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之之。”

“什麼事?”

“明天我要見老同學,想問你借行頭。”

“沒問題,你儘管挑,鞋子手袋如果適合也請選用。”

一套衣服,代表千言萬語。

周末,之之赴吳彤約會,看見吳阿姨那身打扮,立即覺得滄桑。

吳彤穿着茄子紫棉織上衣,大花裙褲,這種顏色由她那個年紀車穿,有點不討好,映得皮膚黃黃。

她應當穿線條流動,顏色素雅,低調子的名貴套裝,已經沒有必要爭取不相干人的注目禮。

之之去接她,她上車的時候,腿一提,之之眼尖,瞥到她褲管里側一塊小小的紙標價沒除下,寫着一百七十五元,之之嚇一跳,十二分震驚。

這種等級的衣服從什麼地方買來,是紅那一家出口廠的退貨?

本來穿何種衣服不要緊,之之本人就有本事把七塊錢一件男裝內衣穿得時髦兼性感。

但不是像吳彤這樣穿法。

吳彤最錯誤的一點是妄想以廉價充貴格。

距離十公尺都看得出來,騙誰呢,香港人誰沒練成金睛火眼,還出來走呢。

之之內心受那套壞衣服震蕩久久未能平復。

過一會兒她才能客套說;“吳阿姨真記得我。”

吳彤卻開門見山問:“季力好嗎?”

之之據實答:“不大好。”這是真的。

“聽說他約會年輕的打字員。”

之之一怔,吳彤的行程頂清楚。

吳彤講下去:“大腹賈的女友越來越小不要緊,季力又是另外一件事,同小女孩走,表示他已沒有能力應酬成熟女子。”

之之笑笑,“吳阿姨真關心我舅舅。”

“是的,”吳彤怔怔地,“我沒有忘記他。”

之之試探道:“人家大法官不吃醋嗎?”

“阿,那個人。”

一定還有下文。

果然——“早已不來往了。”

之之一聽,頓時眉花眼笑,“哎呀,真是,我的意思是,究竟什麼事,那麼,你此刻獨身了。”言無倫次。

吳彤幽幽地答:“我一直是獨身女子。”

這是真的,一直以來,誰也沒有供奉她,誰也沒說過“我對你負責”,吳彤浪跡江湖,身邊有時有固定男友,有時沒有,男性還算待她不錯,卻又不致於好得要與她組織一個家庭。

整個七十年代香港不曉得出現多少該類型的獨身子女了,簡直是一個至顯著奇突的社會現象,可借有識之士統統只對“黑社會與青少年犯罪率”這種題目比較有興趣,故乏人深入研究。

開頭的時候,還當作是一個自由自在,優哉悠哉的過渡期,踏入八十年代,漸漸發覺過渡期已成為生活,不是開玩笑的事了,永遠獨身!這個念頭可怕之至。

不知道別人怎麼樣處理,吳彤已憔悴下來。

她受過高等教育,不願降格遷就,每次同那名老外出去,她就問自己:吳彤吳彤你在搞什麼鬼?

別人說她什麼她可以不理,她可躲不過自己良知的責備。

她做不下去,她同老外提出分手,別人笑她不要緊,一個人若不住譏笑自己,會自殺的。

吳彤用手托住頭,信心崩潰。

之之十分不忍。

她喜歡這個阿姨,吳彤一直沒有機心,從來沒有對陳家任何人等使過手段。

行事一是一,二是二,光明磊落,與季力來往這麼久,並無錢很糾葛,都是很了不起的事。

還有,為人大方可愛,黃熟梅子即黃熟梅子,不屑賣青。

之之按住她的手,“我們夫乘新纜車。”

吳彤苦笑,小女孩真有興緻。

之之說:“祖母說,她廿年居西湖側,滿心以為日日可去西湖,誰知緣慳一面,你多久沒乘纜車了?”

也有廿年了吧。

很小的時候,由父親帶上來,罕納地看着腕粗的鐵纜把車卡絞拉上山去,靠得住嗎,會不會有危險,兩邊是森蔥蔥的樹木以及洋人的住宅,一切都是新奇的。

吳彤的表情凄涼。

當年她父親在德輔道中歷山大廈上班。

街名與屋名,統統由洋名翻譯過來,怎麼會對這樣一個城市發生如許深切的感情,實在匪夷所思。

如果之之說不捨得,吳彤更加不懂形容她的感情。

之之說:“吳阿姨,回來吧。”

吳彤如夢初醒,“什麼?你說什麼?”

“回來做我與陳知的舅母吧。”

吳彤忽然笑起來,笑得流出眼淚,“可惜你不能代表你舅舅。”

之之微笑,“或許我可以控制他。”

吳彤一怔。

這時候,纜車正慢慢駛上梅道,山下一片海光山色,明艷照人,車中日本遊客忍不住紛紛發出讚歎之聲,頻頻把照相機舉起。

“太遲了。”吳彤別轉臉。

之之溫柔的聲音油絲般鑽入她耳朵:“大家那麼熟,且把那無關緊要的自尊擱一旁再說,我們家一切都是現成,買幾件新家私即可結婚,老爺子老奶奶快要移民,家裏沒有什麼人了,實在需要你來撐場面,還有,趁尚能生孩子,莫再遲疑。”

吳彤不相信這樣的體己話會出自年輕的之之,她用手掩住臉,淚水自指縫瀉出。

之之遞一塊大手帕給她。

“不要嫌棄季力。”

“我再也找不到他,我再也找不到自己。”

之之幽默地問:“這是誰的名句?何經何典?我沒聽懂。”

“到哪裏去找季力。”吳彤沒精打采。

之之微笑,“不用找,這不就是他嗎。”

纜車停站,車門打開,之之伸手一指,吳彤抬頭看去,只見一個西裝客輕盈的來。

這不是季力是誰!

吳彤睜大雙眼,疑幻疑真。

之之連忙識趣地把座位讓給舅舅,她退到最後一排去,坐在日本婦女身邊。

只見季力開頭沒有說話,隔些時候,輕輕在吳彤耳邊傾訴起來。

之之在後座做一個陶醉的觀眾,纜車搖搖晃晃,更襯托得此景此情無限浪漫。

其實季力說的話一點也不羅漫蒂克。

他取出一枚指環,同吳彤說:“石頭是小一點,貨真價實是卡地亞出品,別的牌子你也不會收,徒然自討沒趣。”

一言道盡吳彤一貫的虛榮與幼稚,她不禁飲泣。

四周的日本遊客靜寂下來。

“你不嫌棄的話就戴上它吧。”

吳彤手顫顫接過戒指,一滑,指環落在地上,隨傾斜的車廂往後座溜,之之金睛火眼般盯住它,待它一滾到腳邊、便從容的拾起它。

誰知日本太太比她先一步,彎腰揀起指環,一看,驚艷地嚷:“卡地亞!”

吳彤總算找到同志了。

這時季力到後座來找回指環,輕輕說一句“失而復得”,便往吳彤右手無名指上套起。

眾遊客拍起手來。

纜車抵達山頂。

之之下車前看着舅舅與舅母笑一笑。

張學人在總站等之之,立刻迎上來。

之之向他做了個勝利的手號。

學人吁出一口氣,很中肯的說:“他倆童心未氓。”

之之默認。

他想回到她身邊,她又不能將他忘懷,于是之之做了一點點手腳。

“劇本編得很好。”學人說。

“謝謝你。”之之微笑。

“你看,舊咖啡店已經拆卸。”

之之覺得無味,“下山去吧。”

“他們呢?”學人問。

之之答:“自由發揮演技。”

她把本票還給學人。

喜事很快地辦起來,同一件事,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南轅北轍。

季庄最高興,慷慨地送兩張飛機票讓他們到巴黎渡蜜月,弟弟終於成家,可慰父母在天之靈。

陳開友連忙說:“一個星期的酒店費用意我身上。”

陳家老祖母有點困惑,“季力決定娶那名狐騷臭洋婦?”

之之連忙說:“不,不是那個,是娶吳彤阿姨。”

陳開懷心想:我結婚的時候,眾人毛巾都不送我一條,可見親疏有別,各安天命。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陳知十分開心,“患難見真情,我相信舅舅舅母可以白頭偕老。”

季庄點點頭,“這回子狗嘴真的長出象牙來。”

買到飛機票,他們就飛走了,渾忘護照及居留權,留待日後慢慢再搞。

之之送完這一對,很愉快的說:“爺爺奶奶也快要起程了是不是?”

沒有太多不捨得,陳老太臉上變色。

加上一早季庄去銀行辦妥手續把現款套了出來存進老太太戶口,老人更有種不被需要的感覺。

一拍兩散。

陳開懷心中亦十分忐忑:有幾把握服侍得兩老稱心如意?已經騎虎難下。

之之不理這些,問母親:“你們可有舉行婚禮?”

季庄搖搖頭,“穿件光鮮點的衣裳註冊了事。”

“沒有後悔?”之之很替母親不值。

“懊悔的事多得很,輪不到它。”季庄淡淡的。

“我想穿件最美麗的白紗。”

季庄笑,“照他們外國人俗例,女方家長要負擔婚禮全部費用,你饒了你老爸吧。”

之之辯曰:“我們現在很好呀,吳彤阿姨也入了股,這間屋子,人人有分,誰也不欠誰,誰都不用看誰臉色,應該藉一個盛大婚禮來慶祝我們家人建家。”

季庄且不理之之歪理,只是指着她笑。

之之面孔漸漸深紅,咚咚咚奔回房去。

店裏生意並無起色,季庄抽空替季力去看傢具。

通街大減價,是買家天堂。

手邊有現款便是皇帝。

市道表面似乎平靜,又像漸漸恢復常態,所有暗涌恐怕要待年底才會露出來。

季庄猜想弟弟弟婦兩個時髦人受過慘痛教訓后已學了乖,不再口口聲聲要十九世紀裝飾藝術式傢具。他們大抵已經體會明白,虛假的排場需要付出很大代價,還是腳踏實地的好。

由她作主,替他們買下一房樸素英式鄉村款實木傢具。

季庄說:“之之,把你的睡房讓出來,打通了給他們做起座間,舒服得多。”

“我搬到哪裏去?”之之大聲抗議。

“你祖父母一走,樓下便是你的天下。”

之之十分滿意:“媽,我不要哥哥,我情願要姐姐,姐姐對弟妹最好。”

季庄反問:“為什麼要等人對你好,為什麼不主動對人家好,施比受有福你聽過沒有。”

之之益發覺得母親是正人君子,十分欽佩。

家裏邊為這對新婚夫婦動起工來,本是裝修最佳季節,大太陽,乾燥,貼牆紙,髹油漆,都最好不過,三行師傅又比較空閑,工夫交得准。

陳開懷大惑不解,他們居然還有心情吃喝嫁娶,還有,勞師動眾地裝修新房,莫非是瘋了。

故同嫂子說:“港人好像少了幾條筋似的,怎麼,就這樣算啦,忘啦,束手待斃?”

季庄看小姑一眼,一言不發站起來打算走開。

老太太叫住媳婦:“裝修的事你並沒問過我,天天敲敲打打算什麼?”

季庄心平氣和地答:“這房子現在由我作主,新娘子的分子出得不少,應該讓她住得舒服點。”

季庄一轉身與裝修師傅商量天花板顏色去。

之之吐吐舌頭。

她祖母一時回不過神來,可不是,是她甘心退股放棄這間祖屋,現在反主為客,哪有權發表意見。

因氣不過,老太太對嬉皮笑臉的孫女兒說:“你越來越像你舅舅。”

凡是孩子有劣跡,一定派他像一個不受歡迎的親戚,以示本身清白,這是老派女人一貫作風。

之之當然明白,她笑笑,“舅舅玉樹臨風,性格溫文,像他有什麼不好。”

老太太氣,又說:“四角似足你母親。”

之之又駁嘴:“媽媽半生任勞任怨,克勤克儉,事業有成,家庭幸福,似她更好。”

老太太氣結,一手扔了扇子走開。

之之繼續笑笑說:“像姑姑也優秀呀,機智靈敏,深諳變通之道。”

陳開懷盯着這狡黠的女孩子,問她:“你們真不打算走遠是假不打算走,陳知的身分換一個統治者會是什麼你可知道,這不是玩笑,你們不要以為閉上雙眼這個難題會在八年內自動消失,勇敢點面對現實好不好。

之之還沒有回答她,陳知的聲音已經在背後亮起:“姑姑,我知道你關心我們,為家人設想,但你已經棄了這條船,登上另一條,我們這邊的環境,你或許不太了解,我們有我們信仰,我們有我們一套,從前你也是香港人,可記得我們最擅長是什麼,”陳知笑笑,“我們一定會化險為夷。”

陳開懷愕然,“這一次都可以?”

“處變不驚,莊敬自強。”

這下子陳開懷無話可說,一個人的命運掌握在他自己手中,“願你這個有志者事竟成。”

陳知追贈一句:“我們也祝你順風。”

姑姑失望走開,之之追着哥哥打,“你怎麼可以代表我說話,說不定我明年就移民,你作風獨裁。”

陳知握住妹妹拳頭,“噓噓,別叫外人聽見。”

“陳知,陳知。”之之嘆道。

陳知說:“有人要我們痛哭流涕,驚惶失措,陣腳大亂,我們應該怎麼辦,人家等着我們出醜、嘩叫、亂竄,我們又應該怎麼辦?”

陳知是那麼一本正經,之之忍着笑,“我不知道,撲上去打?”

“對,從意旨力鬥爭。”陳知緊握拳頭。

之之遲疑,“不可以和平共處?”

“對頭不會放過你。”

“那多累。”

陳知剛想開口,他妹妹已經接下去,“我知道,老師,生命根本是一場漫長的奮鬥。”

這時季庄自梯間探身子出來笑道:“兄妹倆談什麼,起勁極了,請上來給我一點意見。”

之之頭一個搶上樓去。

兩間房間打通之後,許只有比一般小公寓寬敞,全部白色,襯原木,十分雅凈,季庄待兄弟無微不至,連床鋪被褥毛巾都代為選購,精打細算,所費有限,看上去卻式式具備,異常舒適。

季庄感喟,“你看我們多麼懂得苦中作樂。”

她兒子說:“確該如此,愁眉苦面,於事何補。”

“這兩個禮拜委屈之之睡沙發。”

“我睡沙發?不,陳痴睡沙發。”之之大聲說。

陳知故意逗妹妹,“陳之做廳長,陳之做廳長。”

之之氣,“媽媽,既生瑜,何生亮。”

季庄伸開手臂,一邊一個,擁住她的瑜亮,該剎那,她快樂過許許多多比她富有、比她美貌、比她出名、比她逍遙的女性。

時間算得相當準,新婚夫婦回來那日,剛巧是老先生老太太遠赴加拿大考察同一日。

一進一出,一來一去,充分表現人各有志。

老祖父這一陣子天天早出晚歸,他還有一些股票之類要在遠遊之前甩手,也少不免同幾個老友喝杯茶話別。

要走的前一個晚上,他叫之之陪他說話。

之之說:“爺爺,去去就回。”

“東西都賣光了,怎麼回來?”爺爺打趣說:“之之肯不肯養活老人?”

之之拍拍胸口,“包我身上。”

“別託大,可能真有那麼一天。”

“求之不得。”

爺爺大笑,“可能真會變成求陳之不得要領。”

之之也笑。

“你覺得爺爺多事吧,一大把年紀,還跑來跑去。”

之之答:“身體壯健,樂得遊山玩水。”

爺爺吁出一口氣。

這一陣子,之之發覺每個人胸口都塞滿瘀鬱悶塞之氣,唯一最直接的抒解方法,便是頻頻嘆氣,試一試,來,唉——是不是好過一點?

從前不嘆息的現在也嘆,從前愛嘆氣的人嘆得更多。

之之也毫不忌諱地長嘆一聲。

“你哥哥這一陣子好像靜得多。”

祖父原來一直注意陳知行動。

“爺爺,年輕人沒有意識,醉生夢死,年輕人一有意識,又招惹生事,你說怎麼辦好?”

老人有老人的智慧,笑笑答:“大勢所趨,順其自然。”

之之忽然褒獎起自己來,“我最好,整天只管吃吃喝喝,不叫大人擔心。”

“是,小之,你是個不叫父母流淚的好孩子。”

之之笑了,“那算不算孝順?”

“沒話講。”

“爺爺,去兩個禮拜好回來了。”

“有時我想,這八年,在本市吃掉它玩掉它,天天享受兒孫滿堂之樂,四處找老友下棋聊天,是否除笨有精?”

之之一怔,打蛇隨棍上,“爺爺,我替你裝修房間,包你同奶奶半個月後回來,煥然一新。”

“屆時你住哪裏?”

“客廳。”之之咧咧嘴。

“一言既出。”

“駟馬難追。”

季力與吳彤中午就回來了,老人家們要等傍晚才走。

吳彤一進門鞋子都沒脫第一件事便是斟了茶謙恭地讓陳老先生與老太太喝。

連老祖母都有點感動,摩登女還行這種大禮,實在難得,況且人都要走了,根本無此必要。

她很高興地喝了茶,給小輩一隻金戒指。

吳彤立刻套在手上。

陳開懷艷羨吳彤,嫁到異鄉,自然非常寂寞,注完冊,就搬進夫家,從此廚房就交給她了,丈夫永恆地坐在沙發上在電視機絮語中打瞌睡。

一年,兩年,都沒有親友上門來。

之之拉着新婦去參觀新房,陳開懷好奇也跟着上去,經過多日敲打,家中弄得似防空洞,房門一打開,大家都認為值得。

吳彤不相信雙眼,陳家上下竟為她落了這樣的重本,起座間一角還有小冰箱,浴室潔具全新簇新,她鼻子一酸,眼眶發痛,忍不住哭出聲來,只得用手搗住面孔,坐倒在那隻兩座位愛侶沙發上。

時代女性,最怕有人對她好。

人與人之間,互相仇視傾軋鬥爭,都理所當然,經過這些年,五顏六色,什麼沒有見過,統統應付自如,最最無福消受的是有人無緣無故不問報酬地對她好。

完了,吳彤終於露出原形,痛哭失聲。

季莊上來,嚇一跳,“怎麼一回事?”

之之笑,“舅母說百葉簾顏色不對,氣得哭起來。”

季庄明知是笑話,卻拍着吳彤的肩膀,”不要擔心不要擔心,明兒叫人來換過。”

陳開懷酸溜溜嘆口氣,“這種福氣,眾生修到,天下會有這種好姐姐。”

講完她下樓去與父母打點行李。

各有前因莫羨人。

但陳開林卻久久不能釋懷。

老父老母尚未起程已經把她支使得團團轉。

——“同我準備一塊濕毛巾,灑幾滴花露水。”

“厚一點的外套替我帶一件,不要有拉鏈的,拉鏈硬,不舒服。”

“你爹的葯都買齊了?”

即使是財神菩薩,陳開懷也覺得累。

左一大包右一大箱,拉扯着總算出了門。

這一程尚有眾親友鼎力匡扶,在那一頭下了飛機,她獨個兒如何照顧八件行李與兩個老人。

陳開懷臉色灰敗。

自作孽,不可活。

陳家上下大小可不知她已深深懊惱,把行李送進艙,便一起到餐廳喝咖啡。

陳老太又指使女兒:“替我去買兩本雜誌,輕鬆點那種,哎呀,我不知有無帶老花眼鏡。”

陳開懷不想動也不想回答。

還是之之看出苗頭來,馬上站起來效勞,“我去。”

季庄替婆婆打開手提行李,“媽,眼鏡在這裏,咳嗽糖也在這裏,這支眼藥水特別好,當心飛機艙內乾燥,小瓶潤膚露、濕紙巾、梳子在小包內。

老太太不過唔了一聲,可見已享受成習慣。

他們一行三人終於上飛機去。

大家鬆口氣。

陳知說。“該走的走,該歸隊的歸隊,多好。”

之之笑問:“誰該走?你指誰?”

季庄眼眉毛都不抬一下,“爺爺奶奶很快就會回來的,兄妹倆說話當心點,莫叫老人家多心。”

只有陳知覺得意外,“什麼,不是移民嗎?”

他父親答:“在香港位得超過三十年還妄想順利移民真是十分不切實際的一回事。”

“嘩,”之之說:“這句話藝術氣氛濃厚,像足老英的外交詞令。”

陳知問:“不會那麼快打回頭吧。”

季庄看著兒子:“爺爺奶奶礙着你什麼?”

“香港並非少了他們不行。”

之之的題目一向沒有那麼大,她問:“他們回來我住哪裏?”

陳知代答:“你嫁給張學人搬出去住。”

之之叫父親作主,陳開友只是很含糊的說:“屆時再算。”

一家四口喧嘩快活地回到家中。

汽車冷氣機壞了,大夥悶出一身臭汗。

季庄下車拉拉濕汗衫透氣,“老陳,該換車了。”

陳開友搔搔頭皮,“不是說要節約儲蓄?”

“該用的還是得用,”季庄苦笑,“不然捱死了還沒到九七,值得嗎?”

陳開友一下子開了竅,“對,對。”

新婚夫婦聽見他們連忙迎出來。

季庄這才有空問:“蜜月期間有無趣事,說來聽聽。”

陳知似與舅舅言歸於好,訕訕地坐在一張沙發上,扭開電視機。

誰知出現在屏幕上的,又是那位小老哥。

季力反抗到底,立刻說:“關掉電視,關掉電視,膩死了,成天出來籌款演講,大吃大喝。”

陳知即時有反應,“對英雄人物要有尊重。”

季力冷笑一聲,“他是英雄,請問他救過誰,我是狗熊,請問我又害過誰?”

陳知霍地站起來。

之之隔在他們當中,“GENTLEMEN,GENTLEMEN!”

季力指着屏幕說:“又要扶到後面休息,他老人家為國為民,鞠躬盡瘁。”

陳知忽然之間靜下來。

之之看着兄弟,陳知大概也明白偶像也是凡人這個道理了,同時,那麼追求自由民主的人,似乎也應該允許家人發表另一派言論。”

他肯噤聲,做舅舅的季力自然不好意思再吵下去。

大家輕輕咳嗽一聲,雙手抱在胸前。

之之說:“天天吼叫才不會達到目的,我們看別的。”

電視台一轉,便看到一群穿得極之稀少的女孩子肩搭肩一字排開如跳大腿舞。

季力便說:“什麼,又是香江小姐選舉?”一臉迷惘,“不是上兩個月才舉行過嗎?”

白雲蒼狗,歲月暗換。

季力又說:“今年的女孩子好醜,喲,五死人,之之,明年你去,示範一下什麼叫漂亮,什麼叫標緻。”

連陳知看過眾女大特寫都露出一副恐懼相,可見是真丑了。

甥舅第一次意見相合。

“嘩,”之之說:“有幾個丑過男人,還脫得幾乎精光,好意思。”

季力說:“這簡直是賣肉。”

舅母吳彤走過,馬上笑說:“你舅舅想賣沒人要。因而妒忌。”

這樣笑謔,也是港人本色。

陳知悄悄站起來回房去。之之跟在他後面。

她拉拉哥哥衣角。

陳知停下來,輕輕說:“講得太多了。”

之之勸道:“舅舅一向是那樣。”

“不是舅舅,是他。”

呵原來陳知批評的是他偶像。

“人在江湖,人家叫他說,他能不說?非把他利用殆盡不可。”

“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之之與哥哥坐在梯間,“他們不知天高地厚,只需把他們丟在紐約哈林區一年,自然知道滋味。”

陳知只是說:“講多錯多。”

“那麼老哥,你也少講幾句吧。”

“願意與否,我們都因這件事成長了。”

這時舅母在廚房門口向他們招手,“切開了西瓜,快來享受。”

之之笑,“陳知馬上就來。”推一推哥哥。

陳知見反正多了一個綽號,不吃白不吃,奔進廚房。

季力還在發牢騷:“……我的立場一貫最分明,我從來沒騎過牆,亦從不忽左忽右,開放十年,誰沒有上去做過生意,或旅遊或探親,或撈一筆或為雞毛蒜皮去領獎邀功,誰不想自上頭拿點好處,只我一個人,既不取,也不放,我對得起自己。”

陳知咬着蜜甜的西瓜,心裏知道舅舅說的是實話,季力連旅行都不肯上去,也不願陳述理由,現在大家都當然有點明白他的心意。

“我最討厭盲目崇拜。”

此時吳彤陪笑道:“季力,嘴巴有時候也要用來吃東西。”

陳知與陳之對舅舅開始有了新的了解。

他有他那一套,在香港,人人都有一套,那一套泰半也都可以付諸實行,甚至靠它揚萬立名。

之之忽然想起來,笑咪咪地舊事重提:“你們現在可是決定不走啦。”

舅舅舅母異口同聲:“走,怎麼不走,要走一起走。”

之之笑;“我知道陳知無論如何是留派中堅分子。”

季力取過一段剪報,讀出來:“本月廿四至廿八日在會議中心將舉行一個最大型的海外投資及移民展覽,世界各地九十間參展公司分別來自加、美、紐、英、西班牙、葡萄牙、台灣、百利士、南非、烏拉圭、巴拉圭、東加、厄瓜多爾等地,為各界人士提供各類移民及投資諮詢。”

之之駭笑,“這是本世紀末最荒謬的現象之一,全世界都覬覦本市的人力物力,不約而同,前來進行大規模搜刮。”

季力握住吳彤的手,“機會與選擇都非常多,不用擔心不用急,看定了才下注。”

吳彤緊緊依偎在丈夫身邊。

之之微笑。他倆終於在一起了,經過妥協、犧牲、了解,感情穩固。

之之忽然樂觀地同舅母說:“這間屋子自從陳知好不容易長大之後,就沒有嬰兒了,這麼多雙手帶一個寶寶,照說不是困難的事。”

陳知氣結,反駁道:“大家還得侍候你呢,你肯退位讓賢,才能容納新生兒。”

吳彤直笑,這家人實在可愛,能成為他們一分子,是運氣。

之之問:“幼嬰該叫我們什麼?”

陳知答:“表哥表姐。”

之之大吃一驚,“什麼,我們只是平輩?”頓時興緻索然,她一直以為自己有機會做長輩。

吳彤見他們談論一個未生兒似談論真人一樣,內心有種異樣的感覺,老實說,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養兒育女,印象中這是另一撮女性的職責。

此刻被陳知及之之說得像真的一樣,彷彿已經有這麼一個孩子,穿白色汗衫與汗褲,粗粗腿、赤腳、蹣跚地奔過來,抱住大人的膝蓋,咕咕笑。

吳彤有種震蕩的感覺。

為什麼不呢?人生我,我生人,五網倫常,循環不息,管他是什麼時勢。

吳彤聽得之之說:“現代人生孩子,往往計劃得太詳盡,考慮得太周到,幾乎個個產婦都超齡。”

吳彤站起來,這是她第一次想到她也可以生孩子。

她站到天井裏去,一株白蘭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仍然滿枝蓓蕾,芬芳撲鼻。

季力過去站她身邊訕訕說:“孩子們說著玩的,你切莫多心。”

吳彤又握住他的電“我所有的,也不過是你罷了。”

要倔強的現代女性說出這樣的話來,還真不容易。

周末是季庄生日。

她並沒有忘記自己出生日期,只是事忙,無暇兼顧自我中心。

經過置地廣場,看見一爿時裝店門口竟大寧標着五折后再五折,二五折!季庄的心往下沉。

她們正打算原價發售秋冬季新貨,這可怎麼辦?

她的腳步僵在那裏。

美金兌換港幣九對一那年還沒有如此恐怖。

那一年連男裝與鱷魚皮貨一開始都即時打對摺,但仍然可以維持下去。

今年下半年可真叫人費疑猜。

連季庄這種老手都清不透顧客消費意願會不會恢復正常。

因此就忘記今日何夕。

直到老闆娘遞上禮物一份,她才醒覺過來,怪感激地說:“還記得這些小事……”

她的僱主笑,“記得這些也不妨礙國家大事呀,日子總得過。”

季庄笑說:“但願人同此心。”

禮物是老規矩,金幣一枚,經濟實惠。

下班回到家,一家子都在等女主人,即時捧出巧克力蛋糕,陳開友笑,“不便點蠟燭了,怕有人誤會羅馬在燃燒。”

怎麼可以沒有家人。

多年來季庄以家為重,許多對女同事會嘲笑她萬事自己落手落腳,自甘墮落,可是這便是她們沒家,而季庄有家的原因,當然,很多人並不希罕擁有一個這樣平凡的家,便對季庄來說,這是她幸福的歸宿。

蛋糕由之之親自泡製,其味無窮。

之之身旁站着張學人那小子,季庄瞄一瞄他,他混在陳家其他人等之中,如魚得水,此時再想重新估計地,為時已晚。

不知恁地,季庄覺得他越來越順眼,眉清目秀,一表人才,與之之同樣圓圓的臉,圓圓眼睛,十分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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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城記(心慌的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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