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感官被男人的氣息所充塞,關若月幾乎是心膽俱裂,本能地拚命掙扎着想要逃脫箝制,對方說的話聽在她耳中,竟像是一個字也沒聽懂。

見她掙扎不休,男人收緊了手臂,如兩道鐵箍一樣,頓時讓她無法動彈分毫,而他的呼吸,也直接噴到了她的頸上。

怕他有進一步的舉動,關若月嚇得停下了掙扎,直到男子移開了捂在她嘴上的手,她也不敢貿然喊叫,只是全身僵硬,情不自禁地微微顫抖著。

男子見她安靜,抬手將洞開的窗戶重新掩上。此時明月攀上枝頭,皎潔的月光正射在窗上,雖然擱著層薄薄的窗紙,依然滿滿地滲透室內。

關若月鼓足了勇氣,抬眼望向依然壓在她身上的沉重身軀。

藉著月光這一看,直嚇得她差點叫出聲來,一口氣梗在喉頭,險險暈死過去。

充斥眼幕中的龐然身軀,只能用一個字來形容,就是:熊!

只見他生得虎背狼腰,高壯結實。一張臉膚色黝黑,兩道板刷般的濃眉下嵌著一雙明銳大眼,再加上獅鼻闊嘴,滿頭亂髮如戟……這相貌,與其說是威嚴,倒不如說是駭人。尤其月光皎潔,更顯得他五官深刻如石雕,活脫脫像是敦煌石窟中走出來的閻羅夜叉一般!

關若月只瞧了一眼,立刻嚇得閉上眼睛不敢再看,驚駭欲絕,一顆心怦怦地幾乎像要跳出胸口一般。她緊緊地咬住嘴唇,暗想落在這樣的一個人手中,雖然不知道他究竟想要把自己怎麼樣,卻多半是生不如死!

一時六神無主,雖然竭力想剋制自己,眼角卻還是滲出了眼淚,順著臉頰無聲地滑下。

"姑娘……姑娘請莫害怕。"男子粗重地喘息著,突然在她耳邊開口了,聲音依然很低,語氣卻放柔了許多。"在下殊無冒犯之意,只是被人追趕,情急之下闖入此間,卻不料驚擾了姑娘,實在過意不去。追趕我的人想必也已經來到,還望姑娘莫要出聲,驚動了他們。"

男子的相貌雖然粗魯無比,聽這聲音卻十分溫雅,措辭亦頗為斯文,沒有半點她以為的惡形惡狀。他雖然隔着被子壓在她身上,卻一動不動,沒有任何輕薄好色的舉動。

關若月心下驚奇,懼意稍漸。定了定神,她終於忍不住好奇心,鼓足勇氣偷偷睜眼,仔細地打量他。

這一看,終於發現他雖然長得像是夜叉轉世,神情卻並不兇惡,尤其是那雙眼,眼神相當清澈又滿含歉意,不像是心存歹念之徒。說不上為什麼,看着他的眼睛,關若月竟微微覺得安心起來。

咬了咬嘴唇,她怯怯地開口,低聲道:"這,這位壯士……可不可以,麻煩你不要、不要……"

雖然在紅香院當了三年清倌,可她到底是出身在豪門巨室的千金小姐,從小飽讀詩書,又是天生的溫柔見腆。此刻想叫這陌生男子別壓在自己身上,卻自覺這麼曖昧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直把蒼白的粉頰急得通紅。

粗獷男子卻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露出一絲苦笑,低聲道:"此番冒犯,實在是無心之過,在下身上帶傷,行動有礙,並非存心對姑娘無禮,還請恕罪。我……我儘力而為。"

他定了定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奮力挪動身子,想要滾離床鋪。可是,他受的本是內傷,剛才匆忙逃進房間時,那一番舉動已經是十分勉強,此時強行想要用力,更加牽動了五臟六腑。頓時只覺一陣氣血翻湧,哪裏還支持得住?

喉頭腥味上涌,一口血箭噴了出來,盡數落在關若月的肩頭。男子眼前天旋地轉,真氣無以接續,身子頓時軟癱,重重地壓下,再也無法動彈半分。

頭軟軟地垂在關若月柔馥的頸側,他心中惶然,只怕自己身軀沉重,壓傷了身下纖弱的人兒,連忙勉力開口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你別動了!"關若月連忙說道,惟恐他又會吐血。而且,若是他摔下床去,這麼魁梧的身軀必然發出好大聲響,才真的會引人前來探看。

就在此時,前廳的方向突然隱約傳來一陣騷動聲。關若月心跳如鼓,僵硬著身子,屏息問道:"那些……是追你的人嗎?"

"嗯。"男子微微點了點頭,喘息著說道。"我逃來此處,見這樓里沒有燭火,原以為是無人的地方,匆忙之下未及思索……冒瀆了姑娘,實在該死。"

"沒關係。"見他沒有任何越軌的舉動,只是不停道歉,關若月心中的懼意早去了大半,憐憫之情頓生。她生性本就十分溫雅善良,此時鼻中聞到血腥氣,暗想他是因為顧慮著自己的名節,明明傷勢沉重卻勉強挪動,才會弄到這番田地,頓時好生過意不去。

感覺到壓著自己的身軀下停打着冷顫,氣息亦十分粗淺紊亂,想來難受至極,她心中關切又內疚,情不自禁地伸手摟住他結實的腰,防止他摔落床下。素手緩緩拍撫他寬闊的背,助他平順氣息,她輕聲問道:

"你、你還好吧?有沒有什麼我……我可以幫忙的地方?"

第一次主動和陌生男子接近,話沒說完,已經羞窘得不成樣子,臉紅得宛若怒放的桃花。

男子見她不嫌棄自己容貌粗陋,滿身沙塵,反而溫言關切。心中也自足大為感激。他正要回答,卻突然聽見樓下一陣喧嚷,顯然是追趕他的這幫人在前廳遍尋不著,不死心又衝來後院。

他心頭頓時一凜,自己危急中未曾多想,看見這樓閣中未燃燭火就沖了進來,卻怎想到,在這風月場所竟然會有這麼一位溫雅怯柔的姑娘。姑且不論是否會折損她的名節,她待自己這般善意,自己怎好再累她多受驚嚇?

主意一定,他低聲說道:"姑娘,我現在身子動不了,你快推我下去,離開這房間另外藏身吧!這群人很快就會找上來,刀劍無眼,莫要惹得姑娘受傷。"

"沒、沒關係……"不知道為什麼,要她此刻離開房間,遠比被壓在這個面目兇惡、談吐卻斯文的男人身下更讓她害怕。關若月定了定神,悄聲道:"放心,楊嬤嬤不會讓他們上來的。"

果然,此時樓下已經傳來楊嬤嬤中氣十足、毫不退讓的嗓門:"幾位大爺,你們要在別處找人都可以,就是這裏不行。這飄香閣里住的,可是我家花魁若月姑娘!那麼清清白白的一個人兒,若是讓幾位爺們半夜闖入她的閨房,那還成何體統?"

"體統個屁啊!"為首的大漢暴跳如雷。"你這開娼寮的,居然還他媽的和大爺我講體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楊嬤嬤身為杭州第一大青樓的主人,當然也不是好惹的角色,當下鳳眼斜睨,冷冷地說道:"大爺們,我楊紅開的雖然是妓院,可也有些規矩。若月姑娘還是清倌之身,冰清玉潔,怎麼可能在房裏藏個男人?這難道就不是笑話?幾位若再無理取鬧,可別怪我報官了!"

關若月聽在耳中,雖然十分感激楊嬤嬤的阻攔,可是轉念一想,自己的房裏,這會兒的確是藏着個男人,更別說,這男人還是以如此曖昧不清的姿勢壓在自己身上!頓時又大感尷尬,面紅過耳。

"臭婆娘,你……"樓下大漢破口大罵,似乎想要強行衝上來的樣子,卻立刻被同伴攔住。

一陣拉拉扯扯間,只隱約聽見同行的人急促耳語中,摻雜了"平治少王爺"、"包養"、"靠山"等字眼,讓為首的大漢漸漸安靜下來,顯然是終於明白眼前的老鴇他不能招惹。

突然,只聽見他"呸"了一聲,快快然地咒罵道:

"他媽的!這年頭開娼寮的規矩還真多!好好,不搜就不搜!想那惡煞星轉世的醜八怪,也沒本事勾搭上人家小王爺泡的女人!還說什麼清倌哩,嘿……"他大聲吆喝道:"兄弟們,咱別處搜去,不打擾人家的婊子清倌了!"

故意把那"婊子"二字說得特別重,一群人吵吵嚷嚷,終於揚長而去。

樓上,關若月氣憤又難堪,原本羞得潮紅的臉轉眼變成慘白,身子僵硬,微微顫抖著。

突然,一隻大手隔着被衾,輕輕在她肩上按了一下,低沉的聲音滿含安慰:"那些人說話本就粗俗低下,不三不四。姑娘把他們說的話都當作是狗吠就好,別往心裏去。"

關若月一怔,抬眼,只見他望着自己的眼神相當溫暖,沒有絲毫看輕之意。她心中不由地又是感激,又是酸楚,點了點頭,已經悄然流下淚來。

正張口欲言,門上卻突然傳來輕叩聲,和楊嬤嬤擔心的聲音:"若月?"

"嗯!"她連忙答應了一聲,對男子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移動、她側頭面對著緊鎖的房門,問道:"嬤嬤,什麼事?"

"剛才闖來一堆人,吵吵嚷嚷地說要抓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盜,又說親眼看見他闖入紅香院裏……若月,你沒看見什麼吧?"

"沒有。"關若月立刻說道。

一來不願讓人看見自己和這陌生男子曖昧不清的狼狽樣,二來剛才他沒有絲毫偏見地溫言勸慰,讓她不由地感激,已經決心袒護到底、定了定神,她接着道:

"剛才我原已睡了,又被驚醒。嬤嬤,那些人……那些人說話好生無禮!"

聽出她的語聲略微沙啞,帶著哭音,想是因為聽見了樓下那些人刻薄的言語,楊嬤嬤關心地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她頓了頓,輕輕說道。"嬤嬤不必擔心我,您去前面忙吧。我……我想睡了。"

平生不擅撒謊,她說得有些倉卒,不過楊嬤嬤倒也沒有起疑。她深知關若月雖然平時努力裝出冰冷淡然的樣子,其實天性羞怯易驚,十分害怕男子的好色和蠻力。若是果然有什麼窮凶極惡的大盜藏在她房中,只怕此刻早就抖得不成樣子了,哪裏還說得出完整的句子來?

所以她只是點了點頭:"那麼我下去了。那群人已經被我打發走,你安心睡吧……只是謹慎點,把門窗都鎖上。"

"嗯,我已經都鎖上了。嬤嬤晚安。"關若月柔順地回答。

透過門縫,看見外面那一絲燭光漸漸消失,顯然楊嬤嬤已經走下樓去。她轉回頭望着粗擴的男子,低聲說道:"人都走了。"

男子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眼中露出感激之意:"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何足掛齒。"她立刻微微搖頭,輕聲回答。

兩人都靜默了片刻,最後,關若月猶豫地開口:

"那麼,能不能……麻煩你閉上眼睛?我們這樣、這樣子下去……總也不是辦法。我想法子下床,也好看看你的傷勢……"

"有勞姑娘了。"他立刻偏過頭去,緊緊閉上了眼睛。

黑暗中,不知道他身上到底受了多重的傷,關若月惟恐碰到他的傷口,於是極小心地,一寸一寸,緩緩挪出被窩。

此時她僅穿着貼身小衣,一出被窩,立刻裸露出雪白的藕臂和玉腿,所幸男子果然信守諾言,始終一動不動地面朝內壁,不敢看她。見他為人正派,關若月雖然脹紅了臉,卻沒有太慌張,慢慢地從他身下挪開,直到完全自由了,才連忙離開床邊,快速地披上搭在椅背上的外衣,穿着整齊。

"好啦。"她低聲說道。"你等一下,我來掌燈。"

"姑娘且慢!先把窗戶遮上,免得那些人若是去而復返,看見燭火不免會起疑。"男子低聲提醒道。

"啊!"關若月猛然醒悟,若是紙窗上映出兩個人的身影,那可要糟!她連忙摸黑從櫃中取出一床棉被,牢牢地遮住了窗戶,為了謹慎起晃,又用衣服塞住門縫,不讓一點光亮透出去,這才點燃了蠟燭。

持着燭台走到床邊,關若月立刻下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在燭火照耀下看得分明,男子的身軀比她原先以為的更要魁梧結實,他的左肩有一道長長的傷口,鮮血滲透衣衫。然而,看他呼吸淺弱,稍有動彈便會嘔血的樣子,真正的傷只怕還是內傷。

"這位大爺,你……"平生沒遇見過這種場面,她一時手足無措,看着那血跡斑斑的衣袍,只覺得心慌意亂,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才好!

沒想到,男子卻倏然迸出一串虛弱的輕笑:"姑娘,在下今年二十又四,可不敢稱什麼大爺。"他終於側頭望着她,臉色雖然灰敗,眼神卻明亮,嘴角亦有一絲溫和的笑容。"我姓雷名拓,不能起身施禮,還請姑娘恕罪。"

"雷公子,不敢當。"關若月這才看清,眼前的男子雖然長得粗獷,年紀卻的確不大。原本月下乍見,只覺得他長相極其兇惡,嚇得幾乎魂飛魄散。此時卻不知道是因為他談吐斯文,還是看得久了,反而暗想人人都說相由心生,未必定真。否則為何他相貌兇狠,舉止卻這般君子?

她心下為他灰敗的臉色而擔心着,倒是沒再覺得有什麼可怕之處。

雷拓微微一笑。"在下斗膽,請教姑娘尊姓?"

"我……"關若月一楞,隨即恍然大悟。

剛才楊嬤嬤若月若月地叫,他不可能沒聽見。只是雖然青樓女子常被人直呼其名,一般閨中女子的名字,卻是隱密至極,只容許外人知道自己姓氏,他這麼慎重地問她,表明了是對她敬重,不把她當風塵中人看待。

心下感激,她下覺紅了臉頰,低聲說道:"我姓關。"

雷拓笑了,眼神內斂而溫和:"關姑娘,多謝你。"

她羞怯地點了點頭,移開了視線:不知道為什麼,見他身受重傷還如此談吐自若的樣子。心裏漸漸不再慌亂,反而比平時更冷靜沉着許多。

環顧室內,見牆角壺中還有沒用過的清水,便主動說道:"雷公子,我先替你清理一下傷口吧。"

"麻煩了。"他雖想自己動手,卻是四肢無力,只得點了點頭,低聲謝過。

當下關若月從銅壺中倒水,端著水盆和乾淨的布定到床邊,擱在床頭几案上。猶豫了一下,她咬着嘴唇:"那……雷公子,失禮了。"

他黝黑的臉上,竟也似泛起了一絲暗紅,但是望着她的眼神卻依然沉毅,不帶任何輕浮邪念:"麻煩姑娘了。"

關若月紅著臉點了點頭,摸到他的前襟,輕輕地助他退下衣衫。

雷拓突然想起一事,抬頭道:"關姑娘,我內襟袋中有一錦囊,裏面有些丹藥,麻煩姑娘取出。"

"喔。"關若月立刻依言找出了錦囊,打開一看,只見裏面有五顆龍眼大小,五色晶瑩的藥丸,異香撲鼻,不禁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麼?"

"這個叫瑩川丸。姑娘,麻煩你給我兩顆。"

"嗯。"她拈起一顆送到他嘴邊,看他含入口中,慢慢嚼碎吞下,才給了第二顆。扎牢囊口,才要將剩餘的藥丸放回他襟袋裏,他卻搖了搖頭。"關姑娘,剩下的你收著吧。"

"這……"

"瑩川丸不但能治傷,也能解毒治病。"他微微一笑。"雷某今天百般勞煩姑娘,無以為報。只有這個,姑娘日後或許還用得到,就請收下吧。"

"如此……就多謝公子贈禮了。"關若月見他說得誠摯,也就不再推辭,收下了錦囊揣入懷中。

助他退下袍衫至腰際,她擰了把毛巾,輕輕按上他的傷口,抹去乾涸的血跡。

"我這裏沒有什麼創傷葯,只能麻煩你將就一下了。"她歉然地說道,將他肩頭的傷口包紮妥當,披回外衣,隨即又絞了一把冷毛巾,仔細而輕柔地替他擦去臉上的血跡泥沙。

吞下丹藥后,胸口已經不如先前悶窒,沒了氣血翻湧的那般難受。雷拓側頭望着關若月,只見燭光將她臉頰照得明艷,宛若白玉雕琢一般,嬌美不可方物,讓他不覺有些怔忡了。

他知道自己的這張臉,說好聽一點是相貌威嚴,說難聽一點,就是粗惡嚇人。平時人們看見他不是皺眉躲避,就是偷眼猛瞧,那些斯文人家的姑娘更是一接觸他的目光就花容失色,戰戰兢兢。無論他談吐如何謙遜小心,走到哪裏還是被當成洪水猛獸,彷佛都惟恐他突然翻臉,拔刀殺人一般。所以久而久之,他索性遠避人群,除了江湖豪客,鮮少和其他人接觸。

可是眼前這體態纖弱的少女,一開始雖也是驚懼不已,卻在短短几句交談之後便開始對他放心,甚至不計較他夜闖閨房,反而幫着他隱瞞行蹤,實在是始料未及。

此刻看她悉心關懷的模樣,只覺得一生從未見過如此溫柔美麗的女子。心中溫暖,低聲問道:"姑娘,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關若月怔了怔,在他目光注視下,臉頰不自覺地微微發燙。她垂下了螓首,片刻,才輕聲回答道:"因為雷公子你是個好人。"

雷拓微微挑眉,不無詫異。這一生,還不記得有誰素昧平生地就說他是個"好人",黝黑的眸中頓時閃過一抹趣味,微微笑道:"是嗎?何以見得?"

關若月處理完他的傷口,先站起身來,將水盆端回牆角的銅架上,等走回他身邊,她這才細聲回答道:"因為你和其他人不一樣,不會……不會用那種眼光看待我。"

雖然她恥於說出口,但是兩人心裏都明白,她說的"那種眼光",是多少的輕薄與侮蔑。雷拓心頭一熱,脫口而出:"風塵女子身在青樓,多半非為所願,更何況是姑娘這般斯文重禮……可恨世上,多有幸災樂禍的淺薄之人!"

見他說得真誠,關若月眼中浮現薄薄的水霧,低聲道:"謝謝你。"

雷拓望着她,突然問道:"不知姑娘竟為何會流落此地?"

"我……"沒想到他會突然這麼問,關若月頓時楞住了。

話一出口,雷拓也自覺唐突,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姑娘若下願說……"

"不,我……"關若月搖了搖頭,垂下眼廉,"實不相瞞,我其實出身富貴人家。我爹曾經官任禮部尚書,權傾一時……"

陷入回憶里,她的眼神變得有些朦朧,低聲道:

"最是春風得意的時候,逢年過節,家門前送禮的人簡直就是車水馬龍,絡繹不絕。"

雷拓有些吃驚,但是轉念一想,卻覺得自己不應該感到意外。看她舉止如此溫雅,舉手投足間皆有大家風範,自然是書香世家,名門千金了。他微微蹙眉:"卻不知後來……?"

關若月幽幽嘆息了一聲。

"爹爹自恃才高,頗有孤芳自賞的樣子,惹惱了不少同僚,在聖上面前搬弄是非,一逕數落他的不是……"她的眼中浮現淚水。"一開始皇上欣賞爹爹的文采,還處處偏護着他,可是日子一長,終究厭煩。爹失寵后,有人趁機編造偽證,說他私通蠻王,居心不良。大理寺不問青紅皂白就判了他的罪,我爹……被極刑處死。"

說到這裏,終於忍耐不住,掩面低聲啜泣。

"關姑娘……"叛國之罪,何等嚴重。雷拓不必再問下去,就知道她至親中必無僥倖免難之人,不由地感到一陣心酸,長嘆了一聲:"姑娘,請多保重身子,節哀順變。"

沒有拉拉雜雜地說一堆無益廢話,可是短短几個字,語氣忱摯,卻是她能感覺得到的。關若月咬了咬嘴唇,抹去淚水,深深地吸了口氣。

感覺心緒平靜了些,她勉強一笑,接著說道:"好在我娘早逝,爹又未曾續弦,膝下無子。總算……總算沒有許多人受到牽連。"

雷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聲道:"可是,姑娘卻……"

"其實,我也不知自己是幸或不幸。"關若月搖了搖頭,淡淡一笑。"原本,我該是被發配邊疆的。可是辦這事的人也不知是不忍心,還是想要牟利,偷偷拉人頂替,把我賣來這裏。總算我略通琴藝,楊嬤嬤的心腸又不壞,就這麼著,讓我當了三年的清倌。"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

"我……至少是很感激她的……"

雷拓望着她秀美的輪廓,那平靜的表情掩不去眼中的憂鬱。他沉默了片刻,低聲問道:"關姑娘,可曾想過要離開這裏?"

聽他這麼問,關若月纖瘦的身子猛然一震,垂下了頭。在她來得及側頭迴避之前,一顆晶瑩的淚珠已經俏無聲息地滾落,打濕了雷拓臉旁的被褥。

然後,才聽見她用很輕很輕,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道:"每一天。"

每一天啊!

雖然楊嬤嬤待她不薄,雖然免受軍役之苦,可是現在這樣的生活,她無法從容面對!無法學會對著貪婪露骨的目光強顏歡笑,無法學會對風騷放浪的言語曲意逢迎……

都說紅香院的清倌花魁自負身價,冷若冰霜。有誰知道,在那無動於衷的外表下,每一天她惶如驚弓之鳥,恨不能插翅而飛啊!

每一天,每一夜……

關若月緊緊閉起了眼睛,卻擋不住泛濫的濕意和心裏的凄然,讓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成串滾落。

"關姑娘……"突然有股衝動想要帶她走,帶她離開這一切。他能看得出,風塵之地的紙醉金迷,正慢慢扼殺眼前這位文秀嬌怯的姑娘。可是話已經到了喉嚨口,卻終究沒有說出口。

他……又憑什麼呢?素昧平生,自己是個有一身家仇恩怨糾纏的江湖漢子,家境也並非富裕,要她這麼一個文弱的姑娘跟着自己,過簡陋的生活,擔驚受怕,難道她就會比現在開心嗎?

更何況,他雖無輕薄之心,可是孤男寡女又非親非故,終究惹人非議,毀了她的名節。縱然他願意照顧她一輩子,她好歹也曾是堂堂的尚書之女啊!書香世家的千金小姐,難道會甘心跟着他?

只怕……未必啊!別的不說,她嬌顏如花,他卻貌似惡鬼,已經是雲泥之別!

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最後,竟只能滿懷愧疚地低頭,無奈地嘆了口氣:"真是對不起,提起了姑娘的傷心事……我一時失言,姑娘莫要見怪。"

關若月這時已經漸漸平靜下來,見他臉上滿是同情和歉意,她微微一笑,擦乾眼淚搖了搖頭。

"別這麼說。其實……其實你肯聽我說這些,我很感激。"悄然低頭,平靜的素顏藏不去眼中的一絲落寞。"這些話,平時我不能對任何人說。"

"關姑娘……"他的心不能剋制地,為她抽痛起來。

關若月突然甩了甩頭,似乎下願讓自己沉溺在過去中,強打起精神。"噯,我又羅嗦了,雷公子別見怪。時候不早了,你快休息吧。"

雷拓見她拿起燭台就要離開床邊,不由地一楞。"姑娘你……"

"公子傷重,今晚就、就睡我的床榻吧。"她的臉微微一紅,頗為不自在地說道。"我在桌上趴一下就好。"

"那怎麼行!"雷拓急道,連忙掙扎著要起身。"深夜闖入已是無端,怎好再如此委屈姑娘?"

"呀,你別動!"關若月立刻趕到他身邊,輕輕按住了他的肩頭。"雷公子,你受的傷頗重,今晚就只顧好好休息。反正我不累,湊合一夜也沒什麼。"

"關姑娘……"見她說得如此堅決,只怕不肯改變主意,雷拓猶豫了一下,沉聲問道:"姑娘,你是否能信得過在下的為人?"

"我……"見他的目光望着身邊床鋪上的空位,不需要說出口,關若月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臉上頓時飛上一層艷彩。猶豫了一下,她低聲說道:"不是我不信你的為人,只是……這實在……"

共處一室已經十分不合禮教,更何況是共躺一個床榻?

"我也知道這樣十分委履姑娘。可是,若我佔了姑娘的床,卻要姑娘枯坐整夜,我怎能安心合得上眼?"雷拓靜靜地望着她,深邃的眸中是一片坦誠。"我發誓,絕不會碰到姑娘分毫,此事也絕不會有第三涸人知道。"

關若月咬着嘴唇,半晌沒有回答,終於,她點了點頭,吹滅了燭火,輕輕地在他身邊合衣躺下。好在她的床十分寬大,雖然兩人並肩躺着,中間還是留有距離,身子並沒有碰到分毫。

表面上,她的舉止十分乎靜鎮定,其實心底卻是慌亂不已。到底,是和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男子睡在一張床上啊!並非不信任他的為人,只是覺得尷尬,忍不住想要開口說些什麼。

未再多加思索,她輕聲喚道:"雷公子?"

"嗯。"

"追你的那些人,現在不知道去了哪裏?"她低柔的嗓音里含有一絲擔心。

雷拓思索片刻,才緩緩回答道:"找不到我,約莫是打道回客棧去了。那些人和我一樣,只是路過江南,並非居住此地,姑娘不必擔心他們去而復返。"

"我不是擔心這個,只是……日後公子還會不會遇見他們?"她咬了咬嘴唇,含蓄地表達了自己對他的關心。

雷拓心中一暖,溫聲道:"日後縱然遇上,我一定會多加小心,不會再被暗算到了。若光明正大地比試,那些人的武功其實頗是差勁,奈何不了我。"

關若月輕輕嗯了一聲,片刻后,再次開口:"問句不知輕重的話,雷公子別見怪。那些人……是否和公子有仇?"

"他們只是受人指使,倒和我沒什麼特別的過節。不過,指使他們的人的確和我有仇,而且是上一代傳下的恩怨。我……"雷拓苦笑一聲,搖了搖頭。"關姑娘,別問了吧。"

"對不起,我……"

"我不是怪你。只是這些恩恩怨怨,本和姑娘無關,我不想拿來讓姑娘操心。"雷拓柔聲說道。"江湖上的種種事端,多半不是什麼讓人開懷的故事,還是別知道太多的好。"

"我明白,多謝公子的好意。"關若月感激地點了點頭,輕聲回答。

靜默了片刻,她突然又開口道:"不知道為什麼,還是……覺得雷公子你不太像江湖中人。"

"我不像江湖中人?"雷拓愕然,他這樣魁梧的身形,加上老是被人說殺氣騰騰的五官,卻有哪裏不像了?

黑暗中看不清關若月的臉,卻能感覺到她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囁嚅著:"在這裏,也時常會見到一些行走江湖的大爺們。不像雷公子,他們的身上常常有……有種怪味……"

最討厭的,莫過於應酬那些什麼"中原神拳"、"嶺南飛腿"的,一邊聽他們吹噓自己曾在某年某月某日劈死過好幾百人,一邊還得忍受那剌鼻的異味。幸好她只是清倌藝妓;彈兩個曲子便可以走人,否則……當真是不寒而悚。

難道要當豪客大俠的前提就是好幾個月不洗澡嗎?想不明白。

雷拓楞了片刻,驀然笑了起來。聲音雖然不大,卻充滿了愉悅之意。

"原來關姑娘對江湖中人的見解是這樣!沒有被姑娘列入臭男人的行列,雷某深感榮幸。"

關若月頓時脹紅了臉。"我本就不知道什麼……公子卻來取笑!"一邊說著,她的唇角也忍不住微微揚起,語氣中並沒有惱意,卻有幾分像是嬌嗔。

"豈敢。"雷拓一笑,閉起了眼睛。"現在大概已經過子時了吧?關姑娘,早些歇息吧。"

"嗯。"她點了點頭,雖然還是有些見腆,卻不再緊張。"雷公子,晚安。"

"姑娘晚安。"

關若月閉上了眼睛,嘴角猶帶著一絲笑意,很快便放心地進入夢鄉中。

躺在他身邊,竟是一夜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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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池春水悄悄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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