個人,願意時間不再過去。

他依然看着我,看着我。

我慢慢的抬起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上。

我的眼淚滾下我的臉頰,我甚至不覺得悲傷。

我沒有說一個字。

他從對面的位置走過來,坐在我身邊。

我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很靜默的坐着。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情緒才漸漸平復下來。

我想我們也該走了,在這裏坐了這麼久的時候。

我才抬起頭,他已經曉得我的意思,他揚手叫來了侍者,依然沒有多說半個字。

我與他走出咖啡館,他才說話。“我送你回家,以後我們還有很多時間。你不用去了。”他說。

我不作聲,我讓他送了我回家。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要快樂。

我記得我自己都說過,快樂畢竟是快樂。即使短暫,也是快樂。

但得到短暫的快樂之後,人們又往往渴望長久的快樂,一如夸父追日。

婉兒說:“你變了。”

“是嗎?”

“你有點恍惚,有點糊塗,有點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是嗎?”

婉兒笑,“你看你,行李還未準備好。”

“是嗎?”

“人也似未準備好。”

“是嗎?”我說。

“你沒算着日子?”婉兒說。

“可能我會打長途電話過去,說我不去了。”

“什麼?”婉兒跳起來。

“不去了。”

“這……怎麼可以?”她震驚的說。

“你要趕我走嗎?婉兒?”我輕聲問她,“你真的要趕我嗎?婉兒即使我們在一起有時候也會吵架,但你究竟是我妹妹,我是你的姊姊。”

她睜着眼看我。

她是這麼的年輕,這麼的漂亮,前面還有那樣的一大條路在等她。

她會知道我的心意嗎?

婉兒說:“姊,我沒有趕你,但是你一切都是與國棟哥約好了的,為什麼要變卦呢?”

“我不知道,也許在這幾天裏,我剛剛認識自己。”

“我不明白,姊。”

我看見她臉上的敵意漸漸消失了。

“你不明白的。”

“認識了自己?”她問,“那是什麼意思呢?你以前不曉得你是若兒嗎?”

我苦笑,“婉兒,你不會知道的。”

“也許我不知道這一點,但是國棟會傷心,我可是知道的,你不為他想想?”

婉兒的口氣,學足了母親。

“他?他不像那種多愁善感的人,他很快會忘記我的。”

婉兒忽然說:“我曉得你為什麼決定不走了。你愛上了那個叫沈仲明的男孩子,是不是?”

“也不是。”

“我不相信。”婉兒說。

“我是因為他,才曉得自己與國棟無法相處的。”我說,“但絕不是為了愛他。”

“我越來越糊塗了,我聽不懂。”

“怎麼還不懂呢?”我也急了。

“姊,你還是去那邊吧,去與國棟結婚吧。”

“我還會考慮,連你都不明白我,我想明白的人不會多,大家只會說我對不起國棟。”

“去結婚,有什麼不好呢?”婉兒咕噥的說。

她出房去了。

我抓着那封信與那疊信紙,真是提不起勇氣來做人。

何必想那麼多。

我告訴我自己,只是去與不去的問題。

去便上飛機,不去就留下來。放棄了國棟這樣一個嫁人的機會,不是表示說我會永遠嫁不出去。我不擔心這一點。

如果不嫁他,我或許可以嫁一個更好的人,生活也許更豐足。但也許一輩子也碰不上比國棟更好的丈夫。但這不是問題。

我不要丈夫,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但是其他的人不會明白。

我實在太煩惱了。這種事情,有誰來了解我呢?

我躺在床上。

床也是一隻只的箱子。

這五天,實在太難過了,實在太難捱了。

我雙眼瞪着天花板,我甚至不覺得疲倦,我有多少天沒有好好的睡覺了?

這是註定的吧?我碰上了沈仲明。

那天我是為什麼出去的?對了,是媽叫我去買枕頭套子,那該死的枕頭套子。

就因為那樣,我就認識了他,就是因為他,我覺得不可以跑去嫁給國棟。

國棟,我了解他什麼呢?我只知道他是一個讀機械的學生,人長得不難看,也不好看,方頭大耳的。我只知道他待人彬彬有禮,做事負責。此外……一切都很模糊。

他閑來愛做什麼?我不曉得。愛看哪一種電影。哪一類書?喜歡哪個畫家?會不會討厭一個不會做家事的妻子,能不能忍耐我的脾氣?

他睡覺打不打鼻鼾?通常飯後喝杯茶還是喝咖啡?甚至他的笑容,在我印象中,都不深刻。

我的天,我是怎麼會與他訂婚的?又是怎麼會忽然之間決定結婚的?

怎麼事情已經不知不覺辦了這麼多,而錯誤到今天才發現?

我渾身發冷,我害怕得顫抖,幾乎不相信這是事實。

這算是什麼呢?比盲婚好了多少?這些日子來,我總共才見過國棟幾次?我對沈仲明的感情,恐怕還是熱烈一點。

感情不算日子,感情不講理由,就是這樣。

現在,即使我跟了國棟去,我心裏也不再會平復下來。

在洗碗的時候,我會想起他。在睡覺的時候,我也會想起他,國棟不再是目標了。

與一個男人在一起,想另外一個男人,是痛苦的,我情願忘記國棟,因為國棟比較容易忘記一點。

所以我必須要寫這封信。

我拉開抽屜,拿出了紙筆,手上顫抖,不知道該寫些什麼出來。

或者情到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打個電話給他吧,比較會清楚一點。

我可以直截了當的告訴他,我不嫁了。

可是我怕他在電話里聽了,會接受不住打擊,那我又該怎麼辦才好?

還是寫信吧。或是打一封電報,說我延期前往,然後再等他看了那封信再說?

我盡量將文字寫得婉轉,好看。

但無論怎樣好看,我要說的只有一樣:我不可以嫁給他了。

信越寫的婉轉,越會顯得我的虛偽。

我將頭伏在桌上,又累又想哭。

媽進來了,將手放在我背上,她叫我一聲。

“若兒。”她說,“你好吧?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

“若兒,你在想什麼呢?在這種時刻你不適宜想得大多,真的。”她說。

“媽,你知道我在想什麼?”我問。

“我知道,若兒,你愛上了另外一個男孩子。”

“不!媽!”

“不要否認,若兒,我看得出來。”她說。

“是婉兒說的?”我憤怒的問,“她根本不懂。”

“我自己看出來的。你這樣做,不好。”

“我也曉得你會這樣說。”

“可是你沒聽我的理由。”媽說。

“我不要聽你的理由。”我說,“我有主張。”

“你這樣愁眉苦臉的,便是有主張嗎?”

“你別管。”

“我現在不管,將來你會怨我的,若兒。”

“這種話我聽得大多,自古以來的母親,好象都特別偏愛這句話。為什麼?”

“你打算不去了吧?我看你的樣子!”

“是的。”

母親搖搖頭,“好,我不來管你,你年紀也有那麼大了。”

“你叫我怎麼辦呢?”我嚷出來。

“你自己想去!”母親喝道,“我對你太失望了,若兒。”

她離開我房間,我便躺在床上。

我倒沒有哭,這種年紀,哭也沒有用的了。

我只是倒在床上。

我在等什麼呢?

那天我沒有寫信。

第二天,沈仲明想約我出去,他問我要不要到山頂去散心。我說不。

我耽在家裏。

婉兒也沒有出去,她在留意我的神態。我是落寞的,無精打采,盤膝坐在沙發上。

我燃起了父親的煙,坐着玩撲克牌。

“幹嗎?”婉兒問,“算命?”

“命是算得出來的?”我問。

她看我一眼,不出聲,坐在我身邊。

我看看窗外,天氣是有一點不太好,陽光淡得像冬天。

我迸房去拿了一件羊毛線衫披上。

這樣靠在沙發上,我可以靠一個下午。

以前我做到過。與國棟訂婚以後,我就一直守在家裏,一步不出門。

那時候悲傷起來,我便寫信,沒有像現在這樣的。

我看着窗外,才二點多,大幾時會黑呢?

這樣的獃著,多沒有意思。

門鈴“叮噹”的響了一下。

婉兒跳起,“悶死了,有個客人來,再好沒有。”

媽說:“也許是個收報紙錢的。”

婉兒道:“也好,總比沒人上門強。”她笑了。

她去開門。

“你?”婉兒驚叫起來。

“是我。”

我聽聲一震,一副牌掉了半副在地上。

“怎麼了?”媽問,“誰呀?”

“伯母,是我。”

沈仲明一步步的走進來。

母親臉上稍為變了顏色,看我一眼,回了房間。

婉兒問:“你找誰?找我還是找我姊姊?”

“找你姊姊。”他笑着說。

“啊,”婉兒聳聳肩,“其實我猜也已經猜到了。”

“找我?”

“是的,”他走過來,“你怎麼不出來?”

“你為什麼要來找我?”我皺起眉頭,“不出來,是因為我不想見你,你還來找我?”

“不想見我?”他把手插在口袋裏,問我。

“是的?”

“真的?”他逼前一步。

“那你決定了?決定去了?”他當著婉兒的面問我。

“沒有。”

“那為什麼不見我?”

“我難道沒有權不見你嗎?”我氣起來。

“你脾氣是這麼壞的嗎?”他笑了,“看不出來。”

“哼!”我不以為然,“你別笑了,想省我麻煩,別來找我。”

婉兒在一旁聽着我們說話。

“那我走了。”

“走了?”婉兒對他真是很有好感,“來了何必這麼快走呢?坐一會兒好了。”

“若兒不要見我。”他站起來,對着我說,“你再想想吧,想清楚了,再來找我。不要絲毫的勉強,也不要後悔,好不好?”

我的眼淚漸漸冒了上來,充滿了眼眶,差點兒要掉下來,叫我忍住了。“看你,”他的聲音變得很溫柔,“穿得那麼弔兒郎當,這件毛衣是你的嗎?像個小叫化子似的。”

我睜着眼看他。

“我就是喜歡你。從來沒見過這麼可憐巴巴的女孩子。”

他的聲音很低,但是我想婉兒也聽見了。

他說:“我走了,你得來找我,決定之後你來找我。知道嗎?”他叮嚀我。

我低下了頭。

“看樣子這裏的人都不太歡迎我。”他說。

但是婉兒還是替他開了門,送了他出去。

婉兒靠着門上,與他講了幾句話,我聽不見,聲音輕,然後她就回來了。

婉兒回屋子裏來,說:“他走了。”

我難道不知道嗎?

她說:“叫你想清楚,慢慢的想。”

“他為什麼要來?”我尖叫起來。

我衝到房間裏去,照到了鏡子,嚇壞了自己。

我臉是蒼白的,眼底下有黑圈,憔悴得我自己都覺得害怕。

這是為了什麼呢?為了什麼?

妹妹跟來,“姊,不要這樣子。”

我將頭埋在手中。

“我不氣你了──”婉兒說,“至於前幾天我說的話,我覺得很對不起你。”

我沒有把頭抬起來。

“姊,你彆氣我了。”

“沒有。”我說。

“姊,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不快樂嗎?姊?”她不住的問。

“不關你事。”

“你這樣的不高興,使我難過。”她坐床沿,低着頭。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才好。

“如果與他在一起,可以使你快樂,那你就不要去見國棟哥算了,假使你每天以這樣的臉色對住國棟哥,我想他也不會快樂的。”妹妹,跑過來坐在我旁邊,說下去,“與其那麼多人不快樂,不如你自己先開心一下吧。”她說。

我緩緩的抬起頭來。

我問:“你說,他明天還會來嗎?”

“不知道。”

“我想他是會來的,我希望他會來。”我說。

“我也這樣想。”妹妹笑了。

“你不會討厭我有他那麼一個男朋友吧?”

“不會,我也喜歡他的。”

“對不起你。”

“是的,”妹妹低頭說,“你當初說,把他介紹給我的。”

我心裏又一陣煩惱。

怎麼到現在,還這麼三心兩意的呢?

“他比我還小呢。”我說。

妹妹側頭,“只要你們都很開心,我想那也沒太大的關係吧?”

“媽會不高興。”

“她不會的,一陣子就好了。”

“我將來又怎麼樣呢?”

“姊,如果你要快樂,我想最好不要問那麼多了。”

“是的,我的確是問得大多了一點。”

“可不是。”

我走到窗前,又拿出紙筆。

“妹妹,”我說,“你在這裏陪我,我要寫一封信。”

於是我一個個字的寫了一封長信,告訴國棟,說我不預備去他那裏了,說我發覺其實他不是我的好對象。

然後我狠心的封了口。

寫了地址。放在書桌上。

我不敢想像,他看到這一封信,會有什麼感覺。

“寫給國棟哥嗎?”妹妹問我。

“是的。”我說。

“我替你寄吧。”她說。

“你出去嗎?”我有點不放心。

我看看她的眼睛,她很誠意的樣子。

於是我把信遞給她。

她將信在手裏秤了一秤,說:“恐怕不只一塊六毛錢郵費了。”

就那麼簡單,一塊六毛錢郵費。

我苦笑,我想我是很殘忍的,為了其它就不值得了,不過為了愛大概還是說得過去。

“你要我現在去寄嗎?”妹妹問。

“勞駕你。”我躺在床上。

“媽媽曉得嗎?”

我搖搖頭。

“沒人曉得,”我說,“除了你。”

“那我去了,一會兒就回來。”

我看着她去了,開門關門的聲音。

我獃獃的看着天花板,沒到十分鐘,她就回來了。

我聽見她與媽媽講話的聲音。

我彷彿做好了一件事情,心裏是寬朗的。至少比起先一陣子,要寬朗得多了。

我躺着竟然睡了。

腦子裏全是他的影子。

沒有國棟的。

一點也沒有。

我而且沒有可惜的感覺。

可惜些什麼呢?

下午睡了那麼多的鐘頭,對我來講,是很少有的事情。

我醒來,睜開眼睛,妹妹坐在書桌邊看我。

她低聲說:“吃飯吧,菜都涼了。”

我起身,“是嗎?”我看看窗口,全黑了。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我想。

“你沒有告訴她吧?”我問,“別告訴她。”

“我不會的,你放心好了。”妹妹說。

“反正他們是遲早會曉得的。”我喃喃的說。

“可是遲一點跟早一點,又不同了。”

“你好象懂得很多呢。”

妹妹笑了笑,她的眼睛很閃亮。

她不說什麼,心裏面好象藏着不少。

我覺得奇怪,這是第六天了吧。

第二天妹妹奔過來,與我說:“他在樓下等你。”

“誰?”我問。

“沈仲明。

“哦。”

“去見他嗎?”

我搖搖頭,“等他上來好了。”

“你擺架子。”

我微笑一下,“也許是吧。”

“奇怪,你昨天好象還很急於要見他似的。”

“可是現在我已經決定留下來了。”

“真是這樣嗎?”妹妹懷疑的看了我一眼。

“嗯,”我說,“信都已經寄出了。”

“你沒有改變主意?”

電話鈴響了。

“嗨,姊姊,他打電話上來,問我們兩個人當中,怎麼沒有一個下去的!”

我心裏有點不樂意,怎麼他不自己上來呢,像昨天一樣?

婉兒笑,“我下來好了,是的,姊姊還沒有穿好衣服。”

“你下去好了,”我說,“我換件衣服。”

“好!”

婉兒到底很小,她並不介意受不受歡迎,這樣也好,她不會有被冷落的感覺。

我想我大概也得穿得比較好一點了,我換一套我自己喜歡的衣裳。

我下得樓去,馬上怔住了。

他正與婉兒嘻嘻哈哈的擠在車子的前座里。

婉兒看見我,大聲的嚷:“姊,他教我怎麼開車呢!”

我有點不自在,站在街角上,不知道是動還是不動好。

在那”秒鐘里,我忽然想到了國棟。

國棟不會這樣做,國棟看見我下樓,總是替我開車門的,他也不會與其他的女孩子嘻嘻哈哈。

婉兒很敬重國棟,她也不會這樣。

這時候他轉過頭,起初是驚喜的,隨後笑容僵了一僵,他開了車門。

我走過。

婉兒說:“姊姊,你穿得這麼美麗。”

“過分好看了。”他問,“你以前的粗布褲子呢?我喜歡那條褲子,女孩子穿得自由的,比較好。”

我又是一呆。我看着他。

他忽然就這樣自由自在的批評我起來了。而且婉兒還是坐在前座,沒有讓我的意思。

我臉上笑容消失了。在這瞬間,我是想轉頭便走的。

但是我忍住了。

國棟,他從來不理我穿什麼衣裳,他隨我的意思,他喜歡我本人,不是一條破褲子。

咦,我怎麼了,我告訴自己,也許他是無心的,也許他只是特別喜歡那條褲子。

但是因為這樣,一路上我已經少說話了。

“我們到一個朋友的家去,”他說,“一齊吃午飯,然後再到別的地方去。若兒在後面為什麼不出聲?贊成嗎?”

我點了點頭。

“那個朋友,是男的還是女的呢?”婉兒問。

“女的。”

“你有女朋友嗎?”婉兒意外的問。

“朋友不是男的便是女的,是不是?”他不經意的說。

“但是特別的女朋友呢?”婉兒說。

他看一看我,笑了。

“不,我要找一個女孩子,我在找。”

“怎麼樣的?”婉兒問。

“一個很自然的,很成熟,但又很天真,漂亮而大方的女孩子,有嗎?”他問。

“還要什麼條件呢?”婉兒問。

他們兩人在前面笑得這麼歡愉,我呆住了。

“若兒很接近條件了。”他忽然說。

我一驚,我是一個學生嗎?要去投考做他的女朋友?

不是他苦苦懇求我留下來的嗎?怎麼寸隔了一天,事情就變成那樣了。

我莫名其妙的坐在後面。

我不明白男孩子。

也許不是每一個男孩子都像國棟那麼忠厚,也許其他的男孩子在確實地擁有這一個女孩子之後,便態度不同了。

我還是懷疑自己多心。

可能以前我沒有付出這麼多,所以要求也不多,但是現在不同了。

現在我已經寄出了那封信。

他那個朋友的家,打扮得古怪,我進屋子的時候,覺得有點不自然,牆上掛滿了紙條,不用燈罩用燈籠,沒有椅子,只有墊子,算是什麼呢?

婉兒卻開心得尖叫起來,往地下就是一坐。

我現在知道,我是落伍了,我不適合這裏。

那裏有一大堆孩子,年齡都與婉兒差不多,席地而坐,聽着唱片,嘴裏哼歌。

婉兒根本不需人招呼,已經與幾個人在那裏講話了。

他來招呼我,遞給我飲料,但是我找不到話題。我不曉得該說些什麼才好。

他們這些孩子。

“怎麼樣?這裏好嗎?”他問我。

我點點頭,點得很勉強。

婉兒拖着一個長頭髮的女孩子過來。

她興奮的說:“姊姊,她也喜歡馬克斯。”

馬克斯?哪個馬克斯?

但是他們顯然很開心。

“婉兒,”他笑說,“我很高興與你找到了同道。”

我看着他。

“若兒,今天你怎麼這樣沉默?”他問我。

“沒有什麼。”我說。

“你──決定留下來了沒有?”

我本來當然準備照直說的,但是我撒了謊。

“還沒有。”我說。

“啊。”他好象有點失望。

我就是要他失望。也許這樣,他會知道,我不是那種糊裏糊塗的女孩子。

“但是今天的你的確很拘謹,不像先幾次那樣。”

“你如果喜歡不拘謹的女孩子,那麼我早已經把婉兒介紹給你了。”

“婉兒,不錯,她很可愛。”他說。

我垂下了眼。

這便是距離。

他並不是每分鐘都陪女孩子在咖啡店裏坐的那種人。他一定還有其它許多面,怎麼我沒有發覺?

每一個人都有很多面,也許這裏那裏,他適合我,但是有很多時候,他並不。

他們把音樂聲音扭得更大了。

先頭那個長發女孩子,捧出了一碟子一碟子的食物。

那個女孩子,大概與婉兒差不多大小吧?十七歲還是十八歲,多迷人的年齡。

仲明叫我過去吃東西,他與她們是極熟的,笑笑談談把我隔在外邊。

我想大概我的年紀的確不小了。

他說:“怎麼了,你?”

“沒什麼,”我說,“沒什麼。”

“你好象心事重重似的。”他說。

“沒有,我自己並不覺得。”

“在場的人都很快樂,幹嗎不學學他們?”

“學他們?”我奇異的問。

“是的,你看婉兒,不是很開心嗎?”

“婉兒沒有心事。”

他微笑,“你的意思是說,你有心事嗎?然而這些都是其次的,只要你自己樂意,就開心了。”

我獃獃的看着他。

“你不樂意開心,你知道嗎?若兒。”

我低下了頭。

“我當初看見你,以為你是那種很瀟洒的女孩子,天掉下來也不理的女孩子,可是,第一個感覺不一定常常對,是不是?”他問。

“我很抱歉,你看錯了。”

他微微一笑。

我說:“我想離去了。”

“這麼早,你什麼都沒吃呢。”

婉兒過來,她捧着一大碟食物。

“姐,這先給你吧。”

我懷疑她是否真的會吃得下東西。

他說:“婉兒,你姐姐不怎麼開心,你陪陪她。”

他走開了。

婉兒睜大眼睛,向我打了一個眼色。

“你怎麼了,千辛萬苦的決定留下來,現在對着他,又那麼的不高興。”

我的目光跟着他。

他與每一個女孩子講話,談笑。

他笑得很自然,很爽氣,絲毫不介意我的存在。

國棟不會這樣吧?

國棟見了我都會不好意思,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

我是多麼的可笑,在這麼熱鬧的時候,想起國棟來。

不知道是誰說的,我想起一句話來──

那人說:在寂寞當兒想念一個人,不算什麼,但如果在熱鬧的時候想念,又不同了。我在這麼熱鬧的地方想起了國棟。

為什麼要想他呢?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好處,我開始真正的看到國棟的好處了。

他還是在人群中穿插,長長的頭髮垂在額角上,那種笑容,是使人難忘的。

然後我想到要生活得快樂,並不一定需要愛。這是我的看法,我似乎覺察得很遲。

婉兒問:“你捧着碟子,一點東西也不吃,怎麼可以?”

我看她,“我想走了。”

“不,別走。你回家幹什麼呢,你沒什麼好做的。”

我想睡一覺,或是看幾本書,婉兒怎麼說我沒什麼好做?

“你想看書?”她問,“看不進去的!”

我瞪她一眼,她似乎很了解我的樣子。

“睡覺睡得大多,也沒有用的。”她再加一句。

我嘆出一口氣。

“這裏我倒覺得很好玩,多認識幾個朋友,也是不錯的,為什麼要悶悶不樂呢?”她問。

我放下了碟子。

“悶不出什麼名堂的。”她說。

然而在往日,我如果覺得悶,還可有其它消遣。

我呆在人群當中。

沈仲明迴轉來了。

“怎麼樣?”他問,“好過一點沒有?”

我擠出一個笑容。

婉兒抿着嘴笑。

她說:“我覺得你好象野馬一樣。”

“野馬?”他笑了,像聽到了最好的讚美。

我發覺婉兒相當會曉得哄人。

她又說:“你大概不會這麼快結婚?”

“結婚?”沈仲明一睜眼睛,好象聽到一個陌生的名詞一樣,“我?”

“是呀。”

“我不會結婚的。我才二十一歲,我的天,怎麼會這麼早結婚呢。”他真正的笑。

這原本在我意料中,我只低下了頭。

“不過我很想要一個好的女朋友,那很難,對不對?”他牽了牽嘴,“找一個妻子容易得多。”

“為什麼?”婉兒間。

“女孩子都想結婚,不是嗎?”他聳聳肩。

婉兒笑出來。

我聽不出話里有什麼好笑的。

找一個女朋友而已,何必開這麼大的玩笑。

我用手捧着我的頭,也許是我自己開了自己的玩笑吧。

我早該曉得了。

一切都變得不重要。失去一個應該被重視的人,像國棟,也沒有什麼稀奇了。

他們換了一種音樂。

“要跳舞嗎?”他問。

婉兒馬上跳起來。

他以為我是那種人,我也以為他是那種人,結果我與他都攪錯了。

他們在跳舞,我拿起碟子與匙羹,大吃起來。

沒有胃口是一件事,餓壞了自己又是另外一件事。

音樂很好,因為我在吃東西,所以有幾個男孩子只向我看了看,沒有過來。

我放下碟子,他們便請我了。

我無所謂,反正已經來了,不可能會有損失得更多。

我與他們跳了兩次舞。

這些都是孩子,使我暫時笑了。

他們問:“你是沈的女朋友?”

我毫不考慮的否認了。

我說:“不過今天碰見,他帶我們姊妹倆來的。”

他們又問:“哪個是你妹妹?”

我指給他們看。他們都覺得婉兒很漂亮。

那再好沒有了,什麼比擁有一個漂亮的妹妹更光彩呢?

婉兒今天是很開心的。我想。

婉兒真是屬於他的。我總有點距離了。

我剛想坐下來,他過來了。

“應該開心一點,”他說,“像你現在這樣。”

“是嗎?”

“也許當你真正決定走與不走的時候,你會更開心一點。”

我微笑,“你曾經叫我留下來。不是嗎?”

“是的,你與我可以很快樂。”沈仲明說,“我講過。”

“怎麼快樂呢?像這樣來這裏玩嗎?看電影?跳舞?”我忍不住的問他。

他驚異,“你覺得我們不快樂?是因我們沒有目的?”

我搖搖頭。

“我想走了。”我說。

“好吧,我叫婉兒一塊兒走。”他說。

“如果你覺得有意思,你自己不妨多玩一會兒。”

“怎麼會?”他問,“是我把你們帶來的,當然我也得把你們送走。”

婉兒過來,“是不是要走了?”她問,“我看得出。”

“是的。”他有點無可奈何。

“時間還早呢。”她問,“要不要去看電影?”

“很好的建議。”他看着我。“怎麼樣?”

兩小時的消磨時間,我想,去一次也好吧。

我點了點頭。

我們離開了那個地方。改去電影院。

事情距離我所想的很遠。我以為我們可以好好的談一談,須知道婉兒卻隔在我們中央。

他又對婉兒好象很好,說得比任何時候都多。

還有三天,我想,我就應該走的。

但是現在,我那封信,已經寄出了。

我心裏面閃過一絲悔意,真不該那麼做。

世界上根本有兩種感情,一種是平靜的,非到一定的時候不會發覺。

我想念國棟,是從這時候開始的。

在戲劇院裏,婉兒與他笑得很開心,我想他們倆應該是一對,我從第一次見到便有這個感覺。

信也許要好幾天才收到吧?我只剩三天了,我趕着去,也許可以比信早到。

何必為一個幻像留下來?

我想我這麼做法是對的。

趕着去?

為刊一么不呢?我跳起來。

我留下來的原因是以為我並不愛國棟,可是到底我發覺自己的感情還在他身上。我情願他看到那封信,我不想騙他。

我竟是這麼的笨,去追求一些並不存在的東西,不曉得自己需要的是什麼。

婉兒幾乎要把頭靠在他肩膀上了。

這孩子,回去我必需要說她幾句,怎麼可以對男孩子這麼輕狂,就算是心裏喜歡也不可以這樣。

對任何男孩子都不可以這樣。

婉兒手裏拿着一包爆殼,吃得起勁,根本沒發覺我在斜眼看她。

天曉得我並沒有妒忌,我只是覺得她的態度不對。

電影不怎麼樣好看,這也在我意料中。

我不喜歡隨便踏進電影院,事實上我做事很少即興,都是要考慮很久,才做的。

然而那封給國棟的信,顯然還是寫得太快了。

我用手托着頭,那信,真是天曉得。

也許國棟不再會喜歡一個反反覆復的女孩子了。

也許他會原諒我。

電許他來不及看到那封信,也許我會一字不提。

但是無論如何,這件事我自己是很清楚的,我覺得非常慚愧,慚愧自己這樣容易被引誘。

我低下頭。

他發覺了,他問我,“你不舒服嗎?”

我說:“沒有。”我微笑。

在黑暗中,他的眼睛低垂着,還是很好看。

但是我在這一刻里,對他的態度是很客觀的。

“就散場了。”他說。我點點頭。

能夠不投入的喜歡一個人,的確是很開心的一件事。

電影終於散場了。

我們站起來。

婉兒的臉頰是紅紅的。是戲劇院裏空氣不流通,還是她真正的興奮了。

看戲的時候她笑得是那麼漂亮,而且白棉衫,舊粗布褲又那麼的隨和瀟洒。

沈大概是喜歡那種形象的女孩子。

我啞然失笑。難怪了,我好幾次見他,都是那麼的不在意,那麼的像他的理想。

真沒話好說,一切都是那麼的巧合。

婉兒問:“我們還到什麼地方去呢?”

我說:“你們去吧,我恐怕要回家了。”

“你一個回去?”婉兒問,“你又來了。”

“不,是真的,”我微笑,“我有事做。”

她懷疑的問:“做什麼?時間還早呢。”

我輕聲對她說:“你記得那些箱子嗎?本來整理得好好的,後來翻亂了,現在我回去重新整理過。”

妹妹呆了一呆,然後驚異的問:“你──”

我點點頭:“我回去了,你們好好的玩吧。”

“不,我跟你一塊兒回去。”她急急的說。

“為什麼?”

“我累了。”她轉過頭去跟沈仲明說。

她既然不肯去玩,我們也無可奈何。

我看得出沈是懊惱的,但是婉兒堅持跟我走。

在車子裏面,她問:“你真的回去理箱子?”

我“唔”了一聲。

下了車,婉兒一直追我上屋子,開了門,她跟我進房間。

我坐下來,嘆了口氣。

“那封信!”我喃喃的說。

她坐在我身邊,問我:“你真的去見國棟哥了?”

我點點頭,將床上的衣服統統整好,開了箱子,塞進去,我坐在箱子上面。

“還有兩天,還來得及,”我說,“飛機票還沒有退。”

“你真的去?”

“是。”

“姐,那你為什麼自己開自己的玩笑?”

“我也不知道,也許這一次玩笑對我自己有好處,使我知道我愛的還是國棟。”

“真的嗎?我都給弄糊塗了。”婉兒說。

“自己也有點糊塗。”我站起來。

“你不是因為他轉變了態度,才回到國棟那裏去的吧?”

“什麼?胡說!”

“我不明白你,真的不!”妹妹說。

“也算了。”我笑笑。

“你這人,三心兩意的。”

我覺得她說得對。

“我那封信。”我搖搖頭,“我真的難過。”

“後悔寄了它嗎?”

“不是後悔,怕國棟看了難受。”我說。

“那就是了。不過我早曉得會有一件這樣的事情:有一個人會後悔她寄了一封信,所以我沒有寄出那封信。”

“什麼?”

“沒有寄。明白嗎?我沒有寄那封信。”

“可是──”我指着她。

“我沒有寄,我曉得你看錯了事情。”

“你──”我驚喜交集。

“很普通的伎倆,在電影裏常常可以看到的。那封信此刻在我的抽屜里,沒有一個人會看得到,明白嗎?”

“你這小鬼。”我驚嘆說。

“如果你對國棟但白,你自己可以說給他聽。如果你不高興,就讓它去算了,總之,你那封信沒寄。”

“謝謝你!”

“可是我幫你騙了國棟哥,”婉兒吐吐笑頭,“真不應該,國棟對我不錯。”

“他也對我很好。”我垂下了頭。

她搖搖頭,“你將來對他好一點啊。”

我實在慚愧了,甚至有不少的羞恥。

“那封信,給你好不好?”婉兒問我。

我說好。

“其實國棟哥才真不錯,沈仲明,不過是一個玩玩的男朋友,嫁人當然要嫁國棟哥。”她說。

“你瘋了,才十幾歲就講這種話。”我說。

“有什麼不可以嗎?我並不覺得自己犯罪。”她說。

“你可以跟他做朋友。”

“或許。”她說,“這幾天來,我也長大了不少,為他與你吵架,姐,多不應該。”

我嘆一口氣,“你的主意,倒比我定呢。”

“再也沒有比你更三心兩意的人了。”她說。

“不了,現在不了。”我說,“你幫我理箱子吧。”

“明天去了?”

“也許明天會請你跟爸媽吃飯,後天早上一早走。”

“明明是這樣的事情,何必三心兩意,弄得人都瘦了不少,國棟哥看見,也許根本不認得你。”

我不出聲。

“我該與沈仲明說些什麼呢?”

“不必要說些什麼,他不會明白的。他會約你出去玩,然後當他問起我,你說我走了,他一直是知道的。”

“是的,但是──”

“就這麼說好了。”我告訴婉兒。

“我始終不明白,你好象妥協了些什麼的。”

我聳聳肩。“也許是吧。”

誰知我此刻的心境呢?我只好裝作滿不在乎。每一個人的心就是一個世界。也許,你以為我是一個多慾望的女子,在需要抓緊一些什麼。是的。我的確在抓緊一些什麼。那是生命。

誰知道生命是一個什麼的樣子呢?

情緒有上落,畢竟是很痛苦的事情,像我,只需要情緒平穩便算了。

我今年幾歲了?

我撿出飛機票,擱在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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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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