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動作快點!拖拖拉拉地在干什麽?”玄正不耐煩地大吼,因為蕭榭提水的動作實在是慢得驚人。
其實這是很正常的,因為蕭榭的鞋子是特製的,專門用來鍛鍊腳力,表面上看來是普通的布鞋,穿在腳上卻像有千斤重。蕭榭第一次穿的時候,差點連腳都抬不起來。雖然每天服用牧天調製的葯膳增強體力,動作仍是慢得有如烏龜。
僧侶們對此自然是加倍看不順眼,怨言不斷。但是只要一有人找他的碴,馬上就會發生突髮狀況轉移對方的注意,例如說水燒開了,或是長輩召喚之類的。
就像現在,玄正正打算好好修理蕭榭的時候,忽然“哎喲”一聲,腹中劇痛如絞,疼得他忘了蕭榭的存在,捧著肚子直奔茅房。
蕭榭無奈地嘆了口氣,心情不知是沈重還是輕鬆。某個卑鄙好色的魔王雖然有千般不是,辦起正事倒是很盡心,而且還盡心得讓人吃不消。
每天夜裏,剛敲過一更,當僧侶們都熟睡後,他就會溜出僧房,騎上等在外面的銀狼,到銀狼谷里去接受嚴苛的鍛鍊。
牧天平常雖然總是笑容可掬,公事公辦起來卻是毫不憐香惜玉,冷酷得讓人無法想像。蕭榭每晚的第一項訓練,就是穿着沈重無比的鞋,沿着山脈的稜線來回跑一趟。若是嫌他跑得慢,牧天就會派銀狼在後面追他,蕭榭一旦被追上,銀狼就會一口咬在他肩上,然後蕭榭就得拖着鮮血淋漓的肩膀繼續跑完全程。當然等他跑完後,牧天就會治好他的傷。
接下來是練習呼吸吐納。做這種練習不用花體力,只要靜靜地坐着,照牧天教他的方法呼吸。聽起來很簡單,做起來可麻煩得緊。因為牧天會不時製造許多狀況來干擾他,讓他無法專心。比如說在他背後忽然發出一聲轟然巨響,或是讓泥人在他眼前跳舞或比劍,有時還作勢攻擊他。而在蕭榭身上,爬著一條懶洋洋的蛇,只要他呼吸的律動正確,蛇就會靜靜地睡覺;萬一不幸呼吸亂了,蛇馬上就會醒過來狠狠咬他一口。蕭榭事後總是認為這一課是最辛苦的。
練完了呼吸,接下來就是學拳法了。牧天教拳法的方式跟一般人也是大大不同,他可不會一招一式仔仔細細比劃給他看,而是直接叫他跟泥人對打。這簡直是要蕭榭的命,他手無縛雞之力,那些泥人又是力大無比,動作快如疾風驟雨,蕭榭連看都看不清楚,更何況對戰?每天都是從頭挨揍到尾,沒有半點反擊餘地。他雖然自小挨揍慣了,但是這些泥人的力道絕非幾個小和尚可比,每次總是把蕭榭打得七葷八素,生不如死,一心只盼練習快點結束。
然而,當牧天重新換上溫柔的笑臉,走出來宣佈當天的練習到此為止時,蕭榭又會由衷地希望繼續練習。
就像現在,正當他好不容易覺得好像看清了泥人的某些招式,正在欣喜時,牧天開口了:“好了,今天就到這裏,你先去洗個澡,然後就可以用膳了。”
蕭榭真的很怕聽到這話。他的確需要洗個澡,腹中也餓得很,但是他知道,等吃過飯後,被吃的就是他自己了。
帶著滿懷的無奈和恐懼,蕭榭走進了浴場。就像牧天其他的房間一樣,這浴場也是無比的富麗堂皇。青色的玉石砌成像小湖一樣大的浴池,總是將水面上漂浮的各式花瓣襯托得更加麗。每一根柱子上都懸著一盞薰香燈,緩緩地吐著幽香,配合恰到好處的水溫,不但能舒解蕭榭酸痛的身軀,更能讓他忘記所有的煩憂。
蕭榭靠在池邊,享受這片刻的放鬆。想到待會將要面臨的遭遇,更加不願起身。泡了許久,終於覺得有些悶,這才站起來,緩緩走向池心。走了幾步,發現水面上,除了他自己製造的波紋之外,還有另一道漣漪,從背後盪過來。這表示,有東西在他身後,不聲不響地下了水。
蕭榭猛然驚覺,正要回頭時,已被從背後緊緊抱住。
一個聲音在耳邊故作溫柔地說:“我還以為你在水裏睡著了呢。”
蕭榭驚魂甫定,又感覺到背後的人也是一絲不掛,不禁羞得滿臉通紅,拚命掙扎著:“你……你出去啦!我馬上就好了。”
牧天伸手將他摟得更緊,兩人之間幾乎全無縫隙,笑道:“何必這麽急?既然你這麽喜歡這浴池,就泡久一點吧。況且我也來陪你一起泡,不是更有情趣嗎?”
“情趣個頭……”蕭榭想開口反駁,但是話語馬上被襲上胸前的手指打斷,他驚喘一聲:“呃!”
牧天一手環住他的腰,另一手不住在他身上放肆著,愉悅地感覺到蕭榭在懷中不住地顫抖著。
如果這時蕭榭身上有條蛇,他一定會被咬得體無完膚,因為他的呼吸越來越紊亂,胸口的起伏也是一陣陣加劇。
不願承認自己這麽容易就被挑動,用力咬牙試圖保持清醒;但是這種方式只會讓他更清楚地感覺到,牧天的手放在脆弱的地方,加進了力量,富有規律地狎玩著;耳邊是他的唇舌,一會兒呵氣似地輕咬,一會兒又靈巧地舔舐;蕭榭身體深處的火焰不由自主地再度點燃,理智也一寸寸地溶解……
牧天伸手環住他,柔聲說:“哎呀,太激烈了嗎?真可憐,累成這樣。”說得好像自己跟這種情況完全無關的樣子。
他掬起池水,將自己的蕭榭的身體重新沖洗乾凈,便將蕭榭攔腰抱起,帶出了浴池,然後拿了一條大方巾將他裹住,自己披上一件袍子,將他抱進祠堂里。
祠堂中早已擺好了豐盛的菜肴,神智恍惚的蕭榭一聞到香氣,也立刻清醒了過來。
牧天此時就像個熱情的東道主,不住殷勤地為他布菜,還熱心地出言指正他吃東西的方法。
“哎呀呀,別喝得這麽猛啊。這道蓮子羹哪,應該要先端起來吸一口氣,好好享受它的香味,再輕輕啜一口,才能充分品嚐它的鮮味……”
蕭榭餓得快昏倒了,恨不得三口作二口將食物塞進肚子裏,哪有心情管這些繁文褥節?心裏嫌他煩人,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是轉念一想,自己身上只包了條方巾,要是吃得太猛,一不小心把方巾扯掉了,不就得白白讓這大色魔眼睛吃豆腐嗎?越想越不妥,只得耐住性子,細嚼慢咽地吃着,沒想到真的滋味大增,每一口都彷佛神仙美饌一般。
牧天顯然是覺得這樣埋頭吃飯有點無聊,又叫出兩名婢女來奏樂助興。一個吹笛,一個彈箏,曲調輕快活潑,讓人聽了連心情都飛揚起來。
蕭榭情不自禁地被樂曲深深吸引,卻又忍不住開始自我厭惡。半個月來,他從頭到腳都被牧天徹徹底底地玩了個夠,心中對牧天的憎惡早已沸騰到最高點;但是他卻怎麽也抗拒不了牧天精心安排的種種享受,美味的菜肴、種種別出心裁的消遣,連卧房裏那些千變萬化的壁畫,也總是讓他挪不開眼睛。他感覺到,自己好像已經開始漸漸墮落了。
不能再這樣下去。他一定要趕快學會該學的東西,去做他真正該做的事。要是稍有鬆懈,自己就會沈淪在這惡魔手裏。
吃飽喝足了之後,樂曲也正好終止。牧天為了幫助消化,又點了兩名泥人侍衛到平台上比試拳腳。蕭榭看兩個泥人身手矯健,打得如火如荼,再想到自己仍是天天挨打,毫無還手之力,忍不住氣往上沖,大聲說:“你教武功一點也不用心,到現在我還是什麽也沒學到。”
“是嗎?”牧天氣定神地說:“我倒覺得你學了很多呢。別的不說,你今天不是已經看清楚泥人的招式了嗎?”
“!”蕭榭一驚,沒想到他連這個都看得出來,但他還是不服氣地反駁:“看清楚有什麽用?那些招數我一招都不會!”
牧天搖頭:“一般人學武,得要從六七歲起就開始扎馬步,打下基礎,一套拳法每天不間斷地練習,練個七八年,才會稍微練出些成績。你起步已經晚了這麽多年,第一要緊的就是鍛練體力,培養反應能力和速度,不管別人用什麽招數來攻擊你,都能自然而然地抵擋,這才是正途。不然的話,如果要一招一式地學,你得練幾十年才能出師啊?”
他見蕭榭臉色陰沈,又補了一句:“你放心,我說半年教好你,就一定是半年。但是前提是你得信任我才行啊。”
要我信任你,可比要太陽打西邊出來還難啊。蕭榭心想。一面口中不自主地叼念著:“半年……到時候我皇兄早就沒命了。”
“誰說的?”牧天的語氣輕鬆得不可思議。
“他在隴山被抓了啊。照海說的。”
“那麽照海有沒有告訴你,幾天之後京里又來了消息,說抓到的其實是替身,你老哥老早就開溜了呢?”
“!”蕭榭心裏一震:“你說的可是真的?”
“光用說的你一定不信。明天你打掃照海禪房的時候,留意一下左邊書架第二層,從右邊數來第五本經書里,是不是夾著京城來的信。要是沒有,我就把這幾個泥人全吞下去。”
蕭榭在絕境之中,驟然聽到這個大好消息,心情激動無比,再加上剛吃過飯,覺得全身熱烘烘地,頭腦發脹,看到泥人已經比試完畢各自歸隊,便走出祠堂透透氣,牧天隨後跟了出來。
夏夜的涼風吹在身上,確實是心曠神怡,但是蕭榭完全平靜不下來。他現在熱血沸騰,恨不得立刻衝到哥哥身邊,越想越覺得半年的修業期限實在太長了。
望着分成二列,毫無動靜的泥人,腦中想起一事:“你也是用同樣的辦法教泥人功夫的嗎?”
“泥人根本沒有腦袋,怎麽教?我只要輕輕吹一口氣,他們自然就會變成我要的樣子。”
蕭榭大聲說:“那你也對我吹一口氣不就行了嗎?為什麽還要花這麽多時間?”
牧天搖搖頭,一副拿他沒辦法的表情:“你知道這『一口氣』裏帶有多強的妖力嗎?這些泥人根本撐不過三個月,時間一到就會碎掉,更何況你是血肉之軀?泥人壞了可以重捏,要是你爛成一堆肉醬,連我都救不了你。”
蕭榭冷笑:“你何不乾脆直說,要是這麽快解決,你就沒得玩了呢?”
牧天臉上的笑容並沒有消失,只是不知何故四周忽然冷了起來,好像夏天在一瞬間就結束了一樣:“你的意思是,我在故意拖延你的時間嗎?”
蕭榭忍不住心中一凜,幾乎要衝口說出:“不,我不是這意思。”但是驕傲的個性不允許他示弱,而且他對牧天的不滿也實在快到極限了,咬着牙冷冷地說:“牧天魔王的御意,又有誰能猜得着呢?我可不敢胡說呀。”
牧天緩緩地朝他走來,感覺就好像一大片的冷空氣朝他壓過來一樣,逼得他幾乎不能呼吸。牧天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說:“你說的沒錯。搞不好下一刻我就改了主意,施個咒把你拴在床上,從早疼愛到晚;或者是乾脆把你做成傀儡,完完全全任我擺佈,這些都是很有可能的。”
“……•”蕭榭倒抽一口冷氣,忍不住退後一步。
牧天伸出手,撫摸著蕭榭的臉頰:“我已經許下了諾言,蕭榭。的確我不一定會遵守,但我也可能偶爾講一下信用。只不過,要是你堅持不相信我的話,就等於給了我食言的理由。你可千萬要好自為之啊。”
蕭榭恐懼得全身發抖,但是心中也更加不快:“你有什麽好不滿的?我哪次不是乖乖任你擺佈?”
牧天又笑了起來,四周的氣溫開始回升:“沒錯,你的確是很乖。”湊上前去在蕭榭耳邊輕聲說:“而且表現越來越好了。不管是在地上(練武場)還是地下(卧室里)。”在蕭榭為這句話羞得面紅耳赤的同時,他的手再度伸進方巾里,開始揉搓蕭榭胸前的小點。
“嗯……”蕭榭忍不住輕呼出聲。
在身上肆虐的大手順勢一扯,拉下了蕭榭身上唯一的布料,另一隻手褪下自己的袍子,將少年纖細的身體壓倒在地上。
幾個時辰前還殺氣騰騰的練武場,現在卻瀰漫著淫靡的氣息。
第二天,蕭榭抓住機會偷偷溜進照海禪房裏,果然在牧天說的那本書里找到了蕭閔寫給照海的密函。內容是說隴山之役,官兵一時不慎,讓賊首蕭轅在部下的掩護下逃走,現在朝廷正加強追捕中;要照海好好看着蕭榭,絕不能讓他跟蕭轅聯絡云云。
確認了這個好消息,蕭榭精神大振,修練起來也更加起勁,完全不在乎任何辛苦,甚至還主動向牧天要求增加更多練習。而這些新的鍛鍊,居然在不久之後,就意外地展現了成果。
說來諷刺,這有一半要歸功於玄慧等人。由於玄敏失蹤造成的混亂,他們一直沒什麽機會欺負蕭榭,頓覺生活乏味黯然無光,因此玄慧在眾師弟的殷殷期盼下,出了個主意。
那天晚上用完膳,蕭榭照例負責收拾每一桌的碗盤。通常眾僧都是吃完飯後就一鬨而散,讓他一個人收拾;但是這次居然每個人都留下來,而且還很好心地幫他把每一桌的碗盤集中起來疊好,然後就在蕭榭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不由分說地把碗盤一疊疊地塞在他手上(“來來,王爺,這給你。”“一口氣拿進廚房比較快!”)。沒一會兒蕭榭手上的碗盤就堆得比他的頭還高,不但完全看不到路,而且只要他稍微晃動一下,碗盤鐵定會當場全部落地摔成碎片。
蕭榭知道他們存心要看他出醜,忍不住氣往上涌,卻又有些興奮。就有那麽巧,牧天最近剛為他設計了一項新的鍛鍊:兩手攤開,各捧一疊小碟子,從一道離地八尺,長約五丈的獨木橋來回走五趟。回想這幾天的練習,再看看惡僧們給他出的相似的難題,心中湧起一股讓他們好看的決意。
深吸一口氣,捧著碗盤,抬腳朝廚房門口走去。他還有另一項優勢,那雙練腳力的特製鞋那天剛好沾到醬油,所以他換了一雙普通鞋子,一整天都覺得全身輕飄飄,走起路來全不費力氣,因此碗盤雖重,卻一點也難不倒他。
他邊走邊緩緩呼吸,牧天教他的呼吸法可以幫他穩定心神,並且隨心所欲操縱體內的真氣。他將真氣集中在手掌心,碗盤便像牢牢地黏在他手上一樣,完全沒有搖晃。
不料走了幾步,到玄慧身邊的時候,右腳卻絆到玄慧故意伸出的腳,晃了一下,碗盤堆也開始鬆動。眾僧個個興奮得眼睛閃閃發亮,心中如小鹿亂撞。
眼看就要連人帶盤筆直落地,蕭榭在這緊急的時刻,左腳飛快向前踢出,用力踩下(正好踏在玄慧腳背上)穩住身子,同時抽出一隻手,按住傾斜的碗盤堆頂端,雙臂一轉,將整疊碗盤打橫捧住,手勁穩健,中間幾十個盤子懸空,卻沒有一個掉落。蕭榭左腳放開,痛得臉色發青的玄慧這才抽回了快被踩斷的腳。
眾僧當然是大吃一驚,玄正不死心,走到蕭榭背後,口中說著:“王爺,很重吧?來來,我來幫你一把。”伸手就往蕭榭右肩推去。
蕭榭聽到他靠近,心中早有防備,玄正一伸手,他右肩往前一倒,全身順勢往左轉了一圈,讓玄正撲了個空,差點跌個狗吃屎。
玄正爬了起來,發出一聲怒吼便往蕭榭衝來,背後的玄慧也痛到忘了他平日動口不動手的惺惺作態,一拳朝蕭榭後腦揮去。蕭榭腳下使勁,縱身往旁邊一躍,玄慧的拳頭便撞在玄正鼻頭上,玄正則整個人壓到玄慧身上,兩個人摔成一團。
在眾僧的驚呼聲中,蕭榭得意地冷笑了兩聲,輕鬆愉快地走向廚房。不幸的是矮頭陀久等蕭榭收碗盤,又聽到外面吵鬧,大發雷霆從廚房衝出來問是怎麽回事,而被他推開的門剛好就撞在蕭榭身上,當場一陣匡鋃聲,前功盡棄。
不用說,蕭榭當然又被修理了一頓,而且被加了比平常多三倍的工作。全部的人都就寢了,他還在刷馬桶。但是這一點也沒有影響到他的心情,光是僧侶們那目瞪口呆的表情,就值得他刷遍全寺的馬桶了。最重要的是,這次經驗證實了一件事:牧天教他的東西真的是有用的。
由於心情太過愉快,他手上忙着,口裏竟不由自主地哼起歌兒來。忽然間,背後響起一聲暴喝,讓他嚇得差點摔進馬桶堆里:“你在干什麽?”
一回頭,只見矮頭陀滿臉怒容地瞪着他。
蕭榭大惑不解:“我在刷馬桶啊,還是你叫我刷的!”
“我是問你哼的那首歌!是在哪裏學來的?”
蕭榭更疑惑了:“這首歌有什麽問題嗎?”
“我在問你話!”
蕭榭想了一下,覺得那曲子沒什麽大不了,八成是在牧天那裏聽到的。他當然不能這樣回答,便隨口敷衍:“不清楚,大概是小時候在宮裏聽到的吧。”
矮頭陀沒再開口,只是瞪着他。他的整張臉完全扭曲歪斜,嘴裏好像隨時會有獠牙冒出,雙眼赤紅,憎恨的火焰在裏面燃燒,似乎恨不得撲過來一口咬死他。
蕭榭心中一驚,矮頭陀平常是對他很兇沒錯,但是這副猙獰的樣子他還是第一次看到。
他忍不住退了一步,為了以防萬一,手上緊握住刷子準備當作武器。然而矮頭陀什麽事也沒做,只是一聲不吭地轉身離去。
那天晚上蕭榭回到銀狼谷的時候,牧天顯然早已看到了晚餐時的插曲,而且十分不以為然。
“真行啊,嗯?才學了一點皮毛,就等不及要炫耀了,是不是?”
蕭榭被這句話激得滿臉通紅,大聲反駁:“又不是我存心要賣弄的!是他們來惹我啊。”
“那你就順他們的意,讓他們好好笑你一頓不就得了?七年都這樣過來了,還差這次嗎?”
“我……我憑什麽要白白讓他們欺侮?”
牧天冷冷地說:“學武的大忌,就是功夫還沒到家就拿出來亂用。你想想,萬一你真氣運用不當,把兩隻手廢了怎麽辦?萬一你腳扭傷怎麽辦?在山上還有我幫你醫治,哪天下了山,你就癱在路邊等死吧。”
“功夫學了就是要用!而且又沒發生什麽事!”
“當時沒出事不表示以後就不會有事。你想吧,一個本來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短短半個月間忽然變得身手如此矯健,光明寺那些人能不起疑嗎?再加上最近才剛發生你哥哥脫逃的事情,換了我是照海,一定會加強對你的監視,每天把你盯得死死地,搞不好關你禁閉都有可能。別忘了你本來就是他們看守的人犯。”
蕭榭一陣心驚。他說得沒錯,再加上玄敏失蹤事件現在仍餘波蕩漾,玄正仍是不時用懷疑的眼神瞅他,今晚這一鬧,以後想必是更沒完沒了了。他心中開始懊悔自己莽撞,在牧天面前卻是死也不肯開口承認。
牧天靜靜打量着他,彷佛看出他的想法,臉上表情稍緩,說道:“其實也沒什麽好擔心的,大不了別住在寺里不就得了?我看你乾脆就住到谷里來,保證照海一輩子也找不到你。況且這樣一來你也有更多時間可以修行,省得整天讓他們呼來喝去。”
蕭榭一怔,這方法他倒是沒想到,而且還真的頗有道理。他根本沒理由要繼續留在光明寺里當奴才,如果搬到谷里的話……
念頭一轉,隨即怒氣狂涌而來:“哦?搬到谷里?這樣一來就可以從早到晚伺候你了,是不是呀?”
牧天的表情完全沒有改變,只是雙眼稍微瞪大,隨即又眯了起來,然而蕭榭在這小小的變化中已經嗅到了危險的氣息,不禁心中一緊:完了,這下真的惹毛他了……
沒想到牧天居然笑了起來:“好,好!隨時保持懷疑,這是好習慣,值得獎勵。既然你這麽說,我就不多事了。不過呢,日後當一大群和尚像蒼蠅一樣整天在你身邊到處飛的時候,就請你自己解決,我是絕對不幫忙的。”說著便招手喚泥人過來開始修行,自己則轉頭走回祠堂。
蕭榭看着他的背影,覺得自己好像剛吞了一肚子的石頭。
然而牧天走到祠堂門口又回過頭來,說道:“還有一件事。你今晚在食堂里的表現很好。”
什麽?蕭榭腦袋一時轉不過來。他剛才不是才罵過他莽撞的嗎?
“先訓我一頓再來誇我?你這什麽意思啊?”
牧天輕鬆愉快地說:“該訓話的時候就要教訓,該誇的時候也是一定要誇。你進步很快,為師非常欣慰。”說著便走進去睡大覺去了。
蕭榭哭笑不得,想開口卻又閉上,過了一會兒才朝門口大喊:“我才不承認你是我師父!”這時泥人剛好一拳揮過來,把他打得四腳朝天。
想到自己老是被牧天耍得團團轉,蕭榭心裏實在嘔極了。本來想跟他提起矮頭陀的怪異舉止,轉念又想:“這麽點小事犯得着跟他商量嗎?搞不好他還真當我少不了他哪!”
牧天雖然做了那麽悲觀的預言,然而之後那幾天,情況並沒有那麽糟。照海和其他的高僧們忙着準備去法音寺說法,根本沒時間看管他;而矮頭陀在第二天仍是像平常一樣,兇巴巴地大呼小叫,維持着他最正常(依他的標準來看)的狀況。
這一天,照海等人出發去法音寺,一大群人去送行,寺里空蕩蕩地。蕭榭照例和矮頭陀在廚房裏忙着,說得明白點是蕭榭在忙,矮頭陀翹腳坐在茶几旁,對著蕭榭的後腦勺發號施令。
忽然間,蕭榭聽到背後傳來一陣口哨聲。是矮頭陀在吹口哨,銳利而略帶顫抖的聲音,吹出了一支小調。蕭榭以前從來沒聽過他吹口哨,心中狐疑,卻沒回頭,手上也沒停,免得他開罵。過了一會兒,他才想起,矮頭陀吹的正是那天晚上自己邊刷馬桶邊哼的歌兒。只不過他當時心情好,把哀傷的小調哼得興高采烈,矮頭陀的口哨聲卻又吹得加倍凄厲。
矮頭陀開口了:“好了,先歇會兒。倒杯茶給我。”蕭榭依言倒茶給他,然後照慣例自己也倒了一杯,在桌旁坐下。
“這曲子,”矮頭陀說道,蕭榭自然知道他指的是剛才吹的小曲:“你說你是在宮裏聽到的?”
蕭榭思索了一下。他本來以為是在牧天那兒聽來的,想想卻又不太對,牧天給他聽的向來是輕快雄渾的曲子,絕沒有這種哀傷凄涼的小調,沒一會兒終於想起來:“對了,是以前宮裏專門在賞月的時候奏的。”
“哦——賞月啊?”蕭榭感覺到他拖長的語調中有種東西,又冷又硬,讓人渾身不舒服。
“是啊。”忍着心中的不適感,冷冷地回答著,把茶一口喝乾,打算站起來結束這話題。矮頭陀又開口了:“這是江蘇的民歌。我是江蘇人。”
“是嗎?”關我什麽事啊?
“你父親來江蘇巡幸的時候,特別中意這曲子。”
“咦?”聽他提到亡父,蕭榭不由得豎起了耳朵:“我父皇……”
矮頭陀點頭道:“那時你還沒出世,你父親帶着你母親和一大批皇親國戚下江蘇。那時候呢,我在總督府里做個小小的知事。他來玩了五天,就花掉江蘇五千萬兩銀子,徵收一千畝良田蓋宮殿,帶走三百二十個秀女,順便處死了我一家十口。”
蕭榭聽到最後一句,嚇了一大跳,忍不住便衝口說道:“為什麽?你做了什麽事?”
矮頭陀重覆他的話:“我做了什麽事?我做了什麽事?”猛地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把蕭榭跟杯子都震得跳了起來:“我只不過是倒霉站錯了位置,跟了個貪贓枉法的上司,正好被他抓去背黑鍋而已!”
他的臉再度變得猙獰無比,臉旁一條肌肉不住地抽搐抖動,兩片嘴唇大大咧開,露出咬得咯咯響的牙齒,雙眼暴突出來,蕭榭清清楚楚看見上面佈滿了血絲,他心中一凜,忍不住開始後退。
“你那個昏君老子,”矮頭陀從齒縫中出聲,話中夾著磨牙的聲音:“拿到案件連審都不審,就批了個『斬立決』。我運氣好,連夜改扮和尚逃跑,他居然就斬了我全家。我爹娘、弟妹、老婆還有孩子……”
他的臉上開始浮現一片詭異的紫紅色,隨即擴散到他的整張臉,讓他的臉越來越像佛殿裏刻的夜叉。蕭榭不知是否太過驚駭,覺得雙腿有些發軟,嘴上還是不得不為他父親辯護:“這個……王法如山,你要是沒有證據翻案,我父皇也只有依法行事……”
“是嗎?我看是他忙着享樂,沒心情管這些事吧?”緊握住茶杯的手開始發抖,茶水幾乎要潑出來。
“我父皇已經過世了,你跟我說這些也沒用啊。”
矮頭陀臉上拉出一個歪斜的笑容:“是啊,他死了。那時我在這廚房裏,聽到他被自己弟弟殺掉,我真是開心得差點飛起來。整整一天我都止不住笑,哈哈哈,狗皇帝死了,哈哈哈哈……”
他尖銳沙啞的笑聲刺激著蕭榭的耳膜,震得他頭暈;聽到他污辱自己父親固然憤怒,但是眼前這人的狂態更讓他心驚,他決定先別跟他衝突。
矮頭陀止住笑,又恢復了冷澈的聲音:“然後皇上又把那狗皇帝的兒子送上山來,還要我看着你,真的差點把我氣死;可是轉念又想,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差事派下來就得做,發再多牢騷也沒用,況且跟你這屁事不懂的小鬼計較,實在也犯不着。所以我把一肚子氣全忍下來,七年也就這麽過了。可是,那天晚上聽見你哼歌兒,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蕭榭頓時覺得四周冷了下來,而矮頭陀眼中射出的光芒,也像冰一樣冷。這時他腦中開始暈眩,視線逐漸模糊。現在他很清楚,這決不是害怕或緊張的關係。他心中一凜,瞪着自己的茶杯,和矮頭陀那杯一口都沒碰的茶。
“那個狗皇帝,只顧把在江蘇聽到的曲子帶回宮裏賞月作樂,他自己在江蘇做的齷齪事全不記得!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讓他這樣死實在太便宜他了!”
“你……”蕭榭全身無力,頭重得快要掉到桌上。心中痛恨著自己:白痴蕭榭,你到底要給人下幾次葯才會學乖?
矮頭陀站了起來,聲音已經變成了沙啞的嘶吼:“從那晚之後,我就發誓,我絕對要報仇!報仇!我要把那姓蕭的狗賊的血脈全斷光,先殺你,再下山去殺你那個哥哥,把你們兩個的腦袋扯下來祭我的親人!”
語聲甫絕,他便撲向蕭榭,賁張的十指緊緊得勒住了蕭榭的喉頭。
“嗚!”蕭榭氣息停窒,眼前金星亂舞,想扳開他的手,奈何中了迷藥的身體完全使不上力。他只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腦中開始被一大塊黑鴉鴉的霧氣佔據,意識開始飄離身體。
忽然間,腦後響起一聲怒喝:“醒醒!死在這裏像話嗎?”
眼前彷佛出現兩道綠光,讓蕭榭神智倏然一明,立刻放開緊抓矮頭陀手臂的雙手,擠出全身真氣,雙拳抬起猛擊矮頭陀兩側太陽穴。
矮頭陀慘叫一聲,鬆開了手。蕭榭從眼皮縫中看見他不住抱頭哀嚎,然後聽見“哇”地一聲,一股溫熱的液體噴到了他身上。然後四周開始天旋地轉,他失去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感覺到一股噪音逐漸包圍了他。剛開始還很細微,然後就越來越響亮,聽起來像是一群發瘋的蜜蜂在嗡嗡叫,隨即聽出是一群男人七嘴八舌的交談聲,蕭榭本來已在暈眩的腦袋被這聲音一吵,更加刺痛了。
吵死了。
吵死了!閉嘴行不行啊?
然而那聲音並沒有消失,反而又生出了一個響亮的拍擊聲,接下來他覺得臉頰好痛……
硬撐著睜開眼睛,終於明白被拍的正是他的臉頰,玄正一面不停地打他的臉,口中叫着:“喂,醒醒!快給我起來!”其他和尚們則圍在旁邊交頭交耳。
“……”蕭榭完全清醒過來,但是頭仍然在痛,胸口湧起一股強烈的嘔吐感,說不出話來。
玄正見他清醒,立刻開始盤問:“喂,這裏是怎麽回事?矮頭陀上哪兒去了?你說!”
蕭榭四處張望,看見廚房裏正是一片狼藉:桌椅碰倒,茶杯碎裂,地上滿是水漬。矮頭陀卻不見了。
“講話呀!矮頭陀呢?”
蕭榭搖頭:“不知道。”
“不知道?廚房搞成這樣你會不知道?那你怎麽會躺在這裏睡覺?”
睡你個頭啦!”我中毒了。矮頭陀對我下藥。他……他要殺我……”
“胡說!矮頭陀沒事幹嘛要殺你?”
蕭榭拉下領口,露出頸上怵目驚心的指痕:“那你說這是什麽?是我自己弄的嗎?”說著再也忍不住反胃,哇地一聲將早餐全嘔在玄正身上。
玄正立刻一把推開他,跳了起來。其他人也全像見了鬼似地,退離蕭榭數步。
玄慧看着地上的水漬和幾個模糊的腳印,說:“矮頭陀大概是跑出去了。”指派幾個師弟跟着腳印出去找,然後回頭盯着蕭榭,說:“現在呢,問題來了:矮頭陀如果真要殺你,為什麽又要跑出去?還有,最重要的,”他口氣變得極冷:“你對他做了什麽?”
他指著蕭榭胸前,蕭榭低頭一看,看見衣襟上沾著一大片發黑的血跡。
矮頭陀的下落始終沒有找到,也沒發現屍體。蕭榭認為他可能是被自己重擊受傷,神智不清之下跑了出去。至於他最後跑到哪裏呢?
牧天輕描淡寫地說:“他高升了。”
的確是高升,高到天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