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商人的聲音(上)
“伯爵小子,就像你說的,我們是暮色港的統治者。”大概是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吧,這一次三個老頭並沒有遲疑太久,他們互相對視着,哪怕總是沉着臉的倉庫男爵臉上也輕輕點了下腦袋,他擺了擺手,於是滿臉橫紋的老水手安普就開了口,他站起來這麼說道,一隻拳頭頂在小方桌上,彎着腰,嘴幾乎貼上米寧的臉,“暮色港,法修最繁榮的港口。但是,你知道這裏統治者的我們,在這個國家實際的地位是怎樣的嗎?”
“我們是這個地方的統治者,我們給暮色港帶來了財富、帶來了繁華、帶來了秩序,這裏的所有一切全都是我們創造的,沒有我們拜爾的慕洛維爾根本別想坐穩他們的寶座,我們是暮色港的主人,是法修最大的功臣,可是你知不知道,每年七月,那個豐收的季節里,我們最重要的工作是什麼?是翻箱倒櫃在這個港口裏尋找貴族,好湊齊暮色港議會裏面的27張有效投票,因為沒有他們拜爾的官僚們就不再承認暮色港擁有一個合法的政府,合法!七聖在上,暮色港的小孩子都知道,議會只是我們手裏的牽線木偶……”
長篇累牘的抱怨,三個老頭的心裏似乎積累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怨氣,水手老頭那邊一開口就變得再也無法收拾,他們大聲的咒罵著,譴責着法修社會對他們這群做出巨大貢獻的商人們的不公平,面對這種譏諷抱怨的批判,甚至連那滿臉堆笑的海商胖子也忍不住應合幾聲。
抱怨很多、很散亂、大多數也不過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比方說某位赫赫有名的樞機主教前來訪問,作為虔誠信徒的胖子商人極為熱心的忙前忙后結果最後連面都沒見上就被主教的僕人給攆出來;又比方說安普先生手上的一條船在普利斯海外被一個白痴撞翻,巡迴法官卻判處他要全額賠付,原因只是對面那個開船的白痴是個小小的騎士。
順帶一提,米寧終於知道了總是黑着臉的倉庫男爵臉上那道疤痕的來歷:那是多年前一個被配到新寡婦灣當總督的伯爵的次子給他留下的紀念,雖然那倒霉的伯爵不過是政治鬥爭中的失敗者,可貴族總還是貴族,鞭打一個平民,就算這個平民是全國有數富翁還是暮色港背後的統治者,對貴族來說,也就是條有錢的狗罷了,打了又能怎樣?
雖然到了最後,那條運着伯爵大人商人的商船在海上遇上一條打秋風的惡龍,伯爵大人一家子,包括他那個脾氣不怎麼好的小兒子一起都變成了龍糞,而他自己也一氣之下跑到拜爾花了兩百多萬金百合買來一個宮廷男爵的頭銜,可這口氣也算存在了倉庫男爵的肚子裏,從那以後,對於任何貴族青年都看不順眼。
這是一個殘酷的世界,貴族永遠不可能平等的看待平民,哪怕一向以親民、仁慈這類態度處世的那些貴族老爺們也是如此,這樣的現實,在米寧當年看見那兩個因為撿了一隻兔子就被吊在絞架上的農夫的時候就已經意識到了。這是一個殘酷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你不成為貴族,甚至就連人都算不上。這很噁心,卻是實實在在的現實。
上輩子米寧聽說過一句老話說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貴族不把平民當人,平民們自己當然不可能這麼看,某種意義上講,拜爾城裏如同兒戲一般的投石黨傳統其實就可以看作是這種反抗的延伸,雖然這種反抗進行到最後佔便宜的總還是某些貴族勢力,可是至少,米寧在拜爾就從來沒有感受到那種殘酷的兩個階級對抗的局面。
相比於拜爾和法修其餘地區的平民們,對於自身社會地位最缺乏認同、怨氣最大的,大概就是暮色港之類自由都市中的商人階層了,他們有錢、有勢力,甚至藉助各種商業手段也掌握起了相當大的權力,可是偏偏就沒有與之相符合的社會地位,任何一個路過的貴族,哪怕只是個窮鬼敗家子也可以隨便把他們呼來喚去,這樣的現實,怎麼可能讓這些自詡是城市主人的新興商業階級接受?
米寧安靜的坐在那裏,臉上帶着點微笑,沉默的聽着三個老頭在那裏慷慨激昂。類似的事情上輩子的歷史書上他看得太多了,一個人有了錢,就要考慮名、考慮權、考慮地位,人類學家管這叫需求層次,乃是人類天性,一個人如此,一個階層也是如此,歷史書上往往給類似的行為冠上一個革命或者起義之類好名聲,但是說到底,對當事人來說他們可從來沒想過什麼為了進步為了全人類,只是想幫自己在眾人頭頂的政治飯桌上找一把椅子而已。
“我們為暮色港、為法修作了太多太多,可是這個國家所給予我們的卻又太少太少。以前,我們只是被動的等待,期待着國王陛下和元老院的老爺們有朝一日會意識到我們的貢獻和我們那悲劇性的地位,不能說這種等待完全沒有效果,至少今天的我們已經成功控制了這個港口,可是這樣的付出和所得實在太不成比例,所以我們準備改變一下做法,學習我們那些生活在低地的同行曾經的做法……”
左右一個國家前進方向的那張桌子周圍從來坐不下太多的人,有新的角色要擠進去就一定有人要被擠出來,而暮色港的商人們所要做的顯然就是這麼一件事,讓米寧所意外的是,這些商人找上自己的理由到底何在?他思考着,然後就聽到了倉庫男爵那段作為結尾的,帶着一點殺氣的口號似的宣言,然後米寧就傻了。
“低地的做法……真是瘋了……等等!低地的做法,你們找我來該不會是打算讓我扮演法修的歐倫親王吧?七聖在上,這根本就不可能!”米寧跳了起來,他很有些失態的扔掉了手裏的杯子,指着三個老頭的鼻子大喊大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