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由於不知道是友是敵,路易保持着警惕沒有開口,那個金栗色頭髮,臉上帶着頑皮笑容的女孩一邊開車一邊自我介紹:“我是妮蔻拉·艾森博格,芙丹瑞的朋友,也是她的遠親表妹,別這麼緊張,我又不會吃了你。”
路易聽見了芙丹瑞的名字,身體微微一顫,好像要說什麼,但是又強忍了回去。妮蔻拉從倒後鏡里看見了,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幹嘛?懷疑我騙你?騙了你又沒好處,安心啦,我只不過是受她的委託來照顧你而已。”
說著她眉毛一擰,嬌聲抱怨:“該死的,是真不知道是我還是假不知道!這樣都敢跟上來!”說著一手熟練地換檔,車速猛地提高了。
“那三個傢伙,派來的人還真是死纏爛打。”她一面輕鬆地開着車一邊和路易閑聊,“我啊,是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的,但是很好奇呢,說你是敵人吧,又不像,說你是他們的朋友吧,沒有這樣對待朋友的,又是監視,又是跟蹤……哈!看我甩掉他們!”
一個急轉彎,路易的身體重重地甩在坐椅上,他急忙努力地坐直了身體。
“司令官……她好嗎?”憋了很久,路易終於開了口。
“哼哼哼,我也不用瞞你,她正偷偷摸摸地變着法子來帝都呢。”妮蔻拉保持着笑容,嫻熟地插在車流中左衝右突,“聽她抱怨耳朵都起了老繭,不過也是啊,在軍隊裏呆了那麼長時間,現在就像個作賊的一樣要偷渡了。”
“她要來帝都?!”路易驚訝地問,心中陡然閃過一絲希望的火焰,不知為什麼,他依然相信這個沒有任何軍人風範的司令官,相信她有能力把自己從這麼困難的境地里解救出來。
“是啊,她不是會放着部下不管的那種人。哈哈!改天再玩吧,今天才沒有時間和這些小嘍羅啰嗦。”她忽然把車子開入了一條岔道,轉了幾個彎之後,居然停了下來。
“我們先等一會兒,等他們過去了再說,放心吧,他們看不見我的。”妮蔻拉向後一靠,舒服地伸着懶腰,“你還有什麼想問的?”
路易心中的疑團很多,但是他不知從何問起,只好問:“她什麼時候能到?”
“不知道確切日子,為了保密,她沒有告訴我行動路線,只是說大概要二十天左右。”
“二十天?!”路易難以掩蓋自己的失望,“為什麼要這麼久?”
“上尉啊。“妮蔻拉作了個可愛的鬼臉,“你知道現在的情況嗎?秘密命令已經把她列入了頭號防範對象,嚴禁她離開防地一步,一旦發現她失蹤,更是戒備森嚴,你以為她想來就來的嗎?”
“我知道。”路易悶悶地說,他想走,可是走不了,同樣的,芙丹瑞想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跟你談話真得小心呢。”妮蔻拉端詳着自己的指甲,“你知道嗎?對你的監視比什麼恐怖分子都嚴密,包括你的一舉一動,每一句話,都成了報告上的重要內容,我還甚少看見這樣的陣仗哩,大開眼界啊。”
路易苦笑着:“不知有沒有懸賞?如果有的話,我自己去領好了,反正現在我正缺錢花。”
“那個啊,倒沒有聽說。”妮蔻拉觀察着兩邊的動靜,“現在可以走了,喂,上尉,芙丹瑞要我轉告你,無論如何,等到她來,一切都可以解決的。”
“是嗎?”路易諷刺地笑了,“司令官真是好心,不知她知不知道,要面對的是怎樣的對手呢?”
“你是說那三個?王子三人組?哈!”妮蔻拉眉飛色舞地說,“那就不用擔心了,從上幼兒園的時候起,我們就開始找他們的麻煩,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每次看見他們被整的樣子,就比過節還開心呢,你別說,最近幾年他們安分了很多,我正在手癢呢,好不容易又有機會較量了!呀呼!”
她帶着興高采烈的笑容,把車子從路邊開了出去,開得飛快。
路易心中的疑團越來越大了,她忍不住地問:“請問,艾森博格小姐……”
“叫我妮蔻拉就好了啦!”
“你們……怎麼和他們較量呢?他們……可是王子殿下,代表着整個帝國啊。”
“咳,那個呀。”妮蔻拉滿不在乎地說,“他們有力量,難道我們就不會有嗎?這又不是從前,無論幹什麼,都要憑本事說話的。跟男生作對一向是我們的愛好,想當年,我們還有一個響亮的名稱呢,叫做‘讓男生哭泣的美少女軍團!”
看着她一派天真的樣子,路易暗暗心驚,加上他腦子裏遺留的,司令官白天就抱着酒瓶子狂飲的形象,使得他對自己的前途又多了幾分擔心。
“啊,對了,你一個人生活可以嗎?要不要我幫你什麼忙呢?”妮蔻拉豪爽地說,“我可以幫你安排一下,徹底躲開他們幾個喲。”
“不用了,”路易禮貌地拒絕,“我自己應付得來。”他心裏始終存在着疑雲,不知道這個女孩是不是王子兄弟們的又一着棋子,現在的他,已經什麼人都不敢相信了。“我一個人就行了。”
“好吧,不過我要提醒你哦,千萬不要惹急了他們,這些傢伙有時會惱羞成怒的,如果你不是躲開他們,始終有一天要見面的,那麼,你就對他們虛與委蛇好了,在芙丹瑞沒來之前,可沒有人替你出頭,學着自己保護自己,別硬頂他們,必要的時候,苦肉計都可以用上!反正能達到目的就行,不論用什麼手段都好!”
路易雖然聽的不太入耳,但是也明白她是一片好心,所以點點頭:“我知道了。”
“你現在住在軍官招待所?”
路易笑了:“全帝都的人都知道了嗎?”
“那我就不清楚了,反正你的監視報告書今天是王子們的早餐閱讀品,好像還傳閱來着。“妮蔻拉一本正經地說,“那裏人太多,也亂得很,不是很好的地方。”
“我知道,已經在打算搬出來住了。”路易嘆着氣說,不論別的,就算房費吧,他也撐不到二十天。
“你人生地不熟的,還是我替你找吧,說,你想要什麼樣的地方?除了皇宮裏我不能讓你住進去之外,別的地方都沒問題。”
皇宮嗎?我要住進去的話,也不用費什麼力氣吧?但是,誰還願意回到那樣的地方去呢?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啊!
“我想……要便宜點的房子,別的都無所謂,地方也最好偏一點。”路易老實地說。
“別的什麼都無所謂?真的?沒有熱水也行?地下室也行?馬上就要冷了,沒有暖氣也可以?”妮蔻拉連珠炮似的問。
路易咬了咬牙:“當然!只要便宜就好,請給我找最便宜的地方。”
“沒問題,明天早上九點,我開着車在軍官招待所門口等你。”妮蔻拉滿口答應,“不要帶太多行李,我怕萬一……”
“我沒行李。”路易簡單地說,他孤身一人來到帝都,連換洗的內衣都是臨時買的,何來行李之說。
“啊,那就這樣了,最後最後一句,千萬不要和他們硬頂,這幫傢伙是吃軟不吃硬的,當然要是你有弗蘿蕾那種魄力又另當別論。實在不行的話,就做的軟弱一點,他們看見眼淚就沒轍了。”
路易苦笑:“謝謝你的提醒,但是……我怎麼說也是男人,要我對着他們……我做不來。”
“哈!哈!”妮蔻拉鬼頭鬼腦地笑了兩聲,“你……難道就不想報復嗎?欺負他們一下下也好啊,我最喜歡看見他們急得團團轉的樣子了!”
路易默然,欺負他們?不要被他們欺負就好了!在艦上的日日夜夜,自己的眼淚,哀求還少嗎?所有的都被看光了!現在故作姿態還有什麼用?他只想遠遠地離開就好了!
“那個……“妮蔻拉難得地猶豫了一下,“莉迪雅伯爵夫人說,如果你方便的話,請到她家裏去做客……”
莉迪雅伯爵夫人,這個自己曾經以為是自己親生母親的女性,這個自己曾經在許多不眠的夜裏反覆念着的名字,這個即使在最羞辱,最難堪的時候也沉沉地熨在心上的名字……在自己打定注意要死的時候都還想着的名字,如今,真實地出現在自己面前了。
“噢。”他淡淡地應了一聲,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嗯,她還說,知道你一定受了不少苦,本來是想來看看你的,但是你未必會高興見到她,所以,先問問你。”
“我為什麼會不高興見到她?難道她也做了什麼見不得我的事?”路易話出了口才意識到自己有多刻薄,忽然漲紅了臉,不知所措地轉過頭去。
在車窗的玻璃上,他清清楚楚地看見自己的眼眶紅了。
沒錯,所有的一切都是這個莉迪雅伯爵夫人引起的,自己之所以會被那樣地玩弄,就是因為她拿自己的一張照片送給了皇帝!但是,能怨她嗎?那三個人的所作所為,並不是出於她的指使啊!
曾經千百次想過她的面容,是作為自己的母親來想的,曾經在夢裏看見過她,喊過她‘媽媽’,渴求地抬着頭,可是看不清她的臉,怎麼也看不清……只有眼淚,一滴滴地掉落在自己的臉上。
哭泣的是她,還是已經在天堂的父親?還是根本就是自己呢?
***
同樣是基於惡作劇的心理,路易請妮蔻拉把車停在一個街心公園旁,他下了車,看好了時間,然後慢慢地走到花壇旁的長椅上坐下,難得悠閑地欣賞着不遠處兒童們的玩鬧。
十月下午的太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微風帶着身邊的花香輕拂着面頰,他微笑着伸開雙臂,懶散地搭在長椅的椅背上,就讓他看看皇家間諜的力量吧,他們會用多長時間發現他的蹤跡,又會用多長時間報告他們的主子?然後呢?會過來找他嗎?
呵呵,妮蔻拉果然沒說錯,捉弄人也是挺好玩的呢,自己這麼苦中作樂,也算是樂觀主義者了吧。
他舒服地眯上眼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真的,雖然希望還是很渺茫,但是他已經決定不再怨天尤人了,這樣沒用,除了把自己的情緒搞得亂七八糟之外,什麼用都沒有,為什麼不勇敢一點地去面對呢?就算他是個微不足道的人,也有自己的驕傲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睏倦地合上眼睛,昨夜實在沒有睡好,加上今天反正知道走不了了,心裏反而平靜下來,伸了個懶腰之後,他決定就在這裏休息一下。
先睡個一小時吧,這是他最後的意識。
身上暖洋洋的,好像還很熟悉的一股味道,他在半睡半醒中意識到了什麼不對勁,還懶懶地不願意睜開眼睛,翻了個身,舒服地哼了一聲。
還想再接着睡……再讓我睡一會吧……一會兒就好了……
忽然,身體的本能先於意識反應了過來,他一彈身坐了起來,頭撞上了什麼東西,一起‘哎呀’了出來!
他聽見這聲音,魂都嚇飛了,努力睜開朦朧的睡眼,大叫:“怎麼是你!”
公園還是公園,長椅也還是長椅,只不過天已經黑了下來,周圍玩耍的兒童都消失不見,他剛才躺在在一個男人的腿上!身上還蓋着他的外套!
蓋恩德一邊揉着剛才被撞到的下巴一邊齜牙咧嘴:“好痛好痛……別怕,是我啊。”
路易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嚇的,全身都在發抖,他晃晃頭,坐的離蓋恩德遠了一些,把身上的外套扔還給他。
“我正在想,也該叫你起來了,這裏晚上就會很冷,你要睡的話,等吃過了晚飯再睡好了。”蓋恩德一手撈起自己的軍服外套穿好,理所當然地伸出手:“來,我們回去吧。”
路易冷冷地看了一眼他伸出的手,別過頭去。
“怎麼了?”蓋恩德收回手,笑着問,健康的白牙齒閃着光澤,顯露着他的年輕和美好。
“我自己有腿,會回去。”路易漠然地看着天空,月亮已經在天的那邊升起了,疏朗的幾顆星星黯淡地閃着眼睛。
”還想再呆一會兒?也好,我陪你。“蓋恩德又動手脫衣服,“穿上這個,你身體還沒恢復,小心着了涼。”
路易憤憤地站起身來:“不用了,我承受不起!”
蓋恩德奇怪地看着他:“你怎麼啦?大哥今天回來也是,他本來說不要我去,他一個人去接你就好了,誰知道你沒有回來,他卻一臉不高興,是他又說什麼了?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大哥這個人啊,嚴肅古板慣了,說不出什麼好聽的話來。”
他小心地觀察着路易的臉色:“還在生氣?”
我連生氣的權利都沒有了嗎?!路易不理他,看了一眼遠處鐘樓上的時間,八點半,是該回去了。
“喂,路易,我和你說話呢。”蓋恩德有些不滿地說,“走吧,你是願意回去吃飯還是在外面吃點什麼?我知道很不錯的館子,你喜歡什麼口味?”
路易滿懷憤怒,反而變得很冷靜,他瞥了蓋恩德一眼:“只要不是放在男人下身上讓我吃的東西,我都很喜歡。”
蓋恩德恍然大悟的樣子:“你果然還在生氣,對啊,我們一直沒有向你正式地道過歉呢。對不起,路易,是我不好,不,是我們不好,我們……那個……總之,對不起,請原諒我們吧。”
這就完了嗎?這就可以抵消我所受的痛苦和屈辱,我就該高高興興地說聲‘好’,然後和你們一起愉快地稱兄道弟生活下去嗎?!
“父王說,我應該叫你三哥,還真不太習慣呢。“蓋恩德其實也是很緊張,他故意地裝傻,“你還生氣呢?那你打我好了,只要不把我打死,隨便你打!”
話還沒說完,他發現路易已經走了,急忙追了上去:“等等我,一起走啊。”
“抱歉,我不習慣和人同路。”路易加快腳步,很快發現這是無濟於事的,蓋恩德的腿長,不論他怎麼走,始終能跟上他的腳步。
“請你自重,王子殿下。”路易生氣地說,“我沒有這個興趣和你走在一起!”
“我不打擾你,只想送你回去,好不好?”蓋恩德趕快說,“我的車就停在那邊……哎!路易!好好好,你想散散步是不是?我陪你,不是啊……我不放心你一個人走嘛。”
路易知道甩不掉他,索性只當他不存在一樣,自己走自己的。
蓋恩德一直在旁邊說話,也不管他在不在聽:“那天,你走了之後啊,父王把我們叫到書房裏,一頓盤問,他可真厲害,我差一點就被他給套出來了。幸虧二哥機靈,說了一套謊話把他騙過去了,他對父王說,其實我們三個人都對你有意思,一開始不知道內情,所以很熱烈地追求你,但是你沒有明確地表態,我們追得你很厲害……說好到了帝都之後,再重新開始的,誰知道,你竟然是我們的兄弟!所以我們都很吃驚,你更是被嚇了一跳,因為這是不倫的戀情什麼的,父王真的相信了,他反而說‘其實血統什麼的並不重要,如果你們真喜歡路易,就應該大膽地去向他表白,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可以不在乎門第,性別,就算是兄弟,也可以去喜歡的。’你看看,連父王都答應了!”
多麼浪漫的愛情故事啊,路易自嘲地想着,一個男子,得到了三個王子的愛情,簡直是三千寵愛在一身了,可是,這徹頭徹尾是謊言,是騙局!他連他們兄弟一點點的憐憫和同情都沒有得到過!那個被愛着的,故事裏的幸運男子,根本不是他!他不過是一個悲慘的,被玩弄的性玩具而已。
“大哥說,你可能不喜歡住在皇宮裏,所以,先在外面住着也好,如果你覺得不方便的話,隨時可以回來,我們準備了一套房子,在郊外,風景很好,也很清靜,你想住在市裡也可以啊,這裏還算繁華,有時間讓二哥陪着你到處轉轉,等你身體好了,我們再來一次星際旅行好了!”
路易嘲諷地看了他一眼:你是弄錯了吧?真地把我當成是你們愛着的人了嗎?我可以享受這一切嗎?我有這麼好的命嗎?原來,謊話說的太好了,連說謊的人都會把它當成是真的。
華燈初上,路上的行人也大多變成了成雙成對的情侶,其中不乏同性的戀人,說實在的,在這個時候,已經沒有多少人會去注意他們了,同性戀早已合法化,除了一些老古板的家族之外,平民中間的同性家庭已經是毫不稀奇的事情。
常常有人在經過他們身邊時,或是會意,或是羨慕地笑,路易俊美出色的容貌,修長柔韌的身體,配上蓋恩德高大的體格,帥氣的面容,孩子一般純真的笑容,看上去就是一對相配的情侶,看起來,其中的小受還在鬧彆扭的樣子,他的情人正在想盡辦法地哄他開心。
路易早就打定主意,無論蓋恩德說什麼,就是不開口,這辦法果然奏效,一直走到軍官招待所的門口,蓋恩德實在沒有辦法再走了,才停下來:“那你進去吧,洗個熱水澡,好好睡覺。”
他還沒說完,路易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進去,他索性高聲喊:“明天我會晚點來找你!你好好休息吧。”引得路人和門口的衛兵都側目而視。
路易狠狠地在心裏罵了幾聲‘混蛋’,一看已經快九點半了,急忙走到門口附設的福利社買了一塊麵包,急匆匆地邊走邊啃,希望還來得及在熄燈前去洗個澡。
他走到門口的時候,管理員叫住了他:“維克里希上尉嗎?”
路易急忙擦去嘴邊的麵包屑:“我是。”
“你終於回來了,是這樣的,你下午不在的時候,有一位巴恩斯上校來訪。”管理員是個老軍人,眯起的小眼睛閃着狡猾的光芒。
又是他!路易都聽煩了,胡亂地說聲:“我知道,謝謝您。”就想往裏面走。
“等等,這位上校已經替你訂了另外一間房間,在東區,c棟3-1號房間,到了那裏會有人接待你的。”
“我不去!”路易傲然地說,“我在這裏住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搬?”
“別傻了,上尉,那裏的條件比這裏不知好了多少倍,有時連差一點的將軍都住不上呢。你真是好運氣啊,一來就搭上了他的線,將來肯定有前途,不要像我,混了一輩子,最後混到在這裏等死。”管理員一幅我什麼都知道的樣子,眨眨眼:“快去吧。”
路易煩躁地說:“他跟我無關,我還是住在這裏好了。”
“那恐怕不可能了,上尉,你的鋪位已經取消,這裏沒有空位可以讓你繼續住了。”管理員擺着官樣文章的臉,“而且你的行李也已經搬到了那邊。”
“什麼?!”路易氣的一時說不出話來。
“哎呀,別這麼大驚小怪的,你現在笑都來不及了,以後有你飛黃騰達的日子呢,現在別鬧這個硬脾氣了,好好地過去吧,明天見了他,可要好好地感謝人家,”
路易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怪不得自己說要回來,蓋恩德那個傢伙這麼爽快,原來他已經佈置好了,就等着自己往裏跳呢!
他僵硬地說:“謝謝您的指教。”說完了,轉身就走。
“這才是會來事的小夥子啊,”管理員嘆着氣,“能識時務,我當年要是這樣會鑽營,也不會落到現在的地步……年輕人,抓緊時機啊……啊!該熄燈了。”
他關上開關,結束了一天的工作。
***
早晨的軍官招待所門口,一如既往地熱鬧,各種車輛來往如水流,全都是掛着軍牌的,包括車裏的人都是大大小小的軍官。
所以,當一輛火紅色的陸上車大模大樣地開了過來,還悍然停在門口,從裏面走下來的竟然是身着便裝的司機,立刻招來了一片責難的目光,要不是司機是個身材嬌小的美女,笑起來又是那麼可愛,早就被推到一邊去了。
門衛卻好像一副很緊張的樣子,只差沒來個立正敬禮了。
妮蔻拉馬虎地對他們點點頭,剛想開口,路易順着人流走了出來,看見她,臉上是難以掩蓋的放鬆神情,疾步走了過來。
“很緊張嗎?一夜都沒合眼吧?”妮蔻拉當然知道他為什麼緊張,但仍然是一臉笑嘻嘻的樣子,示威地向四周看了一眼。
路易不說話,疲憊地揉揉眼睛,沒睡是當然的,他獃獃地在花園裏坐了一整夜,那裏也沒去,最終,他痛下決心,無論要付出什麼代價,哪怕是被這個神秘的女子利用得骨頭都不剩,他也不願意再看一眼那些在這個時候仍然企圖左右他命運的人!
他上了車,把身體靠向椅背,才敢舒出一口氣,用眼神催促妮蔻拉儘快開車。
妮蔻拉卻並不着急,把手放在車頂上,目光一點點地掃過四周,唇邊的笑容越來越深,最終,她不顧周圍一片低聲的抗議聲,伸出手,向著某一個方向勾勾小指。
一個掛着少校軍銜的男子走了過來,相貌普通得不會讓人多看一眼,他微微不自然地站在妮蔻拉面前,沒有說話。
“哎呀,真是不一般呢,果然是皇家嫡系。”妮蔻拉輕輕地拍掌,“把話挑明了吧,人,我帶走了,有本事就追上來啊。”
“言重了,下官怎麼會……”
“不會最好,要麼你們就放開膽子追上來,要麼,就去報告你們的上司,讓他儘管找我說話好了。”妮蔻拉巧笑倩然地說,生起車門,坐好了,最後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一轉方向盤,紅色的陸上車像一團火焰一樣卷地而去。
路易微皺眉頭,一方面是一夜都在戶外,難免受涼,清晨的露水浸濕了他的雙肩,有些不舒服的感覺,另一方面,他對妮蔻拉的做法不敢苟同,就這麼大模大樣地把他帶走了,那三個人能善罷甘休嗎?莫非她是以自己為餌,奇貨可居?她要拿自己去換取什麼呢?
經過這些天發生的事情之後,他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敢輕易相信了。
妮蔻拉的心情卻像是很好的樣子,一邊開車一邊愉快地吹着口哨,以非常驚險的動作巧妙地避開對面的車輛,在擁擠的車流中硬是給沖開一條路。
“我們去哪裏?”路易問。
“先看看後面又沒有不怕死的跟着我,如果沒有就去看房子,我找了好幾個,有的很方便,有的很隱蔽,有的很便宜,看你的選擇了。要麼,我知道有朋友的鄉下別墅空關着,你只要住進去,順便看房子就好了,只要負擔水電。
“我看不太好。”路易婉言說,“我還是想住在市內,最好是偏僻一點的地方,價錢不要太高。”
“我明白了,正好有一個,地方不是太好,不過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倒可以去看看。”妮蔻拉‘呼’地一聲把車改了方向。
正在這時候,電話響起了悅耳的音樂聲,路易被嚇了一跳,妮蔻拉做了個鬼臉:“正是時候。”
她按下開關,劈頭傳來一聲怒吼:“妮蔻拉!”
雖然路易坐在一邊,但是他可以清楚地聽出這個憤怒的聲音屬於蓋恩德,第三王子殿下,不知為什麼,身上忽然一抖。
“是我,有何指教?”妮蔻拉依舊笑着,聲音愉快無比。
“別跟我廢話了,你到底要幹嘛?”蓋恩德的聲音震的話筒嗡嗡響,“你剛才為什麼要帶他走?你要把他帶到哪裏去?我警告你!”
“喝喝喝!口氣還挺大,不是當年你求我的時候了。”妮蔻拉不屑地說,“你手下的情報網也真能幹嘛,這麼快就作出反應了,不愧是太子軍啊,我都要刮目相看了,下一次要是再有什麼事,你可以自行解決,完全不用來找我哦。”
“妮蔻拉,這是兩回事吧?”蓋恩德焦躁地說,“有的事你不要亂摻和,你不知道的太多了。只會越弄越糟。”
“我知道的太少了?”妮蔻拉聲音輕柔地問,“是嗎?那真是我的失職了,在這個帝國里,還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存在嗎?請問,是否王太子殿下已經準備彈劾我了呢?”
“妮蔻拉!妮蔻拉!算我求你了。”蓋恩德毫無辦法地大叫:“你根本不明白!好了,你要把路易帶到哪裏去?你別帶他亂走啊!”
“放心,我只是想盡地主之誼,帶他在帝都四處瀏覽一下,順便買點特產好送人,你們還說我,上尉大老遠地來到了這裏,你們可倒好,連逛街都不許,他沒有人身自由嗎?”
“我不是不許……”蓋恩德的聲音中氣不足,“是他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我只想讓他休養一段時間……不和你說了,你叫他聽電話。”
路易無聲地把臉轉向窗外,裝作是在欣賞街景。
妮蔻拉抱歉地說:“你想和他講話?可是上尉好像不太願意的樣子,他就在旁邊。”
“路易!路易?!你聽得見嗎?”蓋恩德不顧一切地大叫起來,全然不管別人有可能聽見,“你出去散心我不會攔着你的,可是你為什麼昨天不跟我說呢,我會陪你的啊,就算我沒有時間,還有二哥,他是大閑人一個……小心身體,不要太累了……玩一會就回來,我還有話要和你說呢……”
“吵死了!”看見路易清秀的眉毛皺得緊緊地,妮蔻拉對着話筒大喝一聲:“反正人我是帶走了,可別指望我會乖乖地還給你,我受你們的氣也受夠了!尤其是你們看我們局的那副嘴臉,不妨讓我看看皇家間諜的本領,如果這個人真對你那麼重要的話,就自己找來啊!我一直看不慣你們那些嫡系的做法,現在是個好機會,有種的話就來比一比吧!”
她狠命地掛上了電話,放肆地哈哈大笑:“真痛快!”
等她笑夠了,路易微笑着望着她:“我能請問一下,在這出戲裏,我將扮演什麼角色嗎?”
“啊,你完全不用擔心。”妮蔻拉神采飛揚地說,“只不過我們不合已經很久,隨時都會抓住機會對付對方,一貫是我們的勝算比較大,你不會有事的。”
路易保持着笑容把臉轉向窗外:不會有事的,是嗎?他已經看慣了人之間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可恥而輕易的轉變,誰知道明天會怎麼樣?誰知道這個拍着胸脯保證的女孩明天會不會雙手把自己奉送給王子們?人都是有價錢的,只是價錢高低。
自己的價錢是什麼呢?
“告訴我,”他安靜地問,“如果……如果在一個很優厚的條件下,你會不會把我的下落告訴他?”
“優厚?”妮蔻拉吃了一驚,接着哈哈大笑,“對於我來說,這輩子最希望的就是看見他們三個倒霉的樣子,當然,還有他們的那些爪牙啦,所謂的年輕貴族們,能讓我看見他們沮喪的表情,就是殺了我的頭都干!告訴他們你的下落?好啊,除非他們三個一起跪在我面前求我!”
路易靜靜地笑着,是啊,多麼單純的女孩子,多麼單純的,但又是狂妄的理想,在這個年紀是允許有夢想的,但是,在他,已經一無所有。
妮蔻拉快樂地哼着歌,飛快地把車子在大街小巷開着,漸漸地,周圍的街景變了,房屋變的老舊低矮,路上的人也少了,兩邊牆壁已然斑駁,商店的招牌也小得很不起眼。
“這是老城區,就是俗語說的貧民窟啦,以前建造帝都的時候,很多建築工人都住在這裏,從此就成家立業,住了下來,地方偏僻,價錢,是最便宜的。
“是,”路易安詳地說,“那正是我所需要的。”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房東早已經等在那裏了,是個五十來歲的中年人,瘦瘦的,一雙眼睛好像總在盤算什麼的樣子,簡單攀談了幾句,就領着他們來到房屋的地下室,打開房門的時候,一股霉爛的氣味迎面撲來。
“咳咳,這裏很久沒有住人了,所以通風差一點,開開窗戶就會好的。”他走進去打開牆上一扇離地很高,但卻很小的天窗,一股風吹了進來,揚起地上的灰塵。
路易環顧着房間,很小,有一間浴室兼衛生間,廚房是在房間裏面的,小小的空間裏只有一張單人床,一把椅子,一張小桌子,一個充當柜子的木箱,簡單得很。
“我看還是算了吧,”妮蔻拉不滿地說,“住在這裏,身體好的人也受不了了。”
“不,我看挺好。”路易抬起頭看着透過天窗射進來的一縷陽光,“條件已經不錯了。”
“是啊是啊,”房東立刻說,“上尉先生說得有道理,這裏附近已經找不到比這更好的地方了,要不然就是很亂,這裏住的都是大學生,或者是在附近工作的人,我本人也住在這樓上啊,像隔壁那棟樓上,就住着好幾個妓女,不象話,太不象話啦!像上尉先生這樣的體面人,是不應該為了一些享受就放棄自己的好名聲的。”
路易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他還有什麼嗎?他的所作所為,和妓女又有什麼區別嗎?
“多少錢?”他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房租。”
“啊,一種方法是全包,每個月二百三十元,另一種方法是房租一百六十元,其餘的另算,不過這都是冷租,馬上就到冬天了,暖氣費用要額外算。”
“全包的比較合算。”妮蔻拉提醒他。
路易沉思了一下,搖搖頭:“如果……我不要暖氣,也不要電,只要水的話,全包要多少錢?”
“咦?”房東驚訝地問,“那不可能嘎!沒有暖氣在帝都的冬天你是活不下去的啊,還有,沒電的話,這裏就什麼都沒有了,洗澡的熱水都沒有,廚房也等於是沒有用的,連冰箱都要電……”
“那麼,多少錢?”路易微笑着問,房東說得他全知道,可是,口袋裏不足五百元的現金讓他無法去思考太多。
“啊,啊,那麼,就一百六十好啦。”老闆大發善心地說,“反正這屋子的條件是差了一點,也沒有什麼傢具,用不着交押金。”
“等等。”妮蔻拉巴路易拉到房屋的一角,低聲地說:“路易,我們還是到別處再看看吧,這裏……沒有電和暖氣,下面的日子你就難熬了。”
路易露出了一個美麗溫和的笑容,輕聲說:“不礙事的,我畢竟是帝國軍人,這根本算不了什麼。”
“可是……”
不容她再說什麼,路易轉身對房東堅定地說:“我租了!”
他沒有辦法,他已無處可逃,只想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只要能讓自己躺下來歇上一個短暫的黑夜,也許,他就可以恢復吧?在絕境中的人,是沒有權力挑三揀四的。
***
送走了妮蔻拉,路易疲憊地走到床前,把軍服外套,長褲和襯衫全都脫下來,小心地掛了起來,以便下次再穿的時候沒有痕迹和皺褶,只穿着背心和短褲躺了下來。
經過剛才的一陣通風,房間裏的空氣已經好多了,還是他已經習慣了?
被褥都是房東很好心地拿來的,用得很舊了。褥子只是薄薄的一層,被子也是,都洗得很硬很硬,讓他想起少年軍校里的歲月,那時的被褥也是如此,還有自己家裏的,父親蓋的也是這樣,可自己的被子總是軟軟的,暖和的,帶着太陽的香味,睡在裏面就像睡在雲彩里一樣舒服。
可是,那已經過去很久了,自從父親去世之後,自己的生活一直像時鐘一樣刻板,甚至被同僚嘲笑成苦行僧,一個人的生活,難免清苦,可是,那時的自己,擁有者現在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回來的東西:心靈的平靜。
要過好日子還不容易嗎?只要他點點頭,一切都會像花一樣在他面前展開,什麼都會有的,不是夢想,會有人把世界捧到他面前的,他相信。
為什麼能夠給我的,都是些我不需要的東西呢?
他在床上躺直了,長長地伸開雙臂,像一個小孩子那樣,終於嘗到了自由的滋味,終於可以再沒有人打擾的情況下好好睡一覺了,不必擔心有人會叫醒自己,更不用擔心會有人偷偷溜進來,或是被人從睡夢中一把扯起來……這裏是他的房間,是他的了,雖然小,卻是他能夠自由呼吸的地方了!
路易嘴邊含着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放鬆和輕快,他擺了一個最舒服的姿勢,甜甜地睡著了,睡得像個玩累的孩子一樣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