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遂心嘆口氣。

她不想把周妙宜最終結局告訴這個人。

“你怎樣把船屋自一個湖搬到另一個湖?”遂心問。

“用拖架把房子抬上大貨車,走陸路運輸。”陳曉諾回答。

“啊,真的叫搬房子。”

“多年來也習慣了,下次,搬到蘇必利爾湖上。”

“我打賭你不會到非洲的的喀喀湖。”

他微笑,“你說得對,我不會到真正的荒山野嶺,不毛之地,我不是探險家,我只望生活逍遙。”

完全知道他要的是什麼,真正難得。

陳曉諾根本不曾離境,應無可疑之處。

他看着她,“你與妙宜不同,你有目的,那是什麼?”

遂心答:“體驗人生。”

“你打算在木筏上留多久?”陳曉諾問。

“明天就走了。”遂心回答。

“如果我陪你上岸呢?”

遂心說:“你不再適合岸上生活,岸上有豺狼虎豹,當心。”

“多謝忠告。”

雪停了,遂心披上大衣走到甲板上,抬頭一看,碩大明亮的北斗星向她眨眼,到過這裏,也不枉此生。

陳曉諾在身後擁抱她,她沒有拒絕。

她輕輕說:“緊些,再緊些。”

他強壯健碩的雙臂把她完全裹住,好像只有他一個人站在甲板上。

在該剎那,遂心知道,如果這個人要加害周妙宜,可以趁夜闌人靜把她推落任何一個大湖,不必跑到都會的大廈頂樓去下手。

第二天早上,熟睡的遂心被金毛犬濡濕的鼻尖推醒。

她拍拍狗頭。

真不想再動,乾脆在這裏退休,銀行里還有一點積蓄,可以用上一陣子。

春季,在甲板上種滿薰衣草,放風箏、燒烤,到岸上踩腳踏車,同所有人間是非隔絕,社會的定律是這樣的:你沒有索取,它也不會向你討債。

彼此厭倦了,分手,再上岸。

這時,陳曉諾過來,蹲到她身邊。

“可是考慮留下來?”

遂心搓揉他濃密的頭髮。

她問:“老了怎麼辦?”

他愕然,像是聽到全世界最突兀的問題一樣。

遂心微笑提醒他:“人類會老。”

他看着她,這樣答:“在這裏不遠之處,另外有一間船屋,乘快艇二十分鐘可以到達,那裏住着一對五十多歲的夫婦。一日,我去作客,他正為她畫像,同我說:‘在我眼中,她永遠像我第一天看見她那般年輕。’”

遂心十分震動,“她太幸運了。”

“他也幸運。”

遂心忽然微笑,“我也是,我聞到煙肉蛋香味。”

“我還做了牛乾洋排。”

他用一隻錫壺盛着咖啡,一直替她把杯子斟滿,早餐吃了兩個小時,可以飽到下午。

遂心問:“你為什麼不胖?”

“我天天陪兩隻狗游泳。”陳曉諾說。

“湖水已結冰!”

“不,水溫徘徊在四、五度左右。”

遂心駭笑。

“我有數千本好書,你若願意留下,不怕無聊。”

遂心看着他,“於是,日久生情,愛上了你。”

他笑,“那有什麼不好?”

“因為愛的緣故,所以想佔有,如果有別的女子到訪,便與人家爭風呷醋,至大方也需黯然退出,從此心底有一個疤痕。”

“你想得太遠太周到了。”

“是嗎,女子的通病如此。”

“你想結婚?”陳曉諾問。

“不,我想今午離去。”遂心回答。

他嘆一口氣,“這是什麼邏輯,因噎廢食。”

遂心說:“你家是一間五星酒店。”

他問:“我個人值幾粒星?”

“天上所有的星。”

她與他緊緊擁抱。

關遂心不是一個縱容肉身的人,但她例外地依戀他強壯的雙臂。

傍晚,水上飛機引擎自遠而至。

駕駛員叫出來:“森遜有事,到育康省去了,我是他妹妹羅拉。”

陳曉諾叮囑:“給我電郵。”

“我該怎樣署名?”

他笑,“隨便你。”

遂心上飛機。

飛機在空中盤旋一下,遂心取出照相機,自空中拍攝船屋,陳曉諾站在甲板上揮手,直至飛機離開視線。

羅拉笑說:“英俊的男人。”

遂心點點頭。

回到愛門頓,她向安妮告別,收拾行李。

安妮問:“有無收穫?”

遂心答:“有,這次旅程叫我畢生難忘。”

“聽說鱒魚見了人,不但不避,且會迎上來。”

遂心問:“有無人找我?”

“黃督察很誇張地找過你十多二十次。”

遂心笑笑。

“華裔男人對他們的女人真好。”

遂心大吃一驚,“你從什麼地方得來如此觀念?”

“你莫怪我直言,我在愛門頓所見,華人太太多數開大車,住豪宅,穿金戴銀,家有工人保母,丈夫都對她們如珠如寶,物質供應源源不絕。”

“是嗎,真給你這樣的表面印象?”

“難道不對?”

“新一代華裔女性通常經濟獨立,移民前已有積蓄,她們的物質享受,不一定由男方提供。”

安妮目瞪口呆,“女子到什麼地方去賺大錢?”

“你所見的,都是過江猛龍,當然不同凡響。”遂心說。

行李收拾妥當,遂心同黃督察通話。

“一切平安。”

“找到那個人沒有?”

“不是他。”

“可有證據?”

“我帶回樣本,可做去氧核糖核酸檢驗。”

“遂心,會是誰呢?”

“我不知道。”

“這個謎團愈走愈深。”

“也許,我們走錯方向。”

“見面再說吧。”

遂心回去了。

她一直做夢,重返木筏上,抬起頭看滿天星斗,忽然之間,所有的星化作雨,紛紛落在她的頭上,照亮她的容顏,一雙強壯的手臂,把她擁抱得透不過氣來……

半夜起來,遂心恍惚地想與陳曉諾聯絡,但是她神志清晰,知道一發出電郵,對方便會知道她的身分。

她不忍心叫他失望。

把她當一個流浪兒吧。

還有,讓他以為周妙宜仍然在世,讓他錯覺有一日她會乘水上飛機再次去探訪他。

隔兩日,黃江安同她說:“自從出院之後,你精神一直欠佳。”

遂心答:“不,自從接辦周妙宜案,才恍然大悟,原來生活可以這樣多元化,我同你不知損失多少。”

黃督察忽然板起面孔,“可是你看她付出多麼沉重的代價。”

遂心點頭,“你說得對。”

她不想與這名個性一板一眼的警務人員有任何坳撬,社會的確需要他那樣的人才。

他看着遂心,“你的聲音軟化,為什麼?”

遂心不想回答。

這時,巢劍飛進來,“遂心,你不是在放假嗎?”

遂心答:“在家無事,悶極了。”

“那麼,周妙宜的追思禮拜,你去一去。”

黃江安抗議:“她已不辦此案。”

巢劍飛看牢遂心,“你怎麼說?”

遂心笑,“我與阿黃一起去。”

“阿黃手上至少有三宗謀殺案,忙得喘氣,你一個去得了。”

遂心換上黑色套裝,靜靜坐在小小禮堂最後一排。

真沒想到有人比她更遲。

那人穿着黑色西服,結黑色領帶,站在門口。

他垂着頭,整個人洋溢着哀傷,一聲不響。

牧師叫大家一起禱告的時候,他也閉目默禱。

這是誰,為什麼比別人都傷心?

散會了。

只見周太太過去輕輕與他說話。

遂心暗暗留意這個人。

他忽然抬起頭來,遂心立刻避開他的目光,低下頭。

他卻一逕走過來。

用手迫切地搭住她肩膊,想看清楚她是誰。

遂心明白,她愈來愈像周妙宜了,連這位先生也幾疑眼花。

他看清楚不是妙宜,眼神失落悵惘。

遂心無奈。

他低聲道歉:“對不起,認錯人了。”

周新民太太卻過來說:“呵,關小姐,你好。”

遂心向她招呼。

“這是我兄弟辛佑。”

呵,名義上是妙宜的舅舅。

他應該這樣傷心嗎?當然不,這內里,有因由吧。

她站起來,看牢他。

他像是有點混淆,不聲不響站到一邊。

周太太客套:“關小姐,謝謝你的時間。”

遂心輕輕問:“周先生可是在外埠?”

遂心與周太太握手告辭。

遂心的手提電話響,她走到一邊去聽。

“遂心嗎,阿黃。”

“你明知在追思禮拜上電話聲響起來是多麼可憎。”

“遂心,報告結果出來,真確與那人無關。”

遂心鬆了口氣。

“你可看到別的蛛絲馬跡?”

“周新民避而不見。”

“他的確有生意要談。”

“周氏做哪一行?”

“出入口生意,他進口日本制車呔。”

“不是火石牌吧,該廠因車呔表層脫落,造成交通意外,人命關天,大量回收賠償,廠方將近關閉。”

“不,是橋石牌,但也似乎受到牽連,只得十萬火急開會找對策。”

“你跟得很貼。”

“咦,上頭找我。”他掛斷電話。

遂心這時聽見周太太說:“是,的確有三分像妙宜。”

這是在說她嗎?

辛佑向她走近。

遂心微笑,“辛是罕見的姓氏。”

他也說:“我沒碰見過第二家姓辛的人。”

“你讀過辛棄疾的《青玉案》嗎,‘暗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辛佑點頭,“由你讀出來,特別動聽。”

“辛先生,請問你從事什麼職業?”

“我的老朋友很喜歡叫我的新朋友猜我的職業。”

“讓我也來猜一猜,可是一位作家?”遂心說。

辛佑搖搖頭。

遂心失望,她很盼望結識一個寫作人,了解創作的神秘過程。

“再碰一次機會,你是電腦專家。”

他自口袋取出一張名片,交到遂心手上。

遂心一看,“呵,是心理醫生。”

周太太走過來,“你們在談什麼,辛佑,車子在等,關小姐,送你一程好不好?”

“我有車,不用客氣。”

遂心告辭。

回到家裏,一進門便看見在愛門頓帶回的那隻背囊,她一直沒有打開它,也不打算把臟衣拿出來洗,她想完整地保存回憶。

她把它背起,在屋子裏到處走一回,又輕輕放下它。

從飛機上往下拍的船屋照片,已經用銀相架鑲起來,放在書桌上,她不自覺,這一切,都是周妙宜做過的事。

遂心嘆一口氣,斟出一大杯咖啡。

她決定去探訪心理醫生。

她與看護預約時間。

“我很急想找醫生談談。”

看護說:“那麼,明日下午六時吧。”

“這麼晚,天都黑了。”口氣像足心理病人。

看護笑,“我們只得這個鐘數,要不,下個周一上午。”

“好好好,我接受。”

遂心她想知道,周妙宜有無找舅舅申訴過煩惱。

她準時上門去。

辛佑看見她,似沒有太大意外。

他請她在貴妃榻上躺下。

前一位病人必定是位女士,枕上尚有餘香,幽幽地,像一隻無奈的玉手,十分躊躇,不敢伸出來,又不甘心縮回去。

遂心認得這隻香水,叫“我會回來”。

辛佑輕輕坐下,問:“你心中有疑難?”

“是,我想看心理醫生已經很久。”

“有關工作壓力?”

“不,是私人生活,我感到女性的巨大壓力,有首民歌,一開頭便這樣唱:所有女子的命運都十分悲切,永受牽制管制……”

辛佑沉默一會兒,才點明她:“你是現代女性。”

“是,我們又可以去到哪裏?”

“世界每一個角落。”

“這麼說來,是我個性自我壓抑。”

“你是否仍在等待一個強壯的異性來釋放解救成全你的生命?”

遂心微笑,“不,我不至於那樣天真。”

“那你渴望什麼?”

遂心忽然答:“找到一個靈欲合一的理想伴侶。”

她為自己的聲音中強烈的渴望吃驚。

可是,說出來了,心裏又像得到發泄。

還好,這個陌生人是個心理醫生。

遂心轉過頭去,看見辛佑在專心聆聽。

遂心輕輕嘆口氣,沒有對象可以訴說心事,只得花昂貴的費用,叫專家坐着聽。

遂心輕輕問:“妙宜來過嗎?”

“如果她來過診所,她也是我的病人,我不便透露她的情況。”辛佑說。

看,還有一個好處,專家守秘,沒有是非。

“假使有病人向你坦白招供,他們有犯罪紀錄,你會怎樣?”

他笑笑,不答。

遂心說:“像聽告戒的神父,這種秘密守在心裏,真怕會化為腫瘤。”

辛佑說:“我有一個朋友,人家一說:‘告訴你這個秘密……’他就擺動雙手,‘我嘴疏,千萬別告訴我任何秘密’。”

“他真有智慧。”

“你呢,你到底為什麼來找我?”

“請問周太未婚之前的名字叫什麼?”

“辛玫麗。”

遂心贊說:“漂亮的人,美麗的名字。”

“你的名字也很好聽,遂心,是從心所願的意思。”

“華人總覺得一切發自心房,其實心臟功用止於循環血液,情緒由腦部控制。”

辛佑失笑,“分析得那樣清楚,不失為一名警務人員。”呵,他已知道了她的身分。

“周妙宜生前一定到過診所吧。”

“來過。”他作出讓步。

“她說過些什麼?”

“恕我不能透露。”

“辛醫生,她向你傾訴的內容,如果可以導致警方懷疑別有內情,請勿隱瞞事實。”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聽見候診室一陣騷亂。

看護推門進來,“辛醫生,陳小姐吵着要見你。”

“我有病人在這裏。”辛佑說。

“陳小姐情緒不安,請安撫她幾句。”

辛佑想一想,“對不起,”他同遂心說:“我走開一刻。”

遂心說:“請便。”

他隨着看護出去。

遂心自貴妃榻上起來,輕輕走到每一個角落查看。

這只是一間診室,沒有放置雜物。

唯一的桌子並無抽屜,一切坦蕩蕩,任由參觀。

遂心有點失望。

忽然她看到醫生坐過的安樂椅上有一隻小小錄音機,她伸過手去,又縮回來。

她聽見有一把聲音同她說:“喂,你別碰別人的東西”,又有另一個聲音說:“你是督察,理應尋找證據”。

她終於按鈕,一把清洌的女聲出現了,“七月十八日,我是周妙宜,我覺得那巨大的影子說怎樣都不放過我,無論我逃到哪裏,它始終會追上來,噬食我。”聲音很低很低。

遂心抬起頭來,沒想到這樣容易找到證據,這裏邊只有一個理由:在她進來之前,辛佑正在重聽這段錄音。

湊巧?遂心猜想不,他必定一有空便重新聆聽妙宜的聲音。

遂心十分震湯。

她也是第一次聽到周妙宜的聲音,可是覺得親切,當然,她也覺辛酸。

她順手取出錄音帶,放進口袋。

這時,候診室更加吵鬧,那位陳小姐正在哭鬧,她拉住辛佑的手,哀哀痛哭。

一看就知道,陳小姐的要求已經超過醫生可以應付的。

遂心輕輕溜出去。

她走到附近一間賣音響設備的店鋪,出示身分證明,“警察,想借器材一用。”

她把那捲錄音帶重錄了一次。

它的長度是十二分鐘,另外一面空白。

她又回到辛醫生辦公室。

陳小姐已經走了。

看護正在收拾打破了的花瓶。

“咦!關小姐,你回來了,醫生在衛生間。”

“算了,我改天再來,不過,我忘記拿手袋。”

看護因為正在忙,雙手不得閑,只得任由遂心進房去。

遂心看見那架錄音機仍在梳化上,她立刻把原來的錄音帶放進去。

背後傳來辛佑聲音,“我以為你走了。”

他手指上有膏布,顯然是被花瓶碎片割破。

遂心微笑,“被病人糾纏?”

他不出聲。

遂心說:“這位病人身上用的香水,叫‘我會回來’。”

“關督察,你觀察入微。”

遂心拿起手袋,“我告辭了,下次再見。”

天已經黑透。

遂心嘴邊有一絲笑容,醫人者不能自醫,辛佑的女病人不放過他。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聽這段偷來的錄音帶。

周妙宜的聲音淡淡地,沒有太大激動,她說下去:“一個黑暗的影子接近,我蜷縮起來,可是,我知道我躲不過去,無論我走到哪裏,它會找到我。”

整整十分鐘,她重複地談着這個影子。

但是在最後兩分鐘,她語調轉得愉快,“辛舅,我生日你送我什麼禮物?”

辛佑的聲音:“十小時免費治療。”

遂心不禁笑出來。

“請大膽告訴辛玫麗我倆相愛。”

遂心一震。

辛佑答:“我愛你一如小妹。”

遂心暗暗讚賞辛佑,他是一個有人格的人。

“不,你不必欺騙自己了。”妙宜說。

“這正是你來做心理輔導的原因,你渴望每個人愛你,這統統不必要及是沒有可能的事。”辛佑說。

“你從小就愛我,我一直看見你凝視我。”

妙宜的語氣既淘氣又可愛。

遂心一點也不懷疑辛佑的確愛她。

“辛舅,讓我們私奔到一個沒有人知的地方去。”

“你有什麼好建議?”

“峇里。”

“這是最熱門的旅遊區之一。”

“我聽你話,跟着你走。”

錄音中斷。

這一小段談話很明顯也是從另一處摘錄出來。

他反覆重聽,不外是因為最後有妙宜的笑聲。

遂心也重聽那幾句話。

“你從小就愛我。”

“讓我們私奔。”

“我聽你話,跟着你走。”

漸漸遂心了解到話中辛酸意味,鼻子紅起來。她用手捧着頭。

呵,原來這麼多人愛着周妙宜,那當然是因為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子,短短一生,已經無憾。

比起關遂心,她的生命豐盛得多。

最令遂心吃驚的是,她最近不停地拿妙宜來同自己比較,這是為著什麼?

第二天,辛醫生診所找她。

“關小姐,醫生說,補回二十分鐘給你。”

“今日下午方便嗎?”

看護答:“六時半。”

“老是待天黑了才輪到我。”

不抱怨、不發脾氣、不覺煩惱,就沒有資格做心理醫生的病人。

遂心依時出現。

辛佑見了她,先是不說話。

遂心看着他,也不聲張。

辛佑終於說:“你私自取走了一些屬於我的東西。”遂心忽然學着妙宜的語氣同他調笑,“那是什麼,你的心?”

辛佑看着她,他當然發覺她們兩人相似之處,訝異之餘,黯然神傷。

辛佑失神片刻,伸手過去,取過錄音機。

“你取走了我的錄音帶。”辛佑說。

“誰說的,錄音帶明明在裏頭。”遂心答。

“狡辯。”

“你只是懷疑,你沒有證據。”

“你心裏明白。”

遂心笑笑,“你永遠不會知道。”

他看着她,“偷竊是不道德行為。”

“你叫我來,就為懷疑我是小偷?”

遂心轉身離開診所。

“請留步。”

遂心似笑非笑的回頭。

“你到底是誰,舉止個性竟與妙宜這樣相似。”

遂心答:“你知道我是誰。”

他踏前一步,“如果我把你當作妙宜,應看心理醫生的是我自己。”

遂心又坐下來,“請透露妙宜的秘密。”

“連法律也不能動搖醫生及病人之間的誠信。”

“妙宜已不在人世。”

“我更加需要維護她。”

遂心溫柔地說:“迂腐。”

他嘆口氣,攤攤手。

這時,看護進來說:“辛醫生,還有事嗎,我下班了。”

他點點頭,揚聲道:“你先走好了。”

看護關掉大燈離去。

整間診所更加幽靜,真是傾訴心事的好地方。

說完之後,黑暗會將秘密埋葬。

辛佑輕輕說:“妙宜,是我姐夫的女兒,亦即是我的外甥。”

“你們之間一點血緣也沒有。”

他頹然,“你都知道了。”

其實,他若有勇氣,大可以同妙宜跑到天涯海角。

他說下去:“我由姐夫周新民支付學費,始有今日。”

呵,怪不得。

遂心覺得氣氛詭秘,他們二人的角色忽然調轉:心理醫生竟然向她傾訴往事。

“他愛護姐姐,也善待我,對孩子更加痛惜,我一直敬重他。”

“你愛妙宜?”

他聲音低沉,“我們一起長大,她叫我舅舅,我教她功課、游泳、繪畫,姐夫派我陪她看戲,旅遊……我們幾乎天天見面。”

“她一定很可愛。”

“她比其他女孩嬌嗔,我時時被她整得啼笑皆非。”

“她有無想念親生父母?”

“從來不在人前提及,妙宜精靈,不想得失任何人。”

“有沒有對你說過?”

“只說,她設想,她大概長得像母親。”

“她父親是什麼人?”

“我們不知道,看妙宜五官輪廓,猜想也許不是純華人血統。”

遂心不出聲。

辛醫生忽然反問:“你呢,關小姐,你容顏像她,可是也有西洋血統?”

遂心一怔,點點頭:“終於罵我是雜種了。”

“我沒有那個意思。”

遂心輕輕承認:“家母有一半外國血統。”

“輪到你,即四分之一。”

“是。”遂心從來沒向任何人提及這事。

辛醫生問:“是英人還是美人?”

“我不知道。”遂心答,“我從來不問,也從來沒人告訴過我,外婆年輕的時候,因為家境的緣故,在酒吧里做過一段日子。你或許知道這一段歷史,在六十年代,有一場越戰,間接造就了本市紅燈區。”

辛佑意外,他沒想到關遂心會把身世坦白。

這是很難得的事。

“外婆生下母親不久,另外嫁了一個小生意人,他對我們很好。”

辛佑低聲問:“你母親可有包袱?”

“母親長相漂亮,也不是每個混血兒都那樣好看,她五官頭髮都似華裔,但皮膚白皙,長睫毛大眼睛,時時有人問她可要做演員。她一早與家父結婚,生活安定。”

“你是獨生女?”

“又被你猜中。”

“同妙宜的身世十分接近。”

他們兩人都不想離開診所,很久沒有這樣傾訴心事,也不介意在幽暗的燈光下,彼此目光並無接觸。

遂心問他:“童年時環境欠佳?”

“我沒有童年,如沒有姐夫在要緊關頭扶一把,早已成為垃圾。”

遂心抬起頭。

周新民的兩位對象都是同類型女性。

她們都是弱者,都急需他扶掖。

他喜歡做英雄。

辛佑說:“我不能以舅父身分與妙宜發展私情。”

遂心微笑:“你的口氣,像一個五十年代的讀書人。”

“妙宜也愛譏笑我。”

“最後,最傷心的是你。”

辛佑不出聲。

“倘若時光可以倒流,你會怎樣做?”

“帶妙宜移民到溫哥華或是西雅圖這類安樂都,開一家咖啡店,賺一點利潤過生活。”

“你倆會白頭偕老嗎?”

“或者不,但那也不是我倆的目標,我們只想抓住一點點快樂。”

“辛玫麗知道你倆的關係嗎?”

“她曾含蓄地暗示我不可越界。”

“你可有過分?”

“沒有。”

“診所也是由周新民資助開設的吧。”

“正是。”

欠那麼多債,一生一世還不清,倒不如做一個坦蕩蕩的乞丐。

但是,遂心同自己說:你是誰呢,你怎麼來審判別人?

她問:“幾點鐘了?”

“八點多。”他吁出一口氣。

“肚子餓嗎?”遂心問。

“吃不下。”辛佑答。

真的,誰還有胃口。

“告訴我,妙宜心中那巨大的黑影,是什麼人?”

“也許不是人,可能是童年陰影。”

遂心點點頭,每個人生命中,都有失意的黑影。

辛佑忽然問:“你孩提時最怕什麼?”

遂心嘴角有一抹笑意:“留堂、留級、算術課、母親的藤條。”

“最恨什麼?”

“物質的缺乏。”

“最渴望什麼?”

“長大、賺錢、結婚。”

辛佑也笑了:“沒有什麼特別嘛。”

遂心說:“後來投考警察,因為薪水合理,且有房屋津貼。”

“你很能幹。”

遂心站起來:“辛醫生,同你談過之後,心裏舒服得多了。”

“我也是。”

“記憶所及,還是第一次找人談心事。”

“許多成年人都那麼說。”

“我得告辭了。”遂心依依不捨。

“我送你出去。”

遂心坐得太久,腿部有點麻痹。

她說:“我自己有車,不用勞駕。”

該剎那她又不再像周妙宜了。

妙宜老是愛撒嬌地叫他接送,整個人伏在他背上,賴他照顧她。

辛佑低下頭,本來她們就是兩個人。

遂心從該剎那知道他不是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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