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十二月初,正是家家戶戶忙着準備過年的時節,但是今上自京城裏的王公貴族,下至鄉村裏的升斗小民,一個個都惶惶不安,沒人有心情過節。

早在九月底,前朝太子蕭轅帶着向高句麗借來的兵馬入關,連下數城池,引起了京城的注意。後來雖一度受到重創,眼看就要全軍覆沒,沒想到居然在緊要關頭又冒出一大群軍隊,解了燃眉之急后,整個人軍隊隨即無聲無息地消失,一個多月後又像鬼魅一樣再度出現,這回勢如破竹,幾十日內整個東北盡陷,京城為之震動,三軍聞之喪膽。

在蕭轅軍中,最最驚人的是一名白衣小將,年紀不過十來歲,卻是武藝神通,騎着如墨一般的黑馬,在敵軍陣中如入人之境。最可怕的是他用兵如神,千軍萬馬幾乎就像他的手腳,揮灑自如毫無障凝,總是能從敵軍最弱之處一擊中的,將對手打得潰不成軍。有些將領甚至一看到那黑馬上的身影,嚇得棄甲投降了。

後代史書是這樣寫的:\"慈王榭雪衣烏馬,登高一呼,眾士卒轉瞬間由百化干,由千化萬,來去無蹤,神出鬼沒。變幻朝雲,威猛如雷霆,半刻未至,賊軍(指蕭閔治下的官軍)皆矣。\"

蕭榭當然沒那種本事,能讓士兵自動繁殖,由百化千由千化萬,史官之所以寫得這樣誇張,一來是為了拍皇室的馬宣揚復國之軍是多麼的神勇:二來是基於人的天性,自然而地將早天的傳奇英雄加以神化。

這日,蕭榭回到營帳,筋疲力竭地往床上一倒,隨即\"哎喲\"一聲跳了起來,因為背上有東西狠狠戳了他一下。原來那正是當日離開九華山時,牧天送給他的\"小兔子\"。

說到這玩意兒,其實是個做得跟牧天很像的小玩偶,長僅一寸,功能是指引方向、用它的小劍點起一團連給跳蚤點燈籠都嫌小的火星;還有就是在生氣的時候用頭撞人。總之就是牧天給他的法寶中最沒用的一樣。

蕭榭實在搞不懂,牧天為何要給他這樣東西,不過他也不太了解,自己為什麼要收下來?仔細回想,也許是因為牧天在把它交給他時,那副得意洋洋的神情跟平日尊貴自負的德性不太一樣。有點傻氣,有點白痴,有點……可愛……

而現在,他揉着疼痛的背,喃喃抱怨:\"真是,不該收下這種礙事的東西!\"

那自尊極高的小人偶立刻飛起,猛然朝他衝來,不過這回蕭榭早有防備,伸手抄起桌上的羊皮地圖擋在面前,人偶撞上富有彈性的羊皮,立刻被彈到一邊。

\"怎麼樣?知道厲害了吧?同樣的招數不管用了!\"正在蕭榭得意地哈哈大笑的時候,冷不防又被那不屈不撓的小兔子在額頭上狠狠\"親近\"了一下。

\"哎喲!可惡!臭小子!\"怒不可遏的蕭榭將地圖捲起當成劍朝着飄浮在空中的小兔子胡亂攻擊,然而小人偶體積嬌小,動作卻奇快無比,蕭榭就好像拿着斧頭劈蒼蠅,完全白費功夫。不一會兒,他已是累得氣喘吁吁,手撐在桌上,恨恨地和那小人偶互瞪着。一回頭,發現穆恬站在門口,一臉哭笑不得的表情。

\"怎麼會有人無聊到跟人偶打架?\"

蕭榭不服氣:\"我還奇怪怎麼會有人無聊到做出這種沒用的東西咧!\"

\"我幾時給過你沒用的東西了?你要自己去找它的用處啊。\"

蕭榭咕噥着:\"打着八盞燈籠也找不到!\"忽然聞到一股焦臭味,\"啊!頭髮燒焦了!\"原來在剛才的混戰中,小兔子劍上的火星落在他頭上,熔掉了兩根頭髮。\"王八蛋!我打死你!\"

正要撲上去跟小人偶拚命時,旁邊的穆恬伸出纖纖玉手,輕輕一撈便捉住了小兔子,笑道:\"別這麼生氣嘛。它也是一片好心,看你心情不好,來陪你玩呀。\"

\"我才沒有心情不好!\"

穆恬意味深長地一笑:\"沒有嗎?\"

蕭榭沒作聲。事實上,他的心情不是不好,是差到極點了。

經他上次在山谷里鬧出自裁風波后,戚長風總算不敢再胡說八道,連帶着對蕭轅的態度也收斂許多。其實,戚長風奉了高句麗王的命令,必須支援駙馬蕭轅,不管他再怎麼不屑這些寄人籬下之徒,也不能騎到蕭轅頭上。再加上他把駙馬氣得在冬天出兵在先,又把人家弟弟逼到自殺在後,\"心胸狹隘、刻薄小器\"的臭名只怕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因此他也只得忍下不滿,趁着去探望蕭榭病情的時候,當著眾人的面對蕭轅宣示效忠,將大軍的指揮權全交給了蕭轅。

蕭轅沒想到因為蕭榭在肚皮上的一刀,居然能使他正式得到兵權,自然是喜出望外,對蕭榭大為感激,不但私底下對弟弟的態度親熱不少,更讓他主導每一次的進攻,也因此締造了驚天動地的戰績。

然而,就像牧天警告的,蕭轅非常容易變臉。隨着戰事越來越順利,蕭榭卻隱約感覺到,在兄長燦爛的笑容下有陰影在晃動。本來蕭轅是要他準備擬定下一步進攻的計劃,過了沒兩天又忽然改變主意,要他留下來駐守這次打下的天水城,他雖然失望,卻還是乖乖着手做守城的準備。沒想到忙得正起勁時,蕭轅卻又臨時通知他,要他隨軍出戰,只不過不再是做總指揮,而是押運糧草兼後援。

這也就罷了,蕭轅還以\"訓練新兵\"為由,把跟蕭榭已經熟捻的部下--包括徐慶全部調撥給其他人,派給蕭榭的,全是聽不懂漢語的高句麗兵。

隨着日子一天天過去,蕭榭心中的沮喪有增無減。

\"留我守城沒關係,要我押糧草也無所謂,但為何總是要這樣朝令夕改,讓我措手不及?為什麼要把我的親信趕走?這樣根本就是……\"

\"存心防着你。\"牧天平靜的口吻打斷了蕭榭的思緒,他一面擺着練習用的泥偶。說著:\"不讓你出戰,是怕你連戰皆捷,鋒頭太旺,留你守城嘛,又怕你佔地為王,所以就乾脆把你的人調走,殺殺你的銳氣。\"

蕭榭低着頭,萬分地委屈,\"我……我又沒做什麼事,為什麼要這樣……\"

\"嘿嘿,要是真給你做了什麼事,那可就不只是這樣了。你是帶兵的人,總該知道立威的重要性吧?就把這當成平時的操練就好啦。你放心,等上了戰場,被拿走的就會全回來了,你老哥還指望你給他辦事呢,怎麼可能就這麼壓着你?想當初我剛來的時候,你哥哥看都不看我一眼,這陣子動不動就叫住我,問我有沒有好好照顧王爺,還沒事賞一堆東西給我,哼,想到就噁心。\"

蕭榭仍是低頭一言不發。一個月前,要是聽牧天這樣損他皇兄他一定會大為惱怒,然而現在,他卻是千百個不願跟牧天衝突,而且他心裏對蕭轅確實有些不滿。

有沒有搞錯?找是你弟弟,不是你手下牽馬提鞋的小兵!只是他也明白,對帝王之子來說,親情,是太奢侈的要求。蕭榭把滿腦委屈全發泄在泥偶的對戰中。

\"贏了!贏了!我贏了!\"帶着三分的難以置信和七分的狂喜,蕭榭發瘋似地大跳大叫。這也難怪,這是他第一次獲勝。也就是說在這之前,他已經欠了牧天……算了,別數了。

\"照約定,你兩個晚上不準碰我!\"雙頰泛紅,笑得好不燦爛。雖然對情事已不像以往那樣排斥,但這不是重點。想到終於能占牧天一次上風,便樂得幾乎要跳起舞來。

\"什麼約定?\"牧天一臉漠然。

蕭榭一股氣直堵住胸口:\"我們那時的約定啊!你贏了就……兩次,我贏了就要停兩個晚上,想賴嗎?\"

\"你是說了這話沒錯,可是我有答應嗎?\"

蕭榭愣了一下。沒錯,那時被牧天借故把話題轉了開去根本沒聽到他親口承諾。原來他當時就算準了這點,頓時氣得渾身發抖,\"你你……你好卑鄙!\"

\"是你自己道行不夠。要記得,兵不厭詐呀。\"不由分說地一把將他拉上了床,緊緊摟在自己懷中。蕭榭心中氣苦,卻也只能閉上雙眼,任他擺佈。

然而牧天卻只是湊了過來,在他額上印下輕輕一吻,便退了開去。見蕭榭驚呀地睜眼,微微一笑:\"只是抱着,應該不算碰你吧?趕快睡覺,明天還有的忙。\"說著便自顧自地閉上眼睡覺去了。

蕭榭睜大了雙眼,看着他長而密的睫毛覆著眼睛,睡得無比安詳,聞着他身上那令人安心的薰香味道,一股甜滋滋的暖意頓時流遍了四肢百骸,烘得全身輕飄飄地,幾乎要飛上雲端似地暢快。

然而,過了一會兒,淡淡的毛躁涌了上來。

太早了。每晚都是\"忙\"到大半夜才睡的,現在卻才一更天而己。不管再怎麼努力,還是一點睡意也沒有。

撐了很久,終於還是投降,扯了扯牧天的衣袖,可憐兮兮地訴苦:\"喂……我睡不着啦……\"

牧天張開了眼,露出苦笑,但那笑容中卻充滿了寵溺,伸手摟緊了他:\"抬頭看看上面,有好玩的東西。\"

只見帳篷頂已變成了跟銀狼谷的地底宮殿一樣的圓頂,圓頂上是漆黑的夜空,深得像要把人吸進去。蕭榭正在想這魔王不知又有什麼花招,忽然間一道白光在他眼前炸裂,彷彿閃電直劈而來,隨即以迅雷不及搶耳的速度劃過天頂,消逝在天頂下。蕭榭嚇了一跳,還來不及出聲,又是第二道光閃過,隨後一連串的流星雨密密麻麻地墜了下來。

蕭榭目瞪口呆。他不是沒看過流星,但都是小小一顆,拖着尾巴有氣沒力地從遠遠的天邊滑過;像這樣逼在眼前,如狂風暴雨般呼嘯而下的大流星陣他還是第一次見識。只見流星

雨來勢洶洶,好像隨時會掉到他身上,不禁為之氣窒。

看着閃亮的光箭一道道飛過,他甚至可以感覺到掠過臉頰的勁風。

戰場、軍營,甚至腳下的大地彷彿全都變成虛幻,只有眼前這片光海才是真的。他感覺連他自己也浮遊在空中,也化成了流星,急劇地墜落,他的頭髮、手指還有身體全部開始起火燃燒,放出炫麗的光芒……

牧天察覺到蕭榭整個人窩在他懷中顫抖,一揮手驅散了流星雨,柔聲道:\"怎麼,嚇到了?別怕,這只是幻影,不會打到你的。\"

\"不是……\"蕭榭將臉埋在他胸前,虛弱地搖頭:\"只是,好像……魂要被吸走了……\"

牧天一愣,隨即粲然一笑:\"真巧,榭英也說過一樣的話。\"

聽到不認識的名字,蕭榭狐疑地抬頭:\"榭英?\"

\"哦,就是把我封在谷里的大法師呀。\"

\"你也跟他一起看過流星?\"

\"是啊。而且是真正的流星雨,我們躺在大草原上看了一整晚。\"

牧天的笑容素來溫文儒雅,但這次看在蕭榭眼中,卻又多了幾分愉悅、幾分甜蜜,眼神縹緲望着上方,彷彿已重回當年良夜賞星的幸福時光……蕭榭望着他這副表情,不知何故競覺得心口有些發涼,啞着聲音問:\"你們……不是敵人嗎?\"

牧天微微苦笑:\"朋友跟敵人,不是那麼容易區分的。\"他摟緊了蕭榭,\"好了,睡吧。你既然不喜歡流星,我給你換副風景。\"

四周立刻出現了古木參天的樹林,濃密翠綠的林蔭間,灑下點點金色的陽光。鳥鳴啁瞅,清風帶着樹葉的香氣徐徐吹撫,是這隆冬季節絕對不可能看到的夏日景象,充滿了活力,卻又無比的安詳協和。

然而蕭榭的心裏,卻有一些不安的種子慢慢萌芽着。

\"大哥!小心!\"

當蕭榭回過神時,徐慶已飛身撲來,將他從馬上壓在地上,避開了迎面流矢。

\"你沒事吧?\"徐慶氣喘吁吁。

\"沒事,謝謝。\"蕭樹背上驚出了一身冷汗。其實他穿着護身寶甲,根本不怕刀箭,可怕的是,他居然在戰場上失神了……

一番惡鬥,敵軍全退回碧岩城中,蕭榭率軍將城團團困住,準備次日總攻擊。

正在擬作戰計劃時,忽有傳令兵急急來報:\"葉將軍在秋川城被圍,請王爺速速派兵救援!\"

蕭榭蹙眉。葉隱刀這回帶的兵馬是他的兩倍,攻打的是位在平地兵力翠薄的秋川城,比四周有山脈屏障的碧岩城要容易太多了,居然被圍?自己正在緊要關頭,又要去哪裏生兵馬救他?但要是不去,葉隱刀一定又要到處哭訴慈王爺欺負他了。

正在煩惱處,帳下又有人來報:\"王爺!太子殿下命您三日之內打下碧岩城,並回運一百批軍馬到升州城支援!\"

蕭榭、徐慶還有帳內所有聽到這些話的人,腦中不約而同浮出一句話來:\"你們……當我們是神仙啊!\"

\"這就叫能者多勞。\"某魔王聽完他的抱怨后說:\"換句話說,叫做\'蠢人當道\'。肯做事又能做事的人,註定要為本事差的人做牛做馬,磨得苦哈哈。蠢人反而只要等人照顧就行了。\"

蕭榭低頭玩弄着茶林。他絕對不願意承認他哥是蠢人,但是蕭轅最近真的把他逼得有點喘不過氣來了。除了帶兩萬人往西南推向京城,還要負責監視西北羌人的動態,並籌措糧食

軍費。這還不打緊,每次他辛苦擬好了計劃,蕭轅卻又開始嫌東嫌西,沒一處滿意。

\"我知道我派了太多事給你,\"他說:\"但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給你多點磨練,才能激你的潛力。\"

聽到這句話,蕭榭真想回他一句:\"對不起,我沒有潛力,只有無力。\"

\"喂!嗚呃呃……\"牧天忽然伸手用力將他的臉頰住兩旁拉把他疼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幹什麼啦!\"

\"你的臉快皺成包子了,幫你拉一下。\"

\"有病!\"蕭榭揉着紅通通的臉頰,口中咒罵著。

牧天把手移到他雙肩,按揉着他僵硬的肩頸,\"放鬆。\"

蕭榭被他按得昏昏欲睡,酸痛全消\"惡……\"

\"別擔心,任務一定可以完成的。該擔心的是以後。\"

\"以後?\"

\"你知道什麼叫\'功高震主\'吧?你哥哥處處依賴你,卻又信不過你;加上全軍都知道你比你哥哥強,日後一定只會彼此越來越不信任而已。\"

\"那我故意裝傻行不行?\"

\"你要是對你哥派不上用場,他留你在身邊要做什麼?\"

蕭榭頹然搖頭,\"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種事情是永遠無解的。你最好趁早為自己打算。\"

\"我不懂。\"

牧天微笑,目光卻銳利無比,\"天下君王,有能者當之。你跟你哥誰才是有能者,一目了然。\"

蕭榭跳了起來,\"你要我跟我皇兄爭皇位?笑話!\"

\"一點也不是笑話,這樣事情就簡單多了。\"

\"他是我哥哥啊!\"

\"等你當了皇帝,再給他加官晉爵,終身榮寵不就得了。\"

蕭榭臉色鐵青,\"不要再說了,我絕不會背叛我皇兄。\"

\"那麼,要是你皇兄背叛你怎麼辦?\"

蕭榭一怔,想了一下,終於下定了決心,\"那我就認了。\"

牧天搖頭苦笑,眼中滿是無奈和憐惜,\"唉,傻子,傻子!跟榭英簡直一個樣啊!\"

最後一句話有如一記悶棍敲中蕭榭心口,他頓時呼吸一窒,只覺得頭頂上冷了半截。咬着牙,故作輕鬆地問:\"哦,他是什麼樣子?\"

\"當年人界一大群法師集結起來要對付我,卻又個個膽小沒一個敢來向我挑戰,所以就公推了最年輕最嫩的人第一個來送死,沒想到他還真的單槍匹馬跑來,連我那替他捏了把冷汗。

\"他不是很強嗎?\"

\"就是因為最年輕,卻又最強,所以每個人都看他不順眼,處處排擠他。而他卻像個小媳婦一樣逆來順受,說是為了大局着想,我實在搞不懂他。不過,也就是這股傻勁,讓我對他另眼相看。本該把這頭號大敵收拾掉,我卻忍不住心疼起他,小小交手了幾次,居然交起朋友來了。\"

他說得興高采烈,卻完全沒注意到蕭榭臉上越來越深的陰影。

榭英……這是一個月內第二次聽到他提起這個名字。每次聽見這兩個字,還有他那柔情的語調,蕭榭就忍不住一顆心直往下沉。之所以在戰場上發獃失神,也是這個原因。

他一直以為牧天一定非常痛恨把他封住的人,沒想到牧天對這位榭英似乎懷抱着特別的感情……他們當年顯然是惺惺相惜,相處得十分融洽,牧天還曾經帶榭英去看流星,那麼他

是不是也跟榭英做過\"其他的事\"?

牧天說榭英很像他,這是否就是牧天當初看上他的原因?當他看着自己時,他是在看榭英還是蕭榭?自己是否只是榭英的代替品而已?

雖然很希望牧天多說一點過去的事,給他鄉一點線索解答他心中的疑問,但是只要一看到牧天用充滿感情的眼神回憶着那人的音容笑貌,就覺得心中好像有根繩子緊緊地絞着,勒得他無法呼吸。

其實,只要搗住雙耳大喊:\"我不要聽!\"牧天應該就會換話題了吧?但是,為了這點小事耍脾氣未免太任性了。大好男兒,怎麼能跟個死了一千年的人吃醋?

\"我一直勸他,乾脆別理那群人,跟我一起回金星享福算了,可是他就是不聽,弄得滿身是傷,卻根本沒人感激他!\"牧天還在滔滔不絕,講得渾然忘我。

平常,如果我心情不好,他一定會第一個注意到的……蕭榭寂寞地垂下眼帘。

牧天好不容易講到他跟榭英相處的倒數第二日,這才注意到夜色已深,該就寢了。由於第二天要上戰場,牧天倒也沒要蕭榭\"還債\"--反正也還不完,仍舊是緊摟着他睡覺。然而原本讓蕭榭無比安心的懷抱,不知何故竟變得有些寒冷。

這個胸膛,還有多少人在這上面靠過呢?

實在受不了這又酸又苦的心情,蕭榭用力一咬牙,在心裏大罵自己;這時候還想這些做什麼?又想在戰場上發獃了嗎?管他以前有多少人,這與我何干?我跟他只是交易!交易!用我的身體換他的協助,就這樣而已!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報仇,其他都是小事,不值一提!

沒錯,我只要能殺蕭閔就夠了……

雖然有牧天鐵口直斷任務一定會達成,但蕭榭對攻城之役仍不敢有一絲輕忽,隔天一早便帶着兩名親兵到城外去探查。

正當三人在崎嶇的山路上觀察地形時,蕭榭忽然感覺到樹林中襲來一地強烈的殺氣,正想喝令部屬們警戒,一道綠影火速朝他衝來。他不及細想,飛身躲避,只聽得耳邊兩聲慘叫,

再抬頭時,二名部下已經身首異處!蕭榭心中悲痛,更憤怒不已。待看見兇手,憤怒馬上變成了驚駭--那是一匹巨大的狼,幾乎跟當年陪他練武的銀狼一模一樣,只不過它的毛閃着

淡綠的光芒,一雙眼睛則是發亮的金色。

蕭榭衝口叫道:\"牧天!卻先嚇到了自己:牧天怎麼可能會攻擊他?

巨狼咧齒咆哮,前腿一按又朝他撲來,蕭榭顧不得驚慌,連忙拔劍抵禦,然而巨狼這一撲勁頭太猛,劍碰到它的前爪立刻彈開,蕭榭立刻伏低身體,一個打滾滾開,還沒來得及站起來,狼又回頭衝來,眼看尖刀似的利齒就要碰到他的頸子……

忽然狼一聲哀鳴,整個身體被一股大力向後摔開,撞到樹榦頹然落地。

蕭榭驚魂甫定,一抬眼只見牧天高大的身軀擋在他身前。

\"藍月,你越來越不像話了!\"原本就已充滿威嚴的聲音帶着怒意,幾乎連天地都要為之顫抖。

巨狼縮成一團匍匐在地,隨即變成一個有綠色長發的男子,跪在地上,抬頭懇求地看着牧天。\"王上,主上,我……\"話未說完,便嚎啕大哭起來。

\"誰叫你做這種事的?\"

藍月頻頻叩首,哭道:\"藍月有罪,請主上責罰!\"

牧天哼了一聲,一回頭馬上換了副溫柔的表情將蕭榭扶起,拍去他身上泥土,柔聲問道:\"你還好吧?有沒有受傷?\"

蕭榭驚怒未息,揮開他的手:\"這到底怎麼回事?\"

\"他是我的部下藍月,從金星來找我的。\"

蕭榭心情太過激動,想也不想便衝口而出:\"是你叫他來殺我的嗎?\"

\"你好好想清楚,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牧天嘆了口氣,回頭瞪視着藍月,\"你還在這兒做什麼?我昨天不是就叫你回去了嗎?\"

\"藍月不走,藍月要留下來侍候主上!\"

\"說什麼蠢話,你為什麼攻擊蕭榭?\"

藍月抬頭,一雙金眼向蕭榭射出怨毒的光,\"因為他用奸計困住主上,讓主上不得脫身,關在他身邊做他的奴隸,所以藍月要除掉他!\"

蕭榭大怒,破口大罵:\"放屁!被困住的是我!我巴不得他趕快走!\"

\"好了,好了,別生氣。\"牧天勸慰他,隨即對藍月道:\"這是誰說的?我有叫你這麼做嗎?\"

藍月低頭:\"是……藍月自己猜的,因為主上不肯跟藍月回金星所以……\"

\"我沒下令,你敢自作主張?\"

\"藍月該死!可是……\"

\"沒有可是!我留在這裏是因為我高興,沒有人困得住我,聽懂了沒有?\"

藍月搖頭:\"主上,這些凡人卑鄙得很,本事不如我們妖魔,就專耍些奸計對付我們,藍月不能讓主上再吃虧!\"

牧天冷冷地道:\"你再多說一句,我就讓你一輩子開不了口。\"

藍月只得閉嘴。

牧天對蕭榭說:\"這次是我不好,沒教好手下。你說要怎麼處置他才好?\"

蕭榭痛失愛將,憤怒欲狂,厲聲道:\"是你的手下,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牧天瞪着地上的藍月冷冷地道:\"照我的作法,不聽話的部下向來是殺無赦。藍月,你己經覺悟了吧?\"

藍月全身顫抖不已,臉上卻不見懼色,仍是仰頭定定望着牧天,兩行清淚流下,眼中柔情似水,對牧天剛才宣判他死刑一事彷彿全不放在心上。

蕭謝原本急着報仇,見到這景象,心中大為震動:\"這妖怪對牧天竟如此情深!\"頓時心口揪成一團,一陣難耐的酸楚流遍了全身。

一回頭看到牧天的臉,更是嚇了一跳。魔王的表情一片淡漠,冷冷地看着藍月,那眼神活像是在看一隻螞蟻一樣。他緩緩抬起一隻手,掌心對着藍月,逐漸泛出銀色的冷光。

蕭榭叫道:\"住手!\"

牧天回頭看他,一臉訝異。

蕭榭自己也不知該如何解釋他的行為,腦筋一轉,忙道:\"我手下死得這麼慘,就這樣殺了他太便宜他了。而且他又不怕死,你殺他也沒用。\"

\"那你說該怎麼辦呢?\"

\"他最怕什麼,你就怎麼對付他。\"

牧天微微一笑,\"蕭樹啊,你真的被我帶壞了。\"回頭望了望藍月發白的臉,淡淡地說:\"藍月,從現在開始,你不再是我的手下了。我永遠不要再看到你。\"說著便拉着蕭榭往軍營的方向走去,完全不顧藍月在後面哭喊求饒。雖說懲治了藍月,蕭榭一整天心情還是差的不得了。穆恬跟他講話,他總是愛理不理。最後穆恬總算抓到了兩人獨處的機會。

\"王爺,你的氣到底什麼時候才要消啊?\"

\"怎麼消?明明是我被欺負,為什麼人家都認為是我欺負你?誰曉得哪天又會跑出你忠心耿耿的臣下來找我麻煩?\"

\"放心,下次絕對不會了。\"

\"哼!\"蕭榭本來不想問,還是按捺不住,\"像他這樣的手下,還有幾個?\"

\"這個嘛,我自己也數不清,不過比較得力的就只有七八個而己。\"

蕭樹冷笑,\"得力?是白天得力還是晚上得力?\"

穆恬一呆,\"你在說什麼啊?\"

蕭榭自己也是一怔,終於明白了自己心情惡劣的原因。見了藍月,他才真正體認到牧天跟他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藍月才是他的同類。他在遙遠的地方擁有一個王國,有千萬臣下跟隨,還有數不盡的美人……沒錯,藍月很美,妖異的五官配上金色的眼睛,充滿了魁力。光是看他對牧天那副戀戀不捨的神情,就讓蕭榭火冒三丈,再想到在牧天的家鄉搞不好還有更大一群寵臣,就更加氣得他險些中風。

\"這樣的美人,就這樣趕跑了,不會心疼嗎?我看你別逞強了,去把他叫回來吧。啊喲,話又說回來了,搞不好你根本不希罕他一個?\"

老實說,讓他最寒心的是牧天當時的態度。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牧天,沒有戲鬧的笑容,沒有溫柔的眼神,只有冷酷,讓人連骨頭都要為之結冰的冷酷。

蕭榭不過死了兩個親兵,就難過到吃不下飯。而牧天面對一個跟隨了他上萬年,跟他關係非凡,又對他一往情深的部下竟是說殺就殺,沒有半點憐惜不舍。那麼將來會不全有一天

他也用這種眼神看自己?當他對自己失去興趣的時候……

\"你該不是在吃醋吧?\"

\"誰在吃醋啊!我是氣你瞞我!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他在這裏?\"

\"我是想只要直接趕他走就好了啊,我也沒想到他會對你出手。

\"你總可以跟我說一聲吧?\"

\"為什麼要跟你說?對你有什麼好處?\"

蕭榭氣炸了肺,\"我的事你全都知道,你的事就什麼都不告訴我,這太不公平了!\"

穆恬苦笑:\"我的事堆起來可是比九華山還高啊,你要我怎麼告訴你?你想知道什麼,得自己問我啊。\"

蕭榭一呆。他想知道牧天什麼?無非是他到底還有多少男寵,他對榭英的真正看法罷了!還有,他心裏到底有沒有自己存在……但是這叫他如何開得了口?

穆恬換了副邪笑:\"還是,蕭榭你要跟我回金星去?\"

\"什……\"蕭榭目瞪口呆。

\"只要一回到金星,我的事你就全都知道了呀。\"

去金星?那個遠在天際的地方?他能嗎?他的血親,他的歷史,他的夢想,全在這片土地上,他丟得下這一切,到那個凡人完全無法想像的地方去生活嗎?

穆恬看他痴獃的表情,微微苦笑,在他頭上輕輕一拍,\"開玩笑的啦!趕快來佈陣吧!\"

到了半夜,戰局有了大逆轉。碧岩城背後的山壁忽然崩落,大量巨石滾到城中,造成死傷無數,居民和軍隊只得開了城門逃命,正好被蕭榭軍一網打盡,輕而易舉地拿下了碧岩城。

蕭榭問牧天:\"是不是你做的?\"

\"當然不是。我答應過你不出手的。\"

\"那是怎麼回事?\"

\"普通的山崩吧。\"

在眾人狂歡慶賀的時候,穆恬悄悄地離開了人群,來到城外的樹林裏。

\"藍月。\"

綠髮的妖魔立刻出現,跪伏在魔王面前。

\"你又自作主張了。\"

\"主上,我……\"

\"本來應該重重責罰你,看在你幫了蕭榭忙的分上,這回就饒了你。\"

\"主上,求求您,跟藍月一起回去吧!\"

\"別忘了你的本分。\"

\"主上!以您的身分,根本不應該留在這種地方做那種小鬼的侍妾啊!就算只是一時興起,這也太過分了。\"

\"我做事什麼時候要你插嘴來着?\"

\"藍月知道很失禮,但是真的忍不住了!藍月看您受這麼多苦實在是……\"

\"這算不了什麼。我要留在這裏,你回去吧。\"

\"那小鬼的身體,真的有那麼好嗎?好到讓您不顧你的身分地位,委屈自己任他使喚?\"

\"我再說一次,回去吧。趁着我還沒改變心意。\"

藍月拉住他的衣角,啜泣不止:\"主上!藍月等您一千年了……\"

牧天眼中綠光閃動,顯然就要發火了。但隨即他臉色轉柔,伸手摸了摸藍月頭頂,輕聲道:\"辛苦了。\"

藍月放下手,怔怔地望着牧天。這太反常了。他記憶中的主上,不會這麼溫柔地摸他的頭,不會對他說\"你辛苦了\",更不會三番兩次原諒他的做越。禁不住流下兩道清淚,他知道,他所愛的主上已經變了。只是,不是為他而變……

穆恬回到營帳,見到蕭榭背對着他,一動也不動。

\"累了吧,要不要休息?\"

蕭榭沒答話。

\"睡著了嗎?伸手去拍他肩膀,蕭榭猛地揮開他。\"怎麼了?\"

蕭榭回過頭來,面無表情,仍是不發一語。

\"你有話就說啊。\"

他一開口就是冰冷的語調,\"真是感人啊,好溫柔的主上。\"

穆恬吃了一驚,沒想到方才那幕居然被他看見了,更沒想到他的跟蹤技巧己精進至斯,他發現自己太小看蕭榭了。

\"我不是故意要瞞你……找怕你知道是藍月做的事會生氣所以才騙你。\"

\"普通的山崩?你永遠都不要見到他?哼!你還騙了我多少事啊?\"

牧天面不改色地道:\"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你好。你自己也知道的。\"

蕭榭\"哈\"地一聲,表情冷得像冰。

牧天長嘆一聲:\"好了,你就彆氣了。藍月我已經去了,以後不會再出來惹你生氣了。\"蕭榭冷冷地道:\"何必這麼麻煩?你跟他一起回去不是更好?\"

牧天蹩眉:\"你到現在還在說這種話?\"

\"為什麼不行?我巴不得你快滾!每天都只會想把我弄上床,我煩都煩死了。我根本不需要你……\"話還沒說完,眼前綠光閃過,他已被壓倒在床上,\"放開!\"

牧天的雙眼冷得像冰,撕開他的衣服:\"最近對你客氣一點,你就囂張起來了?別忘了,我說過,你永遠都是我的!\"

\"你的什麼?寵物?還是奴隸?你還缺這兩種東西嗎?\"

是啊,自己對牧天而言,到底算是什麼呢?他不像榭英一樣,有那種讓他懷念一千年的魅力:他也不像藍月,能替他賣命辦事;他甚至無法承諾跟他一起回金星生活。他到底能給牧天什麼?只有這副身體罷了。但是,手下有眾多美貌侍從的牧天,真的會希罕這副皮囊嗎?

他到底是為什麼留下來?一時興起嗎?還是為了緬懷榭英?牧天什麼時候會對他厭膩,掉頭回金星去呢?

淚水決堤似地湧出,蕭榭將臉埋在被單里啜泣起來。

以往不管有多難受,他在牧天面前總是努力撐着不掉淚所以這是牧天第一次看他哭得如此傷心,着實吃了一驚,心也軟了。

長嘆一聲,他柔聲道:\"蕭榭,為什麼你老是不開心?你到底希望我怎麼做呢?你就不能直說嗎?\"

蕭榭獃獃地望着他,雙眼中滿是淚水,還有不知所措。張開了口卻又說不出話,終究還是垂下了眼,不敢看牧天。

\"好了好了,這一切都是誤會嘛,沒必要氣成這樣。你最近事情太多,心情難免浮躁,偏偏藍月又搞出這些事來,是我不對,你別哭了好不好?你好好休息,明天還有任務呢。\"

在牧天的連聲哄勸下,蕭榭慢慢止住了哭,在他懷裏沉沉睡去。

眼淚停住了,然而心中的不安,卻有如落石般一瀉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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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影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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