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嘉華下了出租車,看了一眼手中已經被揉皺了的紙條,南嶽路27號,沒錯,就是這裏。
一棟帶小庭院的獨家別墅,鐵欄杆上攀爬着密密的鐵線蓮,綠得人眼裏心裏一片清涼,鐵門上小小的銅牌刻着一個遒勁的‘柯’字,旁邊安了一個門鈴。
他把手指按上去,狠狠地按了兩下,快點吧,他不想浪費一個下午和老頭子絮絮叨叨,趕快把東西放下走人,在小李那裏也只是暫時借住,還得趕快找房子去呢。
“誰啊?”
“你好,我叫柯嘉華,來……”他還沒有說完就聽見對方驚喜地叫了起來:“啊喲!是柯叔的孫子吧?你可來了,老爺子念叨你好幾天了呢,我馬上來開門,稍等啊。”
念叨好幾天了?不妙,看樣子老頭子的孫子情結還挺嚴重的,今晚會不會要求他留下吃晚飯啊?嘉華頭疼地想。
很快的,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就跑了出來,打開門,熱情地說:“快請進請進!這大熱天的,趕過來一定很累吧?咦?你的行李呢?”
“我沒帶行李。”嘉華的頭更疼了,老天啊,老頭子該不會以為他要住在這裏吧?
從外表上看,這個中年婦女也不會是他的后奶奶,八成是個保姆什麼的,於是嘉華大膽地稱呼了一句‘阿姨’:“我就是過來看看爺爺。”
“啊,啊?快進來吧。”保姆繼續熱情地往裏讓他。
無可奈何,嘉華跟着進了院子,沒象時下流行的那樣弄什麼花圃,左面是一個葡萄架,沉甸甸地垂滿了紫色綠色的葡萄,下面是青石板地,石頭墩子圍着石頭桌子,中間是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小路,右面是幾棵高大的月季,粉紅嫩黃的月季絢爛地開着,中間一棵大樹,不知有多少年了,濃蔭幾乎遮蔽了整個院子,嘉華剛走進來身上的暑氣就消除了多半。
進了客廳,保姆張羅着給上茶,他趁機打量着四周,整一個八十年代的標準,連沙發都是老式的,背上還搭着手工勾編的白色裝飾,座鐘老得走一格就全體顫抖一下,他甚至懷疑打起點來是不是就能抖散了架。
正看着,走廊上傳來腳步聲,一位頭髮全白,腰身筆挺,目光炯炯的老者出現在門口,嘉華下意識地站起身來,恭敬地喊:“爺爺,您老人家好。”
“唔,坐。”老者威嚴地擺了擺手,“難得你有心,還過來看看我,你父親還好吧?”
“啊,他很好,讓我替他和媽問候您呢。”嘉華小心地坐下,老頭子不愧是行伍出身,見面就有一股氣勢壓過來,按說自己老爸也是個軍區司令,怎麼從小自己就不怕他呢?
“過來工作?幹什麼?”柯志強坐着的姿勢也是腰桿筆直,保持軍人本色。
“啊,在一家網絡公司的技術部門。”嘉華笑了笑,這老頭,問得還挺詳細。
“哦,那個。”柯志強揮了一下手,“新興事物啊,好好乾。”
“是,爺爺。”嘉華差點笑了。
“行李呢?你的房間給你留在三樓南面了,等會兒找小黃拿鑰匙。以後這就是你自己家了。”果然是軍人,說話簡明扼要。
這下嘉華笑不出來了,急忙分辨說:“爺爺!我這次來呢,主要就是看望一下你老人家,臨走的時候爸爸囑咐我了,不要打擾您,我已經在外面租了房子,合同都簽好了的!我就不搬過來了!”
“說什麼混帳話,都到了這裏,還在外面租什麼房子,退掉!”柯志強的口氣毫無轉圜餘地,“你那個爹也是,怎麼?他自己和老子不相往來,連孫子都不讓我見見?還叫你不要打擾我?孫子打擾爺爺,傳出去不成大笑話了?!虧他想得出來。”
嘉華只有苦笑,老爸和老爸的老爸之間的不和,他也聽老媽說起過,在動亂年代,自己的親奶奶因為不肯和爺爺劃清界限,被逼跳樓自殺,‘自絕於人民’了,同時被下放到老區改造的爺爺,居然在平反后娶了一個年紀可以做他女兒的年輕女大學生,這讓自己的老爸,二叔,三叔,小姑都大大地不能理解,別說來參加他的婚禮了,從那之後,基本上都不上門,他自己活到二十二,還是十年前爺爺突然中風住院的時候跟着爸爸來過趟,那時候他們一家也住在醫院附近的招待所里,沒有踏進這裏一步。
“爺爺……不好啦,我還是在外面住吧,合同都簽了,違約不好吧,人不能言而無信。”他苦着臉,分辨着。
“合同簽到幾月?”柯志強問。
“半年。”嘉華脫口而出。
“半年之後搬過來。”柯志強的語氣表明這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重重地哼了一聲。
“哎,哎。”嘉華滿口答應着,只要今天能出了這個門,在老爸面前完成任務就行,半年之後的事,誰想得到會怎樣。
兩人又談了一會兒,無非是問問家裏的近況,嘉華髮現老頭子還是蠻關心老爸的,聽說他升了軍區司令,嘴角甚至還微微露出一絲微笑,口裏卻不屑地說:“什麼軍區司令,都是老子當剩下的。”
嘉華在肚子裏暗笑,竭力再聊了一會兒,起身告辭,老爺子又不高興了:“忙什麼,吃了飯再走!小黃不知道你的口味,想吃什麼自己去說。”
“不了,爺爺,我剛下火車,行李還堆在家裏等我去收拾呢。不然今天晚上要忙通宵了。”嘉華委婉地拒絕,其實經過剛才這一番談話,他已經覺得這個外表威嚴的爺爺並不象想像中那麼難相處,對他還挺好的,可是如果留下來吃飯的話,勢必會和自己的后奶奶碰面,那樣兩個人都挺尷尬的,還是趁早走吧。
“叫你住過來又不聽,自己家裏哪有這麼些事。”柯志強不滿地說,倒也沒有強留,叮囑着:“以後常來玩,自己爺爺家,哪有什麼不方便的,小黃!小黃!送他出去。”
胖胖的保姆聞聲跑過來,對於嘉華竟然真的不在這裏住感到很失望的樣子,惋惜着送他出門。
在臨走出鐵門的一霎那,嘉華回頭向保姆道謝,不經意地掃了一眼院子,忽然,他的目光被什麼牢牢地吸引住了,甚至忘了離開。
在通往後院的小路拐角旁,也有一棵大樹,羽毛形狀的葉子組成寬大的樹冠,帶來一片陰涼,樹下站着一個清冷俊秀的青年,正微仰着頭,看着樹葉間漏下的陽光發獃。
他的身材高挑,只比一米八二的嘉華稍微低幾公分,穿着最普通的白襯衣,黑色布褲,簡簡單單的衣物,穿在他身上,竟然說不出的好看服帖,黑白二色,也強烈地突出他冷冽瀟洒的氣質,帥氣的臉蛋,劍眉薄唇,只是臉色差了點,白得不正常,連優美的雙唇也是淡淡的粉色,幾乎和膚色沒什麼差別,清澈的黑眸深處,流露出一絲脆弱迷茫,和外表的冷峻正好形成強烈的反比,就是這偶爾閃現的迷茫不安,深深地打進嘉華的心裏,讓他突然湧現出強烈的衝動,想撲上去抱抱他,吻吻他。
保姆看他突然愣住不動,順着看了一眼,對他說:“那是你……哦,那是吳大姐的兒子。”
后奶奶的兒子?那就是老爸的異母弟弟,自己的小叔?
她的聲音驚動了俊秀青年,向這邊看了看,轉身離開了,帥氣瀟洒的身影轉瞬消失在別墅後面,讓嘉華多看一眼都別想。
“他也住在家裏?”嘉華問。
“啊,原來不是,最近生了場重病,才回家來的。”
嘉華幾乎一把抓住保姆的手,立刻表示今晚就搬過來,他用最後一絲理智控制住自己,禮貌地告辭離開。
自己喜歡男人這個事實,嘉華是在大學裏才意識到的,從小在部隊大院裏長大,加上那時的教育,他認為和男孩子在一起玩才是天經地義,要是誰想和女生交往,遞個紙條,拉個小手什麼的,那簡直就是道德敗壞的流氓,父母老師念都能把你念死。可到了大學裏,周圍的男生個個象開了屏的雄孔雀一般去追求女生,他卻無動於衷,有女生倒追,他無可無不可地交往了幾天,發現實在沒趣,就此罷手,直到有一次,大家湊在一起看毛片,他才驚恐地發現,自己對裏面強壯的男演員的興緻要遠遠大於赤裸着身體,百般扭動申吟的女人!
大二的時候,他鼓起勇氣去了GAY吧,偷偷摸摸地在洗手間裏和人打炮,壯着膽子玩一夜情,如此這般,到了他畢業時,對自己的性取向已經到了不但接受,而且坦然自若的程度。
將來怎麼辦,他不是沒想過,在這圈子混久了,他知道伴侶難找,有伴的都守身如玉,哪肯出來打野食,出來玩的,都是沒什麼真心,只想玩玩的,到了年紀該結婚就結婚去,他掰着指頭算過,今年他二十二,滿打滿算,也只能玩到三十,老爸老媽非逼着自己結婚不可,在這八年裏,要是找到合適的,就和他一起出國去,出國之後天高皇帝遠,老爸就管不着自己了,如果沒找到合適的,就找個女人結婚,反正打野食的已婚男人多得象天上的星星海里的魚,不差自己一個。
現在好了,剛到這裏,正愁人生地不熟,連GAY吧的門往哪裏開都不知道,天上居然掉下來這麼大一塊餡餅!
他興興頭頭地回到朋友的住處,也不忙着收拾行李,先快活地鑽進浴室,把水開到最大,痛痛快快地嚎了幾嗓子。
他抓耳撓腮地等到晚上,才裝出沉痛的腔調給柯志強打電話,說房東臨時毀約,已經把他的房子租給一對急等着房子結婚的年輕人了,他為了成人之美,也不好多追究,只是現在沒地方住,問爺爺是不是還能搬過去。
柯志強一口答應,說了好幾句:“好,好嘛!做事就要替別人想想,你又不是沒地方住,要把房子讓給真正有困難的同志嘛!什麼也別說了,今晚就過來!”
嘉華算是發現了,他這個爺爺,說話用命令句的機會絕對比疑問句多。
他連連答應着,還謙虛了幾句,說本來想明天過去,今天太晚,就不打擾爺爺了,可是人家兩口子已經搬了進來,自己倒能在地板上忍一宿,可是人家怎麼辦云云,最後柯志強一聲斷喝:“馬上過來!”才打斷了他的話。
看着他唱着歌往樓下搬行李的快活樣子,朋友小李奇怪地說:“早上你還形容你的爺爺是老頑固,和他多說幾句話都能悶死人的那種,怎麼見了一面就變啦?還搶着要搬過去?老爺子到底是怎麼個形象啊?難道慈祥得跟肯德雞爺爺似的?”
嘉華只是嘿嘿笑,也不答理他,召了輛車把行李運上去,吹着口哨說聲拜拜,就此揚長而去。
到了南嶽路27號,把行李搬進去,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柯志強站在門口,看着大包小包,稍稍皺了皺眉:“年輕人,怎麼這麼多東西?捨不得瓶瓶罐罐打不了勝仗嘛。”
“現在是和平年代,你還想打仗?”隨着這句帶着笑意的話,從螺旋樓梯上款款走下來一位風韻猶存的漂亮女性,大方地伸出手,親熱地說:“是嘉華吧?可盼着你來了,你就叫我……哎喲,你可叫我什麼好呢?”
果然是基因優秀,帥哥的媽媽長得也這麼漂亮,比自己天天一身軍裝的老媽看上去都年輕!烏黑的秀髮,眼角淺淺的魚尾紋,清澈的黑眼睛和帥哥小叔的一模一樣,皮膚白嫩,笑起來更是迷人,雖然是在家裏,一身裙裝也穿得整整齊齊。
“叫什麼只是個形式,想這麼多幹嘛?”怕孫子不好做,柯志強搶先開口。“介紹一下,這是我愛人,吳麗桐,這是我孫子,嘉華。”
吳麗桐嗔怪地白了他一眼:“你再這麼死板板的,小心悶壞了孩子。”隨即又對嘉華笑着說:“累了吧?吃飯了沒有?到這兒就是自己家,可別客氣。”
“吃了吃了。”嘉華連聲說,看不到帥哥小叔出現,有點泄氣,但想了想,也不急在今天晚上,來日方長呢,客氣地說:“那,爺爺……奶-奶奶,我上去收拾行李了。”
“哎喲你這孩子,叫什麼奶奶啊,我還怕你這麼一叫,把我叫老了呢。”吳麗桐開心地笑了,“乾脆,咱們各論各的,你就叫我一聲阿姨好了。”
柯志強在一邊故意板起臉:“胡說!那我不跟我兒子一輩了?!”
“咦?剛才你還說,‘叫什麼只是個形式,想這麼多幹嘛?’的嘛。”吳麗桐惟妙惟肖地學着柯志強剛才的語氣,惹得一邊的保姆都笑了。
“哎呀,少軒怎麼沒下來?”柯志強這才發現自己的兒子不在,“這麼多行李,他也該下來幫幫忙啊,一天到晚躲在房間裏。”
吳麗桐的眉毛皺了皺,委婉地說:“兒子身體不好,大概已經休息了吧。”
“唉,我也不指望他幫多大忙,可是嘉華今天第一次來,他也該來見個面啊。”
“爺爺,我自己能行的啦,不就是三樓嘛。”嘉華忙着說,“既然小叔已經休息了,就別驚動他了,明天不是一樣見面嘛,日子長着呢。”
他的話剛出口,樓梯上一抹修長的身影緩緩地走了下來,是白天見過的那個俊秀清冷的帥哥,仍舊穿着白襯衫黑長褲,白皙的手指扶着黑亮的樓梯扶手,濃睫低垂,走到大家面前,低低地叫:“爸,媽。”
“你沒睡啊,正好,這是嘉華,你大哥的兒子,來咱家住,你們年紀差不多,也別叔叔侄子的了,就互相稱呼名字吧。”吳麗桐慈愛地摸摸兒子的額頭,轉而對嘉華說,“這是我兒子少軒,跟我姓的。”
“嗨,你好。”嘉華伸出手去,少軒略微抬了抬眼,帶點勉強地伸手和他握了握,白皙骨感的手指冷冷的,彷彿沒有溫度,在他手裏只停留了幾秒鐘,就離開了,走到行李前面,默不做聲地拎起一隻大箱子。
“少軒?”吳麗桐擔心地叫,柯志強雖然說:“沒事,小夥子生點病別嬌慣他。”一邊卻又擔心地看著兒子。
“沒事,我拎得動。”他淡淡地說,傾斜着身子,吃力地拎着箱子向樓上走去,嘉華立刻抓起離他最近的一件行李,飛奔着追了上去。
他們來回搬了三四趟,保姆也幫着拿了兩三件,這才全部搬完,大家又說了幾句客氣話,各自休息。
起初嘉華很怕少軒和父母一起住在二樓,看見他和自己一起上了三樓,心情飛躍着高興起來,笑嘻嘻地搭訕:“少軒,今天真謝謝你。”
“不謝,應該的。”少軒的語氣仍然是那樣淡淡的,和人一樣冷冽,難於親近。
“哪能呢,明天我請你出去吃飯吧?我剛來,還不知道哪跟哪呢,你帶我四處轉轉?”嘉華不死心地邀約。
“再說吧。”少軒依舊是淡淡地回答,可是給人的印象就是,他完全是出於禮貌才沒有一口回絕。
嘉華仍舊沒有死心,在少軒握住他對面的門把手的時候快活的叫:“喔!你住我對面啊?我可不可以進去參觀一下你的房間?”
“沒什麼好看的。”少軒這次回絕得堅決,“早點睡吧,晚安。”說著,推開門走了進去,立刻又在身後關上,嘉華連一眼都沒看到。
他無趣地走回給自己安排的房間,行李散放在地上,房間不小,還帶着附設的浴室衛生間,只是佈置也幾乎是八十年代的,不說沒有地毯什麼的,連床單的花色都很老土,不過今天已經很晚了,他也不打算再換,就這麼將就一晚上吧,明天再給它重新佈置一下,來箇舊貌換新顏。
帥哥住我對面耶,現在他也睡下了吧?反正離自己正式上班還有幾天,趁機和他親近親近,怎麼說我們也是一家人嘛,他臨睡前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