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他離去之後,遂心伏案做了一些文書工作。

一位女同事進來向她請教了幾個問題,公事談畢,到底女子,總會說到穿衣打扮。

“遂心,你最有先見之明,永遠藍白灰。”女同事說。

“藍螞蟻。”遂心自謙。

“真正淡雅好看,大家都稱讚你的品味,我下個月有假期,你給點意見,去什麼地方好?”

遂心衝口而出:“去湖邊。”

同事很高興:“我也這樣想,日本箱根湖你說可好?”

“太商業化了,去遠一點。”

“可是我男朋友說箱根近東京,比較方便。”

遂心喃喃說:“總比滯留在銀行區好得多。”

同事笑說:“就這麼辦,我去訂飛機票。”

她出去了。

遂心內心迫切地想與大奴隸湖聯絡。

剛想按下鍵鈕,巢總進來。

“遂心,周新民明早八時半有二十分鐘時間,這是他辦公室地址。”

遂心鬆一口氣,目的終於達到。

“問題別太尖銳。”

“明白。”

她立刻着手查看新民貿易公司資料。

是一間很規矩的中型貿易行,一點異常的地方都沒有。

那天晚上,遂心做夢,聽見有人在她耳畔說:黑色的巨影,烏鴉,永遠不在,巨影追蹤上來……

她吃驚,後退,被不知什麼絆了一跤,摔到青雲里,滿天是鵝毛大雪,一群烏鴉飛過天空,黑白對照,十分詭異。

遂心驚醒,一臉都是汗。

她連忙沐浴更衣出門。

真沒想到新民機構早上八時許已燈火輝煌,正式辦公。

秘書把她帶進會客室。

房間裝修得很特別,淺咖啡色的皮梳化上印着世界大地圖,牆上掛的,也是各式新舊地圖。

遂心覺得耳目一新。

她站在牆壁前細細看一幀十七世紀的北美洲地圖,除了赫遜灣,其餘是一片空白。

還沒發現新大陸呢。

那個時候,世界真簡單。

正在欣賞,秘書在身後說:“關小姐,周先生來了。”

遂心飛快轉身,看到周新民,不由得呆住。

只見一架輪椅緩緩駛近,一個中年人坐在輪椅上伸出手來:“是關小姐吧?”

遂心意外得有點震驚。

每個人包括巢劍飛及黃江安都以為她知道周新民不良於行,所以並沒提起。

呵,他不是那巨大黑影,他也沒可能登上天台。

“請坐。”

遂心坐下。

“周小姐也喜歡地圖?”

還有誰也愛看地圖?

“妙宜對地球也了如指掌。”

地球,還是世界?兩者略有不同。

男秘書扶他起來,把一支拐杖交到他手中。

周新民一站起來,遂心看到他左腿褲腳整齊地折在一邊,他沒有左腿。

他很豁達地說:“某些場合,我也會裝配義肢,像飲宴或是打高爾夫球時。”

周新民走近遂心,坐在她對面。

遂心提起勇氣問:“周先生你的左腿怎樣失去?”

他很爽快回答:“年輕時不小心在地盤遭遇鐵釘插傷,潰瘍,引致食肉菌侵入,幸虧處理得快,否則性命難保。”

說得很簡單,不帶傷感。

“周先生曾在地盤工作?”

“是,剛自上海出來,衣不蔽體,在人屋檐下避雨,被守門的印度人趕走,後來在地盤做了一年紮鐵。”

真看不出來,他衣着整齊,頭髮指甲皮膚都保養修飾得很好。

“關小姐,我們一起吃早餐如何?”

“那我不客氣了。”

他把她帶進私人用膳的小飯廳。

侍者立刻捧上咖啡。

“廚子手藝還不錯,關小姐想吃什麼?”

“銀元克戟。”

侍者立刻吩咐下去。

“周先生,你可有發覺妙宜有什麼異樣?”

“我比較忙,時時外游,我事前看不出妙宜有什麼不妥。這個打擊對我很大,一些子女,父母無論做得如何儘力,他們總不滿意;還有,又有一些父母,子女無論怎樣努力,他們也不會高興。”

他深深嘆息。

侍應把她的早餐遞上來,遂心聞到一陣香味,銀元克戟比較小,幾隻疊成一堆,像銀元那樣,遂心倒上楓樹糖醬及奶油,大快朵頤。

二十分鐘將近過去,遂心輕聲問:“據你觀察,妙宜可有親密男友?”

他仍然堅持,“沒有。”

“她為何住在宿舍?”

沒想到周新民這樣坦白:“她同繼母之間有點意見,玫麗反對辛佑與妙宜太過親密。”

“你呢?”

“他們不過是名義上甥舅,不過,辛佑隨即否認,妙宜要求搬出去住,我明白玫麗的心事,她不想妙宜真的成為她的親人。”

“周太太不喜歡妙宜?”

“她倆關係十分客氣。”

“你呢,你又為什麼把妙宜留在身邊?”

“我正式領養妻子的女兒,也是恰當的做法。”

“你心腸很好。”

“這是份內事,但是我沒有做好。”

“你已經儘力。”

“警方一而再找我問話,可見對我懷疑,我願意合作。”

“周先生,警方很感激你。”

他放下咖啡杯。

“妙宜小時候長得像安琪兒,冰雪聰明,善解人意,小大人一樣,完全沒有麻煩,放了學自動做妥功課,勤練鋼琴,最後坐在電視機面前看卡通,呵呵笑。”

“直至幾時?”

“關小姐,你很聰明,直至她母親辭世,那年她十歲。”

“妙宜變壞?”遂心問。

“不,妙宜轉為沉默,有時三、兩天不說一句話,關小姐,我對少年人管教較松,他們吸一支煙、喝瓶啤酒、凌晨兩點才回家,我都認為正常。戀愛、渴望異性安慰,亦是人體生理所需,並無不妥,妙宜如有疑難,大可與我商量,原來,她一直把我當作外人。”周新民無限感慨。

遂心沒料到周新民是這樣一個熱誠爽朗坦白的人,看得出他真正痛心,大惑不解。

“警方一定要給我答案。”

像所有不能接受現實的親人一樣,他會終生尋求答案。

這時,秘書進來說:“周先生,大通的赫昔森到了。”

周新民揚揚手,“請他稍等。”

秘書退下去。

遂心繼續問:“妙宜的母親,患哪一種病?”

周新民忽然靜下來。

遂心看着他。

辦公室里一片靜寂。

健談的周新民忽然語塞。

遂心剛想追問,忽然之間,辦公室門推開,一個妙齡女郎婀娜地走進來。

高大健碩梳波浪形長發的她,穿套裝毛衣窄身裙高跟鞋,打扮成五十年代性感明星那樣。

她毫不避嫌,輕輕走近,玉手搭在周新民肩上,嫵媚地說:“在外頭都聽見你大聲吼叫,嚇壞人,幾十歲了,一點修養也無,這可怎麼辦?”

周新民握住她的手,整個人鬆弛下來。

遂心恍然大悟,怪不得辛玫麗一直說見不到丈夫,原來這都是真的。

接着,那漂亮的女郎說:“去開會吧。”

他像聽話的孩子般站起來,取過拐杖,同遂心說:“關小姐,失陪了。”

那女郎攙扶着他走出去。

那是周新民的新歡。

他的女伴都有一個特色,她們都非常女性化,一個比一個柔媚。

遂心只得告辭。

說好二十分鐘,已經講了三十五分鐘,周氏十分慷慨。

剛想離去,那個美女卻折返自我介紹,“我叫王啟如,是周先生的助理,關小姐是警方督察?真是難得的漂亮。”

她一定是上海人,廣東人無論如何不會有這樣婉轉動聽的口才。

遂心笑。

她說下去:“我可以保證,新民同此案無關,我們在一起三年多,他對那女孩仁至義盡。”

遂心欠欠身,“我完全同意。”

“關督察真是明白人。”她寬慰。

她替遂心換一杯咖啡。

遂心問:“王小姐你可見過妙宜?”

她搖搖頭,“人際關係應當化繁為簡,我也沒有興趣見辛玫麗及她的孩子。”

“可是,她知道你的存在。”

王啟如笑一笑,“新民三年前已單方面申請離婚,期限將屆,辛玫麗自然知道我這個人。”

“她可有找你麻煩?”遂心問。

“她很明白事理,房子、孩兒、還有大筆現款,全照她要求撥至她名下,她相當滿意。”王啟如說。

遂心冒昧問:“你真心愛周新民?”

“關小姐,我今年二十八歲,已不算年輕,三年前在工作時認識周先生,沒有他搭救,不堪設想,我十分敬愛他,願意侍候他,這是我真心答案。”

“可否告訴我,你當時做什麼職業?”

“我推銷電子字典,每星期跑爛一雙鞋。”

遂心不出聲。

都是一樣的故事,昔日粗糙的她今日養尊處優,外形煥然一新。

彼此都是成年人,一授一受,公平交易,皆大歡喜。

“第一任周太太患什麼病你可知道?”

“第一任周太太在美國三藩市居住,身體健康。”

“呵,我指周妙宜的母親。”

“我不知道,我從不主動提問,人家不告訴我的事,我不便追究,所以我的生活很簡單愉快。”

她極具智慧。

遂心點點頭。

這王啟如一直微微笑,像是胸有成竹。

“很快同周先生舉行婚禮了吧。”

她非常坦白:“沒想過,現在也什麼都有,結了婚又離婚,幹什麼呢,不如安於現狀。”

這才是男人心目中理想伴侶吧,不過,必須完全沒有感情,才能這樣撇脫,像一個公務員,做妥工夫,按時出糧。

遂心也微笑。

王啟如送客。

看到大堂前時鐘,才知道原來已經十點正了。遂心離開新民機構后,主人家緩緩走出來。

王啟如過去捉住他。

“問你什麼?”

“妙宜母親的事。”

“你怎麼回答?”

“我什麼都不知道,無從答起。”

周新民說:“那關督察,長得真像妙宜,笑起來,先朝下彎一彎嘴角,同妙宜的習慣一樣。”

王啟如輕輕說:“我從未見過妙宜,無從比較。”

“是,”周新民說:“你的確沒與她見過面。”

遂心沒有聽到那一番話。

她折返辦公,畫了一張圖表,把所在中心人物全部列清楚。

黃江安走進來看到,說:“可是與人無尤?”

遂心看他一眼。

“周妙宜極度不快樂。”

黃督察說:“我同你也不是時時快樂。”

“你也有道理,阿黃,周妙宜的母親叫什麼名字?”“吳麗祺,十年前去世。”

遂心追問:“因病辭世?”

“相信是。”

“相信?你猜測,沒有肯定答案?”

黃督察答:“十年前往事,與本案無關,何必去揭人瘡疤。”

“也許,這事造成一個女孩心靈創傷。”

黃江安大聲答:“我心上也有陰影傷痕,家父嗜賭,我月月欠交學費,這不代表十年後我會殺人,或是自殺。”

遂心瞪他一眼。

“我最反對童年陰影謬論,某人童年時家境貧苦,於是成年後形成貪污,又某人孩提時父母離異,故此他打劫銀行,一個人要自己爭氣,月薪五百元也要努力工作,同年薪三百萬一般殷勤。”

遂心輕輕鼓掌,“好勵志的演說。”

阿黃沒好氣,“我說的是真心話。”

“你也有道理。”

他總結:“我是野草,不是溫室里的花。”

野草生長得最快最高,雨後石縫子裏一大蓬一大蓬爭着出世。

“不,”遂心輕輕說:“你是勁草。”

黃江安一聽,高興得鼻子都紅了,“真的,遂心,你真的那麼想?”

遂心看着他,“我是你的知己,現在,請把吳麗祺這個人的故事告訴我。”

黃督察氣結。

“何必浪費我的時間呢,你不說,我也查得到。”

阿黃只得說:“吳麗祺生前是一名歌星,藝名荔枝。”

遂心抬起頭,“沒聽說過。”

“歌星分許多等級,十多歲的時候,荔枝在夜總會做即影即有的拍照女郎。”

“一定長得很美。”

他請同事把檔案照片傳過來。

看到照片后遂心驚異,“呵,遺傳因子的神秘力量。”

照片里的人同周妙宜長得一模一樣,像是妙宜一日悉心打扮參加化裝舞會。

“百分之百相似!”

所以辛玫麗不願兄弟同周妙宜有進一步發展,竭力阻止,原來見到她就等於見到她母親。

“命運也一樣,”黃說:“享有美貌,卻沒有長壽。”

“何處可以得到更多資料?”

“夜總會裏有老同伴,一個叫石榴的女子,與她最談得來。”

“請把住址給我。”

“已派夥計去過問話,石榴女士只推說不記得那麼多。”

“我再去。”

石女士住在一個大型中等住宅區內,遠看大廈像一幢幢高聳石碑,密密麻麻是窗孔,都是人家。

可是,夜總會女郎能夠在大廈一個小單位內平安終老,已是一種福氣。

遂心買了一大籃水果,找到門牌,她按鈴。

一個女傭前來開門,呵,還有人服侍,可見年輕時有打算。

那中年女傭略看一下便打開門,“妙宜,你好久不來,你石姨整日牽挂你。”伸手接過禮物。

呵,終於有人面對面叫她妙宜。

女傭引她進屋,小小几百平方尺的公寓打掃得很乾凈,可是看得出傢具窗廉都是十多二十年前的式樣。

有人在房門口驚喜地說:“妙宜,你來了。”

遂心輕輕迎上去。

那中年婦女握緊她的雙手,“手那麼冷,為什麼不多穿件衣服?”

態度親熱,叫遂心心酸。

遂心看得出石女士的眼睛不太好,於是輕聲問:“醫生怎麼說?”

“還不是叫耐心輪候做手術。”

遂心在她身邊坐下。

石女士順手取過一把剪刀,在長桌上畫來畫去,嘴邊念着:“針、針、剪刀替你做媒人。”

果然,一枚針被剪刀尖的攝石攝住帶上來。

石女士笑說:“一聽見有人做媒,針就急急跑出來,百試百靈。”

她比她的真實年歲老大,彷彿已經七老八十。

遂心微微笑,“你還做針線?”

“眼睛不靈,只能打毛線。”

“看電視可行?”

“可以聽到劇情。”

女傭切開水果捧上來,叮囑說:“妙宜你多來看石姨。”

“你大半年沒來了,可是學業比較忙,抑或男朋友不放你?”笑嘻嘻,一點不生氣。

石姨容貌娟秀,頭髮衣着都十分整齊。

她與世隔絕,她還未知道周妙宜的命運。

遂心默不作聲。

“呵,這桃子香極了。”

遂心說:“石姨多吃點。”

剎那間,她像是代入了妙宜的身分。

公寓在三樓,窗外平台上的聲音聽得很清楚,一群兒童正在嬉戲,互相叫朋友的名字。

這間公寓裏的時間空間同外頭不一樣。

石姨忽然說:“從前姐妹閨中,有一個叫香桃。”

遂心耐心點點頭。

石姨沒有將來,腦海里只有過去回憶。

“你母親叫荔枝,我叫石榴,另外有香桃、萍兒以及榴連。”

“一籃水果。”

“可不是,妙宜,你最愛什麼?”

“石榴,”這是真心話,“真美,嫣紅寶石似透明一顆顆,清香甜美,只帶一絲澀味,止渴生津。”

“妙宜你最懂討石姨歡心。”

遂心幾乎忘記此行目的,竟陪石姨聊起天來。

“那年,我們幾個女孩子在夜總會賣香煙、推銷啤酒、拍照……窮家女其實很窘,但居然也有歡笑。”

遂心說:“荔枝一定最蠢。”

“最漂亮是她,最笨也是她,我們養活自己就夠,她還有一個女兒要照顧,那就是你了,妙宜。”

“周妙宜。”遂心喃喃說。

“不,那時你叫吳妙宜。”

“父親是誰?”

“荔枝從來不說,記得嗎,你由我們各人帶大,直至她遇見周新民,阿周對你倆真好,荔枝從此再世為人,海闊天空。”

石姨說話腔調有點像廣播劇,韻味十足。

“荔枝也沒忘了我們,時時有照顧,開一家花店,叫我們過去幫忙,眾女當中最涼薄是萍兒,專講是非,後來去了南洋,據說是馬來西亞,再無影蹤。”石姨說

遂心微笑,“也許嫁了拿督。”

“可不是,”石姨也笑,“世事多意外。”

她倆愈談愈投契。

女傭說:“妙宜,留下來吃碗鮑魚雞粥。”

那忠僕伸手招呼她。

遂心說:“可要幫忙?”

她走進廚房。

“你石姨患胰臟癌已到末期,你多來探訪她。”

遂心至為震驚,不禁落下淚來。

“你別看她會說會笑,醫生說隨時會去,我曾打電話找你,只是沒人接聽。”

“我換了電話。”遂心把新號碼給她。

她捧着粥出去。

石姨說下去:“不知不覺,荔枝辭世已近十載。”

遂心沒出聲追問。

“她的毛病同我一樣,醫生說,夜總會空氣渾濁,吸多了二手煙,也說不定。”

“我以為─”遂心脫口而出。

“你以為什麼?這些年來,你一直纏住我追問我真相。”

她緩緩說:“我去探訪過她,的確是重病,沒有懷疑,她唯一不放心的是你。”

原來周妙宜也有疑竇。

“我同她說:‘荔枝你也享了十年福,亦不枉此生了,有人真苦足一輩子’,她總算釋然。”

遂心點點頭。

“妙宜,讀好書找對象,給石姨送喜帖來。”

遂心只是說好。

“我也有點累了,你常來。”

女傭開門送客。

關上門,主僕輕輕對話,語氣無限惋惜辛酸。

她們仍然誤會遂心是妙宜。

“還一直追問生母死因?”

“是,可能心底有絲微記憶。”

“但那時她到底只得十歲。”

“不如將真相告訴她,讓她接受事實。”

“永不。周新民叮囑過,如果透露真相,他會收回這間公寓,屆時你我睡到街上去。”

“但是——”

“也是為她好,過去的事已經過去,知道了又如何,心裏終身一個疙瘩。”

“唉,你說得對。”

主僕二人欷歔良久。

那一邊,遂心走到樓下平台,在小店買了杯咖啡,坐在石凳上沉吟。

兩位女士不理世事已經很久,也不再關心世界如何運作,石姨且病重,她們對周妙宜其實生疏,以致認錯了人,但說起往事及荔枝,卻清清楚楚,一絲不差,像練習過的台詞。

真可疑。

那樣的好老人也會藏私,她肯定隱瞞着真相。

那天晚上,遂心在家看衛星電視,她找到北國的氣象台,留意天氣報告。

漂亮的報幕員說:“隆冬已經來臨,全國大部分都大雪紛飛,北邊高原及西北地區更加積雪超過三尺……”

呵,兒童可以堆積雪人,自山坡滑下作樂。

遂心忽然不能控制自己,她站起來,走到電話邊,情不自禁,按下號碼。

電話響了三、四下,遂心忽然又膽怯,她雙膝發軟,想丟下話筒算數。

就在這時,有人“喂”一聲。

遂心心情像一個初中女生,忐忑得結巴,“呃,”她深深吸口氣,“好嗎?你在做什麼?”

對方的語氣非常溫柔,像是一聽便已經知道她是誰,他這樣回答:“我在甲板鏟雪,如果不把積雪儘快除去,木筏會下沉。”

“呵,可要半夜起來?”

“現在就是半夜。”

“打擾你了,可是一個人?”

“不,她們一共七人,邊喝香檳邊等我過去。”

遂心笑得彎腰。

他又說:“原來你住在亞熱帶。”

他看到來電顯示,表示訝異。

原來,這女孩是遠方來的客人,更加難得。

“SS代表什麼中文字?”

“遂心,即指如意的意思,K是關。”

“總算知道了你的真實姓名。”

“聽到你聲音真開心,”遂心舒一口氣,“有點後悔沒早些聯絡你。”

他問:“可有偶然想起我?”

遂心想一想答:“每一天。”

他聽了靜默了幾秒鐘,像是深深受到感動,“遂心,我願意了解你多一點。”

“我也是,你在聽什麼音樂?這幾天森遜可有冒着風雪給你送補給品來?整個湖面可只是剩你一戶人家?”

他笑了,“多謝你關心。”

“走到電腦前去,讓我看看你的樣子。”

遂心按亮了螢屏。

她看到他一臉鬍鬚,“哎喲。”她忍不住叫出來。

“嚇到你了。”

“月圓之際,會否長出狼牙?”

“會,對牢圓月號叫,發出寂寞哀號。”

“靠岸不就行了。”

“也曾經考慮過,但是眼見岸上師兄師姐花了不知多少冤枉時間金錢心血,一失勢最終還是落得孑然一人,悲哀的例子見多了,有點恐懼,情願依然故我。”

遂心會心微笑。

“你對這種選擇可有了解?”

“許多朋友且為熱鬧出賣,十分不值。”

“你可是一人?看樣子好像瘦了。”

遂心伸手輕輕摸撫螢屏上他的臉。

“股票上可有收穫?”

“托賴,過得去。”

“今日談到這裏為止。”

他說:“我想念你。”

遂心輕輕說:“我要關上電腦了。”

她伸手按鈕,躺到床上,深深嘆口氣,心底下那股抑鬱的盼望彷彿得到安慰。

再坦白也不能告訴他,她是警務人員,一切因為調查一宗命案而起,結識他是因為懷疑他。

每個人心底都有秘密。

接着的幾天非常熱鬧,辦公室里喜事連連,兩位女同事將舉行婚禮,且均大事鋪張,絕不吝嗇時間、金錢、精力。

一個說:“女方不願簡單了事,一生人只有一次云云,又說,做女人,只得這回放肆,棄權則血本無歸,一年後懷孕生子,更淪為蓬頭垢面的水桶……所以一定要穿婚紗。”

遂心不出聲。

說得也對,有點辛酸。

“生育過程殘忍痛苦,可是你去問親友,他們都輕描淡寫:‘不怕不怕,現今醫術昌明’,這又是什麼意思,意外多的是,一腳踏在陰界裏,一命換一命,所以結婚時,更應縱容一下。”

“遂心,你來發表意見。”

遂心搖搖頭。

“整個婚筵花費不少,在輝煌酒店的水晶廳舉行,服裝首飾又一大筆,你說,是否女方勒索。”

“噓,一切費用由女方支付。”

“嗄,喲,這又是為什麼?”

遂心站起來,想趁着沒人發覺,偷偷溜走。

她卻被那位用者自付的準新娘拉住,“遂心,幫幫眼,陪我去試禮服。”

“你心目中必須先有一個式樣,不能見一件試一件。”

“為什麼不,我只得今次的機會罷了!”

遂心嘆口氣,“我只有一小時。”

那是一家著名的禮服公司,每件白緞禮服都是她們一個月的薪水。

遂心也忍不住逐件欣賞。

店員挑了五個款式出來,一襲象牙白無袖背心低腰大裙最合她心意。

她猶豫地伸過手去觸摸了一下衣料。

身後有一把殷勤的聲音說:“要不要試一試?六號,正是你的尺寸。”分明是店內經理。

遂心說:“我沒有預約。”

“不要緊,我們有空。”

遂心搖頭,“下次再說吧。”

“那麼,請自由參觀。”她識趣地退出去。

這時,有人捧了首飾過去給準新娘挑選。

那一日,周妙宜也打算結婚。

她約了什麼人?

為什麼查到今天還茫無頭緒?

遂心發覺她沒有用心查案,怎麼跑到禮服店來了,這裏何來有什麼線索?

新娘走出來,“遂心,看。”

啊,像安琪兒一般,束腰的波浪裙,小小蝴蝶袖,看上去既嬌柔又天真。

遂心露出一絲微笑。

新娘知道這已是最高讚賞。

“遂心,一點舊一點新,一點借來一點藍色,請把你戴着的藍石耳環借我,那麼新舊借藍全體齊全了。”

遂心一震,立刻把耳環除下給她。

她配上耳環,助手取來潔白面紗,替她罩上。

新娘喜悅的說:“就是這一套。”

“腰身也許需改一改。”

“不用,鬆些不妨。”

她取出支票簿子,毫不吝嗇,簽下銀碼。

遂心看着女同事,暗暗佩服,是,快樂需自己尋找,別管別人怎樣想。

“來,我們去挑鞋子。”女同事說。

遂心說:“對不起,我另外有事。”

她終於脫了身。

遂心猜想她有一日結婚,一定會靜靜簽名了事,她沒有魄力。

女同事的婚禮如期舉行。

在教堂里,遂心看見新娘穿的,又是另外一件緞裙,啊,她改變了心意,這一件窄身露背,顯出成熟風韻。

真的,如果不能換人,換件衣服也是好的。

遂心像其他觀禮的來賓一樣,注意力全放在新娘身上。

她走過遂心身邊,伸手摸了摸耳環,向遂心眨眨眼道謝。

遂心已決定把這副矢車菊藍的寶石耳環送給她。

這時才看到新郎,他高大,倒是一表人才。

他們年輕時看上去都不錯,一到中年,毛病全體顯露:泰半脫髮、肥胖,但不懂得照顧自己生活起居,開始多疑、放肆,並且自憐,這時,因知道生命大部分已經過去,不甘心,企圖在外遇身上找安慰……

每一段婚姻,多數只得三、兩年好時光。

其餘的歲月,就得竭力背住一頭家。

只有今日最高興最輝煌。

黃江安走過來坐在遂心身旁,“在想什麼?”

遂心笑:“你是好人,你與他們不同。”

阿黃莫名其妙。

新人已經在交換指環。

禮成了,親友站起來歡呼,一起涌到教堂外花鐘下拍照。

新娘忽然把花球擲向遂心,遂心不想美麗的花球落在地上,順手接過,馬上發覺身邊有雙渴望的眼光,她把花球轉送眼睛的主人。

遂心輕輕走開。

黃江安跟在她身後。

遂心轉過頭來,“沒有約會?”

“你太看好我了。”他有點失落。

“案子進行如何?”

“夥計得力,已全部偵破。”

“我那一件——”遂心無奈。

“那是一宗自殺案。”

“但是為什麼?”

“有些人善妒,有些人憤怒,有些人老是覺得世界處處難為他,今日太陽不照到他身上,他就動了自毀的念頭。”

“你不同情弱者。”

“你說得對。”

這時,遂心的手提電話響起來。

遂心取出,鄭重放到耳邊,才聽了兩句,就說:“我馬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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