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是什麼東西
這句話實在太侮辱人、太教人下不了台了,但伍冰蔓並沒有哭着跑出去或是當場崩潰,相反的,她緩緩的朝辛瑞傑走去,用她職業的角度來看待一個被困在輪椅上、正值壯年男人的痛苦心情。
她完全能理解。
完全不會被擊潰。
“你好,我是伍冰蔓!”她向他自我介紹,臉上還帶着淺淺的微笑。
若要打“勇氣”這一格的分數,辛瑞傑給她六十分,不管她出現的目的是為了什麼,她已經在勇氣這一項過了關。
“你是誰和我有關嗎?”他把無禮發揮到極致,她今天來錯時間了。“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是你的特別護士。”她勇敢的說出。
“我的什麼?”他用“控制過”的聲音問。
“特別護士。”雖然感覺得到胃部在抽搐,但她沒有像膽小鬼一樣顫巍巍,仍站得穩穩的。“塗副總請我來的。”
“他媽—”辛瑞傑已經要飆國罵了。
“瑞傑!”徐國晟馬上出口制止。
已到嘴邊的“髒話”被他自動消音,接着他揚起一個魔鬼似的笑容,看向他的徐叔。
“幫我們泡個茶來,好嗎?”
“瑞傑……”他有點不放心。
“待客之道,徐叔。”
“但是你的脾氣要控制。”
“我脾氣『很好』。”說著,辛瑞傑把視線轉向一旁的女孩,她真像是一隻即將被送入虎口的無辜小綿羊,而他,絕對沒有婦人之仁。“你喝茶吧?”
“可以。”她不挑的。
“還是咖啡?”他的“突然友善”簡直教人頭皮發麻、神經緊繃。
“我也喝咖啡。”伍冰蔓馬上說。
“都不挑”他諷刺的挑眉。
“有什麼我就喝什麼!”一來她沒有公主病,二來她根本沒有公主命,所以當然超隨和。
“真好伺候!”辛瑞傑明褒暗諷,他對徐叔再次交代,“就喝茶吧!”
“你節制一下!”徐國晟叮嚀。
“你放心,我還不餓,不會吃了她!”說得好像自己是什麼食人族後代或是兇猛野獸。“你看得出來,我沒有恐怖的獠牙吧?”
伍冰蔓只是搖頭,她要這份工作。
等管家走開后,他的眼神更加冷硬的看着面前這個女孩,她的膽子真的不小。
“你到底是來幹什麼?”
“我是你的—”
“給我閉嘴,我不需要特別護士,看到沒?我有徐叔,我有一個忠心又完美的老管家,不需要什麼特別護士!”辛瑞傑毫不客氣,愈說愈不加修飾。“我不需要一個女孩子來幫我洗澡、幫我把屎把尿,你以為我還在地上爬”
“我是護士,我—”
“你去告訴塗承剛,這筆錢我替他省下來了,我根本就不需要他的『聖誕節禮物』!”他自認永遠能控制情況、控制一切。
“辛先生,你可不可以聽我說幾句?”伍冰蔓誠意十足、耐心的開口。“讓我把情況向你報告一下。”
“滾出去!”他簡單表示。
“我不會『滾』,不知怎麼用『滾』的出去。”在育幼院裏和那麼多不同年齡的小孩接觸過,還有什麼是她應付不來的。
辛瑞傑有點錯愕。她居然敢頂撞他
“你要不要先看看我的履歷表?”她邊說邊從包包里抽出一張紙。
“沒興趣看!”他冷眼一句。
“我是合格的護士。”
“哪怕你是合格的『天使』,我也不會對你有一絲一毫的興趣!找不到出去的大門嗎?”辛瑞傑給她一個撒旦似的笑。“我指給你。”
伍冰蔓不會不知道大門在哪裏,不久之前她才從那裏走進來,但是她不出去,她要這份工作,如果只是受一點刁難或是羞辱就不戰而敗,那麼她這二十一年算是白活的。
“我不出去,”她告訴自己的“病人”。“就算你拿掃把來趕我,我也不會出去。”
“什麼?”辛瑞傑眯着眼,放在輪椅扶手上的手臂已暴出青筋。“拿掃把來趕你都不出去”
“推土機來也沒有用。”她更加堅定的說。
“連推土機來也轟不走你”他冷聲重複。這個年輕女孩到底是何方神聖?
“我要這份工作。”
“想工作你可以去別的地方!”
“辛先生,不要為難我,我保證會盡所有的力量來幫助你康復。”伍冰蔓露出懇求的眼神。“給我一個機會嘛!”
“我不需要你!”他再一次重申。
“你目前坐在輪椅上,行動不便,或許不需要我幫你把屎把尿或是洗澡,但我還是可以幫你做一些其它的事。”她急切的說明。
“『其它的事』”辛瑞傑故意用一種危險又曖昧的眼神詢問她。“你可以舉例嗎?”
“例如我可以幫你的雙腿按摩、熱敷或是復健。”她完全是依照醫學的角度。
“還有嗎?”
“心情不好時,我可以陪你聊聊天,聽你訴苦。”伍冰蔓貼心的一笑。
“我從來不訴苦!”辛瑞傑冷酷的表示,“我也沒什麼苦好訴,你以為怎樣?我會因為目前的不良於行而抱着你痛哭訴說嗎?”
她當然不敢這麼想,這個看起來沒血沒淚的男人,應該不可能抱着任何一個女性痛哭,像他這般鐵鑄的男人,只會有人抱着他痛哭吧!
“那……總有一些其他大大小小的瑣事我可以做。”
“我有管家,你是瞎了眼沒有看到嗎?”
“但他是管家,我是護士!”伍冰蔓力爭。
“所以你懂得比較多?”辛瑞傑又是一個會教人腿軟的凌厲目光。
“在醫學領域那塊,我是懂得比較多。”
“屁,你只是個小護士,又懂多少?”他一點面子都不給。
“辛先生,我可以勝任我的工作。”
“你礙了我的眼!”
“有個護士在身邊,對你目前的身體狀況來說比較好。”
辛瑞傑從不認為自己可以得“最佳耐性獎”。他是哪一點還說不清楚?這個女的難道真要被他修理到體無完膚才肯離去嗎?
“聰明的話,你現在就自己出去,不然……”
伍冰蔓勾起淺淺的微笑,好像她一身知道怎麼安撫龜毛難搞、不講理又霸道的男人。“只要你能靠自己親手把我扔出去,我就認輸了。”
“我坐在輪椅上!”他惡狠狠的瞪她。
“對啊,等你好了就可以扔我出去。”
“你在嘲笑我?”
“我是在鼓勵你。”
辛瑞傑真希望自己的腳這一會兒是好的,那麼他就可以走到她面前,真的親手把她扔出去,以她那好像一陣大風來就可以吹跑的紙片人體形,搞不好他用一隻手就可把她丟出去。
“你這個不知打哪冒出來的鬼,最好……”
“我叫伍冰蔓,你可以叫我小蔓。”她很快的向他再介紹一次。“不過如果你想用什麼難聽的稱呼叫我,我都接受。”
“我只要你滾。”她語氣陰森。
“我說了我不會‘滾’。”
“你沒看過男人翻臉?”
“辛先生,讓我留下來吧!”她再次苦苦哀求,“你真的需要一個護士。”
“徐叔!”辛瑞傑大吼着管家。
“有什麼事我可幫忙。”伍冰蔓想要靠近他。
“你走開!”他吼得更大聲。
徐國晟匆匆由廚房跑過來,一臉的擔心和不好意思。“現在是怎麼了?”
“把她弄出去,隨便你是用掃把或是推土機!”
“瑞傑……”管家一臉為難。
“辛先生,我要留下來,我一定要這份工作——”
但是辛瑞傑已操作着他的電動輪椅,直接出去了。他不是玩假的!
他要這女孩徹底從他面前消失。
一起走到別墅前方的小院子,這裏有徐國晟自己種的一些有機蔬菜,當辛瑞傑在三藩市時,這裏就是他這個老管家退休、養老之地。
伍冰蔓愁苦着一張臉,她沒有哭,但是她的表情比哭還難看,眼中有些絕望,還有更多的沮喪、挫折,可是她又不能放棄,要是就這麼回去,她可以想像何修女會有多失望。
“徐爺爺,”她知道辛先生叫他徐叔,但這麼一個慈祥、友善、溫暖的長者,她叫不出叔叔,所以自動改叫爺爺,她懇求的抓起他的手。“幫幫我!”
“伍小姐,我知道瑞傑的態度很差,但是,”徐國晟也必須點出事實。“他可能真的不需要護士。”
“徐爺爺,叫我小蔓!”她和老人家拉近距離。“我真的需要這份工作。”
“或許你可以請大少爺再給你別的工作。”
“只有這份工作最適合!”她衝口而出。
“可是瑞傑……”
“徐爺爺,我是個孤兒,從小被育幼院撫養長大,現在慈善捐款愈來愈少,我又一直找不到工作,育幼院的負擔愈來愈重,我需要一份薪水,而當辛先生的特別護士,可以讓我每個月一份收入給育幼院。”
伍冰蔓搖了搖他的手,又說:“我不怕被罵、被趕、被羞辱,只想要保有這一份收入,塗副總真的很關心他的弟弟,他是出於一番好意,辛先生不該拒絕。”
“大少爺和你說了什麼?”徐國晟倒是好奇。
“他希望我好好照顧辛先生。”
“他們兄弟倆不同姓,你不覺得奇怪嗎?”
“徐爺爺,我只想把事情做好,不會去好奇別人家的家務事,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和講不清的‘恩怨情仇’,尤其是有線人!”在這一點上,她絕對不無知。
“你這女孩真是聰明。”他有點喜歡她了。
“徐爺爺,那就幫幫我吧!”她又重新燃起一點點希望。
“但是你也看到瑞傑的態度……”
“我的薪水是由塗副總那邊支付,所以只要不被轟出去,能留下來,我可以做任何的事,包括打掃屋子、洗衣服、煮飯,你可以把我當成女傭差遣。”伍冰蔓只差沒有向徐國晟跪下來。
“但你是護士,我怎麼能那麼做?”他的身子骨還很硬朗,家裏的瑣事他都還做得動。
“我肯!徐爺爺,我願意!”
“可是瑞傑若看到你……”
“除非他真的需要我,例如要按摩雙腿或是什麼協助,不然我會離他遠一點,盡量少在他面前晃,而且有可能他今天心情比較差,搞不好明天、後天他看到我,會很高興我留下來!”她很能激勵自己。
“也許,”徐國晟憂傷的一笑。“你今天現在的時機是不太好。”
“但今天是聖誕節耶!”伍冰蔓低呼。
“瑞傑最討厭聖誕節。”
“聖誕節是個感恩的日子,大家在這一天應該快快樂樂、開開心心,有一種幸福的心情,為什麼……”她忽然自己打住話,“不八卦、不探入私隱,辛先生當然可以討厭聖誕節。”
徐國晟接受了她。不管小少爺會多先生,他也要保護這女孩,今天是聖誕節,他要做一件上帝會贊同他做的事。
“你晚上過來,帶好你的行李,我會先幫你把房間整理出來。”他承諾的交代她。
“徐爺爺,謝謝你!”伍冰蔓欣喜若狂。
“進了門之後,要靠你自己了!”
辛瑞傑每次祭拜完母親回來,心情就更差一些,生離死別已夠令人揪心,如果這之中有太多的故事、太多的殘忍不堪,那就更教人即使經過十幾年仍無法平復心情。
因為腿疼,所以他逼自己吃了止痛藥和一顆安眠藥,再想起早上那個莫名其妙的女孩,只覺得今年這個聖誕節真是遜到爆。
烤火雞的香味令他在小睡醒來之後覺得飢腸轆轆,才發現今天他好像還沒吃進多少東西,雖然他討厭聖誕節,可是並不排斥烤雞大餐。
“徐叔!”他叫着,需要有人把他從床上扶到輪椅上。醫生說起碼要一、兩個月的時間,他的情況才會有較大的進展。
房間在輕敲之後被打開,徐叔一向不敲門的,所以坐在床上的辛瑞傑有點訝異不解,他是個思緒、反應敏捷的人。
當伍冰蔓的身影閃進房間,映入他眼帘,一股熊熊怒火簡直教他想要殺人。她沒有理由出現在他房間內!
“辛先生,我來幫你。”她活力十足、熱情有勁的表示。
來到輪椅前,她將輪椅推向床沿。天啊!辛先生的床大得嚇人,她看得出來他是個個子高的男人,但也不必弄一張可以同時容納四、五個人在上面翻滾的大床吧?
在育幼院裏,他們睡的床有多小、多擁擠就不提了。
“你在這裏?”他胸口的怒氣在翻滾,在等待“適當時機”宣洩。
“是啊!”她快樂的直點頭。
“誰允許你留下來的?”他一副要將她生吞活剝的表情,雖然沒有撩牙,但還是可以一口就把她吃進肚子裏。
“是徐爺爺。”
“徐爺爺?”
“你叫徐叔,我叫徐爺爺。”
他知道徐叔心腸軟、耳根子軟,但是怎麼可以擅自留下這個女孩?明明知道他會有什麼瓜,卻還是留下她們。
“烤雞大餐已經快要好,徐爺爺正在弄羅宋湯和義大利面,他要我來幫你,還說你一定餓壞了,要不要上廁所?他說你睡了三、四個小時,我可以幫你……”
伍冰蔓是一隻吱吱喳喳的小鳥。
“出去!”他只簡短表示。
“徐爺爺正忙。”
“我可以等!”
“我是護士……”
“而我叫你滾!”
既然已經住進來,而且得到了徐爺爺這一票,所以她是有恃無恐,比較沒有退路的人好象是他,她勝算比較大。
“我現在是徐爺爺的‘特助’。”她向他宣佈。
“你再講一次!”辛瑞傑眯起一又兇惡的眼。
“特別助理。”伍冰蔓甜甜的說,“我是領塗副總的薪水,然後當徐爺爺的特助,再順便照顧你,你覺得這樣如何?”
“我覺得很不好!”他對她笑了,但那笑容帶着威脅的意味,令人毛骨悚然。
“可以幫我‘請’徐叔過來嗎?”
“我說了徐爺爺在忙。”
“我需要他!”辛瑞傑又是一陣低咆。
“我就在這裏啊。”
“我不需要你!”
伍冰蔓只當他是三歲小孩在胡鬧、耍任性,吵着要糖吃,於是露出最有耐心、最溫和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輪椅。
“如果不想上廁所,那我扶你坐上來。”他的身上有T恤、睡褲,絕對是OK的。
“你聽不懂國語?那麼哪一國的話你才會懂?”
“辛先生,我和你說的是一樣的語言,”她笑嘻嘻的面對他,“是同一國的語言。”
“那你為什麼還不滾?”
“我不能。”她笑笑。
“我可以叫警察!”
“人民保母平日的工作量已經很大,負荷過重,你就不要再麻煩他們了。”伍冰蔓擺出一抹誠意、甜美的笑容。“就算你一定要我滾,也先讓我吃完聖誕大餐好嗎?那隻烤雞好大,你和徐爺爺只有兩個人,一定吃不完的,可以嗎?”
其實在去祭拜母親的路上,徐叔有向他提了下這個女孩,好像是無父無母的孤兒,現在一心要幫育幼院掙錢,希望自己能有點貢獻,當時他只是隨便聽聽,現在再想着他的懇求……
“先吃大餐吧?”她又再試探一次。
辛瑞傑的心畢竟也是有血、有肉,他很難把一個孤兒趕走,尤其是在聖誕節的晚上,這樣的天氣之下。如果回到育幼院已經沒有她的食物,那豈不是得餓肚子挨過冷冷的夜?他看着她,一個甜美、打死不退、滿腔熱血的女孩……
他突然指了指輪椅。
“扶我坐上去。”他冷冷的命令。
“是!”她馬上上前扶起他的雙腿,接着把他的雙腿放下床沿,一臉的喜孜孜,好像他送了她一項什麼價值連城、了不得的聖誕節實物,只差沒有手舞足蹈。
一陣清淡的發香竄入他鼻腔,她看起來瘦瘦弱弱的,但似乎非常有力氣,一個俐落的動物就讓他坐上輪椅,雖然有點小喘氣。
“可以嗎?”這樣坐舒適嗎?她微帶喘氣的問。
“我沒說你可以留下來。”他嘴硬。
“徐爺爺年輕大了,你不考慮這一點嗎?”伍冰蔓就事實而論。“你看起來雖瘦,但還是有點重量。”
“那你就可以?你幾公斤?”
“我四十五公斤,但我受過訓練,知道什麼姿勢、什麼方式可以把病人——”
“我不是病人!”辛瑞傑打斷她。“我沒有殘廢,也不是癱瘓,只是雙腿膝蓋骨折,伍冰蔓,你不要以為我是個廢人!”
“你記得我的名字!”她超感動的。
“你——”他一下子不知道怎麼繼續罵。
“我知道你不是真的要趕我走!”
“你這個沒有腦袋的……”看着眼前的她,辛瑞傑真的罵不下去。“算了,我餓了,而吃飯之後,你就要給我滾!”
“你不怕我消化不良喔?”她有點小抱怨。
“我不在乎你消化不良!”他回她。
伍冰蔓一個聳肩,在心裏安慰自己,已經有進展了,起碼有向前跨一大步,不要奢求,一定會漸入佳境!
最終,伍冰蔓還是留下來,與他們一起共享聖誕節大餐,雖然氣氛因主人的心有不甘緣故而稍嫌冷清,但管家適時打開了餐廳的電視螢幕,企圖製造一點歡樂的熱鬧聲應景。
這時正值新聞節目在報導充斥街頭巷尾的特殊聖誕節活動,其中有一塊大型的廣告看板,浪漫的標題:你是我心中最美麗的那顆星!吸引了記者的拍攝轉播。它的內容是——
在浪漫的聖誕節,在這屬於情人的節日裏,相愛的兩個人甜蜜的相依相偎,一起看着燦爛的星星,許下一輩子的承諾,滿天星光為證,戀人將廝守到老,幸福快樂一輩子!
滿天星光婚妙店
給你最明亮的那一顆星
伍冰蔓的眼睛幾乎黏在電視上,她用一種帶着夢幻的眼神,聚精會神的看着這一則報導,那浪漫甜蜜的氛圍讓她的內心無比嚮往。
在這聖誕節的夜晚……
在這令人感到幸福的時刻……
“神經病!”辛瑞傑忍不住脫口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