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台北天母sonata美式餐廳
十一點四十分,一名身穿白襯衫、鐵灰色牛仔褲的年輕男子推門走進sonata(奏鳴曲),正在吧枱忙碌的服務生瞥見,立刻抬頭微笑。
「午安,韓先生。」
「一樣,漢堡跟鮮奶茶一份。」韓原哲向服務生吩咐。由於sonata員工在自家餐廳用餐,皆可享受月底結帳特權,他走到吧枱翻開桌上登記本,簽上自己的名字。
「對了,韓先生——」服務生揭開口罩一角說著悄悄話。「有一個小女生來找你,我剛本來要打電話上去,可是她說她跟你約十二點……」
「對。」韓原哲皺了下眉。正想跟他交代,沒想到她還比他更早到。「她什麼時候到的?」
「十一點二十就到了,我已經請她坐在您的老位子上。」服務生將餐點放在木製托盤上。
服務生口裏說的老位子,正是轉角一張兒童樂園的模型海報底下。sonata的本業是模型作坊,想當然附設的餐廳,裏頭也掛滿了一幅幅精美的模型海報。韓原哲端着托盤走至轉角,像是聽見他的腳步聲,一名穿着水色洋裝,長發及腰的女孩突然轉過身來。
市松娃娃?一見米藍,韓原哲立刻聯想起日本常見的和服人偶。米藍天生膚白,巴掌大的小臉配上厚重劉海,一雙有若小鹿般的黑眼睛水汪汪,還有那緊抿的嫣紅小嘴,看起來實在很沒有真實感。
「你就是米藍?」韓原哲一屁股坐在深紅色的塑膠皮椅上。昨晚韓母硬逼韓原哲面試米藍時,曾大概提過她年紀,年次——可是眼前女孩,怎麼看都像沒超過十六歲。
「對……我就是……米藍。」她結結巴巴。昨晚接到能面試的電話后,米藍既興奮又緊張。她很明白自己容易緊張的個性,所以特別提早抵達,本以為這樣就能表現得更正常一點。
「吃過中餐了嗎?」韓原哲打開托盤上的漢堡紙袋,一陣起士與肉香撲鼻而來。「我們餐廳做的漢堡相當好吃,幫你叫一份?」
「不用。」拒絕後,米藍突然感覺自己不太禮貌,忙又開口解釋:「不是不喜歡這裏的漢堡,是我、我現在很緊張,我怕我一吃,然後……」
從她語無倫次的解釋,就知道她不擅與陌生人接觸,韓原哲藏在眼鏡下的眼眸不帶情緒地注視她無措比劃的小手。因為工作,韓原哲時常得和一些不擅言詞,但才華洋溢的專業人士接觸,幾年下來,他已經很知道該用何種姿態與對方相處。
他在方桌上輕敲兩下,米藍倏地抬起頭來。
「我現在不方便倒水,」他搖搖手裏的漢堡。「可以麻煩你幫我拿杯開水過來?」
米藍轉頭,欣然起身。
「你的水。」
說來也奇妙,不過倒杯開水,米藍出發前跟回座后表情已明顯有了差別。尤其當她看見韓原哲仰頭喝了半杯,她好像卸下心頭一塊大石似的,手指不再緊扭裙角。
「有帶履歷表嗎?」
米藍急急自隨身袋子裏抓出素描本,填好的履歷平平整整地夾在裏邊。
「放這。」韓原哲朝桌上空位一指。
觀看履歷,說來不過只是虛應故事,早在昨晚韓母已經口述過米藍各種基本資料,包括年紀、學歷,還有韓母所以特別幫忙關說的原因——韓原哲想起老媽拿出來展示的小精靈,據說正是眼前女孩的傑作。
若不是看在那幾尊小精靈實在做得精美小巧,不然以韓原哲個性,走後門關說的米藍,壓根兒沒有跟他面試的機會。
韓原哲生平最討厭的事情就三樣——一、女人;二、關說;三、無毅力。
而老媽口中好友的同學的小女兒米藍,恰恰好,完全符合這三惡。
韓原哲眼睛掃過上頭的姓名出生年月與地址,停在學歷上頭——米藍並沒隱藏她沒拿到大學文憑這件事。
「肄業……我想知道你當初休學的理由?」
米藍眨了眨眼睛,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回答,她還以為介紹人早把她的底細交代得一清二楚了。
「我用人第一原則是——不接受沒有毅力的員工。」他空出左手點點桌上履歷。「社會遠比學校殘酷,我不確定連學校生活都無法勝任的你,是不是有辦法如期交出我要你完成的作品。」
到這會兒米藍才明白,原來被通知過來這裏,還不代表她已經能夠進到sonata模型作坊工作,韓原哲仍有可能拒絕她。
米藍猛咽了咽口水,吐着大氣說話:「我……我會休學……那是因為……我做的東西……一直很不得老師……喜歡。」
這怎麼可能!老媽讚不絕口的作品,怎麼可能會差勁到得不到學校老師賞識?「我看過你送我母親的玩偶,我覺得還不錯。」
聽見韓原哲誇她做的娃娃「不錯」,米藍立刻綻出笑顏——那笑容之純之美,韓原哲發現自己心臟竟一下跳快了起來。
怎麼回事?韓原哲皺眉。自葉玫悔婚離開他那天,足足一整年,韓原哲沒再正眼瞧過任何女人,女人早已跟混亂、驕縱、毫無履約能力等等惡劣批評連在一塊,韓原哲壓根兒不認為還有女人可以擾亂他平靜的生活,但——事實擺在眼前,他心臟,的確因為米藍一笑,再起波瀾。
是太久沒跟女人接觸的關係?韓原哲刻意調開目光,不再與米藍四目相對,但就算這樣,他全身神經仍舊敏銳地感知着米藍的存在。
她不安地動了動身體,一臉像是要吐出什麼重大告白似的繃緊。「老師覺得我的作品,太孩子氣。」休學的理由,就連米藍最親的哥哥——米睿,她也沒跟他說過。
「我很喜歡迷你版的娃娃。」米藍沒有自信能不能把她心裏想說的話說個明白,但為了進她夢寐以求的模型作坊——「sonata」,她知道自己一定得盡全力解釋。
「但是老師希望我不要再發展那些,他要我做大的雕塑,他要我發揮我自己的想像力,他覺得我做的玩偶,不過是些騙小孩子錢的玩具。」她深吸一口氣,白嫩臉頰浮現兩抹氣憤的紅暈。「對於老師這個說法,我沒有辦法接受。」
在韓原哲面前坐這麼久,米藍還是頭一次用如此堅定的語氣說話。他瞟她一眼,彷彿可以看見她眼裏的質問——你可以了解嗎?你明白我的堅持嗎?
「我認同你。」韓原哲一笑。
對模型玩偶同樣深深着迷的他,怎麼可能不懂她的堅持。八年前,正是因為台灣沒一所藝術學校能夠滿足他對模型的狂熱,他才會不辭千里跑到日本多摩藝大求學。畢業后回國,他靠着自身創意與磨練得來的細膩手工,創辦了「sonata」模型作坊,從無人看好到四年後的年收入上千萬,其中有如奇迹般的轉變,正是來自於對模型的熱愛。
「我就知道……真不愧是sonata的老闆……」米藍好開心地捧胸微笑——她沒想到,哥哥不能理解的堅持,眼前這個男人,他竟然聽懂了!
望着她喜不自禁的臉龐,韓原哲感染到她的激動,幾乎要開口接受米藍進「sonata」。可下一瞬,一個念頭閃過,方到喉口的同意即刻被他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