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制衣廠規模不大,老闆娘親自看店,吃午飯時聊起來。
“你同朱小姐很親厚。”
“我們是中學同學。”
“真是難得。”
南孫以為老闆娘誇獎鎖鎖難得,連忙說:“真是的,嫁到謝家,這樣飛黃騰達,一點不嫌老同學寒酸,我最最欣賞她這點。”
老闆娘詫異了,隨即笑,“我是說你啊,南孫。”
“我?”
“所以說我沒看錯人,你實在忠厚,堂堂正正大學生,有正當職業,卻念舊同這麼一個女子來往。”
南孫支吾以對,心裏不舒服,礙着她是老闆娘,才沒出言頂撞。
“這位朱鎖鎖小姐在社交界很有點名氣,南孫,你老實,不大曉得吧,有個綽號叫朱騷貨,很多太太為她次過苦,是個做生意的女人,你可明白?”
南孫看着老闆娘,“我管不到那些。”
“所以說你難得呀。”
南孫喉嚨像是塞了團棉花,顧左右而言他,“你瞧瞧這些鳳尾花布版,實在不敢相信下一季會流行這個。”
老闆娘一邊看樣子一邊說:“她在謝家並不得寵,不過女人身邊有個錢才狠呢,愛嫁誰便嫁誰,社會一向很奇怪,有什麼正義感,尊她們為傳奇性女人呢。”
南孫深深悲哀。
朱鎖鎖為她做了那麼多,她都不敢為她辯護幾句,為著不吃眼前虧,噤若寒蟬。
飯碗要緊呀,誰不是鑒毛辯色的江湖客,誰去聲張正義,鎖鎖會得原諒她的。
老闆娘總結:“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要當心啊。”
南孫擠出一個微笑。
心腹之交,也不過是這樣,自身的利益,才是第一位。
那個下午,南孫覺得人生沒有意義。
她想到祖母說過一千次的,彼得在雞鳴之前,三次不認主的故事。
她恨她自己,恨足一日。
第二天清早,還是起來了,往制衣廠開會。
廠方普遍使用電腦,南孫感到極大興趣,每次均參觀專家用電腦拼紙樣,當一個節目。
她同主管小姐很合得來,聊了幾句。
有位年輕人走過,打了個招呼。
主管小姐笑說:“那是我們經理,上任才三個月,已有幾項建設,人稱電腦神童。”
南孫聽是在聽,不甚為意。
“未婚呢,廠里各部門小姐都有點心不在焉了。”
南孫笑一笑,專註地問了幾個問題才告辭。
她一向回公司午膳,長駐辦公室,這也是老闆疼她的原因,有時長途電話專在稀奇古怪的時刻打進來,有個可靠的、能說話的職員忠誠侍侯,說什麼都給客人一個好印象。
南孫根本沒有朋友。
時髦男女把午餐約會當儀式進行,南孫卻不甚族人之一。
與鎖鎖見面,也多數挑在星期六,以便詳談。
工廠電梯人擠,她退後兩步,給別人進來,南孫想,人人肯退一步,豈非天下太平。
她訕笑自己胡思亂想。
正在這個當兒,她聽見有個聲音輕輕地問:“……好嗎?”
南孫抬起頭,一張英俊的面孔正向她殷勤問候。
怕她沒聽清楚,他再說一遍:“奇勒堅好嗎?”
南孫呆住。
腦部飛快整理資料,過三分鐘才得到結論:“你!”
年輕人微笑,“別來無恙乎?”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南孫忽然覺得辛酸,竟沒有什麼欣喜之情。
電梯門打開,他倆被人潮湧出。
兩人站在行人道上。
南孫這才看清楚他,在骯髒忙碌的工廠區重逢,年輕人的氣質卻與櫻花樹下無異,同樣令她心折。
但是她呢?
南孫低下頭,這些日子不知道多憔悴。
她清一清喉嚨,“很高興再見到你。”
“要不要一起……”
“不,我有事,改天蔣。”
南孫說完,匆匆奔過馬路,截到一輛空車,跳上去。
車子開到一半,她才覺得毫無必要這樣狷介。
不過算了,生活中諸多打擊以使她成為驚弓之鳥,最怕沒有心理準備的意外。
朱鎖鎖聞訊惋惜地說:“不是每個男人豆像章安仁的。”
南孫傻笑。
“即使是,你現在也會得應付。”
過一刻,南孫說:“我都沒有心情。”
“沒有異性朋友怎麼行。”鎖鎖不以為然。
南孫說別的:“家母問候你。”
“那邊苦寒,她可習慣。”
“不知道多喜歡,我做對了,她如獲新生。”
“你也是呀,看你,多能幹,個個錢見得光。”
鎖鎖永不介意嘲弄自身。
每次都是南孫尷尬。
喝完茶回家,屋裏漆黑,南孫開了燈,聽見廚房有呻吟聲。
她飛撲進去,看到祖母躺在地下,身邊倒翻了麵食,一地一身都是。
南孫大急,連忙去扶她。
“南孫,”老太太呼痛,“腿,腿。”
傭人放假,她不知躺在這裏有多久了,南孫慚愧得抬不起頭來,如熱鍋上螞蟻,速速通知相熟的醫生前來,一邊替祖母收拾乾淨。
祖母掙扎,“我自己來……”
南孫急痛攻心,手腳反比平時快三倍。
倘若有什麼事,她永遠不會原諒自己,與女友坐咖啡廳閑聊,叫祖母獨自熬過生死關頭,交天不應,叫地不靈。
醫生與救護車同時趕到。
南孫不怪他們臉上有個“這家人恁地倒霉”的表情,畢竟不久之前,已經來過一次。
幸虧老人只是跌斷腿骨,上了石膏,出院休養。
南孫震蕩尚未恢復,伏在老人榻前,直說“是我不好,都是我,叫你吃苦”。一輩子沒同祖母說過那麼多的話。
老太太只得回報:“人老了沒有用,連累小輩……”
鎖鎖笑她們如上演苦情戲。
南孫時時叫鎖鎖回去,“你有應酬,請先走。”
“我又不是老爺奶奶跟前的紅人,許多地方,都不叫我出場面,自己又不便到處逛,悶死人。”
“是你自己要嫁人的,那時,某君當你如珠如寶。”
鎖鎖收斂表情,沉思起來,隔一會兒,才說:“有許多事,你看不到。”
“沒想到謝宏祖會這麼老實。”
鎖鎖側起頭微笑,“你沒聽說他同瑪琳趙死灰復燃?”
南孫放下手中紙牌,一顆心直沉下去,“不。”
“真的。”
“你怎麼辦?”
鎖鎖仍維持笑臉,“她肯做二房,我可與她姐妹相稱,趙家三小姐叫我太太,我不吃虧呀。”
聽這個話,南孫知道她不打算離婚,甚至不想追究。
鎖鎖放下牌,“二十一點,贏你。”
若無其事。
老太太這時在房中叫:“南孫,南孫。”
南孫答:“來。”
她扶祖母上衛生間。
出來的時候,鎖鎖已變話題,不願多說。
深夜,南孫送走鎖鎖,進房去看祖母。
以為她已睡着,但她轉過頭來,“南孫……”
南孫緊緊握住她的手,盡在不言中。
老人復元得這麼快,已經不容易。
天色灰黯,天亮也同天黑差不多,鬧鐘專會作弄人,好夢正濃,被窩正暖,它卻依時依候丁零零地一聲喝破人生唯一的美景良辰。
南孫老覺得鬧鐘的聲音不但惡、狠,而且充滿嘲諷、揶揄,像那種勢利眼的親友,專門趁閣下病,取閣下的命。
鎖鎖大概一早看穿了,所以才不受這種瑣碎的鳥氣。
她聽見祖母咳嗽聲。
“起來啦。”近來她時常這樣問候孫女。
南孫連忙掛一個笑臉,捧着一杯茶過去。
“你準備上班吧,不必理會我。”
南孫看着窗外,對面人家也開了燈,這樣天黑做到天亮又做到天黑,人生有什麼鬼意思。
南孫等女傭開門進來,才取過大衣披上,經過上次,她再不敢叫祖母獨自待在家裏。
大衣倒是鮮紅色的,輕且暖,是鎖鎖之剩餘物資。
電話鈴響,南孫覺得詫異,這種尷尬時分,連公司都不好意思來催,是誰。
她取過話筒。
“南孫?”
是阿姨的聲音,南孫打一個突,心中念着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不是黑心,不吉利的事也該輪到別家去了吧。
她清清喉嚨,“阿姨?”
“是,南孫,我有好消息告訴你。”
南孫苦笑,真難置信這上下還會有什麼好消息。
“南孫,你母親要結婚了。”
“嘎!”
南孫手一松,電話掉下。
她,連忙拾起,把耳機壓得貼實耳朵,生怕走漏消息,“什麼?”
“你母親婚後會留下來入籍,暫時不回來了。”
“她要結婚,同誰?”
這時祖母業聞聲慢慢走出來。
“同男人,一個很好的中國男人,現在由你媽媽跟你說。”
南孫睜着眼睛張着嘴,錯愕得像是吃了一記無名耳光。
不可思議!
母親的聲音傳過來,清晰、愉快、大方,根本不似同一個人。
她說:“南孫,你會不會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南孫傻掉,這些年來,她一直希望母親有她自己的生活,不住地鼓勵她,沒想到效果竟然這樣大好,在四十五歲高齡,丈夫去世材一年,竟要再婚。
“南孫?”
“我要陪祖母,走不開。”南孫有點心酸,有點妒嫉,有點生氣。
誰知母親竟討價還價,“你也是我的女兒呀。”
“我想我還是同阿姨講的好。”
阿姨的聲音又回來,“南孫,我們還以為你會雀躍。”
“對方是什麼人,利口福的大廚?”
“南孫,南孫,南孫。”
“我有權知道。”
“你不恭喜你母親?”
南孫定一定神,拿出她的理智來,“我很替她高興,太好了,詳情如何,盼她寫封信來告知。”
“她還是盼望你過來一次。”
“不行,祖母最近有次意外,我得陪她。”
“沒聽你說過。”
“我怕你們擔心,才沒說起。”
“我們想一個折衷的辦法。”
“我真的為母親高興,代我祝賀她。”
“得了。”阿姨慧黠地笑。
“我趕上班,再見。”
南孫掛上電話,看着她祖母。
蔣老太像是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接受得比南孫好,只是略現詫異。
南孫說:“不要緊,還有我。”
她挽起公事包,出門去。
在地下鐵路中,南孫才真正歡喜起來,果然是好消息,母親並不姓蔣,閨名也不叫太太,她是一個人,有血有肉有靈魂,自丈夫去世之後,合同終止,她已不是任何人的妻子,那個身份已告完結,有什麼理由再叫她繼續為蔣家服務。
人們的思想仍然太過迂腐封建,仍愛看到他人吃苦,但凡自救的人,都被打入奸狡無信類。
到了公司,南孫忍不住,第一件事便是撥電話給阿姨誠心誠意再次恭賀母親。
這次她聽見阿姨在一旁說:“是不是?我知道南孫,她有容人之量。”
南孫長長吁出一口氣,整天隱隱掛着一個微笑。
下午天下起雨來,她要出差,滿地泥濘,又忘了帶傘,也沒有使她情緒低落。
即使與布商爭執,也是笑吟吟,令對方摸不着頭腦。
至少家裏有人交了好運。
她吹起口哨來。
老闆娘在等她。
“南孫,快過年了。”
“是,”她脫下大衣。
“六點了,你也該回去了。”
“回去也沒事做,難道八點正上床不成。”
“南孫,這些日子來,你使我明白什麼叫得力助手,用你一人,勝過三人。”
南孫出來做事雖然沒多少日子,也明白行規,資方自動激賞勞方是絕無僅有的事,除非,除非有人要收買人心,待手下死心塌地的做。
這是間中小型廠,請人並不容易,老闆奸,夥計也不好纏,她使這樣一個險着,也划得來。
當下南孫只是禮貌地微笑,不露聲色。
“有人告訴我,孫氏制衣要挖你過去。”
南孫不出聲。
“我聽到這樣的消息,一定同你談一談才甘心,外子說,你不怕蔣小姐取笑,我同他說,蔣南孫不是這樣的人。”
南孫莞爾。
“過年我們發三個月薪水給你,南孫,你也知道母親經濟尚未復蘇……”
老闆娘一直不停地說了二十分鐘,南孫永遠不會遺忘她的好口才。
這種老式的廠家無異夠人情味,但天長地久,還是管理科學可靠。
孫氏制衣廠一切上軌道,系統井然,不需要老闆娘同下屬有八拜之交,工作一樣進行順利。
過了年,南孫決定往高處。
鎖鎖帶孩子到歐洲去逛,南孫便托她去看新婚的母親。
鎖鎖笑說:“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所以更是意外之喜,我一定替你辦到,外加送一份大禮。”
“還以為對象是唐人街鰥夫之類,做夢都沒想到是倫大帝國學院機工教授,而且從來沒有結過婚,真正所有的眼鏡全掉地下。”
“好像只比她大幾歲。”
“大三歲。”
“令堂其實保養得不錯,就是打扮上差一點。”
“苦哈哈過日子,未老先衰才真,老太太箱底的舊衣料不要了,丟一塊出來給她……看上去像太婆。”
鎖鎖沉默,過一會兒說:“所以,無論人們怎麼看我,我做人,全為自己。”
南孫取出照片,“來,這是他們。”
照片里的中年婦女容光煥發,好好地打扮過,穿着文雅而時髦的新裝,與面貌端正的伴侶恰是一對。
鎖鎖笑說:“世界上充滿了傳奇。”
“不知老太太怎麼想,她待我母親,原本毋須這樣刻薄。”
“但你原諒她。”
南孫反問:“有嗎?我並不愛她,我只是盡責,像逐個償還債務,並不涉及感情,我姓蔣,跑不掉。”
鎖鎖說:“老人也有老人的苦衷。”
“真不過癮,這世界渾沌一片,還是小時候看的電影好,人物忠奸分明,就差額頭沒鑿着字,而且善惡到頭終有報。”
鎖鎖笑,“我是壞人,最怕報應。”
“壞人,把你的近況說一說。”
“多謝你的關心,近況不錯。”
“謝宏祖怎麼了?”
“謝君在我心中所佔地位,並不是很重要。”
“聽,聽,這是什麼話。”
“將來你會明白的。”
“先知,你幾時回來?”
“三五七個月。”
蔣氏祖孫過了一個極其清淡的農曆年,南孫買了水仙,熏得一室馥郁,她坐在客廳中磕玫瑰瓜子看電視,累了倒頭睡一會兒,起來扶老太太在附近吃館子,並不怕女傭放假,十分優悠。
南孫暗地裏留意祖母神態,倒也佩服她能屈能伸。
唯一上門來拜年的是教友。
南孫迴避在房間看愛情故事,要緊關頭,仍然落下淚來,萬試萬靈,在現實生活中,有淚不輕彈的時代女性,感情寄托在小說裏頭。
渴了躡足出去找茶喝,聽祖母同朋友說:“……還有一點點老本,再也動不得,是孫女的嫁妝。”
南孫聽了十分感動,可見她在老人心中是有點地位了,但,嫁給誰呢,她不禁苦笑。
教友走了之後,南孫出來活動,祖母午睡。
三日公眾假期悠悠長,南孫有些坐立不安,巴不得立刻去履新職,做得筋疲力盡,死得興高采烈。
電話鈴響,南孫希望那是母親。
“蔣南孫小姐。”
“我是。”
“我叫王永正。”
南孫腦子有點生鏽,想不起這個人,“請問王先生是哪裏的?”
“我們在享汀頓公園見過一次,後來在東方成衣電腦部看到你,在電梯中寒暄過,記得嗎?”
南孫在家休息了幾天,睡足了,精神比較鬆弛,因此笑問:“我知道,你是那牽大丹狗的青年。”
“那條大狗不是我的。”
“多巧,奇勒堅也不是我的。”
“那是你阿姨的,是不是?”
南孫驚異了,“你怎麼知道?”
“後來我在公園,又見過她幾次,我們談得蠻開心,可惜她沒有把你的地址告訴我。”
南孫笑了幾聲。
“貴公司也不肯把你住宅電話公開。”
“那後來是怎麼找到的?”
“我苦苦央求公司電腦部主管蔡小姐。”
“啊,她。”
“蔡小姐說,假期后你要到孫氏上班。”
“已不是秘密了。”南孫知道蔡小姐說的斷不止這些。
“放假也沒有出去走走。”
“哎,樂得坐家中享清福。”
他那邊遲疑一會兒,千辛萬苦找來的電話號碼,不捨得一時掛斷。
南孫則很久沒在電話中漫無目的地閑聊,感覺新鮮,像是時光倒流,回到少女時代。
“人山人海,不曉得往什麼地方擠。”
“外頭人來到本市,都這麼說。”
“你雖是本地人,我保證你沒有擠過年宵市場。”
“太大的挑戰了。”南孫笑。
“今晚我來接你如何,我不會輕易放棄。”
“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情形,我要陪祖母,不放心留她一個人在家。”
“府上可方便招呼客人?”
“舍下地方淺窄。”
“你們都這樣說。”
“或許開工時一起用午飯?”
王永正輕笑,他當然知道南孫在推搪他。
“我稍晚再問候你。”
“歡迎。”
南孫放下聽筒,伸個懶腰。
王永正固然是個好青年,但有什麼是毋須付出代價的呢?南孫看着自己的怪模樣,不禁笑出來,她穿着不知年膝頭部位已經爆裂的牛仔褲,父親的舊羊毛襪,睡衣上截當襯衫,嫌冷,扯過祖母的絨線圍巾搭在脖子上。
她不是不想為悅己者打扮,但最悅她的是七彩電視,下班以後,她只貪圖舒服至上。
當初遇到章安仁,世界還要美好得多呢,轉眼間,他成為她生命中最醜陋的回憶。也許,過十年二十年,待她事業有成,經濟穩定的時候,她會投資時間精神,再度好好戀愛一次,但不是現在,現在她決定做一些收穫比較大的事。那人約是有可能,越要避開。
南孫想到美國一位專欄女作者貌若幽默,實則辛酸的文章:“回顧我的獨身生活,像在森林中度過,盲目地自一隻野獸的手臂傳到另一隻,不復回憶,最後如何與一個很多時候看上去似卷尾猿的人在一起,還領了婚姻牌照。我的戀愛生活不是混沌的宇宙,而是進化小徑。我錯了許多許多次,但同一錯誤從不犯兩次,像一切進化論,我的也自底部開始……”
南孫曾為這篇報告笑出眼淚來。
章安仁不是不像一條蛇的。
一朝被蛇咬,終身怕繩索。
南孫覺得每個人都有負面,正面越美,觀者越是擔心另一面的真貌。
祖母說:“有人找你,為什麼不出去?”
南孫笑着搖搖頭。
“我可以叫戚姐妹來陪我。”
南孫拾起雜誌。
“年輕人出去走走才好。”
南孫輕輕說:“我不年輕了。”
蔣老太太有點難過,她也知道,多多少少是為著她,南孫才犧牲了社交活動,這個曾經被她歧視的孫女,竟這樣愛她。
老太太心中惶然。
南孫連忙說:“我替你拿南瓜子來,鎖鎖送的松子也甘甜。”
祖母低下了頭。
“還有自製酒釀圓子,你看鎖鎖,自己不過年,卻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才走。”
“若有機會,要好好報答朱小姐。”
南孫說;“鎖鎖是那種難得的全天候朋友,”也不管祖母聽懂沒有,“我成功,她不妒嫉,我委靡,她不輕視,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傍晚,電話鈴又響。
蔣老太太說:“若果這是找你,不妨出去,孫姐妹就要來了。”
南孫苦笑,現在還有生命不夜天,不貳臣,叫你不去,馬上叫別人,誰沒有誰不行,誰還害相思病。
老太太接聽,誰知卻聊起來了:“是,我是南孫的奶奶,你是北方人?很少聽得一口這樣好國語,行,我聽得懂,我很好,謝謝你,你來約南孫?好極了,半小時後來接她,可以,可以,再見。”竟一言為定,掛了電話。
南孫瞪大雙眼,“這是誰?”
“一個叫王永正的年青人。”
南孫怪叫一聲:“你代我答應了他?”
“是呀,人家已是第二次打來了。”
“但我要洗頭沐浴化妝換衣服,三十分鐘怎麼夠?”
祖母打量她,“這倒是真的,你自己看着辦吧。”說罷回房間去了。
南孫先是頹喪地坐着,看着鏡中蓬頭垢面的自己,後來嘴角孕出笑容,當然不是為王永正,而是為祖母,人家祖孫一開頭就有感情,她們卻要等到二十餘年後。
但,遲總比永不好。
南孫跳起來,往蓮蓬頭下洗刷,她仍然留着長發,已沒有時間吹乾,只得濕漉漉垂肩上,取過牛仔褲穿上,發覺自己胖了,拉鏈拉不上,狼狽地換上沒有線條的絨線裙,才擦口紅,門鈴就響起來。
南孫實在怕老太太對王永正說些足以令他誤解的話,就這樣跳去開門。
門外站着老太太的教友及王青年。
四人一輪寒暄才分頭坐下。
王永正穿着燈芯絨西裝,一表人才,南孫想,同他走出去真是挑戰,旁人一定會想,這樣好看的男人的女友卻不怎麼樣。
她打開王永正帶來的巧克力,老實不客氣地吃起來。一方面王永正也看着南孫發獃,這已是他們第三次見面,這女孩子不住令他驚異。
第一次,在外國,她一腳泥濘,破褲,面孔卻似拉菲爾前派畫中女角,濃眉大眼長發,象牙般皮膚,彼時滿園落花,她舉腳踢起小徑中花瓣,給他的印象如森林中精靈。
第二次,她穿着標準套裝,全神貫注與電腦打交道,肅穆的臉容有一股哀傷,野性長發盤在腦後,但他還是一眼就把她認了出來。
然後是今天。
她身上還有藥水肥皂味道,清醒活潑,頭髮用一隻夾子束起,嘴上有一點點口紅,看上去心情比較好,選擇巧克力的時候,大眼中有一種天真的渴望與貪婪,糖在嘴裏融化的時候,她微眯眼睛享受,就差沒唔的一聲。
王永正心想:就是她了,必要時死追。
他見過太多才三分姿色便到處申訴同性都妒嫉她的女子,他有點倦了,難得見到一個不搔首弄姿又真正漂亮的蔣南孫,他不笨,決心抓緊她。
兩位老太太坐在年輕人當中,也不好說話,於是孫姐妹搭訕說:“我們到房間去禱告。”
小小客廳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王永正說:“你祖母很可愛。”
南孫抬起頭一想,“是的。”以前才不是,但磨難使她們長大成熟老練,凡事都不大計較了,並且肯努力叫旁人愉快,即使略吃點虧,也能一笑置之。
不久之前,她同她祖母都不可愛。
南孫笑了。
這一抹不久會出現的神秘笑容,也使王永正着迷。
“要不要出去走走?”
“QuoVadis?”
王永正一怔,用手擦鼻子,興奮莫名,他知道找對了人,蔣南孫永遠不會叫他沉悶。
“你不會到我寓所去坐坐吧?”
南孫側頭想一想,“為什麼不,總比在街上亂擠的好,你看上去也像個大好青年。”
“請。”
兩人走到路口,南孫就叫扒手光顧了,她根本沒察覺荷包不翼而飛,一轉頭只看到王永正同個陌生人辦交易,剛在詫異,看見王永正取到了一隻似曾相識的皮夾子,突然驚醒,才發覺手袋已被打開。
王永正笑吟吟把荷包還她。
南孫覺得被照顧真正好,索性乖乖尾隨王永正身後,她感慨地想,天涯海角,就這麼去了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