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他前一次進來,是在夏雲同意以她抵償夏家宅邸的時候。當時他多意氣風發,認為自己終於幫爹討回公道——但現在,他忍不住要想,自己堅持要報復的舉動,會不會是個徹頭徹尾的錯?
以前認定絕對無誤的事,因為夏雲那一擋,讓他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
他不禁要問——曹夏兩家的恩怨,真有必要延續十幾二十年,最後還賠上夏雲一條命?
「爹,您還記得清明那日,遠遠跪在您墓前的那個姑娘?她就是夏雲。孩兒這十幾年來,一直惦記着您的囑咐,蠶食鯨吞夏家無數家業,最後甚至連夏紳的女兒,也被孩兒硬搶進門來。孩兒對她做了很多事,說了很多難聽的話,但是她從來沒說過孩兒一句不是。」
對他,她只有一句「好」。縱使他的要求讓她再難堪,她依舊勉為其難辦到。有仇報仇,他一直覺得是她夏家虧欠他的,可是為什麼,在她猛地撲進他懷裏,擋下那一刺后,他感覺到的不是報了仇的快樂,而是心痛、是悔不當初?
夏紳有錯,他很確定,確實是夏家辜負他們曹家在先。但現在他開始在想,那跟她有什麼關係?除了夏紳是她爹之外,她做錯了什麼?
沒有。
她半點錯也沒有。
曹震起身將香束插在銅爐里,旋即跪回原位。
「還有計家的事。爹,孩兒以前一直認為,只要能興盛咱們曹家家業,不管做出什麼樣的權宜之計,都是理所當然。但仔細一想,孩兒這種做法,跟當年夏紳背叛咱們家,又有何不同?」
剛才,他依着夏雲的要求,放走了計倫。
並不是對計倫無怨,而是他從夏雲身上學到了一點——冤家宜解不宜結。
何況,他絕非無錯。
當初他若不貪着計老爺的幫忙,坦然拒絕親事,今天計倫也不會尋上門來,要他給個交代。
真正無辜的人是夏雲,她卻能做到毫無怨尤,包括他對她的傷害,她不但全部包容,還拼了命保護他,並且告訴他,她喜歡他。
曹震啊曹震,你真的是輸了。他閉上眼睛流淚。
他從懷裏掏出她綉給他的香囊,輕輕放在供桌上。
「爹,您瞧瞧這綉,多精緻,這萱草簡直就像從泥地上拔起栽進去的一樣,您就曉得夏雲這姑娘多慧心巧手——爹,聽了孩兒這番話,您一定知道孩兒想說什麼。夏雲是孩兒想要廝守一生的人。其實孩兒老早就明白,孩兒喜歡夏雲,可是孩兒就是倔,非得要等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孩兒才肯承認……」
案上,被裊裊香煙熏黑的牌位高高俯視,他深吸口氣,虔誠一拜。
「所以,孩兒在這兒跟您請託,您別帶走她好嗎?」
牌位無話,默默注視他跪在跟前的曹震,一刻鐘接着一刻鐘,一個時辰又過了一個時辰,直到日正當中,柯總管來尋,他依舊跪在原地不動。
「少爺,您這是何苦?」柯總管過來攙着。「瞧您臉色白的!您到底在這兒跪了多久啊?」
「夏雲醒了?」他抬眼問。
柯總管搖頭。
「那我繼續跪着。」他推開柯總管的手,擺明夏雲要是不醒,他也不會起來。
他只能用這種方式陪着她,也是想讓爹在天之靈,明白他的決心。
「不然,至少也吃點東西——」
「我不餓。」他輕輕說。他是真的不餓,現在他身上,除了一顆心還跳着,其它全無感覺。
柯總管搖頭嘆着,莫可奈何,只好請來夏母,希望自家少爺看在夏夫人面子上,多少吃一點東西。
踏出祠堂時,柯總管望着青天祈求——老天吶,求求您保佑夏小姐,那麼好的一個姑娘,您可千萬不能讓她有事啊!
【第十章】
或許是曹震心意感動了上天,也或許是夏雲對人世的眷戀猶深,在喂服了無數珍貴補藥后,總算把她從鬼門關前救了回來。
打從她昏迷那日,曹震喚人搬來軟榻,白日依舊在祠堂跪着,入夜便回到房裏,躺在軟榻上半睡半醒地陪她,喂她喝葯。
點點滴滴,暫住在曹府的夏母全看在眼裏。她總也是嘆,若當年夫婿把持住自己,繼續和曹家交好,現今的曹震跟夏雲,不也是一段佳話?
只能怪天意弄人。
不過四天,健壯的他一下瘦了一大圈。當然,躺在床上的人兒也是。本就不大的巴掌臉,更是瘦削了。曹震看着看着,每每都要擔心,她會不會就這樣躺着躺着,人就從被窩裏頭消失不見了?
她醒來那晚,曹震正躺在軟榻上,一直握着她的手不放。
他知道她身子火力不旺,怕冷,尤其兩隻手,更是冷得讓人心驚。每到夜裏,他總要焐暖了她的手,才會安心睡下。
也因為這樣,當她的手輕輕一抽,他立刻醒來。
「雲兒?」他睜着通紅的雙眼細看,只見她長睫微顫,似有醒來的跡象。
「來人!」他轉頭大喊。「蟠桃,快去請夏夫人過來,雲兒醒了!」
睡在邊間的蟠桃聽見,也顧不得穿鞋,一骨碌從床上跳下,趕着去報喜訊。
沒一會兒,大伙兒全擠在曹震房間。
「雲兒,是娘,你要是聽見就動一動手指,或眨個眼睛……」夏母緊握着女兒的手,雙眼濕紅地喚着。
夏雲其實醒了,只是胸口疼到不行,四肢就像被一塊大石壓住,擠不出半點力氣回應。
勉強到極點,只能化做眼淚。她好開心聽見娘的聲音,也知道定是曹震找娘過來的。她好想娘,好想快點睜眼看一看娘的臉。
「你真的醒了——啊!」夏母回頭拉來曹震。「快跟她說說話,讓她安心。」
「雲兒……」曹震張開嘴巴,千言萬語,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一聽見他的聲音,兩滴淚又從她眼角滾落。
他還好嗎?
曹震俯下身輕擦去她的眼淚。
「別哭……」他嘴上這麼說,自己的眼淚卻掉個不停。
瞧見這一幕,夏母悄悄起身,招了招手,要大伙兒全部退下。
「謝天謝地,老天爺待我不薄,總算沒把你招了回去。」他執起她的手吻着。
她眼睛雖然張不開,但指尖猶能感覺到濕意。
她一下明了,那是他的眼淚。
別哭——揣着想幫他揩淚的意念,她指尖輕輕一顫。
他捧着她手揉擦自己的臉,兩人心意相通,雖然她說不出口,但他全都知道。
「我是喜極而泣……你不知道,你昏過去這幾天,我每天晚上不斷作着惡夢,全是你撲到我面前幫我挨下那一刀的畫面,在夢裏你流了好多血,像永遠都止不住一樣……」
他呢呢喃喃地,把積累了四天的心焦與恐懼,還有愛意,一口氣說了出來。他要彌補沒適時表露心意的過錯,不管夏雲能聽進多少,至少在她還沒昏過去之前,他要她知道,他喜歡她,他要娶她為妻。
「對不起,我太執着要報仇,才讓你吃了那麼多苦頭。打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就認為我們倆會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事實證明也是如此。只是我被仇恨蒙了心眼,越是覺得我們適合,就越想找你麻煩、惹你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