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笑不可收拾,貝太太呆在那裏,不知所措。她大概從沒遇見過比她更放肆的人,張佑森用手推一推我,暗示我不要失儀,我朝他瞪一眼。
他如果覺得我失態,那麼就別找我,去找香港小姐,他媽的又有智慧又有美貌我又不用看什麼人眼睛鼻子,也不會嫁一個必需看人家眼睛鼻子的男人。
待我笑過之後,貝太太的話少了一半,而且開始對身邊的人勉強地表示興趣。她問我:“翹,你在什麼地方工作?”
“教書。”
“乏味嗎?”她問。
“十分乏味。”我說,這是她想得到的答案,我滿足她。“最好是做建築師的太太,”我裝作很認真,“我最喜歡嫁建築師為妻,最好是像你,貝太太,我最終的目的是學你的榜樣。”
這次連張佑森都聽出我語氣中的諷刺,他變了色。
貝太太倒是不介意,無論是真的奉承與假的奉承,她都照單全收。
她看看佑森笑道:“森,你最好馬上去讀建築。”
我轉頭對佑森說:“加州理工的建築系不錯。”
佑森被我整得啼笑皆非。
我正得意,一抬頭看到貝先生的目光在我身上,他微微搖頭,牽牽嘴角,表示指責我刻薄,我的臉頓時又紅起來。
其實我並不討厭貝太太,其實我也並不討厭佑森。我只是妒忌貝太太比我幸運,佑森又比我安於現狀,這兩件事我都無法做到,心中一煩,索性跟他們搗亂。
到結帳的時候,結果還是貝先生付掉了,貝先生跟老闆熟得不能再熟,我那五百大元安全的被退回來。一直到回家,張佑森都在我耳邊嘀咕:“展翹,你怎麼了?明知貝太太是我的上司——”我對他大喝一聲。“你閉上尊嘴好不好?”
他很生氣。
“你氣什麼?”我惡聲惡氣的問,“你還有什麼不滿意?你付出過什麼?你又想得到什麼?你如果不開心。以後別見我!”
張佑森隔了很久才說道:“話何必說得那麼重。”
“我告訴你,以後你別理我的事,我又不是你什麼人。即非老婆又非女友,面子是互相給的,記住!”
我停好車,自己抓着鎖匙上樓,他一個人站在樓下
到家我把手袋一摔,摔到老遠,意猶未足,再趕上去狠狠加上一腳,裏面的雜物抖得一地都是,又心疼起來,那手袋值八百多,踢壞了還不是自己掏腰包再買,左右是自己倒霉。
我把雜物一件件撿起來,拾到貝先生的名片,“貝文祺”。我拿着名片坐下來。貝文祺。
為什麼有些女人這麼幸運。從小嫁個好丈夫,衣食兩足之後,又覺得不夠威風,於是做份自由自在的工作,對下屬吆喝個夠,作為生活享受的一部分,真是求仁得仁,每個人在他的環境裏都可以找到快樂,只是除了我。
我心裏恨着佑森,又恨自己——明知他是那麼一個人,卻還要與他混在一起,我發誓以後不再與他出去,當然也不再允許他把我的公寓當電視休息室,坐着不走。寂寞就寂寞好了。
第二天約了媚午飯,因為星期三下午不用上課。
“嘿!”她說,“你那位只算低能遲鈍兒童,我還認識個白痴呢!”語氣像我的女學生,刻薄中不失精警。
“白痴?什麼白痴?”我的精神一長,聽到有人比我更不幸,我當然高興起來。
“有這麼一個男的,”媚說,“他去到加拿大后,打長途電話回來,一口咬定說半夜兩點正我公寓中有男人接了他的電話,這是不是白痴?他臨走時又不曾替我付過兩年祖,我一不是他老婆,二不是他情人,既然誰都沒有愛上誰,我自顧自生活,有沒有男人半夜接電話,關他烏事!居然寫十多封信來煩我。”
我笑問:“那次是不是真有個男人在你公寓中?”
“有個屁。有倒好了。”媚嘆口氣。
“叫那白痴娶你做老婆,打座金堡壘把你鎖起來。”我說,“最省事,不用他心煩。”
“娶得動嗎?”媚蔑視地說。
“這麼蠢男人到底是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的?”我問。
“蠢?他們才不蠢,算盤比誰都精刮,兩條腿上了公路車,三毫子就到女友家坐一個下午,他們蠢?送香水送四分之一安士,才那麼三滴,他們蠢?蠢也不會追求你我,找門當戶對的女人去了。”
“這話倒說得很對。”我點頭。
“相信種銀子樹的人只是缺乏知識,倒不是笨,”媚冷笑一聲,“又貪又笨,真以為會在我們身上得到甜頭,做他的春夢!”
我無奈的笑。
媚是我小學與中學的同學,我自七歲認識她到如今兩個人是無所不談的。我們中小學的女同學很多,後來都失散了。就算是偶爾見面,也因小事疏遠。有個女同學介紹她醫生丈夫給我認識,她丈夫稱讚道:“你同學頂斯文,蠻漂亮呀。”從此她不再找我。
做人太太怕是要這樣的,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做人太太真辛苦。
媚與我同樣是沒有利害關係的獨身女人。她受的氣受的罪不會少過我。
她常常說:“我不介意辛勞工作,我所介意的是自尊,一個女人為著工作上的方便與順利,得犧牲多少自尊?”
我補一句,“男人何嘗不是。”
“可是男人做事也是應該的,他們做了五千年了。我們女人卻是第一代出來社會搏殺,我吃不消這種壓力。”
“嫁一個好的男人是很難了。”我忽然想到貝文祺。我昨天才認識他,但我有種直覺是他是個好丈夫,只有好男人的妻子才可以無憂無慮地放肆。增肥、囂張。我告訴媚:“有些男人還是很好的。他們有能力,而且負責任,有肩格。”
“是的。可是十之八九他們已是別人的丈夫。”媚搖頭擺腦的說。
“有些女人是快樂的。”我更加無奈。
“別這麼愁眉苦臉的好不好?”媚告訴我。
我笑笑。
這頓飯吃足兩個鐘頭。
她問:“有節目嗎?”
“回家睡懶覺。”我說。
“睡得着?”
“嗯。”我說。
“那麼再見。”她笑。
“媚——祝我幸運。”我說。
她詫異,“怎麼,你需要運氣嗎?”
“是的,我有第六感覺。”
“當心點,通常你的第六感對你沒好處。”
我笑笑。
“翹,當心你自己。”
“你現在開什麼車?”我們走在街上時媚問我。“四個輪子的車。”我說,“有多餘錢的時候想換一輛。”
“是,車子你自己換,皮大衣自己買,房子自己想辦法,你累不累?”
“很累。”我說,“所以我要回家睡覺。”我相信我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連鑽石都得自己買。
因為無聊,到車行去兜圈子,橫看豎看,又打開銀行的存摺研究。我沒有能力買好的車子。如果嫁個張佑森這樣的人,兩家合併一家,省下租金諸如此類的開銷,或者可以買部像樣的車子,可是要與這種人生活
本想選一部黑豹DEVILLE小跑車。但在香港,可以用開篷沒冷氣設備車子的日子不會超過三十大,於是被逼放棄。走出車行看到自己的舊車,又認為得過且過,索性等它崩潰之後再買新車。在路邊碰到貝文祺,他先跟我打的招呼,我倒一怔。
“來修車子?”他問我。
我搖搖頭。他看上去很友善,語氣也關注,我馬上察覺到了。也許是還沒有資格養活情婦,至少他是個登樣的男人,與他吃頓飯喝杯茶還不失面子,然而有婦之夫。
“太太好嗎?”我問。
“好,謝謝你。”貝文棋禮貌地。
我在等他邀我的下文。他沒有。於是我笑笑,拉開車門,我說:“再見,貝先生。”
“再見。林小姐。”
不知道為什麼,我又笑起來,開着車子走了。
在教員室里蘭心伸出手指給我看。我看到她手上戴着一隻戒指,臉上打一個問號。
“奕凱送給我的。”她開心的說。
我又仔細的看一眼,是那種小鑽皮戒指,芝麻般大小,這種戒指我拉開抽屜隨時可以找到十隻八隻,不知是哪一年買下來的,最近忽然流行起來,人手一隻,蘭心這一隻因是心上人送的,價值不同。
“很好看。”我問,“現在多少錢一隻?以前才一百多塊。”
這話顯然傷了她的心,她委屈地說:“現在要三五百。”
三五百買一顆少女的心,倒也值得,我不知道二十四五歲的女子算不算少女,大概是不算,不過蘭心的樣子長得小,心境天真,大約還及格。
“這不是訂婚戒指吧?”我問道。
“自然不是,”她連忙反駁,“買來好玩的。”
“玩不要緊,”我微笑,“玩得濫掉了,你還是小姐身份,人不能亂嫁,嫁過的女人身價暴跌。”
“虧你還為人師表,”蘭心啐道。
“忠言逆耳。”我聳聳肩。
這時候何掌珠走進教員室來說:“蜜絲林,你是否有空,我有話想跟你說。”她面色很慎重。
我是最無所謂的,於是跟掌珠走到飯堂,各叫一聽可樂,對着用麥管慢慢的吸進喉嚨。看樣子掌珠有重要的話說。女孩子最重要的事不外是“我懷孕了”,看樣子何掌珠不至於到這種地步。
“什麼事?”我問。
“蜜絲林,最近我非常的不開心。”她說。
“我倒不發覺。”我微笑,“像你這樣的年紀,有什麼事值得不高興?”
何掌珠說:“我父親要再婚。”原來如此。
“與你有什麼關係?”我抬起頭問。
“我不希望有個繼母。”
“掌珠,這是八十年代的香港,你以為你是白雪公主?”
“我不喜歡有一個陌生人走進我家中。”
“那不是你的家,那只是你父親的家,掌珠,你有些觀念非常落後,混淆不清,你聽我跟你分析。第一:你父親娶太太,與你無關,他的新妻子並不是你的媽媽,‘繼母’這名詞已經過時,母親是無法代替的一個位置,不可能由旁的女人承繼,如果你父親逼你叫她‘母親’,你再來向我抗議未遲。”
“是。”
“第二,你目前的家不是你的家,有一天你會長大、離開,你父親才是主人,他有權叫別人搬進來,你不得與他爭執。”
“我結婚後才能有自己的家?”掌珠問。
“並不,視乎經濟情況而定,看付房租的是誰,如果你丈夫掌着大權,那麼家仍然與你無份,他幾時遺棄你叫你搬走,你就得搬,否則他可以搬走。只有你用自己雙手賺回來的東西,才是你的。”
掌珠呆很久,她低下頭,“蜜絲林,以前從來沒有人對我這樣說過。”
我說:“他們都是說謊的人,不想你接受真相,掌珠,現實生活很殘酷,你把眼珠哭得跌出來,你父親還是要娶新太太,你必需拿出勇氣出來,接受事實。”
“但我很不開心。”
“沒有人會對你的快樂負責,掌珠,”我嘆口氣,“不久你便會知道,快樂得你自己尋找。”
我握住她的手。
她悲哀的問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恐怕沒有,掌珠。”
她把臉埋在小手裏,頭枕在桌子上。
“掌珠,這並不是世界末日。你有沒有見過這位小姐?也許她也擔心得死,也許她很急於要討好你。”
“繼母——”掌珠欲言還休。
“繼母也是人呢,只是她們運氣不好,愛上有孩子的男人,又不是她的錯。”
“謝謝你,蜜絲林。”
“把精神寄托在別的地方,過一陣你會習慣新生活。你想想,掌珠,世界不可能一成不變,太陽不可能繞着你運行,你遲早會長大——生活中充滿失望。”
我伴她走出飯堂。
這種談話是否收效,我不得而知,但我可以保證句句衷心出自肺腑。我並沒有敷衍掌珠,我也不是婦女雜誌中的信箱主持人,我是堂堂正正有大學文憑的中學教師,我所提供的意見全是知識分子的意見。
後來半個月都沒發生什麼。
凌奕凱見我離得遠遠的,想說話又彷彿出不了口。這小子跟任何女人都可以眉目傳情一番,真可惜。
張佑森恐怕是動了氣,也是動氣的時候了,周末他含糊的來個電話說:“我要與家人去游泳……”
我說,“好,好得很。”馬上說再見,掛上電話。
再過一個周末,星期五下午五點五分,他打電話到話過來,“現在已是星期五下午五時五分”,“對不起,我明天沒有空,下次請早。”
這張佑森。
可是生活不會永遠沉悶,不久我便接到條子,校長要見我。
何掌珠的爹跑到校長那裏去告發我。
校長說道:“何先生說你灌輸她女兒不良知識。”
我說:“請詳細告訴我,什麼叫不良知識。”
“你不應該告訴十六歲的女孩子,生活中充滿失望。”
我看到校長先生的眼睛裏去,“那麼請你告訴我,生活中充滿什麼。”
他嘆氣。“是,我們都知道,可是他們還年輕。”
“紙包不住火,你想瞞他們到幾時?”
“翹,你是個很有作為的教師,但這一次我也覺得你過分一點,像鼓勵何掌珠不叫繼母為‘母親’——”
“繼母怎能算媽媽?”我反問。
“是的,我們都知道星星不是五角形的,可是你能教幼稚園生在天上畫一塊隕石?翹,你的理想你的抱負我們都很清楚,你的確是有才幹,但有些話不適合跟學生說,最好別說。”
“你是暗示我辭職嗎?”我問。
“翹,我不是這意思。”
“那麼以後我不再與學生在下課以後說話,”
“謝謝你,翹。”校長抹着額頭的汗。
“沒事了吧?”我說,“我有課。”
“翹——”他叫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