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歲的時候,楚安華惡意地舉着一個看上去就很好吃的雪糕蛋筒問小小的楚安晴:“喂,你想吃嗎?”
只有兩歲的楚安晴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雪糕上澆着鮮紅的草莓醬,像草莓一樣鮮紅的小嘴饞饞地動着,發出軟軟嫩嫩的童音:‘想……哥哥給偶……”
“不許叫我哥哥!”安華的臉一板,很兇地吼道。
安晴被他吼的身子一縮,大眼睛怯怯地看着他,都快哭了。
安華狠狠地看着他,慢慢地,神氣地把雪糕放進嘴裏,故意啪嗒啪嗒地舔着:“嗯,真好吃!”
看着就要到嘴的雪糕一點一點地在哥哥的嘴裏變小,消失,安晴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驚天動地的哭聲頓時把江洛給招了過來,抱起兒子小小的身軀,有點心虛地看了安華一眼,連忙問:“怎麼了?晴晴?別哭別哭……不是告訴你,跟哥哥好好玩的嗎?再哭哥哥就不要你了。”
“嗚……冰冰……晴晴要吃冰冰……”安晴見到了父親,哭得更大聲了,粉嫩的小臉上一片狼藉,指着安華手裏還剩下不多的蛋筒,嗚咽着說。
安華斜着眼睛看了這父子倆一眼,更大聲地吃着雪糕,他才不怕哩,江洛敢把他怎麼樣?
江洛為難地看了哭得稀里嘩啦的兒子一眼,再看看一臉囂張的安華,輕拍着安晴哄着:“好好,聽話,爸爸明天再買給你,現在就讓哥哥吃,不要哭了,啊?”
“嗚嗚……晴晴想吃冰冰……”安晴不依不饒地哭着,小手固執地指着安華的方向。
江洛嘆了口氣,抱着他向外面走去:“好了好了,爸爸帶你出去看看,有沒有冰冰,啊,對了,有很甜很甜的西瓜哦,想不想吃?”便說邊走出了狹小的公寓房間。
大概是轉移了注意力,被抱出去之後,安晴的哭聲就漸漸變小,然後沒了。
安華泄憤地把剩下的蛋筒一口塞進嘴裏,感到心情好多了。
八歲的時候,楚安華惡意地拿着一輛最新款的遙控汽車問楚安晴:“喂,想玩這個嗎?”
四歲的楚安晴像個洋娃娃一樣可愛,長而微曲的睫毛下,一雙黑寶石般的大眼睛羨慕地看着他手裏的汽車,卻不敢要,怯怯地低聲說:“想……”
“在地上學小狗爬一圈就給你玩。”安華的眼睛裏充滿邪惡,直直看着安晴身上乾淨的綉着小白兔的衣服,這是前幾天安晴過生日的時候爸爸楚凌送給他的,當然比不上他生日時的禮物,這輛最新的遙控汽車,可是看在他眼裏就是覺得不舒服!
這顯然是一個很難的選擇,安晴想了又想,看看安華手上的汽車,又看看昨天剛才下過雨的院子,現在他們住的地方是比較高檔的居民小區,中心有一個花園,可是沒有花草,光禿禿的,下過雨的地面全是泥污。
“你到底爬不爬?”安華不耐煩地作勢要走。
安晴立刻叫了起來:“要!要!”說著真的不顧臟污地趴在地上,挪動着四肢,笨拙地爬了起來。
安華怔了一下,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喂!你們都來看啊!看小狗爬了!快來快來!有小狗在爬!”
周圍剛放學在花園裏散玩的孩子們一哄而來,指點着在地上爬行的安晴,鬨笑着,安華站在中間,更加神氣,樂不可支地說:“要邊爬邊叫!學小狗叫!不然不給你。”
“汪汪!汪汪汪!”安晴乖乖地叫着,黑亮的大眼睛一直看着安華手上的汽車,直到一圈爬完,又回到安華腳下,他才迫不及待地站起來,不顧周圍人的笑話,閃着長睫毛渴求地看着安華:“汽車……”
“想玩嗎?”安華明知故問。
“想!”用力地點着小腦袋。
“可是我現在不想給你玩了!”安華看着他本來乾淨的衣服上全是泥水,安晴的小手上和臉上也是泥巴的臟污,石破天驚地拋出炸彈,“我自己還要玩呢!”
安晴的小臉頓時皺了起來,淚水在眼睛裏轉了又轉,終於忍不住,張開嘴‘哇’地大哭起來:“哥哥騙人……嗚嗚……哥哥壞!哥哥騙人……哇!”
在孩子們看熱鬧的鬨笑聲中,江洛急急地趕來:“晴晴!又怎麼了!好好地跟哥哥出來玩,你又哭什麼?……你這是怎麼回事?!”
“嗚嗚……”安晴搖搖擺擺地撲入江洛懷裏,“哥哥騙人……哥哥騙我……要我學小狗爬……”
安華很跩地站在那裏,滿不在乎地看着江洛。
果然,江洛只是看了他一眼,抱起髒兮兮的安晴,邊哄邊說:“乖,不哭了,哥哥是逗你玩呢,來,我們回家洗澡去……把臟衣服換下來……”
“不要不要……阿姨都說晴晴穿小白兔漂亮,晴晴不要穿舊衣服……不要……”安晴手舞足蹈,哭得更大聲了。
江洛幾乎要嘆氣了,只好哄著兒子:“好好,回家洗了明天再穿,穿小白兔,所以晴晴要趕快洗澡,這樣明天太陽公公才會把小白兔晒乾啊,乖,我們回家,以後不準再跟哥哥哭,聽見沒有?”
聽着安晴的哭聲逐漸遠去,安華才感到了一陣得意,哼!看你以後還敢不敢亂哭亂告狀!
十一歲的時候,楚安華拿着一個遊戲機在安晴的面前晃來晃去:“喂!想不想玩這個?”
七歲的安晴剛上學,像模像樣地背着小小的書包,已經開始顯露出清秀輪廓的臉上一片羨慕的神采,黑寶石一樣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個發出悅耳聲音的遊戲機,這個他並不陌生,在學生中間是很流行的玩意,凡是有點辦法的同學們幾乎每人都有一個寵物蛋,還互相交流飼養心得。
“喂!獃子,問你話呢。”安華開始不耐煩,“到底玩不玩?”
安晴戀戀不捨地把目光從遊戲機上收回來,低下頭,很小聲地說:“不要了……爸爸說不可以玩哥哥的東西。”
“不玩就算!”安華無趣地把東西收回去,反正他原來也不打算給他,只是想耍着他玩,“我可是給過你,是你不要。”
安晴乖乖地低着頭,繞過他身邊就要上樓,他們現在的家已經在郊外的別墅里,獨門獨戶,可以免去很多好奇的目光了。
“站住!”無聊的安華命令他,“吃飯還早,跟我出去玩。”
別墅是好,就是太寂寞了,最近的鄰居也在一百米之外,不能像以前那樣,好多孩子一呼百諾地跟着他,時不時地還可以捉弄安晴。
這筆賬還是要記在安晴身上,還有他爸爸江洛!
安晴怯怯地搖了搖頭:“爸爸說要做完作業才可以玩……”
“你是豬啊!”心情更加不好的安華破口大罵,“江洛說什麼你聽什麼!像小狗一樣!去去去!看見你就生氣!”
“嗯,”安晴急忙溜上了樓,小小的身影像個倉皇逃竄的小耗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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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之間,安華十八歲了,憑着他優秀的頭腦,就算是不怎麼用功的他也考上了一所著名的大學商學院,他的父親楚凌非常高興,大手筆地送了他一筆不小的資金讓他自己炒股試驗,慷慨地許諾即使賠了也不要緊,算是給他交的學費。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安華淡淡地一笑:“老爸你也太小看你自己的兒子了,在我手裏的錢。不會有賠的時候。”
本來是很囂張狂傲的話聽在楚凌耳朵里竟是說不出的舒服,他大笑着舉起酒杯:“好!我記住你的這句話,不愧是我楚凌的兒子!來,我們父子干一杯。”
安華含笑舉起酒杯,和楚凌一碰,仰頭毫不猶豫地幹了,把酒杯底亮給所有人看,其實這是為他慶賀的家宴,除了自家人,沒有別的人在。
不過,安華可不會承認江洛和安晴是他的什麼‘家人’,他對於這突如其來介入他家庭生活的父子倆,一直深惡痛絕。
本來他可以有一個正常的家庭生活,本來他可以有一個漂亮的,溫柔的媽媽,本來他的童年可以更幸福!可是,自從父親和這個男人生活在一起之後,就一切都變了!
首先自母親死後一直疼愛他的阿姨舅舅們,忽然都避之如瘟神,接着父親就被迫辭了本來幹得好好的工作,他也一起從那套寬大舒服的宿舍房裏搬了出來,住到一套狹小的經濟房中,那裏已經住着江洛和他的兒子。
記得父親當時是這樣說的:“江洛,你的新媽媽,這是安晴,你的小弟弟。”
他讀過白雪公主,知道後母是怎麼一回事,可是他沒有想到,他的後母居然是個男的!雖然他長的很好看,說話輕聲細語,笑起來更是溫柔,比自己同學的母親不知要好多少倍,那個小弟弟像個娃娃一般可愛,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就會對自己笑,可是他漸漸明白了!從鄰居的指指點點中,從舅舅的暴跳如雷破口大罵中,從爺爺奶奶的眼淚中,他明白了什麼事發生在他身上。
他的父親是個同性戀!他的父親愛上了男人!他的父親居然和男人生活在一起!
小小年紀,他已經知道了憤怒!就算這是父親的私事,他為什麼要被卷進這樣荒唐的事情來?他喜歡男人他盡可以在暗地裏喜歡!天底下偷情的男人還少嗎?為什麼要住在一起?為什麼唯恐大家不知道的樣子,急着要昭告天下?
他們知道這樣對自己的傷害嗎?不管他父親娶的是什麼樣的女人,哪怕娶個不識字的文盲,也比和男人生活在一起好啊!
他哭過,鬧過,撒潑打滾,可是毫無用處,父親正在為自己的工作四處奔忙,根本顧不上他。倒是那個江洛,每次他一鬧就過來好言好語地哄着他,正好成了他送上門來的出氣筒,他指着江洛罵過不知多少次,江洛只是耐心地哄着他,甚至從來沒有告訴過楚凌。
起初的日子過得很艱難,父親丟了工作,江洛也被單位辭了,還帶着兩個孩子,家裏的情況可以用捉襟見肘來形容,可是不管怎麼樣,安華是過的最舒服的一個,就算在小小的安晴只能靠米湯泡饅頭來維持斷奶后的那段日子裏,他每天早上的早餐依然是固定不變的牛奶雞蛋,新衣服永遠穿在他身上,安晴身上永遠是他穿剩下的舊衣服,有的上面還打了補丁,有一次,他看見三歲的安晴躲在一邊舔他扔掉的雪糕盒子,他過去一腳踢開盒子,安晴望着他的眼神是那樣無辜,卻沒有哭出來,而是默默地舔着自己的手指笨拙地走開了。
後來父親的生意逐漸有了起色,開始辦公司,江洛一手承擔了所有的家事,甚至還抽空幫着父親做公司的事,後來安華才知道,江洛是個很出色的會計師,他在父親的創業中,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直到現在,楚凌的集團已經上市,發展成為註冊資金幾千萬的大企業,江洛仍然是默默站在幕後的那一個。
如果他是個女人的話,那可以說是完美的妻子了,可惜,他不是,不管他做得多出色周到,安華還是不能原諒他,甚至把這種憤怒不時發在安晴身上。
吃完晚飯之後,保姆來收拾桌子,楚凌照例會到書房去和江洛在一起,安華覺得很無聊,正好看見安晴躲躲閃閃地從樓梯往上走,忽然心思一動,叫住了他:“喂!”
十四歲的安晴還沒有完全發育,身體已經開始長高,卻沒有相稱的肌肉,像同齡的男生一樣長長的四肢,既笨拙又難看,唯一可取的秀氣臉蛋,也被眼鏡給擋住了,看上去傻傻的。
“叫我?”他小聲地問,怯怯地看着安華。
安華的心裏陡然升起一股得意的傲慢,不管怎樣,這個家裏,他才是真正的,唯一的天之驕子,父親疼他,對他百依百順,江洛更可以說是討好着他,至於這個名義上的弟弟,像個小老鼠一樣不起眼,每天都在學習,可惜,始終考不到滿意的分數,別的更是一無是處,哪是他這個學校風雲人物可以炫耀的。
一想到這樣的人居然跟他同冠一個姓,安華就很不舒服。
“對!跟我來。”他對着自己的房間一晃頭,安晴乖乖地跟着他進了房間,連坐都不敢,獃獃地站在那裏。
“看什麼?!"安華往自己的豪華床上一倒,沒好氣地說。
“噢。”安晴急忙把目光收回來,他身上穿的還是安華穿剩下的衣服,不知怎麼,大了一個碼,本來就瘦的身體更顯得單薄。
“我就要去外地上學了,要是給我知道,你在我不在的時候偷進我的房間拿東西,我可饒不了你!”安華惡狠狠地說。
“呃?不會的……我不會的……”安晴連連搖着頭,“我不……”
“行了!”安華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結巴的話,前段日子和舅舅見面,還囑咐自己要當心這個小子呢,看這麼沒用的樣子。
“想要什麼,對我說。”他環顧了一下房間,一點都不心疼,反正老爸遲早會買更好的給他,這是慣例了,他的,永遠會比安晴要好。
“要什麼?”安晴獃獃地重複了一遍,“不要啊……需要的我都有……”
安華受不了地翻着白眼:算了!也不知道上的學都上哪裏去了,整個一個書獃子,他翻個身,隨意地爬過柔軟的床墊,指着自己書桌上的電腦說:“要不,這個給你,老爸說了給我一台筆記本,還有,那音響,都買了一年了,也給你。"
安晴慌慌張張地看了一眼,低下頭說:“不用了……電腦我不懂……我也不愛聽音樂……”
安華氣得幾乎要破口大罵了:“XXX,你這是什麼一副死相啊!不懂?!不懂不會去學啊!現在有個電腦證書多重要你知不知道?你是準備考不上大學賴在家裏一輩子是不是?!"
被他的罵聲驚得跳了起來的安晴早一溜煙地跑了,安華把一個枕頭扔到了門上。
安華畢業的那一年,正好是安晴考大學的那一年。
二十二歲的安華以驕人的成績從學校拿到了文憑,他拒絕了保送上研究生的機會,因為他不需要用文憑來證明自己的實力,直接進入了父親的揚風集團。
而安晴,本來就不好的學習成績,這一次也沒有奇迹產生,他考入了鄰市的一所三流大學,而且是最冷門的歷史系,楚凌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眉毛皺成了一團,嘆着氣對江洛說:“這孩子,怎麼學歷史呢?”
“學校的老師說,這樣報機會大一點。”江洛倒沒有一點不高興的樣子,一邊熟練地操作着電腦一邊說,“其實歷史有什麼不好,晴晴的腦子不像安華那麼好,能畢業就不錯了。”
“早點說啊,我們可以給他請家教嘛,洛……是不是……你都沒有關心他?”
江洛輕快地整理着財務報表:“我自己的兒子我知道,再讀一年也還是這個樣子,就讓他去吧。”
“隨你,”楚凌走到他身後,俯下身攬住了他的肩膀,“畢業后,到公司里來做個文秘什麼的,放心,我楚家的孩子,不會餓着他的。”
江洛含着笑,抬頭看着他:“還是想想你的寶貝兒子吧,該怎麼培養接班人,你可想好了?”
“哈!這小子!還真不賴!”提到自己的優秀兒子,楚凌立刻眉飛色舞起來,“你知道嗎?今天他才去公司一天,就看出了不少要改進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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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什麼歷史啊?混飯吃嗎?”安華忍耐不住地吼道,對面的安晴依然是帶着黑框眼鏡的俊秀少年,穿着肥大的T恤,笨笨地看着他。
“將來你要怎麼找工作?啊?不要看着我!”安華髮脾氣地吼着,“老爸在世還能養你,老爸死了你怎麼辦?靠我嗎?我怎麼這麼倒霉攤上你?”
安晴依舊是那副遲鈍的樣子,過了一會兒才緩慢地說:“不會啊……我可以自己工作的。”
安華歪着嘴不屑地說:“算了吧!我自認倒霉還不行嗎?以後你就是我的責任了,真是的!看在我們好歹是兄弟的份上,我就管你一輩子吧!”
安晴低下頭想了一會兒,還是那麼獃獃地說:“不用……不用了,我一個人也可以的。”
“你給我出去!”安華氣的頭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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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這樣呢?
安華茫然地看着對面的人們,對面的人們也都在看着他,但是,裏面沒有那兩個他熟悉的身影:江洛和安晴。
一切本來都是好好的,楚凌臨走前還跟他談着公司的下一步發展計劃,要向化妝品業進軍,要進行股票的上市,要自己儘快結婚安定下來,要還有半年就畢業的安晴進公司當文秘……音容笑貌,宛在眼前,怎麼……就會這樣呢?
揚風集團的總裁楚凌在一次飛機失事中,被劃為“失蹤”,而在沒有生還者的情況下,這種分類,其實一點意義都沒有,所缺的,只是連一個可以寄託哀思的骨灰盒都沒有留下。
安華彷彿被一下子拋入了風暴的中心,身為楚凌的兒子,事業上的得力助手,副總經理的耀眼光環,都在此時把他推到了幕前,舞台的正中央。
看着高級管理層的臉,他忽然意識到了,現在,掌握這個公司的人是自己了,他的一舉一動,再也沒有老爸的指導,只由自己承擔責任了!
好吧!老爸!他暗暗地咬着牙,你就在天上好好地看着啊!我不是沒用的二世祖,我不會毀掉你的心血,相反,我會把揚風集團發揚光大的!
他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工作之中去,強大的工作量,不分白天黑夜的使他暫時忘記了父親的噩耗,怎樣才能把公司穩定下來,成了他目前最重要的目標。
但是,該來的還是要來,在楚凌失蹤后一個月,終於,他要正式接受遺產了。
他坐在大廳中間,身邊是團團圍繞的親戚,自從父親和江洛生活在一起之後,他就從來沒有在家裏見過這麼多的親戚,偶爾的,他也會出去和他們見面,但是,所有的人,都把這個家門視為污穢之地,不肯踏進半步,連每年他去給爺爺奶奶送生活費的時候,都會先遭受一番老人聲淚俱下的哭訴,兒子如何不孝又丟人現眼,傷風敗俗。
可是,今天,幾乎全都來齊了,姑姑,姑父,兩位伯伯,舅舅舅媽,阿姨和姨夫……都很莊嚴的樣子坐着不動,本來,是沒有母親家裏的親戚什麼事的,但是舅舅一臉要維護沒了母親的外甥孤兒,維持正義的模樣,堅持要來,說是怕他的權益被侵犯了。
他的目光環視了一下四周,沒有看見江洛和安晴,安晴要畢業了,歷史系的工作不好找,楚凌早就給他安排好進公司,連合同都簽了,江洛自從楚凌出事就再也沒有在公司出現過,甚至連在家裏,都很少碰上,安華自己有那麼多事情要忙,哪裏還顧得上他們。
可是,今天這個日子,不叫他們不太好吧?
“可以開始了嗎?楚先生?”海天律師事務所的主任雷天宇禮貌地問,身為這家明星級律師事務所的主任,像這樣的事本該不用親自出馬的,可是他和揚風集團已經是合作多年的關係了,所以居然能在這種場合看見他。
“等一下。”安華對保姆說,“張姨,去叫他們來。”
“不用了吧?”他的舅舅先開口反對,“叫他們幹什麼?忘了舅舅對你說的話嗎?”
從父親的公司初具規模,舅舅就開始熱心地關心他,在小的時候掰着他的手教他:有了後娘就有后爹,何況這個後娘還是個男的,還有自己的兒子。後來更是隨時隨地地提醒他,集團是楚家的,是你父親一手建立的心血,不要到頭來被不相干的人得到好處。
安華面色陰沉地點點頭:“舅舅你放心,我都記得,我有分寸。”
舅舅滿意地點點頭,一邊的阿姨似乎要說什麼,被姨夫給拉住了。
過了一會兒,大廳的門開了,一身黑色西裝的江洛和安晴出現在門口,江洛蒼白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只是本來一直很溫柔的笑容再也沒有了,安晴還是帶着他的黑框眼鏡,默默地跟在父親身邊,低着頭,獃獃的,怯怯的樣子。
他們一進來,大廳里頓時鴉雀無聲,然後聽見安華的二姑‘呸’地一聲吐了口口水在地毯上。
江洛肯定是聽見了,但是他什麼表情也沒有,只是靜靜地坐在最角落的椅子上,安晴坐在一邊,和父親一樣,低着頭,什麼也不說。
雷天宇輕咳了一聲:“人都到齊的話,我就開始了。”
其實是很簡單的,楚凌沒有留下遺囑,他大概也想不到自己能在這麼突然的情況下去世吧?加上他的合法配偶早已經去世,除了父母的那一份之外,全都是兒子的。
可是,兒子的概念,有些不清楚了。
安晴只是跟他姓,並沒有在戶口本上入他的籍,也沒有確立收養關係,父親一欄,填的還是江洛,也就是說,他在法律上根本沒有繼承權。
而江洛,和他一起生活了超過二十年的江洛,則更不存在什麼事實婚姻關係,他在法律上,是一個和楚凌完全無關的人。
那麼,所有的一切,都是安華的了。
聽雷天宇宣佈完之後,除了江珞和安晴還是一動不動,幾乎所有的人都舒了一口氣,舅舅用很大的聲音說:“就是啊!又沒有結婚,還賴在這裏,想發財也不是這樣發的。”
“就知道弟弟雖然一時糊塗,大事上還是明白的。”大伯也抽出一根煙點了起來,“沒有最後也上了什麼狐狸精的當,哎,我這個弟弟啊……”
阿姨一聽完就走了,姨夫臨走時還小聲地說:“何必呢。”
“作出這麼不要臉的事,到頭來還是什麼都拿不到,說得沒錯,何必呢。”安華的姑姑撇着嘴說,“都聽完了,還賴在這裏嗎?安華,這屋子也是你的了吧?留這些人在這裏,姑姑可不來往了。”
“小妹你就是會計較這些。”二伯作出威嚴的樣子,“這點小事!安華,你還是把什麼名下的存款什麼的把緊點,不要讓別人趁亂撈了好處去。”
“對啊!”舅舅恍然大悟的樣子,“安華!你父親的這些……該不會都是合名的吧?”
“這個……我不太清楚,要問雷律師了。”
雷天宇翻翻資料:“沒有,所有的房契,存款,股票,全都是用楚凌先生的名義,換句話說,江先生連一分錢的存款都沒有。”
大家頓時歡欣起來,好像是從天上平白掉下了什麼好事,當然,也有人表示懷疑:“真的嗎?精心策劃了這麼多年,什麼都沒撈到?嘖嘖嘖,該不會在別的什麼地方藏着吧?現在那些貪官不都是如此嗎?”
“對啊對啊,雷律師你可得查仔細點,別讓楚家的錢外流。”
“反正他是不能佔着房子。”
“還有保險箱什麼的。”
“或許錢在國外銀行里。”
在一片混亂的七嘴八舌中,安華仔細地看着江洛,他安靜地垂着頭坐在那裏,不動,不說話,對自己面對的這難堪的處境絲毫沒有要躲避或者反抗的意識。
或者,他已經麻木了?
雷天宇皺起了眉毛,如果嚴格按照法律辦事的話,那麼,江洛確實已經喪失了繼續呆下去的權利,可是,在剛剛逝去愛人的傷心中,難道還要讓他再一次經受打擊嗎?
這時候,安晴的手伸了過來,握住了父親的一隻手,兩隻同樣白皙秀美的手緊握在一起,彷彿這樣就可以互相依賴。
江洛木然地任自己的手被兒子握着,過了一會兒,他有了反應,把自己的另一隻手放在了兒子的手背上,緊緊地握了一下,然後,抬起頭來,對雷天宇說:“請說。”
“江,你的身份很尷尬。”雷天宇認真地說,“你們的關係,是不能被法律承認的,你和安晴,都沒有繼承權,這很棘手,如果你想要得回自己的那一份……”
在周圍的人鼓噪之前,江洛已經很平靜地說:“我放棄。”
“你放棄?”雷天宇也不理會那些人,緊追不捨地問,“是真的?你知不知道你放棄了什麼?就算你自己不在乎,安晴怎麼辦?”
看了一眼身邊的兒子,江洛眼睛裏流露出一絲憐愛,但還是堅決地說了一句:“我放棄。”
“那好吧……”雷天宇合上電腦,“你必須搬出這裏,越快越好,還有安晴。”
安華本來是帶着報復的快意看着他們的,長久以來的憤怒和積怨終於有了一個出口,可以發泄出來了,本來,他想着自己可以指着江洛的臉,痛快地罵出一千句一萬句的,可是,不知為什麼,在江洛進門的一霎那,他只感到無盡的悲哀。
把他和江洛聯繫在一起的那個人,已經沒有了啊……
悲傷和痛苦……都是一樣的,為什麼他還要去傷害他呢?
他默默地看着他們,直到看見了安晴的那隻手,怒火重新高漲起來,你還可以握住你父親的手,就算你們什麼都沒了,還有這世界上血緣相系的親人,還有彼此啊!可是我呢?我什麼都沒了!得到公司又有什麼用!我的父親死了啊!
被你霸佔了二十多年的,我的父親,死了啊!
再也不屬於你,再也不屬於我……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冷冷地說:“沒錯,你們馬上搬出去,一天之內把該拿的東西拿走。”
江洛沒有看他,從西服內袋裏掏出自己的皮夾,黑色的,已經用的很舊了,但是因為是楚凌很早之前從泰國回來時給他買的,所以還一直在用。
皮夾里好幾張的金卡讓他們看花了眼,不禁嘖嘖出聲,有錢人就是不一樣。
江洛仔細地從裏面掏出身份證,還有一張發黃的照片,小心翼翼地裝進口袋裏,然後把皮夾合上,遞給了雷天宇。
一直跟着他的安晴,也慌忙地掏着自己的口袋,他的皮夾是那種便宜的牛仔布的,洗得發白,裏面除了幾張面額不大於五十的紙幣,別的什麼都沒有,他笨手笨腳地掏出身份證,把皮夾也放在了雷天宇手裏。
江洛回過身,像是對安華,又像是對所有人,低聲地,禮貌地,說了一句:“那麼,我們這就告辭了。”
“我送你吧。”雷天宇對助手點了點頭,也站了起來,“楚先生,剩下的手續我們會為你辦妥,簽字的時間會另外通知你,屆時在事務所恭候大駕。”
安華的怒氣在逐漸消失,他有些同情地看着安晴的身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出了這個門,他就什麼都不是了,所有以前享受到的一切,對於他來說,以後只能是美好回憶,絕不會再成為現實,沒了楚凌的庇護,他還能怎麼辦?
一陣衝動安華張口叫住他:“安晴。”
安晴猶豫地看了江洛一眼,才轉過身來,低聲地問:“有事嗎?”
“你可以繼續住下來。”安華聽見周圍的親戚一片嘩然,但是還是繼續說下去,“你大學還沒有畢業,如果你真想搬出去,就等到工作以後吧。”
安晴低下頭,不知是不是安華的錯覺,他竟然淺淺地笑了,然後,他再次緊握了一下江洛的手,抬起頭來說:“謝謝你,楚先生,可是,大學四年,並不是義務教育,就算是我的父親,也沒有必要支付我在這段時間裏的費用,何況……我們並沒有關係。”
安華吃驚得說不出話來,這是那個畏畏縮縮,說話結巴的安晴嗎?為什麼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今天竟然有一種陌生的感覺,好像第一次認識這個人。
安晴說完了之後,順手把臉上的眼鏡摘了下來,輕輕地放在了桌子上,露出一張俊美得令人吃驚的臉,一雙黑寶石一般明亮的眼睛,淡淡地掃安華一眼,帶着微微的蔑視和不屑,狠狠地戳進了他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