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南孫並不是貪心的人,但也察覺憑這一句話,不知少走幾許冤枉路,少兜幾許無謂的圈子,不及道謝。
這時鎖鎖才閑閑地問:“有沒有折扣?”
南孫覺得十二分不好意思,連耳朵都是麻辣辣的想必紅得透明,連忙站起來,再一次告辭。
李先生卻說:“蔣小姐,我這就走,你們慢慢談,騷騷說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他之間開門去了,前後逗留不到十分鐘。
而鎖鎖從頭到尾以同一姿勢坐在同一位置上,動也沒動過,但南孫卻感覺到室內不知什麼一直在流動,引起人無限遐思。
過了一陣子,鎖鎖用遙控手摯開了電視。
熒幕上著名艷星穿着半透明的裙子一邊拋媚眼一邊唱情歌,宣傳新唱片。
鎖鎖說:“看到沒有,這是李先生現任女朋友。”語氣很平靜。
那女人已上了年紀,濃妝打扮,露着中年女人應有的胖膀子及粗腰身,她不願節食,瘦了只有更干更憔悴,一張臉仍算俏麗。
年齡到了這種關頭,已不是好看抑或不好看的問題,再美也還給觀者一種折墮的感覺,夠不夠都該金盆洗手,還隱隱約約給人看大腿胸脯幹什麼。露了這麼些年也該覺得涼颼颼的了。
“你的情敵?”
鎖鎖只是笑。
哪是鎖鎖的對手。
南孫說:“過了四十歲,我就學母親大人,除了打牌午睡吃燕窩,什麼都不理。”
“不是每個人都有那種福氣。”
“禍福無門,唯獨人自召。”
“你看她,”鎖鎖嘴巴呶呶電視,“無路可走,無事可做,無處可退,只好繼續唱遊。”
“聽說她有積蓄。”
“上一代的女人,老放不下空虛的心靈,我們不同,我們鐵石心腸,男人無機可乘。”
“連戀愛都放棄?”
鎖鎖避而不答,“昨天十二點半就睡,一直到今早十點三刻才醒,中間沒有做過夢,也沒有醒來,你看,像一顆心已經死亡,除了睡眠,不思其他。”
聲音中有許多感慨。
南孫終於告辭。
她吧李某的卡片擱在書桌上,也沒同父母說起,蔣太太進來看見,問知因由,立即向丈夫去打報告。
南孫看在眼中,益發可憐母親,多年來她不知什麼叫自尊,卑躬屈膝待主子手指縫間漏些好處出來……一定要經濟獨立,否則簡直沒有資格講其他!
南孫隨即又為自己的不忿暗暗好笑。
她父親為一張六公分乘四公分的卡紙大大騷動,又迫不及待地打了電話,電話居然接通,他連聲音都顫抖起來,南孫只聽他報上姓名后一連串的是是是是,掛上電話,滿面紅光,額角上泛着油,像是門楣都光彩起來。
這種怪現象使南孫發獃。
只聽得蔣先生一聲“啊哈”,“這下老張可沒話說了吧,哈哈哈哈哈,他再也沒想到我同他老闆直接交易!”他用力拍着桌子。
鎖鎖說過會報答蔣家的。
蔣先生又道:“李先生同我說,叫我不必下定洋,只需上去簽一個字,反正一星期後即可脫手賺錢。”他興奮地團團轉,“真有辦法,太令人佩服。”
南孫不知父親佩服的是地產商李某抑或是小女子朱鎖鎖。
蔣太太也跟着人逢喜事三分爽的樣子,搭訕地問:“朱小姐是李先生的朋友?”
忘了,都忘了一年前他們曾經警告女兒,不能再與壞女孩來往。
壞,也要大大的壞,壞到一流,也是個人物,照樣有人跪着拜。
南孫感慨到想干一杯烈酒。
看樣子鎖鎖在這三年間是孵出頭了。
她與南孫說:“你明白了吧,我從沒在他手中接過現款,但是他指點我,教我投資,是我自己賺回來的。”
南孫心中有一個譬喻,不敢說出來,假使有人把六合彩頭獎六個號碼告訴她,她也會拿兩塊錢出來投資,賺它一票。
蔣氏雄赳赳、氣昂昂地要設宴請朱小姐吃飯,最好她能把李先生也請出來。
南孫並沒有把這個意思傳達給鎖鎖,只說她去了歐洲。
過沒多久,鎖鎖真的偕李某到巴黎度假去了。
南孫的學生生活乏善足陳。
章安仁是唯一的清涼劑。這個建築系的男生出身小康,本來同時考取英國一間大學,卻因比他小一歲的弟弟而留下來,把機會讓給他。
像時下所有有之前的青年,出人頭地是他人生一大目標,名利心重,南孫有時覺得他把得失看得太要緊,但誰也不否認他是個好青年,老太太尤其喜歡他,連帶着對南孫也有點改觀,她現在老愛說:“女孩子命好即可,嫁得好便是命好。”
最苦惱的是南孫以大學生身份竟沒法與無知老婦人辯駁,儘管有人要,女人嫁兩次三次也總不是正路。
周末章安仁總來蔣家逗留一會兒。
冬季,兩人沖了熱巧克力喝,背靠背聽音樂聊天。
南孫仍然留着一頭長發,編成一條大松辮,小章愛把辮梢擱在上唇裝鬍髭。
南孫為這頭髮下的心思不可謂少,隔日便洗一次,印象中它從來沒幹透過,因不能用熱風吹,怕折斷。
幾次想剪短,但章安仁說:“沒有這海藻似的頭髮,我就不認得你了。”
鎖鎖在巴黎拍的照片及兩人中學時留影一齊擱案頭,章安仁眼睛瞄到,便取過看。
“後面的公寓房子是她的產業,凱旋門路一號。”南孫指與他看。
“她真是你的同學?”
“當然。”
“這麼有辦法的奇女子不像日常生活可以遇到。”
“她只不過比較懂得做生意。”
“什麼生意?”章安仁聲音有一絲輕蔑。
南孫覺察到這一點,便不搭腔。
但小章並沒有停止,“一個年輕女人要弄錢,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況且她又長得那樣,又叫騷騷這樣的名字。”
南孫站起來,霍地轉身,堅決地說:“夠了。”
章安仁大惑不解地抬起頭來。
“她是我朋友,如果你不喜歡她,我不介意,但別對牢我批評她。”
“可是我說的都是事實。”
“男人,在任何情形之下,不得批評女性,免失風度。”
章安仁見南孫如此決絕,倒是十分意外,一則他人物在甲女面前挑剔乙女,簡直是恭維,二則他覺得他同南孫已經夠親密,不應有任何人夾在當中,年輕人一時下不了台,便一聲不響站起來離開蔣家。
在門外被風一吹,章安仁有輕微悔意,他故意逗留一會兒,待南孫追出來挽留他,他好趁勢將她一把摟在懷中,就像電影中那樣。
但是他等了一刻,南孫並沒有出來,他只得走開,賭氣去打了一個下午的球。
球伴中不乏同年齡的女孩子,也都很活潑漂亮,剪了最時髦的髮型,穿着最時款的衣裳,但章安仁卻獨獨愛上蔣南孫獨特氣質,她是那種罕有的不自覺長得好的女孩,隨隨便便穿一件麻包呢大衣加條粗布褲,鞋子老似坦克車般笨重,益發顯得人敏感而細緻,不着顏色的面孔有天然的濃眉及長睫,做起功課來像電腦,喜讀愛情小說這一點尤其可愛。
換句話說,似南孫般尚未被大都會空氣污染的少女已經不多了。
一整個下午他都惦念她,早知這麼吃苦,就不該開罪她。
晚上電視演一個蕩氣迴腸的愛情片,章安仁想提醒南孫看,終於忍了下來,他不知這場賭氣可以拖多久,遲早要投降的,但忍得一時是一時。
熒幕中的女主角對情人說:“……我知有個沙灘,那沙白的耀眼,我帶你去,我帶你去。”
但她犯了案子,他通知執法人員來把她帶走,他偷偷流淚,音樂奏起,黑人歌手以怨曲的味道唱出“你若要使我哭”。
章安仁按熄了電燈。
第二天天氣冷得不屬亞熱帶,他在課室門外看到南孫在等他,頭髮毛毛的,大眼惺忪,鼻端紅紅的,雙手戴着他送的真皮紅手套。
不知恁地,頓時有一股暖流流通他全身,他趨前去,溫柔地握住她的手。
南孫抬起頭來看着他,“真冷。”她說。
“冷死人。”章安仁說。
當日傍晚,小章把南孫帶回家去見父母。
伯父母很健談,看得出是勢利的,故此頗為喜歡南孫。
南孫跟着鎖鎖學來一點皮毛,買了大盒名貴手制巧克力送禮,上海人極重視這些細節,她受到特殊待遇。
小章帶她參觀家裏,“這是我的房間,婚後你可以搬來住,”他開玩笑,“要是不滿意,我搬到你家也一樣,要不,叫雙方父母各投資一半,我們組織小家庭。”
南孫但笑不語。
他們確實成了一對,南孫一直沒有其他男朋友。
鎖鎖在凱旋門路一號住了很久很久,初春才回來,她同李氏的關係,已經很公開,小報與一些雜誌都渲染得很利害,聽說開會的時候,李氏把她帶在身邊,令一些年高德劭的董事非常不滿,頻頻抗議,怨聲載道。
每次讀到這種新聞,南孫總是大笑一場,樂不可支,覺得好友似一枝曼陀羅。
至於她自己,已立定主意要做一棵樹。
鎖鎖新家裝修完竣,南孫上去參觀,一桌一椅,燈飾窗帘,都是精心選購,甚至門上一到防盜鏈,都系出名門,別出心裁。
非常非常豪華瑰麗,年輕如鎖鎖這樣的女主人簡直擔當不起。
她穿着發白的粗布褲,舊襯衫,躺在織錦沙發上,鬈髮幾乎垂到地上,臉容無聊,南孫趁這種強烈的對比替她拍下照片,許多刊物爭着採用。
鎖鎖看上去並不見得特別開心。
自水晶瓶子斟出琥珀色的酒,她緩緩呷飲。
樓下停着巨型房車,穿制服的司機侍侯。家中用着名廚,每天吃飯前研究菜單。
南孫卻懷念區家尾房黝暗中傳來的麵包香。
她沒有同鎖鎖說起這些,也許她愛聽,也許她不愛,誰知道,她決定不冒這個險。
沒多久,南孫遇到生活中第一件棘手事。
系裏來了一名新講師,女性,年紀比她的學生大不了多少,照南孫的看法,一瞧就知道不是省油的燈:皮膚曬得黑黑,額角油油,單眼皮眼睛自有一股媚態,有種外國人最喜歡這種東方風味,加上她打扮另有一功,一時穿大襟寬身長袍,又一時系沙龍裙,引得大學裏老中青三代不少洋人盡在她身邊轉來轉去。
但是她卻偏偏似看中了章安仁。
若說南孫是好吃果子,那是騙人的,她也是被寵壞了的孩子,別人的卷子交出去,拿個乙等,她向同學借來抄一遍,反而拿甲等,這其中有什麼巧妙,南孫自然不會公開,她有她的法子。
如今歐陽小姐偏偏是她的講師,那女人不把她放在眼內,量南孫也不敢動彈,公開地約章安仁課餘去打網球。
南孫覺得一口氣難以下咽。
這樣下去,死忍死忍,難保不生癌。
而章安仁,也不知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約他三次,他居然也肯去一次。
南孫含蓄地諷刺過他一次,他卻說:“總要敷衍敷衍,到底是老師。”
“她不是你那一系的人。”
“他們時常在一起通消息的,對了,你別多心,真奇怪,我與珍妮伊利莎白她們在一起玩,你又不鬧。”她們是他的表姐妹。
章安仁不知道其中訣竅,這裏面有別瞄頭的成分,年輕人最着緊這個。
南孫同鎖鎖說:“你看你看,我眼眉毛給人剃光光。”
鎖鎖笑得前仰後合,“啊,蔣南孫,我實在愛你。”
“你不知道,不是我小器,那女人掌握我的英國文學卷子,現在無論我寫什麼,丙減,人家抄我的功課,甲加,這樣下去,我升不了級。”
“那麼,叫章安仁跟她回家。”
“我不相信你!”
鎖鎖說:“她只是一個小小講師。”
南孫心一動,她說得對。
“擒賊擒王。”
一言提醒了南孫,歐陽的老闆是羅布臣,羅布臣還有上司,這上司的鼎爺是系主任張良棟教授。
張良棟非常精明,系中每個學生都認得,特別是蔣南孫。
最後一次見面在禮堂,中文系邀請金庸來演講,各派各系的老師學生慕名而來,傾巢而出,擠得禮堂水泄不通,為免觸犯消防條例,一部分人只得站在門口聽,而不能看,南孫就是其中一名。
站累了,她往後靠,那人也大方地借出一邊臂膀,南孫手裏拿着一套射鵰,本來想叫講者簽名,現在恐怕要失望,怎麼擠得過人牆呢?
她嘆一口氣。
這時她聽到身後有人說:“交給我。”
南孫轉過頭去,才發覺那人是張良棟教授,她立時漲紅了臉,但把握機會,把書交給他。
他笑笑:“半小時后,在這裏原位等你。”
他向講台走去,學生認得是張教授,紛紛讓路。
南孫想:那個時候可以,為什麼現在不可以?
他已經那麼明顯地表露過好感。
半小時后演講結束,人群散去,南孫才等了一會兒,就看到張教授出來,她接過書,忙不迭翻到扉頁,看到她所崇拜的作家清癯的書法,還具有上款。
南孫歡呼,抬起頭。
她接觸到張良棟含蓄但相當熱烈的目光,不禁一呆,匆匆道謝,轉身離去。
只聽得鎖鎖笑;“想通了?”
南孫點點頭。
鎖鎖說:“我不大喜歡章安仁,我覺得你要在他手裏吃虧。”
南孫詫異,“你怕我應付不來?”
“不是小覷你,”鎖鎖說,“你與我不同,我……已經習慣了。”
這話說得隱約,又有點心酸,南孫聽了便不響。
“把章安仁讓出去算了,省多少事,他這個人,又與你學業跟生活一點影響都沒有。”鎖鎖語氣意興闌珊。
南孫不是不想息事寧人,只是已經來不及了,歐陽小姐接二連三打擊她的功課,羅布臣皺着眉頭接見她,第一句便是“你本來是個好學生……”南孫氣得發起抖來,直接走到三樓張教授的房間去。
不,她同秘書小姐說,她沒有預約,但他相信張教授會得見她。
估計得沒有錯,張良棟親自出迎出來,南孫微笑。
他們坐下,張教授問:“你找我,有什麼事?”
南孫輕描淡寫地說:“啊,我來看看你。”
張良棟一呆,一邊耳朵忽然微微發麻,那感覺卻無比舒暢。
他是個苦學出身的學者,今年已有五十二歲,妻子與他同年,看上去也就像老太太,他已有多年沒有聽過秀麗的少女說出如此溫情含蓄別有用意的話,雖然是正人君子,應憐惜自身而有點辛酸,故此竟輕佻起來。
他俏皮地說:“那應當早些。”
“現在正是吃茶時分。”南孫抬起清晰的大眼睛。
張教授忙命女秘書送茶進來。
他們開頭是談文學,漸漸聊到功課,南孫自書包中取出不公平給分的卷子,送到他面前,說到激動處,眼眶有點紅。
張良棟心中明白,這些是非實在稀鬆平常,不過是兩個年少氣盛的女孩子,互相要對方好看的故事,但不知恁地,他卻允許南孫講下去。
因為她漂亮,是,因為她可愛,也是,他根本不可能在她身上得到什麼便宜,他也沒打算這樣做。為她,把系裏講師調走,也太小題大做,並且惹人議論,照規矩,他應當公事公辦,把責任客客氣氣推給手下,拍拍手把學生送出去。
但是他沒有。
張良棟看着南孫的小面孔,思想飛得老遠老遠,那年他十六歲,家裏要把他送到上海去寄宿讀書,他同小女朋友道別時,她就是這個表情這個聲音。
戰爭爆發,他以後都沒有再見過她,他沒想到數十年後會在華南一間大學裏與她相遇,她們長得一個印子似的。
南孫終於統統說完了。
張良棟輕輕問:“你是個會得保守秘密的人嗎?”
南孫知道有眉目了,她點點頭。
張良棟微笑,“你可以回去了。”
南孫來的時候一鼓作氣,完全沒想到後果結局,此刻反而怔住,慢慢開始感動,她根本無權貿貿然走進來要張良棟替她出氣,使他為難,他要是做不到,顯得一點能耐沒有,真為她去做,又擔干係。
張良棟心裏想的又是另一樣,這個漂亮的女學生前來申訴她心中的委屈,是信任他,輕而易舉的一件事,博得美麗少女一笑,確是值得。
這是他表露權利的一個好機會,何必做一個聖人,並且,一間小大學的文科教授,有多少這樣的機會呢,教學生涯,寂寞透頂。
“南孫,你要找我聊天,隨時歡迎。”
“謝謝你。”
“不送。”
南孫離開他的書房,趾高氣揚地回家去。
公路車轉彎抹角地向山下駕駛去,節奏使用盡了精力的南孫渴睡,朦朦朧朧之間,她聽到一個極細極細的聲音鑽進耳朵,說:“你這樣,同朱騷騷有什麼分別呢?”
如五雷轟頂,南孫驚醒,背脊一身冷汗,這是她良知的聲音,來向她報夢。
南孫隨即同良知說:“有幾個女子,可以說她一生中未曾用一個笑一個眼色來換過她所要的東西?”
良知沒有回答。
南孫又說:“是,我同鎖鎖是沒有分別,或有,那是我會比她更加厲害。”
她交疊起雙手,抱在胸前,勇敢地冷笑。
笑完之後,有點失落,有點疲倦,原來一切事情,都是這樣開始的,南孫覺得並沒有什麼不好,並不是太難。她再次閉上眼睛,直至公路車駛抵家門。
上車的時候,她是蔣南孫,下車的時候,她也是蔣南孫,但是有什麼已經碎掉,她心中知道。
三個星期後,南孫與歐陽小姐之間的戰爭結束。
歐陽的合同屆滿,系主任不推薦續約,親筆撰寫一個簡短的報告遞上去,歐陽變相被革除職位。
她不過二十七八年紀,從未防過萬一,平地一聲雷,震得整個人呆掉,忙托羅布臣等人去探聽兼夾設法挽回,卻是木已成舟,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得大哭一場,捲鋪蓋,離開宿舍,結束一學期的風光,並不知死在誰的手上。
南孫大將風度在這個時候現出來,講得出做得到,嘴巴密封,隻字不漏,連章安仁都蒙在鼓裏。
既然打勝了仗,目的達到,就無謂再去踐踏失敗者。
有人搞了一個歡送會。
南孫發覺所有人都在,張良棟居然笑吟吟地與歐陽話別,歐陽不敢不強顏歡笑敷衍他。
殘忍、冷酷、虛偽,身為兇手,南孫渾身顫抖,殺人自衛,或可原諒,強逼身上中刀的犧牲者娛樂大眾這一層,可否赦免?實在有礙觀瞻。
南孫永遠永遠記得歐陽小姐的笑臉,因為她比哭還難看。
這件事情之後,南孫那份少女的天真蕩然無存。
夏季。
鎖鎖邀南孫出海。
公眾碼頭上停着只長約一百米的白色遊艇,鎖鎖伸手招南孫,“這邊,這邊。”
朱鎖鎖穿件渾身是碎縫的衣裳,像是被暴徒用刀片劃破,南孫才要取笑幾句,一眼看到船身漆着“騷騷”兩字,大樂。
這是她的傑作,今日獲公開發表,即使只是兩個字,也不禁歡呼一聲。
水手接她上船。
南孫看到李先生坐在艙里,白衣白褲,戴副墨鏡,手中拿着杯桃紅色飲料,正朝她們微笑。
鎖鎖瞄他一眼,“要是周末,人家是沒有空的,那是家庭日。”
南孫覺得有點肉麻,但李先生卻聽得舒服透頂,他呵呵呵似聖誕老人般笑起來。
蠻貼切的,他作風也似聖誕老人。
這麼大一艘船,以私人命名,也不怕人非議,由此也可見騷騷受寵到什麼地步。
“他本來把船叫恆昌號,難聽死了,關我什麼事,才不要它。”
適才那一招叫假吃醋,現在這招叫真發嗲。
李先生站起來,吩咐水手開船,輕輕搭住鎖鎖的腰,問她:“不怕蔣小姐笑你?”
鎖鎖笑說:“南孫幫我還來不及呢。”
李先生問:“蔣小姐今年要畢業了吧?”
“明年。”
鎖鎖卻又來打岔,“有怎麼樣呢,又不是想替人家找個優差。”
在鎖鎖的世界裏,每個人都沒頭沒腦,無名無姓,個個是“人家”,偏偏這些人家都與她有親密關係,十分刺激。
“功課很繁重吧?”
鎖鎖又說:“不相信人家有高貴的朋友還是恁的,忙不迭打聽,一會兒,說不定還要南孫背書。”
南孫忍不住笑出來。
李先生言若有撼,“你看看她。”
鎖鎖懶洋洋脫下那件破衣裳,露出一身泳裝,那樣的皮膚,那樣的身段,不要說在東方首屈一指,簡直世界性水準。
李某十分滿意,幸虧目光如欣賞一件藝術品,不至淪為猥瑣。
“你們女孩子慢慢談。”他回到艙下。
戴他走了,鎖鎖才說:“他去午睡,我們自己玩。”
南孫不敢好奇,乖乖躺甲板曬太陽。
“你同章安仁進展如何?”
“就是他了吧。”
鎖鎖看她一眼,“不需要再看看?”
南孫只是笑。
鎖鎖嘆口氣,“老太太好嗎?”
“托賴,不錯。”
“聽說令尊大人在買賣樓宇上頗有斬獲。”
“哎,他都快成為專業經紀了,一轉手便賺它十元八塊,要買李氏名下的公寓,都來找他。”
鎖鎖說:“叫他小心點。”
“不用吧,人總要找地方住,比抓別的貨安全得多,本市旺地有限。”
鎖鎖向船艙呶一呶嘴,“我聽他說,氣球脹到一個地步,總會爆開來。”
“啊,那我跟父親說一說。”
鎖鎖低頭,“你我要過二十一歲生日了。”
“真沒想到我們也會到二十一歲,時間過得太快,很不甘心。”
“他們說過了三十,情況一發不可收拾,像骨牌一張張接着倒下,年年貶值,”鎖鎖黯然,“我們的好時光,不過這麼多。”
“啐啐啐,二十一歲就怕老,怕到幾時去?”
“你不同,你有本事,學問不會老,而我,”她伸出大腿,擰一擰,“皮肉一松,就完蛋。”
南孫白她一眼,“財產呢,財產也會老嗎?”
鎖鎖笑了,取過草帽,遮住眼睛。
“李先生對你那麼好,你為什麼不跟他做生意,或是學一門本事,將來就更有保障。”
“小姐,你都不知道做一件事要花多少時間心血,我已經懶慣,早上七點鐘實在爬不起來。”
“我不相信,你功課一直比我好。”
鎖鎖笑,“那是多年前的事,掙扎到中學畢業,虧你們一家。”
“你看你,說起這種話來了。”
這時候李先生走到甲板來,“騷騷,公司有急事找我,我乘快艇到遊艇會上岸,你們好好玩。”
南孫極識趣:“我們也曬夠了,改天再出來,不如一起回去。”
鎖鎖說:“他常常是這樣,別理他。”
李先生笑,“不理我,嗯?”伸手擰擰鎖鎖面頰。
他落快艇坐好,一枝箭似地去了。
這時海灣已經聚集了若干遊艇,有人把音響設備開得震天價響,紅男綠女在甲板上扭舞。
南孫眯起眼睛用手遮住太陽看過去。
“這一看他就要更得意了。”鎖鎖說。
南孫好奇,“誰?”
“你也認識。”
“才怪,我的朋友都住岸上,腳踏實地。”
“謝宏祖。”
南孫搜索枯腸,才想起有這麼一個人,連忙吐吐舌頭,“他還在追你?”
鎖鎖但笑不語。
乖乖不得了,去了老的,又來小的,南孫倒是想看她老友如何應付。
只見那邊船上有一個曬得金棕的青年自船舷躍下,奮力游過來。
“別睬他,正牌人來瘋。”
南孫看着他乘風破浪而來,“他不認識李先生?”
鎖鎖沒有回答。
“他不怕?”
這時謝宏祖已經抓着騷騷號的浮梯,一躍而上。
鎖鎖坐在藤沙發上,視若無睹。
謝小生向南孫點點頭,露露雪白整齊的牙齒。
南孫有點緊張,這樣的場面不是每天可以遇見,喜讀愛情小說的她立志要看好戲。
只聽得鎖鎖問;“你不怕?”
小生反問:“我怕誰?”
鎖鎖懶洋洋:“你老子。”
“他。”謝宏祖有點僵。
“可不就是他,他一生氣,你的林寶基尼,你的董事銜頭,你的白金信用卡,統統泡湯,我是你,怕得發抖,怕得下跪。”
謝宏祖臉上一陣青一陣藍。
過了一會兒,他說:“誰叫我愛上了你。”
聽到這句話,南孫一呆。
鎖鎖前仰後合嘻嘻哈哈笑起來,像是聽到什麼最好笑的大笑話一樣。
南孫受了感染,一方面也壓根兒不相信謝宏祖這樣的人除了自身還肯愛別人,忍不住也微笑。
謝宏祖急了,“我們即時可以到美國去結婚。”
噫,南孫想,說到結婚,可真有點可愛了,不禁對他細細打量。
小謝的賣相無瑕可擊,又會得玩,又有時間玩,但是朱鎖鎖人未老心已老,當下她縮一縮肩膀,皺一皺鼻子,“你不怕,我怕。”
“你怕李老頭。”
“宏祖,你認識我在先,你有過你的機會,去吧。”說罷她復用大草帽遮住臉,不再睬他。
南孫也坐下,學着鎖鎖的樣子。
過半晌,她們聽見“撲通”一聲,是謝宏祖回到海里去。
鎖鎖長嘆一聲。
“他有誠意。”南孫說。
“那是不夠的,況且,瑪琳趙在那裏等他呢。”
“是名媛嗎,比起你如何?”
“我?我所擁有的一針一線,由我自己賺取,人家一切來自世襲,你說一樣不一樣。”
“多多少少,要憑自己力氣爭取。”
“是,但你們或多或少,總有個底,至少晚上睡在父母身邊,我,要一片一片從碎屑開始收集,箇中滋味,不說也罷。”
南孫黯然。
太陽下山,船往回駛,鎖鎖站在船尾,手捧着新鮮椰子汁喝,長發披在肩上,糾纏不清地飛揚,泳衣只遮住十分之一皮膚,渾身輪廓在夕陽下捆着一道金邊,南孫連忙取過照相機,替她拍下一卷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