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佟信蟬獨坐咖啡屋一隅,在表與報紙之間流連,斷斷續續讀完林姓立委和老國代鬧得滿城風雨的報導,才見於敏容端着法式咖啡和牛角酥,坐上她正對面的高腳椅,連招呼都不打,直接撕了一小塊牛角尖往嘴裏送去,兩眼盯向窗外。

佟信蟬等待恰當的時刻想要溝通,但于敏容嚼完牛角酥,使開始啜着咖啡,杯不離唇,擺明不想跟她說話。

最後是佟信蟬開口了,“我打算退掉公寓,不再扮演別人的角色。”

于敏容冷着一張臉,杯子挪開了唇,嘟噥一句,“對他死心了?”

“被他看不起,猶如心已死。”她無時不刻不這麼提醒自己。

于敏容冷睨着她,見她雙目紅腫無神,頰邊的淚漬猶新,知道這些天來她大概都把心思花在止淚上,心頓時塌軟下來,“你打算什麼時候搬?”

“今天下午一點。”

“搬回你爸媽那裏做個乖乖女嗎?”

“不是,我已經決定搬出家門,不依賴他們了,而且青雲也同意讓我去他那裏暫住幾日,直到我找到合適的住所。”

“你爸媽挺傳統的,沒反對嗎?”

“當然不贊成,尤其是我媽,她覺得一個未婚女子在外晃蕩很沒規矩,但我哥和青雲早早就開了先例,再加上我的年紀也一大把了,他們找不到理由可搪塞我,只好由我作主。”

“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嗎?”

“沒有,我已把東西部打包妥當,小發財貨車走一趟綽綽有餘。”

于敏容考慮三秒,軟下口氣,“我今天剛好有假,閑也是閑着,就去幫你撐個場面;搬家公司常常都是邊搬邊抬價的。另外,這個月底一到,我住的地方會空出一間房,你就來分租吧。”

佟信蟬小聲地說:“謝謝你。”

“我是二房東,你來住,省得我到處張貼廣告。”

兩人間又是一陣沉默,五秒后異口同聲地啟唇。

“我的……”

“我……”

隨即同時煞住嘴,互望一眼。

“你先說。”

“不,你先。”

最後是佟信蟬開口了,“我的‘好朋友’晚了三個禮拜。”

于敏容靜默不語,忽地噗哧一笑,爽快地承認,“我的也晚了,只不過多你一個禮拜。”

“敏容,我懷孕了,驗過兩次孕,錯不了。”

于敏容這回不僅噗哧笑而已,變本加厲地拍案叫絕起來,“無巧不成雙,我也懷孕了!

只不過比你多驗過一次孕,現在科技發達,鐵定錯不了。”

佟信蟬怔然望着朋友,忘記自己的麻煩,久久才啟齒問:“誰的孩子?”

于敏容兩手一攤,聳了一下肩,“這得問孩子的爹,因為我來不及問。”

換言之,她跟陌生人上床了。佟信蟬知道于敏容雖然支持兩性平權,卻絕不是性解放者,更加關切地問:“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上一次我們在舞廳不歡而散后。”

她擰眉擔憂的問:“你沒被人強迫或下藥吧?”

“當然沒有。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只是有點不甘心罷了。守了六年寡,喝了幾杯黃湯就壞了事,看來要領個自由心證的貞節牌坊,又得重新算起,當然,這還不能算胡思亂想的晚上。”

“敏容,你懷孕了,要做媽媽了,你有想過要怎麼處理呢?”

“沒空想,這陣子我腦子裏總是黃韻玲的那首‘藍色啤酒海’。他的出現算幫我一個忙,省得我跑精子銀行。”接着她馬上哼出歌來,“藍色啤酒海,我想要一個小孩……”

佟信蟬截斷她荒腔走板的弦音,緊迫盯人地問:“可是--你是不是該查一查男方的名字,等孩子長大后,可以留給孩子決定是否要認祖歸宗。”

于敏容將肩一聳,堅決道:“不想,也沒必要,反正對方是個江湖小混混,外表雖稱頭,但看起來就是一副勇猛好鬥、趕着超生的模樣,恐怕活不到孩子上小學。好了,到此為止,別凈是談我。倒是你,家庭成員比我多上一倍,才剛鬧過‘地方獨立’,你敢馬上鬧革命、生下孩子嗎?”

“當然,”她這回早已拿定主意,唯一的牽挂是沒辦法完全斬斷對雷干城的情愫。

也許,她該考慮找個冤大頭嫁了,強迫自己安定下來。不成,她都要做媽媽了,不能老想缺德事,免得壞了胎教,於是她一臉嚴肅地宣佈,“我期待學習做個獨立自主的女人。”

于敏容勾着咖啡杯往她的茉莉花茶杯微碰了一下,滿意地說:“既然如此,咱們努力增產報國吧!至於男人,要他們統統閃邊涼快去。”

佟信蟬只顧着喝茶,沒應聲,心裏繞想着包包里那三封署名給張李如玉的信,提醒自己搬家過後一定得原封不動地退還給他。

周日一大早,佟信蟬返回家門,陪母親去市場買菜。

十點時,佟青雲和丁香首先進門,佟太太因為女兒堅持搬出家門心頭鬱結了好些天,一看到佟青雲和丁香現身時,嘴角才浮現笑意,坐沒多久,兩人又說要去醫院看朋友,會在午餐前趕回來吃飯,於是,全家又只剩佟信蟬和佟太太兩人。

十一點時,佟信蟬將八仙桌張撐成橢圓形,蓋上桌巾后便開始排出碗筷,當她將一副碗筷擱放在雷干城拜訪佟家常坐的位子時,一手莫名地摩挲上自己的肚子,夢想有一日,她能這樣就近為他添飯、斟茶……做一個得他疼的媳婦,那該是人生最幸福的事吧!

“鈴……鈴……”

一陣門鈴響,把佟信蟬從短暫的幸福拉到現實中,她放下手上的器皿,轉頭問正在廚房裏忙的母親,“應該是大哥和雷干城吧,我去開門。”

佟太太以布巾拭乾手上的水漬,解下圍裙遞給她,往桌上瞄了一眼后,面無表情地解釋,“你哥和阿城今天不會到家裏來吃飯,碗筷你就不必擺那麼多了。媽有一件事得拜託趙媽媽,你幫我把蝦子挑完腸后,剝一下碗豆莢,還有甘藍菜蟲多,注意一下。”

說完快步走向大門。

佟信蟬聽到趙太太的聲音后,鬆了一口氣,照着母親的指示進廚房挑菜,於三十分鐘之內備妥一切,她本來是要直接轉回房間的,怎知走經母親的房門時,趙太太的一句話從門縫裏傳泄出來,遂教她轉了意,做起隔牆之耳。

“佟太,你放心,這事就交給我辦,我一定照你的吩咐,幫阿城物色一個合適的人選。

不過不是我要說,人真的是不能做壞啊,一做壞,就要造業,就要得到報應、遭天譴的。像那個天不蓋地不載活該受剮的英國洋鬼子李森,在新加坡就把有一百多年歷史的霸陵銀行給搞垮了,到頭來還不是在監獄裏得了腦癌,這不是報應不爽是什麼?”

佟太太一臉尷尬,想反駁趙太太卻不知怎麼啟口,因為這條巷子的人都知道趙先生當年也是聽了小道消息,進東南亞外匯市場把日圓當電梯似地上下操縱,卻不小心碰上這麼一關蝕了不少本,所以一直九彎十八拐地遷怒於別人。

但是佟信蟬可不是聽聽就算了,她不請自來地開門走進母親的房間,不客氣地往趙太太對面的椅子一坐,劈頭就問:“造業?誰造業了?我媽請你物色什麼人選?”

佟太太雙手揪在一起,靜默不語。

趙太太見佟信蟬一臉嚴肅的模樣,認為她應該會同意自己的觀點,馬上就回答,“我跟你媽在談你大哥的朋友。”

“我大哥的朋友?”

趙太太眨了眨眼睛,提示她,“就是你大哥那個生死交的兄弟,阿城啊。”

“他造了什麼業?”佟信蟬臉色很難看,衝動的口氣挾着一道濃厚的護衛。

但趙太太不知道,還以為佟信蟬也跟她一樣,巴不得社會上的黑道人物跟恐龍一樣在地球上消失掉,“哎呀,不怪你媽都沒跟你提……”

佟信蟬打斷趙太太唱戲吹噓的前奏,不客氣地追問:“你說他造了什麼業?”

“趙媽是指那個叫李森的外國人造業。”佟太太不樂地覷了趙太大一眼后,勉強開口打圓場。

儘管自己和女兒不貼心,但女兒想要什麼,做媽的人再怎麼遲鈍,幾十多年來,還會不懂嗎?以前她之所以裝不懂,還不是害怕哪天女兒真的看不開,跑來跟她和老伴說,要一輩子跟着阿城。老實說,孩子的爸喜歡阿城這個孩子極了,他固執歸固執,但沒有她門當戶對的觀念來得深。

在佟太太的心底下,她就是沒辦法眼睜睜地讓女兒跟着阿城在江湖是非之地討生活。

如今怕阿城真的就要給病拖垮了,她才願意把事情說給女兒聽,“阿城兩年前胃部長了小瘤,你哥曾幫他割除過,本以為痊癒了,哪知最近似乎開始惡化,有複發的趨勢。”

佟信蟬慘白着一張臉凝聽,但她的腦子好像當機的電腦,無法處理、分析母親的話,只能問:“什麼小瘤?為什麼要割?”她每問一句,語氣就愈加急促,“你說轉移、惡化又是什麼意思?我不懂,你是在說阿城嗎?你們不是才幸災樂禍的談那個叫李森的外國人得到腦癌的事嗎?這跟阿城有什麼關係?”到最後,她的眼眶裏已溢滿了淚。

趙太太見到她這副激動的模樣,嘴巴緊得像蛤蜊。

佟太太力持鎮定地說:“阿城有胃癌,兩年前做過一次治療,以為好了,誰知……”

話到此,終於忍不住哽咽起來。

佟信蟬沒有動,心在瞬間被凍結,人卻彷佛在短短數秒內蒼老了好幾歲,兩行淚一涌,頓時滴在膝頭下。她不顧趙太太也在場,拔掉眼鏡開始扯袖抹淚,但淚偏就是愈抹愈多,片刻后她才控制着自己,前搖后晃地問母親,“兩年……為什麼從沒聽你們提起過?”

“是媽不好,你那時和董建民正交往着,媽怕你知道后想不開,要家人別在你面前提。”

佟信蟬聽了是哭笑不得,“我和董建民早在三年前就結束了。你不是一直都在問為什麼他沒頭沒緒地就退婚嗎?我現在就告訴你,那是因為我當時認為他是個好男人,應該知道事實真相,因此首言無諱地跟他坦承我不是處女,結果他惱羞成怒地強扣我回他父母親家作客,當他們全家大小在客廳聊天時,他隔着一扇門把我的嘴捂起來就要強暴我,最後是他母親以為我騷纏着他不放,故意來敲門,才誤打誤撞替我解了圍,事後他威脅我不得聲張,並要我加倍償還聘金,否則……”

佟太太聽到這裏,突然站起來,“趙太太,剛才那件事我明天再去你家談吧!”

趙太太不敢說不是,趕忙起身,但被吃信蟬阻止了,“等一等,趙媽媽,我媽請你物色什麼人選?”

“信蟬!”佟太太厲聲地斥了聲女兒,“這不關你的事。”

佟信蟬不理會母親,繼續問:“趙媽媽,跟我說吧,要不然我會讓全鄰的人都知道趙伯伯不僅有外遇,還喜歡借春宮片。你兒子三番兩次掉護照,是因為到大陸買春有了淫蟲的紀錄。”

趙太太臉色變得很難看,尖着嗓音說:“你媽要我幫雷干城找一個肯接受人工受精的女人以便傳宗接代,等孩子生下后便可領一千萬,但孩子得歸他養,假若他在孩子未出世之前便翹辮子的話,則由你哥代為領養。但我看,像他那種無惡不做的流氓造了那麼多孽,今生就該絕種!”接着她埋怨地看了佟太太一眼,“那百分之五的傭金我不賺了,你找別人吧。”

說著就往門走去。

佟信蟬卻因為不滿她說雷干城的這番惡言,追在她身後,怒不可遏地說:“被人貼上流氓的標籤不表示他沒做過好事,他幫過雛妓,堅決不走私毒品,等到他有能力后,連逼奸賣淫、聚賭、高利貸都不肯做。倒是你們趙家,蓋了那麼大一個佛壇,月月到廟裏點燈,卻沒有那種終極關懷的心……”

“李森害人傾家蕩產是一回事,得癌症又是另一回事,你不同情反而說風涼話;我問你,你玩股票,應該知道有一家贏就有千家輸的道理,你敢承認自己沒放過高利貸、作媒時沒多收人家的錢、撒過謊嗎?你敢說你們趙家造輩子沒造過半點業嗎?造業這兩個字應該是用來警惕自己的不是嗎?你怎麼老是將這兩個字掛在唇邊刻薄人家的窘境。”

佟信蟬最後幾段話簡直就是貼着自家木板門說的,因為趙太太早已氣嘟嘟地跨出門檻,反手將門重重甩回去。

佟太太跟在自己女兒身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勸着,“信蟬,人已經走了,不要再說了。”

佟信蟬是停了嘴,但她回身往屋裏沖,跑進自己房裏,從皮包里取出三封她原本一輩子都不願拆的信,讀了起來。

第一封,是一個月前發的--玉,人在晴光醫院,有急事相談,請速來。

阿城留第二封,郵戳與前封只隔三天--玉,若見到留言,請儘速聯絡,有要事相求。

阿城留第三封,是搬家當日收到的--張李如玉女士:

雷先生有樁一千萬元的交易想跟你談談,若有興趣,請儘速聯絡律師。

佟信蟬兩眸氤氳地閱信完畢后,皮包一拎走出了卧室,跟母親說:“我要替他生孩子,所以你們可以不必幫他找人借腹生子了。”

“信蟬……”佟太太一臉驚恐,想追問女兒到底是怎麼想的,隨即恍然大悟,這話她似乎問了三十年,老母親活着時還可為她解疑團,自老母親撒手人寰后,她與女兒之間更是橫了一層隔膜,沒有溝通餘地。

佟太太急抓住女兒,將她扳過身來勸,“等等,不要衝動,先聽媽解釋,阿城已事先交代過你大哥,他不考慮找熟識的女人。”

“他撒謊,他找過熟識的女人,他只是不要我這個熟識的女人介入罷了,尤其在接受你的暗示后。”佟信蟬不理母親心虛驚恐的表情,慢聲說:“媽,我十七歲時懷過一次孕,孩子被我偷偷拿掉了。現在,我又懷孕了,這次我打算生下他的孩子……”

“你有了阿城的孩子?”佟太太見她一臉篤定,面容憔悴地說:“但他答應過我,不來招惹你的,他信誓旦旦跟我保證過的。你跟他之間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佟信蟬面不改色地回道:“背地裏發生的;就像你背着我去跟阿城談,要他別招惹我一樣,只可惜,你該防的是自己的女兒,不是他。媽,你對阿城的態度彷佛是自家人,但為什麼你到現在還是對他心有防備?就因為他是流氓嗎?”

“不是,而是你是我的女兒,我愛護你,不忍見你在人前人後抬不起頭來。”

“既然愛護我,為什麼你從不表現出來,不試着站在我的角度探究我要的到底是什麼?

你說你不忍見我在人前人後抬不起頭,是愛我多,還是愛面子多?”

佟太太一聽,二話不說,提手賞了女兒一記耳光,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后,她懊悔地摟住女兒揉着紅印,喃喃抱歉着,“信蟬,對不起,媽太衝動了……”

佟信蟬雙目凝視啞口飲泣的母親,撇開臉疲倦地說:“媽,我曾埋怨過自己不討喜,但打從我認識阿城后,他是除了外婆以外,唯一年年記得我生日的人。外婆死後,就只剩他一個,而我還挑剔他不懂得禮輕情意重的道理。

這回不管你要阻止的理由是什麼,我都不會放在心上了。”話畢,她就往前門走去。

佟太太急急跟上,“你要去哪?若要上醫院,媽陪你去,你現在心情亂,不好一個人在外面走。”

“媽,就讓我靜一下,好不好。”佟信蟬不容佟太太置喙,踏出門檻后,急急往大馬路走去。

她沒有馬上趕到大哥服務的醫院,反而心平氣和地來到自己就讀的中學,走過幽靜灌着涼風的川堂,來到當年舉行巧固球友誼賽的地方。由於暑假期間,少了學子的嘈雜聲,知了便無法無天地在樹頭大鳴大放着,為飄尋落腳處的蒲公英添了一則遠行的樂章。

佟信蟬想着被埋入地底下的那一枚蟬蛹,下意識地尋覓當年那裸榕樹,無奈昔日壯實的老榕樹竟在三年前得病,為了不讓周圍的樹感染到,又因家長強力反對噴農藥,只好任工友砍伐去,余留一截雕銼成天然椅的樹根,成了學生觀察年輪及生長速度的教材。

佟信蟬膝蓋落地,繞着樹根挖土,貯滿淚水的眼迷濛地看着螞蟻、蜘蛛及一大堆潛伏在地底下的幽靈戶口被自己的愚行逼曝在陽光下,仍是不見蟬蛹的影子。

不甘心地,她告訴自己挖錯了,又往旁邊的那棵樹挪過去,繼續折磨自己龜裂的指甲,十分鐘后,終於壓抑不住惶恐,獨坐在樹根上哭泣,哭着哭着竟茫無頭緒地呆坐着,直到一粒彈丸大的東西彈中她的鼻,落到胸前後,她的意識才幽然轉醒,怎料落入眼底的竟是一隻蟬,醜醜的,就算笨笨的,拿着放大鏡往蒼蠅一照也不比牠嚇人,蜷縮的腳被她觸到時,只奄奄一息地抖了一下。

想來盛夏還沒結束,這隻過早把卵產在枝頭上的雌蟬,已了結傳宗接代的使命,六腳一松,扭身便釋放了自己。這樣輕盈淡薄的生命觀與重力加速度的死法也算一絕,但佟信蟬卻哭不出來,黛玉尚能絞着心去葬花,她卻絲毫不為之動容,是她天生冷僻,對事物的感應力遲緩嗎?還是她已哭過太多回,淚腺臨時供不應求?

她沒有葬蟬,也不願意,因為曝屍荒野的觀念是人為作祟。

出了校園后,她在街上漫遊,逛到一家相命館前,面對招牌躊躇來又躊躇去,好半天才硬着頭皮跨進去。相命的是個退伍老兵,牆上貼了一張斗大的戰士授田證和知名長官的賀儀,看起來似乎頗有品質保證。

“小姐是要看相、算命,還是想知道前世因果?”

“算命。幫我先生,”她快速報上雷干城的生辰,“我想知道他能活多久?”

相命師先從頭到尾將佟信蟬打量一遍后,馬上轉口,“這位太太結婚多久了?”

“多久你別管,反正不是七年就是。”佟信蟬滿臉陰霾,其撩蜂剔蠍的不善態度擺明就是要上門踢館、找碴。

相命師忍下惱怒,拉長臉講了雷干城的運,他說:“從命格看來,此人的個性磊落厚重,行事如雲中白鶴,矯矯出塵。早年聰慧擅詩書、少年失怙、青年後開始‘跑路’,刀光劍影之事層出不窮,但愈跑財愈多,愈跑情愈亂,為各界相讓的一方豪霸,可惜命、身相背,常常掉進違己的陷境,牛角尖鑽不出來。來,你跟我講你的生辰八字,讓我算算你的。”

“為什麼?”她心存戒心。

“若成夫妻,有時夫運可補妻運,妻運可補夫運。”

“不,我不想補運,只想知道他活不活得過今年。”佟信蟬一臉無情,堅決不給。

“你那麼急着等他死嗎?”相命師顧不了得罪客人,板著臉說:“既然這樣,我只有一句老話,他若能過今年這個關卡就會否極泰來。你若心不安就幫他多頌功德經,轉轉運吧。”

不等她做出反應,他起身就送客,連費用都懶得收,直接轉身捻香拜神去了。

佟信蟬很生氣,但更絕望,她甚至不介意在一天內把整個世界的人得罪光,衝口說:

“功德經!如果他真是十惡不赦的人,我念再多經都沒用。”

順手將錢往桌面一丟,她昏頭轉向地逃出相命館,告訴自己做了一件毫無邏輯可言的事,由人瞎說。

瞎說歸瞎說,她心底還是發著毛,心事重重地走上火車站附近的天橋,二十分鐘后,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因為紅燈禁行,她被一位好心的路人攔下后,意識才恍然清轉過來。

“這裏是哪?”她仰頭看着眼前慈眉善目的婦人。

“延平北路、大稻埕。你迷路了嗎?”

佟信蟬喉頭忽地一哽,淚便隨之而下,“是的,我迷路了。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哪裏可以求個心安理得?”

婦人一臉同情,什麼話也不問,攙着佟信蟬的手臂往回走,“前面有間天后宮,只需十步路左轉就到了。”

“可是……我不知道怎麼求?”

“只要你心誠,一灶香比滿滿的貢果和大把銀錢都要靈。走,我陪你去。”

婦人陪着她進了廟,買了套貢香及燭,慎重其事地從媽祖娘娘一一拜過十來位神,每每都見她跪上好幾分鐘的時間在心中念念有辭,為雷干城卜卦。

“神啊,你聽我求,求你保佑他,保佑他……”保佑他什麼呢?佟信蟬不諳法路,也忘記報名,土法鍊鋼地以簡易版的“天保九如”為雷干城祈福綿壽,“如山如阜,如岡如陵。

如川之才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小女子不敢貪求你保他萬壽無疆,只冀望他能渡過此關,讓我有時間陪他走過最後一段日子,哪怕只有短短五年也好。”

念畢,佟信蟬將卦器往地上一擲、二擲、三擲,偏偏擲卜出來的卦象毫無定數可言,她愈是急,心就愈躁,年數從五、四降轉到一,一路不敢貪奢地遞減了七個月,還是無答案,勉強擲到她腦筋僵化,最後連念頭也罷工了。

她像具行屍走肉,跟在掃人身後拜過十位神,最後來到廟左翼的一間祭壇,她頭才往上仰,面對法眼微睜的菩薩時,眼中的淚水便源源不斷地滾出來,此時的她早已無所求,膝頭一彎,靜靜地跪在那裏,將以往的事--好的與不好的、羞愧與榮耀的、虛偽與誠摯的,全都拋諸腦後,只有風聲與蟬聲交繞在耳際,一陣嗡嗡耳鳴后,聽覺已然關閉,連念頭都空掉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禮佛的吟唱從遠處緲緲傳來,撥動了佟信蟬的耳根,才轉個眼,她就發現自己跪在菩薩前,手上的一截“香魂”早就不知在何時燃燼了。她渾然不知,回身看了婦人一眼,問:“請問我跪在這裏多久了?”

婦人上前扶她起來,“有半個鐘頭了。我看你平靜下來,不敢吵你。”接過她手上的香,為她插進香爐里,輕聲問了一句,“求到了嗎?”

佟信蟬愣住,反問:“求到什麼?”

“你說要求心安理得,我看你好像是求到了。”婦人又是笑笑,帶着她順着迴廊,一路跨過門檻走出宮外,什麼也不問,輕拍她的手兩下后,轉身離去。

佟信蟬望着婦人的背影,思索她的話,懵懵懂懂看過表才知已過午兩點,順手攬了一輛計程車,於三十分鐘內,來到佟玉樹服務的晴光醫院。

她忐忑走到櫃枱詢問處,打聽雷干城的病房。

護士小姐查過後,說:“雷先生住在九一五頭等病房,你到對面搭三號電梯可以上九樓,屆時再問護理站人員。”

佟信蟬連連稱謝,照着對方的指示尋至九樓,來到護理站時,剛好櫃枱后的護理人員正在接電話,她不願等,只好循着號碼牌找人。不出十分鐘,她人站在九一五房前,略敲兩下便直接開門,迎面不見雷干城的身影,倒差點撞上一位小護士。

“對不起,我是來探病的,請問雷先生是住這一間嗎?”她問。

“是啊,”小護士笑臉迎人,親切可愛,“但雷先生人現在到安寧病房了。”

佟信蟬毫無血色的灰臉頓時刷成白,駭然不信地瞪着對方,不解這個小護士何以笑得如此粲然又冷血。她揪着心將“安寧病房”四個字重複一遍,了解這組字串意謂着什麼后,意志猶如遭受第二波的青天霹靂,兩眼發黑,一時腿軟支不住身子,登時就要往腳底塌。

小護士眼明手快,當下攙扶着她來到床眼前,急促道:“我去幫你找醫生。”

“我沒事,只是一時頭暈,請你快點告訴我安寧病房在哪裏?”

小護士將路徑報出來,關心地問:“你確定你沒事?”

佟信蟬點頭,不等小護士反應就出了病房,往上走一層樓,經過腫瘤科病房,她無法相信才一個月,雷干城竟住進安寧病房了!她這才怪罪自己求願不得其法,懊悔沒去諂媚、賄賂神,“福”這個字,古人造字時差不多已悟通,不就是要你拿一口田去求神才有用嗎?她卻連巴結都不肯,神當然是先從客氣的人幫起。從來不願低頭的她這才真正低下了脖子,但似乎太遲了……佟玉樹正在巡房,突然看見妹妹的身影,叫了,“信蟬!你跑去哪裏了?

媽擔心你,四處打電話找你。”

佟信蟬沒有回答大哥的問題,落寞地反問:“大哥,怎麼辦,他要死了,我與他的這筆債要怎麼了?了不掉,是否真會拖到下輩子來償?若有得償也倒好,就怕他欠別人的更多,輪不到我。”

妹妹的這段話,佟玉樹已懂的部分不必裝不懂,不懂的部分也沒必要裝懂,他蹙眉問:

“是誰跟你說他要死了?”

“一位實習護士說他人在安寧病房。”

“他只是去作客串門子罷了。”

“但他的那個胃……”她不敢提癌這個字眼。

“沒有你想的悲觀,這次發現得早,治療過後,若他肯下定決心改善飲食及生活方式的話,不至於到回天乏術的地步。”

“真的嗎?”佟信蟬期期艾艾地問:“那……他為什麼急着找人傳宗接代?”

“他想了好些年了,只是一直挑剔人選,再加上我催他做化療,一樁樁事就全塞在一起了。你趕快把淚擦乾,想跟着他,光靠哭是行不通的,一定得比他更堅強。”佟玉樹見妹妹浮現血色后,攙着她往護理站走去,“媽已來電路我解釋過了。現在,我要你到阿城面前把話說清楚。”說著遞上一張紙巾。

佟信蟬接下紙巾,可憐兮兮地瞅了他一眼,“我裝模作樣用張李如玉的身分騙了他,他知道后一定會很失望的。再說,他屬意的人並不是我,是那個張李如玉。”

驢的拗勁一發,有時鞭了還不會跑,得拿個稻桿或麥糖在前面引着才肯動。事到如今,佟玉樹也只有用騙的了,“那你得自求多福,因為他已經物色好一位人選,正等着對方的排卵周期。”

“怎麼這麼快就找到人了?”她呆了。

“會嗎?找了四年才相中一個順眼的,天皇老爺欽點娘娘生太子都沒他的規矩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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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城兄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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