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臨近清晨,突然雨就來了。
夾着寒意的雨,冷冷打在窗上,大珠小珠從半掩的紗窗搶濺進房來,驚擾酣睡中的丁香,她緣臂摸索薄毯,把自己從頭到尾包得緊緊,凌空來一個翻身後,打算把頭匿進厚軟的枕頭繼續補眠。
但雨點打在窗帷上的噪音吵得她掀開眼皮,睜着一隻朦朧的眼,對着窗外微熹的天光發愣,足足十秒后,才意識屋外下着傾盆大雨,室內則飄起橫飛豆雨,靠窗的桌面濕漉漉,羅馬瓷磚地板也遭池魚之殃,她的視線落在散了一地的紙張上,整個身子不禁彈跳下床,也顧不得冬夜透涼,不加外衣便彎身搶救被風雨席捲到地板上的樣圖。
“糟!”
眼看挑燈畫了好幾夜的作品一張張糊掉后,丁香失望地將圖往紙簍一扔,傾身冒着斜風勁雨將窗關上,然後迅速倒退三步,以免瞄到窗外景物產生相對高度后,引發恐懼而昏厥過去。
她赤足站在一攤水裏,偌大的室內靜得教人害怕,被擋在外的邪風在窗縫邊打轉徘徊,想要進來的決心令她心上起栗,她忙地抹臉,彈掉睡衣上的水珠,往門外搶去,兩腳才剛落在長廊上,便被一室的溫暖明亮給刺得炫目。
她半瞇着眼走近客廳,滿心以為是於姊,怎知卻是佟青雲,他身着一襲睡袍,捧着一杯熱飲倚窗沉思凝想。
丁香本來以為自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倒縮回去,但耳尖的佟青雲已轉過頭來,犀利的目光恰巧落在她的臉上。
她無法忘記咋晚發生的事,彆扭地挪開臉,往廚房走去。
“也被雨吵得睡不着嗎?”他的聲音遠遠地傳了過來。
丁香生硬地點了一下頭,不自然地附和一句。“嗯。”
佟青雲佯裝作沒看見她哭得紅腫的眼袋,找着話題道:“我禮拜天又要出國一趟,為期二十天左右,如果你想回老家,利用我出國的這段時間再恰當不過。還有,你若今天不想上課也沒關係,就當補昨天的聖誕節好了。”
“知道了。”丁香只應了一句后,靜靜地穿過廚房門準備早餐,兩秒后,她退後兩步,兩手各拎着一片吐司,探着一顆頭問:“我要烤吐司,老師要不要也來兩片。”
佟青雲掩下一臉的受寵若驚,思忖片刻,正色回道:“好。”
她接着問:“老師要什麼口味的果醬?”
這可難倒鮮少開冰箱的他了,他高高地佇立在一端,單眼微瞇地啜着熱飲,不確定地問着,“你有什麼口味的果醬?”
丁香糾正他,“是‘你’有橘子、草莓、葡萄和杏桃口味的果醬,另外加上花生巧克力醬。”
“嗯,聽起來都很可口,不如每樣郁抹一點吧。”為師的難得不挑剔。
她卻板着瞼,沒好氣地應了一句,“這樣吃會拉肚子的。”
佟青雲伸指搔了一下鬢角,忍住不沖她冒出“雞婆”兩字,兩掌一抬投降道:
“隨便,你抹什麼,我就吃什麼,這可成了吧?姑娘。”
一聽到他又用那種揶揄的稱呼喚她,丁香惱極地迸了一句,“姑娘我抹泥巴、大便,師父你吃不吃?”沒等他那張老臉轉綠,一頭便栽進廚房,烤起吐司來。
五分鐘后,她緊繃著一張臉,將兩盤盛了五片塗滿各種口味吐司的盤子端到餐桌上,不等他加入,便自行吃起早餐了。
佟青雲踱着慢步走近餐桌,以沒帶任何鏡片的裸目略瞄橫躺在自己盤上正中間那片詭異的土褐色吐司麵包后,眉頭攢作一團,匪夷所思地問了一句,“這是哪門子的果醬?”
丁香連頭都懶得抬,遑論去回答他的蠢問題。
最後是佟青雲自己理解了。“喔,原來是花生巧克力醬,不錯吃嘛。”
但那醒目的顏色真是教人不敢恭維,但為了求得停戰協議,只好勉強吞下。
他單手支着腮幫子,目不轉睛地盯着丁香喝完最後一口牛奶,在她正要起身離座時,適時出聲了,“我們談談好嗎?”
丁香睨了他一眼,遲疑一秒才跌回原位,緊掐着手裏的馬克杯,說:“我有說不的餘地嗎?一半晌不聞動靜,她以為自己惹毛他了,方抬眼往他掃去,才發現他兩眼深邃地盯着自己。
佟青雲慢慢將眸子自她噘起的紅唇挪開,不着痕迹地掩飾自己失常的舉動,伸指比了一下自己的右下唇,以提醒丁香拭去殘餘在唇間的奶漬,直到她倉卒地以手背抹去牛奶漬后,才開口。
“我將你昨天的話再三想過後,覺得你有充分的理由生我的氣,甚至不屑我這個老師的教學方式。不善教學這點我承認,沒適時給你掌聲是我小氣,但我否認對你過嚴是件壞事。”他停下來等着對方的意見。
丁香想了好久,才悶悶不樂地說:“我時常覺得自己在老師眼裏一無是處,也搞不懂老師的動機,更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挑中我?”
“因為我認為你行。”
丁香扯着頭,頑抗地反駁他的話,“不,我不行!我連一個小小檢定都沒辦法獨自擺平,如何去應付更大的場面?我永遠沒有辦法達到你的標準。”
拐來繞去又回到舊話題上,這妮子為什麼老是往壞的方面鑽?或許,這就是她一直在進步的原因吧。
“丁香,你知道我為什麼很少示範造型給學生看?”見她不吭氣,他接着道:
“因為我不希望學生把我當成惟一目標,我要你們超越我和其它前輩,自己去摸索一條新路出來。我有許多學生剛開始時抱持很高的理想,到頭來皆只想從我這裏學得一些刀剪染燙的皮毛技藝,至於理念則是假裝苟同而不放在心上。
“當我親眼目睹你在實習課上剪出別出心裁的造型時,我告訴自己這女孩可能就是我要找的人。然後你上台北實習,也許受到諸多干擾,剪燙技藝雖進步神速,創作力卻減低了,直到最近正式替顧客服務后,才有超越的水準。
“我想那是因為你當時心上沒有包袱,你把顧客的需求和自己的創作理念放在第一位,至於我這個老古董怎麼想已不重要了,所以在這樣的過程中,你超越了我,也成就了自己,直到你抱了一個乙級證書回來后,咱們這幾個月的成果又都歸零了。我這樣說,你懂得我的用意嗎?”
丁香一點也不懂。“既然如此,我只要為顧客服務就好,不一定得透過比賽來證實自己的能力。”
“話是沒錯,不過參與比賽有砥礪作用,勝利者把獎座搬回家,失敗者則是贏回經驗和希望。少有人一次叩門就功成名就,我就是愈挫愈勇型的。”
“是嗎?”丁香看着他,戳破他所布的幻影,“可是於姊跟我講的卻不是這樣?他說你是少年得志型的,出道不過兩年便打遍天下無敵手了。”
你聽那老女人在吹牛!他隱忍大聲咒罵于敏容的衝動,捺下性子鼓勵道:“你也可以是,丁香。只要你願意,在你過二十三歲生日前也可以摘下桂冠頭銜。”
丁香聽着他這番話,忍不住想起阿奇的姊姊雅珍,他是不是也曾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如果是的話,難怪阿奇的姊姊會死心蹋地的追隨他。
她半信半疑地問:“是嗎?”
佟青雲看出她眼裏的懷疑,輕吐一句,“你得自己去試才知道。”
丁香沒有正面答覆,想了一下,說:“老師,可不可以跟我談談你的比賽經驗?”
“陳年舊事有什麼好談的?”佟青雲見她不悅地將臉別過去后,清了喉嚨道,“既然你想知道,我就揀重點說。”
於是他把自己苦學的經驗慢慢道出來,他告訴她,除了個人的手藝外,能不能在賽場上脫穎而出,人為外在因素引響很大,譬如試題的選定、評審的品味偏好和素質,尤其在大型賽場上,所挑選的模特兒夠不夠引人注目在賽前簡直主宰了四分之一的定局。
另外,區域性的流行也有牢不可破的頑強防線,走日本線的設計師在歐洲吃得開,但到美國后卻並不見得受重視,在美國的頂尖理髮師一挪到歐洲,施展的空間卻有限。
為什麼?因為審美標準不同,流行角度不同,文化差異作祟,但就是因為如此,流行變化才會如此豐富、有趣及變化多端。
從他刻意避開誇耀自己的“戰功”,丁香感覺得到他並非如自己所想的那種攀着名利不放的人,要不然他的髮廊、學校和住家裏早該放滿諸多獎座才是。
“丁香,你想出去開開眼界嗎?”佟青雲天南地北兜上一圈后,把話題引到了他最想知道的問題上。“去歐洲、美國或日本闖一闖,如何?”
丁香甘願當個不可與之語冰的夏蟲,實在的說:“我負擔不起。”
“如果有人肯贊助你呢?”
她瞥了他一眼,毫不動心的說:“還是不想。”
“為什麼不想,很多人巴不得這個機會呢。”
丁香聳了一下肩,理不出頭緒來。“為什麼我說不上來,大概是我怕思鄉、怕牽挂吧。”
“只要你想家,撥通電話給於姊便有現成的機票。”
她沒有被他的話軟化,反而輕聲問了一句,“老師那麼希望我出去嗎?”
佟青雲很詫異自己竟因為她這簡單的問題遲遲不能開口,他深吸口氣,考慮該不該對丁香透露自己的眼疾問題,但思及自己無法再把她當成尋常學生來調教后,平淡地說:
“這事我不勉強,你若改變主意的話再跟我提吧。
還有,那綾這女孩你該記得吧?她目前已結束了模特兒的專業集訓,成績斐然,我打算這趟回國后,讓你和那綾組成搭擋,爭取三月在日本由潘婷公司所贊助的亞洲大賽,你得好好加把勁了。”
佟青雲在新曆新年時搭機赴美,他人不在台灣的這段日子發生了幾樁事。
一位資深助理恰巧遷調到台中,位於溫州街的台北單身女宿舍便有了空缺,於是在於敏容的協助下,丁香於尾牙結束后正式搬進宿舍,除了必須跟小妹共享衛浴設備外,她擁有屬於自己的生活空間,下班以後還能和同年紀的女孩嚼舌根、溝通工作心得,這比住在佟青雲的豪華公寓來得愜意。
唯美中不足的是,她遷入宿舍以後不到一個禮拜,早晨有形跡可疑的色狼在女生宿舍附進徘徊的耳語便流了出來。
一名女孩道:“喂,跟你說,我今天早上去對街買蛋餅時,好象有看到你們說的色狼耶!”
“是不是高高壯壯,墨鏡上的右眉尾巴有道魚骨白疤的黑衣男子?”另一名女孩問。
“對、對、對。”
她好奇地問:“他那時正在做什麼?”
“坐在燒餅店理吃咸豆漿油條配甜粽。”
“呃!早上吃得這麼噁心,准不是好人。我們應該報警嗎?”
“我看還是通知於姊讓守門警衛知道好了。”
于敏容起先也是被她們的繪聲繪影弄得緊張,沒去深思色狼通常是晝伏夜出,便拿着望遠鏡在女生宿舍靠街的窗前枕戈待旦,守了三個早上才搞清狀況,她跟女孩們解釋,該名男子姓雷,跟佟老師有交情,偶爾想到時,還會到店裏光顧、整修門面,她並且刻意避免提及對方其實也是東區赫赫有名的大哥大大,這才平息了一場虛驚。
丁香認出這個雷先生就是她實習第一天所碰到的“睡獅”時,愈看他就愈不像壞人,思及他從沒抱怨自己生疏的動作,因此與他正面而過時,總是對他抱以友善的笑容,他反倒一臉不自在,扶正墨鏡快步離去。
白天上課時,丁香對於沒有佟青雲在背後盯哨,覺得格外輕鬆自在,但不到三天卻頻頻想起他的教學了,當她在第五天意外接到佟青雲的越洋電話時,振奮的聲音連她自己都不認得,此後他不定期的來電,或三天或一個禮拜。
兩人的對話非常簡約、保留、公式化,彷佛擔心有人監聽似的,除了課程討論外,就只有聊“天”。
他說:“米蘭陰天,巴黎、紐約下雪,倫敦起霧下冰雹。台北呢?”
“跟昨天一樣,陰陰的。”她回答。
一陣悶得令年糕都要發霉的沉寂后,他總是急於離去似地斷了線,丁香則是沉靜地將電話筒遞還給坐在櫃枱後面長豎吝耳朵的小妹,不改顏色地回到工作崗位,面對假髮美人頭傷起腦筋。
自從住進宿舍后,為了不與上班族擠公車,丁香總是早一個小時出門,趁店未開張前跑到附近的聖瑪莉喝早茶,或翻閱各家雜誌,或觀察形形色色的來往行人,以便梭巡靈感。
不及一周,便在咖啡店門前巧遇全身散逸着淡淡幽蘭香的寧霓。
裝扮世故與高雅的寧霓本和又朴又拙的丁香搭不上調的,但流露和藹笑容的她一認出丁香后,馬上堅持她們應該共桌聊上一聊。
第一回時,氣氛有點半生不熟,兩人把大半時間花在跟對方傻笑,解釋自己進來坐坐的原因,誰也不敢提佟青雲的名字,彷佛他是個禁忌話題似的。
第二回時,大概是有了心理準備,彼此自然的打過招呼,丁香點一客奶茶,她要了一杯咖啡后,尊重地問:“我抽根煙,希望你不介意吧?”見到丁香搖頭,她從精緻的皮夾里拿出一隻打火機和煙盒后,對丁香眨了一下眼,說:“別跟你師父提,他這個人雖然趕時髦,思想卻一點也不前衛,受不了滿嘴煙味的女人。”
丁香覺得她對佟青雲的描繪是一點也不誇張,莞爾-笑,笨拙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她,“你和他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寧霓聞言詫然一秒,紅着臉,優雅地抖掉煙灰,不自在地說:“是嗎?
我們都年近三十了,恐怕沒你想得那麼浪漫。”彷佛不堪丁香探問如此私隱的話題,她很快地改變了話題,“你師父出國這段日子,沒他在一旁嘮叨,你一定不習慣了。”
“是有那麼一點,不過功課還是很重,不減反增。”
“代課的王老師那麼嚴啊!”
丁香聽寧霓對自己的上課情況瞭若指掌,想必早和佟青雲達到某種默契了。她應該為他們高興的,但不知怎麼地,她就是無法坦然正視寧霓。
“不是,是我師父會打電話來盯人,三不五時就電傳資料回來要人家‘學而時習之’。”
寧霓眼裏充滿笑意。“真的啊,他時常打電話給你?你想必是非常與眾不同了,因為我知道他出國后,一向很少打電話給學生。他一定很疼你了。”
丁香聽出她話里的意思,趕快地糾正,“老師盯我,是因為我懶散得無可救藥。”
寧霓眨了一下上着藍色亮膏的睫毛,爽快地承認,“疑神疑鬼是女人最要不得的毛病,你可別取笑我。”
怎麼可以不笑!丁香心裏想,像寧霓這麼美麗的人也會怕心上人移情別戀,原來愛情在情人的眼裏真是容不下一粒砂的。
思及此,丁香忍不住伸指輕輕撫觸自己的唇,那被人吻過、自己急欲忘卻的烙印說著燙灼起來。事發當時,她因為哭泣不及反應,現在猛然回想起那一幕,不禁臉紅心跳,讓她頓時了解,對佟青雲來說不帶任何意義的一吻在她身上所產生的效果竟強烈得教人害怕。
她改端起涼透的茶啜了一口,以掩飾自己的心焦,然後顧不得失禮,唐突找了一個借口,丟下寧霓自行離去。
接下來的幾天,心上伏着罪的丁香刻意逃避寧霓,不料寧霓卻帶着一名三十齣頭的女伴找上店門,預約指名丁香做造型,還親切地跟她寒暄,問她的課程進度,尤其是丁香把寧霓的朋友變造得更有青春活力后,寧霓對她的手藝更是讚不絕口。
但丁香知道自己的作品有瑕疵,為此,于敏容乘機把丁香找進辦公室問:“丁香,解釋一下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是寧霓,老師的朋友。”丁香這麼對她也對自己說著。“今晚得出席一項義賣晚會,她要我幫她的女伴設計晚宴造型。”
“我認識她,知道她的身分,我要問的是,你是怎麼跟她熟絡起來的。”
“我們在聖瑪莉不期而遇兩回,同道喝茶就熟起來了。”
“是嗎?”于敏容的眼底帶着懷疑,“你們都聊什麼?”
丁香不了解於姊為何反應過度,莫非於姊也知道那晚錯誤之吻的事,想提醒她別跟寧霓提,以免壞了佟青雲的好事!“嗯……不太記得了,都是不重要的事。於姊為什麼問,不信任我幫寧霓的朋友做晚宴造型嗎?”
“我不是不信任你的能力,而是……”于敏容打住話,以研究似的眼神打量滿臉狐疑的丁香半晌,才泄了氣似地說:“我以為又有人要找你的麻煩,想來我是多擔心了。”
她從桌上拿起一份資料夾遞給丁香,“這是你前天傳給你師父的設計樣圖,他批完后今早傳回來。”
丁香將樣圖接過後,原地翻了一下,發現五張晚宴作品裏,就有四張被他打上雙叉的記號。上面還有他的眉批,斗大的刺眼--成功的造型,除了賞心悅目以外,該是能教男人與女人心動的,前者因愛欲,後者則是因嫉妒與受威脅!
于敏容提醒她,“對了,你師父要我提醒你,題目的場合是社交晚宴,不是同學會,也不是嘉年華會。你看過後若有意見的話,可以掛個電話給他。”
丁秀馬上搖了頭,“不,我沒意見,找拿回去修改。”說著她抱起資料夾,轉身就往門外奔了出去。
翌晨,丁香坐在聖瑪莉餐廳的角落,對着四張改了又改的設計樣圖發獃,搜索枯腸一晚的結果依然不盡人意,那種無力感就像擅長人物寫生的畫家突然忘了如何替作品點睛一般,她唉了一聲,把自已的臉埋進攤成一桌的圖裏,敲起額頭來了。
“怎麼一早就咳聲嘆氣呢!”
丁香聞聲倏地抬頭挺胸,大眼圓睜地若看明艷動人的寧霓端坐在自己對面,好心地建議,“說看看,我也許沒法幫你解決問題,但解解悶總行的。”
丁香想了一下,把自己的作品往她那頭遞了過去,問;“請你告訴我你對這些造型的看法。”
“我不是專家,說得不對你可要多包含。”寧霓說完,細細將丁香的作品-張又一張地翻看后,慢聲評道:“我很喜歡你的作品,它們不僅清新又富朝氣,從這幾張看得出來你是結合中國與西洋風味,既大方又摩登,我覺得很好啊,另外這兩張造型充滿風華絕代的感覺,端莊賢淑極了,不知道你為什麼沮喪成這樣?”
丁香聽了她的贊語,不樂反哀。“我的作品缺乏感情,與真實的世間女子有一段不成熟的距離,我想把那距離縮短,卻不知怎麼做。”
寧霓聽完她的話后,一味地衝著她笑,好久才說:“丁香,我想你還沒戀愛過吧?”
丁香迷惘地看着她將煙點燃,不解地問:“我是沒有,你為什麼問我這個?”
“因為我想這就是你在找的答案,”寧霓話到此,優雅地以右手拿起銀匙放入剛送上的咖啡,緩緩繞着杯緣攪動那黑潭般的水,左手持穩地注進奶水,直到泛着濃郁香氣的熱液呈現出一團順時鐘而轉的金棕色漩渦后,才將調好的咖啡往丁香那頭一遞,以過來人的口氣說:“牛奶加咖啡,豈止是酸鹼綜合而已,它們還意味着陰陽結合。你不妨喝看看?”
丁香不自在地接過她調配的咖啡,吞了一口,馬上將杯子擱回碟上,眼睛鼻子攢聚一堆,伸舌吐了一聲,“苦。”
寧霓見狀美目一挑,語帶弦音說:“你嫌咖啡苦,那是因為你沒嘗過愛情的苦澀滋味。”
丁香有點受不了這樣意識型態的談話方式,直率地問了。“這跟我的工作有何瓜葛?”
“當然有,我認為好好去愛-場可以幫助你衝破這道瓶頸;所謂的女為悅己者容不全是廣告詞。”
丁香匪夷所思地看着寧霓,三秒后晃着腦袋,說:“我沒有戀愛對象。”
寧霓以一種責難的眼光斜睨她一眼。“像你這麼可愛又有才氣的女孩子怎麼可能沒人追?我看是你眼光太高了。”
丁香的腦底浮起阿奇濃眉大眼的俊俏臉孔,但持續不到一秒,另一張惱人的成熟面容便把稚氣未脫的俊臉給排擠掉了,她忙搖了好幾下頭,像甩蒼蠅似地逃避佟青雲若即若離的影像,倉卒地回答,“有是有,只是我覺得彼此個性不合,長期交往不得。”
“個性不合?現代的年輕人談戀愛都是轟轟烈烈的,你還年輕,又不是一輩子得拴在一個男人身上,”寧霓停下來后,緊追着她沉思的臉龐,緩慢地補上了一句,“就像你不可能一輩子跟着你師父學藝一般,個性不合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吸引力。”
丁香覺得她似乎話中有話,馬上抬眼瞅了她一眼。
寧霓坦然迎視,將作品還給她。“要把握機緣,如果喜歡的人對你有過暗示的話,直接去找他,要他帶你上床,讓你體會男歡女愛的滋味,哪怕到頭受了傷都值得,因為酸甜苦辣是成長的必然結果,要不然,你的晚宴仕女作品永遠跳脫不出無菌、不食人間煙火的美麗佳人。
“這型的女人在國際美容美髮競場上,已隨着奧黛麗赫本的香消玉殞而沒落了,這點你師父心裏有數,我只奇怪他為什麼不早跟你攤明,這樣拖拖拉拉的行徑委實不像他的作風。”
丁香幾乎是搶在寧霓說完話之前離座起身,她將檔案夾橫抱在胸前,躊躇幾秒,才正眼回視寧霓那雙世故的美目,冷漠地僵着語氣說:“老師只管我能不能跟上教學進度,可不是我的心理醫師。我很感激你的好意,給我你獨到的見解,但我想我不是你,無法隨便找個男人上床就能解決問題。所以打明天開始,我不會常來這裏,就算來,也不會是這個時候。”話音甫落,她抓起帳單,扭頭到櫃枱結帳而去。
台北的冬天像是被施了咒,陰陰冷冷的,教人提不起勁來。
小過年那天中午,離台一個半月的佟青雲終於扛着一袋輕便的行李露臉了,剛抵台北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他的“雲霓美人”。難得雜亂無章的頭髮斜垂在眉宇間,鼻樑上的玳瑁眼鏡取代了隱形眼鏡和墨鏡,白色棉襯衫再配上一條洗到幾乎泛白的牛仔褲讓他看來像個輕狂少年。
以至於當他巧無聲息地走進員工休息室,跟低頭坐着用餐的丁香打招呼時,她因為始料未及,忘了口裏尚有殘留飯粒,當下倒喘一記,本該咽下的飯粒與酸水遂奔竄上鼻頭,教她只能兩手緊捂着鼻與唇,睜着一雙無助的大眼回瞪他。
最後是佟青雲先遞出一條手帕替她解了困,並且解釋他必須從北到南至分店發放年終獎金,無法挪出時間來指導丁香,然後順手將一隻尋常的紅包袋放在桌前,以稀鬆平常的語氣祝她新年快樂,二話不再多說,便把注意力放到其它員工身上去了。
對此,丁香不得不承認失望,心中也頓時揚起備受冷落的感覺。她告誡自己,佟青雲旗下有那麼多仰他鼻息的學生和屬下得照顧,並不是她私人專用的顧問,更沒理由得對她特別關切。
這麼想是成熟理性的,然她可以瞞別人,卻騙不了自己,因為她那顆殷切見到他的心已被餵過毒,毒性潛伏在血液里,隨着循環一丁一點地滲透進她腦細胞,於是她的思想染上了色彩,心情也隨着彩光濃淡而起起落落。
當丁香稍後上工為顧客洗髮時,她強迫自己把精神集中顧客的頭上,不聽使喚的目光卻可惱地在工作鏡里緊追他頎長的身影,尤其在他走近阿奇的位子,神采奕奕地同阿奇、桂姊和左右的顧客聊天時,泰半在場女性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該處去然而丁香卻再也看不下去,她停下動作,乾澀着喉嚨帶領客人去沖水,五分鐘后回到原位時,已遍尋不着佟青雲的影子,她的壞心情這才算是跌到了最谷底,因為要再見到他,起碼得等到年初四開課後。
除夕那晚,店門照慣例提早打烊,于敏容約了包括丁香在內三位不回家過年的員工到她的獨身公寓吃年午夜飯,幾個懷春少女和于敏容這個大女孩在電視機前面嗑着瓜子、喝着啤灑,打了好幾十場的撲克牌守歲,一直熬到凌晨四點后才一個接一個地束起雙手,爬進睡袋跟睡蟲投降。
翌晨十點,滿眼惺忪的丁香與其它兩位要去看早場電影的女孩在於敏容家門口分道揚鑣,由於車班少,她在近當午時才沿街踩過滿地的鞭炮屑來到宿舍門前,她低頭掏翻出鑰匙,抖瑟的手試了兩回依然對不準大門的鎖孔,頭疼腦脹的她方才意識到身旁多出了一道人影,不多想便揉着太陽穴,將鑰匙遞了出去,說:“對不起,你可不可幫我開一下大門鎖。”
鑰匙被人接過去后,大門說著就在一秒之內被推了開來,丁香含糊地道聲謝、就要取回鑰匙時,對方反而退栘一步,以懷疑的口吻問:“于敏容昨晚到底給你喝了什麼,讓你醉成這個樣子?”
她聞聲緩緩地抬眼仰視對方,花了五秒的時間揉搓眼皮、調正焦距后,方才認出佟青雲那張撲克老臉。
她不了解他為何會在這裏,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露出一臉吃人的兇相,難道他一天不凶她會死嗎?
丁香想用大腦去想,無奈腦筋正罷工,她只能攢着兩道困惑的眉,撐着時脹時縮的太陽穴,沒好氣地應了一句,“不知道,你何不問她去?”
丁香說完,抬腳踏上階梯,無奈重心不穩踩了一個空,眼看就要踉蹌跌坐地面,適巧給佟青雲攙住。他緊抿着唇,先檢查她鑰環上的號碼后,將她的身子打橫抱起,往她位於三樓的宿舍前進。
走進丁香的寢室,佟青雲馬上將她橫放在單人床上,挺直腰桿對半昏睡的她建議道:
“我到對街的超商買解酒藥,門會幫你反鎖,”他邊說邊拿起擱在她床尾的被子隨意往她身上攤,想繼續教訓她連人都沒認清楚,就隨便把鑰匙遞出的荒唐行為,“我勸你下次最好看清人的面目再奉上鑰匙。以免引狼入室……”一見她不耐煩地將棉被蓋上頭、翻身面牆后,他嘎然住嘴,扭身走出房門。
十分鐘后,丁香隱約聽到門開了又關的聲音,不過數秒,她意識到自己的身子被半撐起來,強灌下一瓶難喝至極的糖水,當她再次躺回枕上后,她感受到一雙溫柔出奇的大手扒梳過自己的頭髮,沿着鬢角按摩她的太陽穴,為她紆解疼痛。
半晌后,她撐開眼皮,想將微向前傾的看個分明,但因為他背光而坐,整個上半身的輪廓像散發光芒似的,乍看之下,那雙撐在床邊的寬闊肩頭,神似一對張着羽翼的天使!
啊,是了,一個不苟言笑的守護天使!丁香逸出一聲滿足的輕嘆后,將枕頭揣進懷裏,心滿意足地闔上眼皮進入夢鄉。
約莫兩個小時的光景,丁香悠然蘇醒,她靜躺原處,困惑的眼一路游略過紗窗、衣櫥、書架至堆滿作品的桌椅,最後落在床頭邊那雙近在咫尺的二郎腿上,她兩眉一蹙,往上速瞟了那雙腿的主人一眼,見他泰然自若地坐在椅上閉目養神后,便好整以暇地偎進枕頭靜靜地欣賞他。
從他有型的頭髮、端正的五官、V領黑毛衣、貼身牛仔褲到那隻大得像恐龍腳印的黑色皮靴,丁香以一種全新的眼光打量着他,直到她好奇的目光瞟到她方才刻意忽略的褲襠處,才頓悟他跟她截然不同,這種不同不是在學校上幾堂生理學就能參透瞭然的。
所謂男女有別,別的不僅在外型,而是心中動了異念。
這份認知讓她猛然地別過臉去,心中鄙視自己,因為她趁他不設防時對他做了一次視覺強暴,這比偷窺高級不到哪裏去。
正當丁香陷入自我撻伐的處境時,他大伸懶腰的聲音像鬼魅似地猛不期然地乍響起來。
“睡美人終於醒來了!這要冷不冷的季節教人沒事就想打瞌睡。”佟青雲以大手抹去滿臉的昏沉,“我以為以你上回想家的程度應該會回家過年的,見你人還在台北可真是意外。”半晌等不到遇期的反應后,他斜睨抱膝發愣的丁香一眼,皺着眉問:“頭還在鬧疼?”
丁香的舌頭像是被人打上死結,良久不知如何啟齒。
他見狀眉一挑,調侃道?“怎麼變啞巴了?如果我沒記錯,巫婆該是拐走美人魚的嗓子,而不是睡美人的。”
她像是被針扎到似地,忽地飛跳下床,從衣櫃裏抓了一套換洗衣物和浴巾,回頭沖他吼了一句,“無聊鬼沒事才會去翻陳年童話!至於我要在哪裏過年是我的事,不需要勞駕您這個大忙人。”氣發完后,便直往浴室搗去。
丁香將身後的門一關,氣憤地卸下衣服直接跳進連蓬頭下衝起澡,她仰頭讓水衝去源源滾出的淚水,彷佛受不了自己一身的臟,她以肥皂猛烈地搓洗自己的肌膚,直到她失去痛的感覺才作停。
三鍾后,一身浥浥的她跨出浴盆,取過毛巾拭去一身的濕,無意間看見鏡子裏的側面裸影,她思索一秒,任浴巾滑落身子,轉身與鏡子裏的女孩裸裎相對。
她光滑如緞的肌膚因為熱水的澆淋與刷洗略呈玫瑰紅,珠圓玉潤的乳房雖小,形狀卻堅挺飽滿,窄窄的柳腰,曲線漸趨成熟的臀部,與一雙勻稱的腿,綜結起來,這軀體竟是含苞待放似地誘人。
她閉上眼睛想冷靜思維,耳際竟是寧霓的那番對談--要把握機緣,如果喜歡的人對你有過暗示的話,直接去找他,要他帶你上床,讓你體會男歡女愛的滋味。
哪怕到頭受了傷都值得……真值得嗎?
丁香像石化般地定在原地權衡着,最後她拾起衣褲開始穿戴起來,吹乾頭髮,旋身走出浴室面對佟青雲。
他像座石雕,一動也不動地望着梳洗過後的丁香,梭巡的目光直探入她明亮的眼睛,嘎啞問道:“丁香,告訴我什麼事困擾着你?你悶在心上,沒人知道怎麼做,唯有告訴我,我才能設法幫你解決問題。”
丁香望進他紫霧的眼眸,那麼誠懇、優雅明亮,她頭一次相信他是真的在乎、關心她,她幾乎就要啟齒把自己的心情傾訴出來,但縈迴在她耳際的卻是寧霓與阿奇兩種不同頻率的聲音;前者柔媚蠱惑,如守在情海石礁上以悠揚致命的弦歌教人舟迷行的魔女,後者則充滿厭世與鄙夷,急促如律令地要她別重蹈其姊覆轍。
她怔怔地望着他走上前,溫厚有力的手掌搭在自己瘦弱的肩頭,以近乎祈求的聲音保證,“丁香,只要你怎麼說,我就怎麼做。告訴我你要我怎麼做?”
他的聲音很是溫柔,讓她想哭,想求他吻她、抱緊她,甚至教她如何去面對、處理那一發不可收拾的感情。
她只能問自己,“飛蛾撲火的後果你能承受嗎?”她不知道,唯一清楚的是,她不能斬斷自己與他唯一的聯繫,即使是扮演一個敬畏他的學生,也強過被他開除的下場,終於,她忍下椎心的苦,溫靜地轉變話題。
老師,我沒事,只是過分擔心下個月在日本的大賽表現失常罷了。你來有重要的事嗎?”丁香無所謂的話音才剛落,轉身順勢甩開他的手,像是受不了他的碰觸,踉蹌退避一步。
佟青雲神色一黯,遂把決定要開刀的事煞在嘴裏,改說:“只是一樁小事,不提也罷。”
“既然如此,”她走到門邊,將門一拉,強顏歡笑地說:“老師是大忙人,那我就不耽擱您寶貴的時間了。”
佟青雲文風不動地僵在原地,片刻后才拎起風衣往臂間一掛,雙手扠進褲袋,緊縮着下顎慢步走經丁香,毫無意見地任她輕輕將他身後的門掩上。
待他兩腳站在長廊間,一陣鎖聲傳來后,才回頭憂悒地瞟了緊閉的門。
這門裏門外默靜得教人窒息,似乎預言兩人打一開始便多災多難的師生關係終將畫上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