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儘管身負重傷,埃柯里還是堅持着和幾個家族元老討論到凌晨,所有的行動都部署好之後,才拖着搖搖欲墜的身體回到卧室。
房間裏沒有開燈,托尼就這麼大大咧咧地躺在地上,手臂枕着頭,也不知道是醒着還是睡了,埃柯里無聲地笑了笑,拿過床毛毯走過去,想要蓋在他身上。
剛來得及把毯子抖開,托尼猛地坐了起來,他的手腕被對方的大手牢牢抓住,擰得生疼,黑暗中,兩雙眼睛對視着,呼吸相聞。
“不要你假惺的好心!”托尼的眼裏冒着火,手裏的力氣又加了幾分,“混蛋給我滾遠點!我賣給你的只是我的命!”
“我知道。”忍着手腕都要被擰斷的痛苦,埃柯里鎮定地說,“我不想我的貼身保鏢感冒,畢竟我們將來是要二十四小時在一起的。”
這樣暖昧的話對懵懂的小野馬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他漂亮的濃眉擰了起來,怒火朝天地問:“該死的,剛才你還說我不適合當你的保鏢,我倒真想知道你把我當什麼?!”
“托尼,不要侮辱你自己,我從來沒有把任何人當作狗或者其它的什麼動物,我只是從你的……你的身手來分析,請把我的手放開。毯子歸你。”
不忿地哼了一聲,托尼連毯子帶他的手一起揮開:“他媽的不需要!”
“托尼,你太容易激動了。”埃柯里淡淡地說,“當保鏢並不是當殺手,我需要的是一個冷靜理智,在任何突發情況下都能作出正確判斷的貼身保鏢,這樣我才能放心地把我的命交給他,我不需要一個隨時都會撇下我出去跟人拚命的保鏢,情緒化不僅僅會害了你,也會害了我。”
說完,他繼續把手裏的毯子披在托尼的肩上,滿意地看着他因為思索而沒有抗拒自己的這一動作,聲音放低了下來:“我可以給你學習的機會,但是托尼,你要答應我,不再這麼衝動,要聽從命令,可以嗎?”
小野馬抬起頭,亮亮的眼睛在黑暗的房間裏也明如星子,冷笑了一聲:“那有什麼問題!”
“我非常高興你能有這樣的認同,晚安。”
埃柯里向自己的床走去,漫不經心地說:“既然你已經是我的貼身保鏢了,那麼托尼,你可以上床來睡在我身邊。”
正在努力和毯子糾纏的托尼根本沒聽出他話里的深意,嘀咕着拒絕:“滾!誰希罕!小心我一腳踢你下去。”
埃柯里嘆了一口氣,沒有勉強他,內心深處閃過一絲焦躁:到底什麼時候,這匹驕悍的小野馬才會明白一切呢?
帶着這樣的心情他輾轉了好大一會兒才睡着,年輕教父沒有想到,那一天來得是如此的快,連他,都來不及反應。
***
“穿這麼正式,是要去參加婚禮嗎?”托尼冷眼看着埃柯里在僕人的幫助下穿起黑色的燕尾服,還象模象樣地掛上一條藍寶石饢嵌的錶鏈,嫌惡地皺起眉毛問。
“是的,堂·考格里亞的小女兒今天出嫁,幾乎全西西里的未婚男人的心都會在今天碎掉。”埃柯里滿意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已,雖然臉色還是有點蒼白,但是精神和儀態都無可挑剔。“作為家族的首領,我必須在這樣的場合中露面。”
托尼聳聳肩:“讓別人看着你活蹦亂跳?該死的,我相信在場的人有一半都想你死。”
“你可真低估了他們的仇恨。”埃柯里優雅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領結,“我本來以為除了新郎之外的所有男人都盼望着我死呢……不過這就是社交,他們都盼着我死,卻在我出現的時候不得不恭敬地過來握手,稱呼我堂·莫拉里納。”
“真他媽的臟!”托尼往地上啐了一口。
“托尼,你也該去換衣服了。”埃柯里溫和地提醒他,“另外,你在婚禮現場可別這麼做。”
托尼繃緊了一張臉,不甘心地走開了,自從他成為埃柯里的貼身保鏢,被允許可以出外活動以來,他就像是匹剛出廄的小馬,對什麼都新鮮,唯一束縛他的,也許就是那身保鏢制服的黑色西服。
他的身體高挑精悍,沒有多餘的肌肉,肩寬腰細腿長,一張漂亮裏帶着幾分野性的俊臉,配上西裝看起來是說不出的帥氣,埃柯里初次看見他這身裝束的時候,禁不住雙眼發亮,發了幾秒鐘的呆,引得小野馬險些變成小獅子,咆哮着揚言要揍得他腦袋開花。
但托尼本人是不喜歡這麼束手束腳的衣服,尤其被裏諾再三要求襯衫要扣扣子,領帶要拉到脖子下面之後,用他的話來說:“不用等該死的什麼殺手,脖子上這根繩子就夠勒死我了。”
今天也是一樣,他磨磨蹭蹭地換下衣服,已經到了出發時間,埃柯里坐進車裏一會兒了,才看見他從廚房出口跑了出來,黑西裝,白襯衫,黑領帶,明明都是一樣的裝扮,卻帥得讓埃柯里有一分鐘的窒息,目不轉睛地盯着他。
“開車吧。”他等托尼坐進身邊之後,玩笑地說,“我不該帶你去的,托尼,你完全搶掉了新郎的風頭,也許新娘會約你私奔呢,意大利的女孩都很熱情。”
托尼斜了他一眼:“只對你們這些意大利男人吧,或者還有美國人,嘖!“
埃柯里身邊的人臉色都有些不自然,只有年輕教父還是用那一貫的包容微笑漫不經心地說:“美國人嗎?那是我們的朋友呢,我有幾個在布魯克林的好親戚。”
在托尼習慣性的一句:“狗屎!”中,車子發動了,離開莫拉里納家的莊園,向著熱鬧的婚禮而去。
***
意大利的婚禮總是熱鬧的親切的,男女老少在美麗的花園裏說笑着,孩子們在身邊跳着舞,追逐嬉戲,無論背後有多大的仇恨,這一刻臉上的笑容都是完美無暇的。
“埃柯里,我親愛的小夥子!”胖子亞爾迪毫不吝嗇自己的力氣給他來了一個親熱的擁抱,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膀,神態慈祥得就.像對方是自己的私生子,“看到你安然無恙真是太高興了,我就說我們的小夥子不會有事,那些壞人……西西里人裏頭也是有敗類的,我就知道!讓他們下地獄去吧!這麼對待一個孩子……要來點酒嗎?堂·考格里亞家的酒窖今天全部開放!哈哈哈!”
埃柯里掛着微笑,不動聲色地點頭:“謝謝,我一直期望着品嘗堂·考格里亞家的珍藏好酒,現在看來正是時候。”
胖子亞爾迪臉上的肥肉亂顫,笑得連眼睛都看不見了:“一個雙關語的小笑話!哈哈,我知道,孩子,你從前和他小女兒有過短暫的一段……嘿,對男人來說,婚姻不算什麼,愛情才是生命的意義!”
“這酒真不錯。”埃柯里不答他的問題,巧妙地轉開身子,從侍者的托盤裏拿起一杯金黃色的香擯,“也許我該去約束一下我的手下,別讓他們喝得太多。”
“說到這個,我注意到你的小夥子們里有一張陌生的面孔。”亞爾迪狡猾地眨着眼睛,“要小心!我的孩子!要小心!聽老亞爾迪叔叔的話吧!不是西西里人就不能相信!”
埃柯里聳聳肩,沒有回答他,他的目光停留在遠處的托尼身上,長着一張異國漂亮面孔的他現在正硬地站在園子一角,被幾個新娘家的表姐妹唧唧喳喳地包圍着,平時的粗野蠻橫現在都不見了,四處游戈的目光竟然有一絲求援的尷尬。
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一個真心的笑容,剛要舉步走過去給托尼解圍,忽然感到似乎在人群中有相當不友好的視線投射在他身上,年輕教父繼續維持笑容不變,用目光掃視了一圈,果然,有幾個穿着禮服的男人,都是他很熟悉的面容,一邊談笑着一邊毫不掩飾地對他露出絕對不愉快的眼神。
收回了邁開的腳步,埃柯里只是對里諾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去援助托尼,自己依舊周旋在賓客中,談笑風生,即使面對自已的強敵和生死對頭,照樣彬彬有禮地寒喧着,完全是無暇可擊的社交風度。
他走到花園裏的長桌前拿盤子的時候,里諾帶着托尼匆匆地走了過來,裝作要為他服務的樣子,低聲說:“教父,我有一點擔心。”
“是嗎?”埃柯里笑着把盤子遞給一邊的托尼,“請給我拿點摩卡蛋糕,謝謝……有什麼不對嗎?”
“那些人……”里諾用下巴指着剛才聚集在一起的年輕男子們,語調壓得很低地說,“似乎對您有很大的敵意。”
“是嗎?其中包括新郎,在這個如此美妙的日子裏,他竟然表現得這樣兇惡,我真替他的妻子難過。”埃柯里接過托尼臭着臉給他拿了滿滿一堆小蛋糕的盤子,“謝謝,托尼,你真是體貼人,知道我餓壞了。”
“新郎這麼做讓我很奇怪,其餘的人……我想卡西奧一定能列出一長串單子來表示我們之間的過節到底有多深,比如,堂·菲爾馬的外甥,堂·特里希奧的兒子,尤其是最近,很多人都在說,您上次的遇襲是特里西奧家族所為——”
埃柯里咽下一塊小蛋糕,平淡地糾正他:“原因很多,最大的原因,是因為我活着,他們在參加婚禮的時候一定想着在我的葬禮上穿什麼衣服呢。”
他的笑容變得陰沉起來:“我也很想考慮一下這件事,尤其是蠍子布爾馬,他害我損失了好幾個人……東街的事情也一定是他策劃的,我整整一個倉庫的走私煙酒……很好,在他的葬禮上穿白色西服是個不錯的主意。”
“要行動嗎,教父?”里諾低聲問。
“現在不……婚禮上太顯眼……”埃柯里搖了搖頭,“可憐的新郎,今天可是他的大日子。”
里諾做了個怪臉:“可他看起來並不在乎……我總覺得他恨不能衝過來打一架呢,如果他手裏有槍,是會毫不猶豫對着我們掃射的,我看得出來,雖然不明白為什麼。”
一口喝乾杯中的香檳,埃柯里笑得不懷好意:“我能理解他,畢竟在自已的婚禮上遇見妻子的前男友,總是件不怎麼令人偷快的事情。”
里諾啞然,埃柯里無辜地聳聳肩:“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她路過美國,而我正在布魯克林區,百老匯的夜晚真的很迷人……卡西奧曾經勸我不要來,這是我的錯,現在看來整個意大利都知道這件事了。”
在前宅通向花園的入口處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其中以一個少女的輕脆笑聲最為悅耳動聽,埃柯里最初以為是新娘出來了,漫不經心地掛上笑容轉過身去。
一個黑髮黑眼的標準意大利少女着粉紅色長裙,像青春女神一樣出現在陽光下,臉上閃耀着燦爛美麗的笑容,皮膚如最上等的橄欖油一般瀾澤光滑,嬌嫩的雙頰把盛開的玫瑰比得黯然失色,她笑着,像個女王,昂着小小的下巴,傲視着自從她一出現就蜂擁而來的男臣民們。
“那是誰?”埃柯里饒有興趣地看着遠處的她,里諾搖頭表示不知道,托尼用手背粗魯地擦擦嘴,低聲詛咒:“女人,都他媽的是魔鬼。”
“托尼,遲早有一天,你會為你這麼輕視女性的態度付出代價的。”埃柯里目不轉睛地看着被人群包圍的少女,一半是欣賞一半是探索:“看,特里西奧家的少爺去了,是他的未婚妻?可憐的,我能想像出來他以後花在對付我身上的時間一定會少的,把這麼美的未婚妻展現在大家面前……不不不,不是這樣的態度,不應該是親在額頭上……那麼她是誰?”
“你在這裏狗屁地羅嗦,不如直接去問個清楚!”
“托尼,女人永遠會把目光投向遠離她的男人,而不會長久地注視自己裙子下面的臣服者,要想讓她看清楚,唯一的辦法就是不要走過去。”埃柯里忽然拍了自己的額頭一下,“我不該對你說這些的。里諾,你把這孩子帶走吧,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了。”
托尼嫌惡地瞪着他:“這時候不要求我他媽的二十四小時跟在你身邊了嗎,教父?還是你為了泡妞,連命都不要了?”
臉上還在微笑,手裏已經不容置疑地把他的身體推開,埃柯里輕聲說:“相信我,我知道我在做什麼……保鏢也不一定隨時跟在我身邊,我但願里諾的直覺沒錯,可是還是要查看過才放心。”
以一個長輩應有的熱心裏夾一點自負的口吻說:“埃柯里,我的孩子,你就是太忙於家族的事業了,年輕人,也要出來參加一下社交才行,那位小姐是堂·特里西奧的小女兒,剛從美國回來,這是她初次出現在公開場合……”
特里西奧的女兒啊……埃柯里苦笑了起來,雖然說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但是從目前的狀態來看,這種敵對狀態很難化解吧?
“需要我介紹你們認識嗎?”年長男人繼續保持着自已的熱心,同時在眼鏡後面狡猾地眨着眼睛,“她父親不在,這倒有點困擾,因為她哥哥……看她看得很緊的樣子。”
“如果能認識美麗的西西里公主,當然是我的榮幸。”埃柯里笑着說,“可我終究是個凡人,我怕被太陽灼傷雙眼。”
他又禮節性地寒喧了幾句,然後轉身離開,繼續在賓客中周旋着,就在他靠近飲料台準備拿杯蘇打水潤潤嗓子的時候,在一群愛幕者簇擁下歡笑着向不遠處的長桌走去的美麗女孩,忽然一個急轉身,忽閃着長睫毛,微微噘起嬌嫩的雙唇,用年輕女孩子特有的,那種明知道不會被拒絕的輕鬆語調要求他:“天氣真熱!您給我倒杯礦泉水好嗎?”
如果目光有形,周圍年輕男子嫉妒兇狠的目光早已經把埃柯里碎屍萬段,而面前美麗的西西里女孩還仰着小巧的頭碩,以相當可愛的不耐煩姿勢用鞋跟輕輕敲擊着地面,肆無忌憚地抬頭看着他.
“這是我的榮幸。”埃柯里迎着年輕姑娘火辣辣的目光,鎮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轉回身,去為她倒一杯礦泉水。
真是奇怪,他以為自己這一輩子已經不會再為女人動心了。
他把盛着水的玻璃杯遞過來,很謹慎地保持了一段距離,可是年輕女孩根本沒有顧及他的感受,秀氣的小手直接覆蓋在他手上,兩人就這樣同時握着一個杯子,四目相對。
“我是雷奧娜,堂·特里西奧的女兒。”她傲慢地說,眼睛裏閃過一絲調皮的笑容,彷彿吃定面前的男人不可能對這個名字無動於衷。
“非常高興認識您。”埃柯里微微地彎了彎腰,“埃柯里,埃柯里·堂·莫拉里納。”
他一直用鎮定的,甚至可以說是淡漠的神情面對着這個美得連大理石雕像都會心動的年輕姑娘,終於讓對方驕傲如公主的眼神起了一點變化,開始認真而好奇地打量這個體面的男子。
“您的水?我相信您十分需要.“埃柯里溫和地說,堅定地放開了手,那一瞬間雷奧娜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彷彿要抓住他的手臂。
“雷奧娜!”一個焦躁而帶着幾分怒氣的年輕男人的聲音從人群後面傳來,“我告訴過你不要亂跑,尤其不要跟陌生人說話!”
隨着話音出現的是一個身材不高衣冠楚楚的男子,緊抿雙唇,金絲眼鏡掩飾後面的目光有着西西里男人特有的警覺與兇悍,他飛快地抓住妹妹的肩頭,很不耐煩地說:“克拉拉嬸嬸在等你,親愛的。”
“啊,那有什麼要緊。”年輕的女孩不在乎地說,“我情願呆在這裏,在陽光底下。”她向埃柯里送上一個若有若無的微笑,“我剛認識這位……這位……您叫什麼來着?”
面對她一半天真一半挑戰的笑容,即使是黑手黨的年輕教父也不得不再次通名報姓:“埃柯里,埃柯里·堂·莫拉里納。”
“好了,雷奧娜。”特里西奧家的少爺連正眼都不看一眼面前的男子,加重了語氣說,“婚禮就要開始了,你是伴娘,這很重要,說到陽光,以後你會有六十年都在意大利的陽光下生活,所以現在,我們得走了。”
說完他似乎才注意到埃柯里的存在,冷笑着點點頭:“非常抱歉打斷你們的談話,埃柯里,希望你能有一個愉快的下午。”
埃柯里報以淡然的微笑,看着雷奧娜把手挽上哥哥的手臂轉身離去,走出幾步,彷彿是不經意的,半側過頭來,陽光斜斜地撒在她的褐色捲髮上,襯得臉兒嬌嫩無比,她看着埃柯里,笑了,那是一種年輕女孩子看見獵物時特有的,預示勝利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