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丁香倚着走廊上的護欄,一手揉着紅腫的全魚凸眼,一手擰着紙巾,對陳昭鳳傾吐來龍去脈,啞着喉嚨問:“老師,我到底做錯什麼,那個佟老師總是看我不順眼?難道說庸才活該被人整嗎?”
陳昭鳳愁眉靜看眼前忿忿不平的女孩,憐惜地勸導,“絕對不是這樣的,你沒做錯任何事,我相信佟老師也沒有看你不順眼。”事實上,是太順眼了;尤其看得愈是順眼,就整得愈是厲害!
但無論陳昭鳳再怎麼苦口婆心地為佟青雲辯解,丁香也不可能懂,因為她不認識佟青雲,自然無法理解,原來男人的邏輯也可以如此三轉五拐、口非心是。
“佟老師對學生的要求很高,再加上求好心切,說話重了些,容易讓人誤解他的好意。”
丁香固執地搖頭,“我沒有誤會他的好意。第一次誤會發生時,可以說我心眼小,第二次明指我沒出息時,我也還能忍受;但沒斟酌我的同意就擅自剪人家的頭髮,即使是反應再遲鈍的人,都能解讀他的動機。”
陳昭鳳壓抑住旺盛的好奇心,語氣平穩地問:“那你說他的動機是什麼?”
“看我不順眼。”丁香抽搐地說完,眼眶又盈滿了淚。
陳昭鳳不禁暗嘆,原來丁香姑娘審嫌疑犯,不需陪審團,不用耳聽人證、眼瞄物證,單憑直覺一口緊咬這個證據不足的動機便能定罪。她瞄了手錶,見已過二十分鐘,知道丁香若繼續耗在這“何兮走廊”效法屈原先生哀長嘆短鳴不平,逃避實習課的話,佟青雲不會給丁香第二次機會。
果真如此,日後最難過的是陳昭鳳這個局外人;因為擁有硬脾氣的佟青雲根本不會承認自己錯放一個可塑之才,而年紀甚輕的丁香史無從理解佟青雲這號人物的出現,可能是她一生中可遇不可求的契機。
所以她當下決定扮演管家婆,牽起丁香的手,不容她置喙地往實習教室走去。
一邊回頭保證,“你是我的學生,他若敢看你不順眼,我就跟他沒完沒了。”
“篤、篤、篤!”
陳昭鳳在緊掩的實習教室的門板上結實地叩了三下,然後深吸一口氣,側頭對腆靦的丁香露出鼓勵的笑。
門在數秒內應聲而開陳昭鳳抬頭對現身的佟青雲說:“青雲,丁香同學休息一下后覺得好多了,我勸她回來繼續上課,如果你不反對的話。”
“我沒理由反對。”佟青雲聳了一下肩,咄咄目光始終沒離開頭垂得老低的丁香。
他本想問她地上可有新台幣可撿。三思后,決定不再調侃她,以免她狗急不跳牆,咬人就糟了。
因此他以就事論事的口吻對丁香道:“進教室吧!正式上第二節課以前我先幫你把頭髮修剪-下,順便做活教材。”
丁香輕咬紅唇,遲疑半秒才舉步跨進教室。
佟青雲正要把門帶上之際,陳昭鳳伸手擋了一下,同時低聲央求他,“請別做得太過火。”
佟青雲彷佛把她的話當成馬耳東風,敷衍地丟一句,“抱歉,積習難改。”
接着不由分說地將門一推,不客氣地把陳昭鳳擋在門板外。
他旋身走上講台,神閑氣定地將袖子卷上肘,提高音量道:“抱歉我擅自剪了丁香同學的頭髮,她大人不記小人過,休息片刻后還願意回來上課,並且答應權充模特兒,把頭髮給我整理。”
佟青雲一邊解釋,一邊提起一面大鏡子靠放在白板凹槽上,然後將一張伸縮圓椅調至適當高度,晃點食指,示意站在身旁的丁香面朝鏡子的方向入座。
“我替丁同學剪髮時,想看的同舉請自動上前找個適當的位置觀看,不想看的人則坐在位子上,或打盹、或自習都行。”
大夥聞言蜂擁而上,儼然圍成一座半圓競技場。
佟青雲取了件蓋巾披上丁香的細肩,俐落地在她頸后繫上活結,修長的大手冷不防罩住她的腦門頂,教她不禁在椅上彈了一下。
兩人的目光逐不約而同地在八開大的鏡子裏相撞。
坐着的丁香一臉狐疑不信,佇立其側的佟青雲則是撇開目光,變本加厲地在她的腦門頂重拍了兩下,轉頭輕鬆自如地問同學,“西瓜這水果不知同學切過沒?”
“沒有--才怪!”有人大聲起鬨,“老師切過嗎?”
“當然。”他的心情似乎好轉起來,擺了-副專家姿態,坦然地說:“我家開西瓜專賣店。”
“真的喲!”不少同學見他端出一本正經的行家模樣,信了他的話,除就丁香是一個字也不相信。
她在肚子裏咕噥,剪個頭而已,能和西瓜扯上什麼關係?
彷佛讀出丁香心中的疑點,佟青雲進而解釋,“內行人切西瓜,總是會把挑好的西瓜放在掌上拍一拍、掂掂斤兩,然後將之放在砧板上,尋着適當的角度下刀。
這第一刀千萬重要,因為西瓜能不能切得均勻,就看這第一刀。”
“要是切不勻的話會怎樣?”同學中有人問。
他誇張地舉起手臂朝天一捧。“要是切不勻,家裏小孩又多,那是會引起爆動的!”
惹得一票同學吃吃憨笑。“因此我在此千拜託萬拜託各位,當你們幫顧客整理頭髮時,你必須抱持這種戰戰兢兢的心態去摸索對方的個性、職業及身分,分析顧客的發質與生長方向,再配合頭和臉形去做整體造型。
“另外講個題外話,不管你們上工的心情有多好、多愉快,也許中了統一發票,也或許交往多年的心上人突然覺悟,要當你的良人帶你走向紅毯,偏巧有一戴孝殺風景的顧客上門,人家已明白說是要去‘陽明山夜總會’公祭弔喪的,但你心花朵朵開之餘,話都沒聽完,就硬把上‘喜相逢夜總會’吊嗓子獻唱的明星法拉頭移花接木到對方的脖了上,如此強迫中獎這下可慘了,平日誤宰一隻會下金蛋的雞。”
不少同學被他那種胡天胡地的瞎掰本事逗得憋不住,噗哧笑出來。
他懶洋洋地抬眼往笑聲出處略瞪幾杪,其本意是志在威嚇塑造權威,無奈那些被他瞪到的懷春少女個個臉泛紅暈,一枚枚的心如小鹿亂撞,他馬上知道自己不該和顏悅色、鬆懈下來,於是倏地板起一張肅颯的黑臉,慊然道:“請不要以為我在憑空捏造笑話,這麼扯的事我親眼目睹過,還不只一次。
好了,聽完笑話后,咱們言歸正傳,回到我眼前這顆‘玉女頭’上。”
他以長指將丁香中分的細直短髮輕輕撩撥一、兩下后,目不轉睛地審視鏡中那姣好的鵝蛋臉。他那專一認真的神態,教散慢成性的丁香也禁不住地正襟危坐起來。
三十來雙眼緊追隨佟青雲的一舉一動,他將丁香的頭髮噴濕,以直梳層次分明地隔開固定后,左手細膩地拉出一撮髮絲,持剪的右手如點水蜻蜓,輕快穩健地剪落丁香耳根以下的發尾,精準得就如教科書上的模板。
他的動作整齊俐落,教法循序漸進,為了讓同學有時間消化吸收,他刻意放慢速度,舉手投足間完全沒有作秀、誇耀的意味,反讓向學們親睹當代名家設計師的風範。
十五分鐘后,丁香額前的劉海斐然成形,他以吹風機稍微將幅度完美的發梢整理后,頂着一頭新穎亮麗髮型的俏佳人便在鏡中陡然躍出,活脫變了個人。圍觀的同學見着丁香的新髮型,逐一發出讚歎,就連丁香自己也頓覺神采奕奕,忍不住伸長頸子左搖右晃地偷打量自己幾眼,怎知就那麼不巧,被他瞄到孤芳自賞的德行。
好險,他這回沒露出譏嘲揶揄的表情,只以指關節輕敲她的後腦勺二下,像是跟她說“不客氣”,然後無視一臉怔然的丁香,旋身詢問同學,“在兩人一組互為對方設計造型前,有問題的同學請趕快發問。”
“老師,你可不可以透露下成功秘訣?”
“沒有秘訣,也無公式,重點剛才‘切西瓜’時就已說過了。你若捉對了韻,那就跟行家切西瓜一樣,皆大歡喜。”
“老師,你說用哪一牌的定型液比較好。美吾發,還是沙宣。”
佟青雲雙臂環胸,搖頭說:“我家只賣西瓜,不賣定型液。奉勸各位,除非必要,還有顧客明白告訴你四周蚊子多,不噴會難過外,給人剪頭時,用得愈少愈好。”
“老師,現代美和古典美的定義怎麼下?”
“哪個同學問這問題,趕快出來亮相一下。”佟青雲語帶興奮地對着發音處招招手。
一個頗具自信的女孩從容不迫地走上前,自我報上了名,“是我,老師,我叫庄亦青。”
他讚許有加地對庄亦青點點頭,顯示他對她印象頗深刻。“大抵說來,古典美是靜態的美,美在平衡和諧;扭曲與殘缺美則是現代感的動態美,能使一個物像在瞬間進入眼帘,加深人視覺印象。這一般美學理論能記住是好,但若能打破會更棒。換句話說,造型無公式,若愛被公式套的人,就容易畫地自限。”
“我們不懂耶,老師,再解釋清楚一點。”
“真想了解的人,那就去吃橘子吧,邊吃邊去看雪梨歌劇院的圖片,看懂后。
你也差不多悟道了。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嗎?”
“有!老師,我們這一班總共有三十三個人,若兩人一組,分到最後總有一個人要落單。”
佟青雲好笑地反問對方,“我不是人嗎?把我算進去不就湊成了雙數。”
“你是老師,而且是個男的。”
佟青雲聞言,大手抓過一頂人造纖維假髮往自己的頭上一罩,回眸一笑百‘魅’生,問:“自願跟我一組的人舉手。沒有嗎?我有那麼丑嗎。”
大夥沒動靜,左右互覷后才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調轉到仍坐在講台椅上的丁香,有人於是建議,“既然丁香已在講台上……”
丁香不悅地瞪了好事者一眼,急忙要打斷同學的話。
不料佟青雲先發制人,搶在她前頭說:“不好吧,丁同學剛才落掉后兩項基本檢定,我覺得讓她去修理你們之中一人的頭髮較妥。”話才說完,便將手上的剪子往身旁的丁香遞過去。
丁香接過他個人專用的發剪后,二話不說地離開圓椅,幾步縮進人群,樂意至極地當起配角。
最後是庄亦青毛遂自薦,佟青雲樂觀其成地點頭后,十來把剪子便活靈活現地伴着直梳在一縷縷發弦上跳起剪舞。
五坪不到的主任辦公室。
陳昭鳳瞠目望着穩坐在辦公桌另一端的佟青雲,不可置信地說:“你的要求未免太不近情理了。”
“你希望貴校應屆畢業生能到曰本留學,方便締造口碑以利明年招生,而我只要求你把一名學生割愛給我,讓我帶上台北調教,便宜都給你佔盡了,你還指責我的要求不近情理!”
“青雲,這兩件事不能相提並論。從我這裏出去的畢業生已完成十二年國民義務教育,證書拿到后要到哪兒深造或就業都不干我的事,但你要一名高二生放棄學科去你經營的店實習,實習結果若不盡理想的話,你又不打算繼續栽培下去。與其讓學生遭受這樣片面的待遇,我寧願你另尋高徒。”
“鳳姊,物競天擇這道理大家都懂,但偏就不肯面對現實,你我都清楚這行有個不成文的陋規;三年正科班出身的人,就算考過丙級檢定拿了張證書,畢了業后還是得跟着前輩從洗頭小妹小弟熬起,運氣好的三年出師自成一格,運氣背碰上死豬卡位型的師父,待上十五年都混不出名堂,屆時轉行的轉行,嫁人的嫁人,功虧一簣者比比皆是。
你希望貴校學子中有人能夠出人頭地,在這行里闖出一點名堂,為貴校爭些面子,但一聽到我提供給你一個建教合作的機會時,卻里足不前。”
“我是不願讓你把我的學生當成生物實驗室里的天竺鼠。”陳昭鳳沒好氣地說。
“這事沒你想得殘酷,我只不過是把每位有潛力的學生當成天才來栽培,能不能成氣候全靠真本事。”
“你說得比唱得好聽。”陳昭鳳冷冷地瞅他一眼。
他雙肩一聳,自我消遣地說:“可惜仍沒好聽到能說服你。”
陳昭鳳無奈地看着眼眸盛滿怒意的佟青雲,態度不覺軟了下來。
“咱們師姊弟一場,十年交情不算淺,平時都是我有求於你,而你不論再忙,也會撥冗來關照我,對此我是銘記在心,也因此你說要從同學裏挑幾名適合的學生帶回台北訓練時,我是樂見其成。誰知你竟看上二年級的學生。”
“果真如此,在保送甄選結束后你就該送客了,為什麼還開放二年級的實驗課讓我參觀?”
“我可不是封神榜上的仙,哪料得出你會不按理出牌到這種地步。”
佟青雲瞇起眼縫打量着陳昭鳳。“嘀咕半天,你不同意就是了。”
她開出條件,“除非……你保證我特別關照我的學生。”
佟青雲坦然地說:“只要是我的學生,我沒有不特別關照的。”他已經有點不耐煩了,遂從沙發起身,移動長腿走到窗前,兩手往褲袋裏一放,低頭俯瞰一群放學踏出校門的學子。
“我說的關照不是你那種斯巴達式、令人招架不住的關照。”
“難不成還有雅典式的關照?”他的口吻充滿調侃的意味。
“意思差不多啦,就是民主開通,循循善導學生……”陳昭鳳見他回頭露出張教人見了就要打哆嗦的棺材板臉譜,機靈地煞住嘴,“就是了。”
“辦不到。”他斬釘截鐵地給了答案。“要想成功就得學吃苦,要我像母雞哄小雞似地去‘善導’你的學生,等我進了善導寺再說吧!”他旋身往大門跨步而去,臨行前撂下最後通牒。“我搭明午三點的飛機到台中XX高職參觀,如果你在當午前改變主意的話,可以在我下榻的飯店留言。”
陳昭鳳了解佟青雲這樣做算是給足面子,憑他在美髮美容界響叮噹的名望,他只消聯絡本校董事長要人,連執掌校務的校長都要對他迎頭含笑,踞尾陪笑了,她這區區一介小主任要擋他的道,簡直就是螳臂擋車,不自量力。
陳昭鳳不想和他就此不歡而散,趕忙解釋。“青雲,光我答應並不夠,還提問問那孩子肯不肯跟你學啊!如果今天你挑上別人,我會一口允諾,但你跟丁香是迥然不同的人;你積極進取,口直心快。丁香這孩子的個性雖得由人鞭策才肯挪步,但卻是吃軟不吃硬,我恐怕這樣勉強為之,雙方到頭來都要受傷。”
佟青雲側頭把她的憂慮淡化處理,“師徒之間處不來無所謂,重要的是教和學的人有沒有那顆認真的心。請轉告她,我有把她教成一流設計師的自信,但需要她全心全意的配合,若她存有半分懷疑,請她回家作白日夢都比在這所學校上課要省時。”
真照本宣科還得了!無論如何,陳昭鳳委婉地答應了,“我會把你的意思轉給她。
不過即使她願意到台北跟你學藝,還必須徵得她家長的同意才行。”
佟青雲聞言,思索片刻后,才問:“她家裏還有什麼人?”
“一個上了年紀的外婆和阿姨,那個阿姨好象是在醫院當清潔女工。”
佟青雲劍眉微聳,問:“是清潔女工又怎樣。”
“意思是即使外婆阿姨們想幫忙,仍是沒有多餘的錢提供給丁香做生活費,更別提去繳納那貴得嚇人的學費。”
他豁然明白陳昭鳳的用心,迅速做出提議。“她在台北的生活起居一切由我負擔,我每個月會定期挪一筆零用金給她,這樣總成了吧!”
“成,當然成,但對着我說可沒用。”
“別再賣關子了,要就一次說清楚。”
陳昭鳳見佟青雲已快翻臉不認人,才勉為其難的說:“既然你執意要網羅丁香做門徒,我想有件事你最好該知道。雖然外婆和阿姨是丁香的直系血親,但不知怎麼地,丁香尚有一個專門支付她就學開銷的法定監護人,因此丁香能不能休學上台北,還得看那個監護人肯不肯。”
“那個監護人是男還是女?”很奇怪,這問題竟是第一個浮現在佟青雲腦子裏。
她兩手一攤,愛莫能助地說:“不知道。因為對方一直透過律師,以書信方式跟我作連繫。”
佟青雲兩個箭步搶上,以兩掌撐着她的辦公桌緣,低着嗓音告訴她方法,“這簡單,陳主任,你可以反向操作,主動透過對方的律師跟那個‘長腿叔叔’接洽。
很難相信你這兩年來沒聯絡長腿律師過,陳大主任。”
她明知不該在大象口裏生牙,但還是忍不住輕捋了-下。“你指的該是長腿叔叔的律師吧!”
佟青雲見陳昭鳳還在跟他玩拖延戰術,整張臉氣得發紫,一動也不動地立在原地,因為他一旦動起來,可能會出人命。
總算陳昭鳳了解不能再得寸進尺后,軟化態度說:“好、好、好,既然你這麼委曲求全,有誠意收丁香為徒,我就幫你跟長腿律師聯絡,取得同意書。另外,距離這學期末還有四個禮拜,我希望你能讓她專心念完高二的的學科,等-放暑假,我會要她上台北找你。”
“你的建議再合情合理不過。”佟青雲外歪着腦袋,斜嘴諷嘲。“還有什麼我該注意的事嗎?陳主任。”
“有,你必須允諾和我簽署一份為期一年的建教合作同意書。丁香的表現若沒達到你的預期標準,你也不得擅自將她遣退或開除。”
佟青雲覺得她的要求可笑到極點。“你這是要我現在就口頭擔保讓她畢得了業!我得提醒你,陳主任,南雅家事的畢業證書是貴校核發的,要不要她畢業全操在貴校手裏,更何況我已經‘顧人怨’多時了,若再撈過界管閑事可就不識抬舉。這樣辦吧,如果你對丁香沒信心,何不讓她休學一年?”
陳昭鳳雙手拳握地按在案桌上,不可置信地瞪視眼前這個卓越出眾的冷麵男子,以幾近斥責的口氣說:“別人是死是活,佟先生一點都不在乎是不是?”
他臉上毫無愧色,雙手自然垂放在褲袋裏,以炯亮犀利的目光凝視她半晌,才緩緩地吭了一句,“我連老命都賠上了,你說我在不在乎?”這話頭是撲朔又迷離,讓人蔘了半天也解不透出他的真意。
“所以……”陳昭鳳等着他的答覆。
“所以就請你把那破天荒的建教同意書擬一擬我簽了了事。”他走回客椅拎起外套往自己肩上一搭,將墨鏡架回鼻樑,不怎麼帶勁的說:“還有話要訓嗎?”
“沒有,不過倒是有個問題想請教你。那班裏,表現比她出色的學生不少,為何你偏挑中她,就因為她是丁秀的女兒嗎?”明知可能得不到答案,她還是抑不住心中的好奇。
意外得很,佟青雲竟乾脆大方地為她解惑。“沒見識到那娃兒的作品前,我的確是衝著丁秀的女兒而來,但見到她的作品后,我是打定主意跟你要定了這個學生。”
很少聽過自負傲人的佟青雲在口頭上如此稱揚一名學生過,陳昭鳳不禁要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她不禁訝異問:“我知道丁香這孩子有一些天分,但沒料到她的技術會精湛到深得你心的地步。”
“她的剪髮技術跟某些用功的同學比起來,只能得個六十分,剛好飛過及格的邊。”
“只六十分及格,那我就委實不明白你葫蘆里賣着什麼膏藥了!”
“陳大主任,我要賣的是一個生來便對實體模特兒有精準觀察力的‘魔發師’,不論上門顧客的性別、年齡、高矮、胖瘦及儀態,任誰進了店門,只要經那雙巧手這麼施點魔力,便能脫胎換骨。這種魔力就算任你我再怎麼精進剪法技巧,都不見得強求得來。”
陳昭鳳被他動人心魄的專註語氣給震懾住了。
她知道他所指的這種稀有動物,因為佟青雲本身便是這樣一號才華洋溢的魔發師;歐洲從倫敦、巴黎到米蘭的流行界雜誌給他一個‘亞洲的魔發師’的桂冠頭銜,日本美髮界則稱他為“發之巫”,而港台人士更是封他為“發尊”。
“青雲,你這不是在找徒弟,而是在尋找另一個自己,打算跟自己過不去。”
“我沒那麼自戀,只不過是在尋找同類。我人也給你捉弄夠了,再不滾,可能隨時都會冒出傷感情的話。至於那丫頭的事,你就讓她自己看着辦,我不是非她不可。”他冷漠地說完話,開門踏出辦公室,獨留陳昭鳳兀自思忖。
也許良駒還真要有識貨惜才的伯樂,才能變化作千里馬。
也許真給佟青雲料中,丁香真是美髮界的奇葩異卉,不是她與旗下這些庸碌之輩栽培得來的。
也許就是因為生命中太多的也許,才教人心盲坐失良機。
她知道自己沒有反對的理由,唯望佟青雲日後行事能適可而止,預留丁香喘息的機會,要不然,這對師徒間有的是意見可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