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結束與開始
當初的好,總要後來才能體會。但如果沒有選擇離開,我相信,今天仍然會有另一種局面的感嘆。
在現實人生里,是沒有所謂完美的決策或永不後悔的選擇,只有不斷前進,然後接受。
希望我會是他笑着回想的記憶。
人生往往會有所謂的意外,不斷發生。而且永遠出乎意料,教人措手不及,無法應變。
不,其實仔細想想,還是會有些微的徵兆,彷彿為著終將發生的某件事做前導。
一切,就是由這霹靂無敵倒霉的早晨所展開。
先是一早睡過頭,匆匆騎上腳踏車趕忙出門考試時,發現輪胎不知何時被刺破一個大洞,室友們又早已先行出發。時間急迫之下,連早餐也來不及吃,匆匆以全力衝刺跑到系館。
沒想到,平日上課沒幾隻小貓出席,臨到考試卻不知從哪蹦出一堆修課的人,座位早被佔滿。只得自個兒到隔壁教室搬來桌椅,七手八腳弄半天,好不容易才可以開始寫考卷。寫不到幾大題,第一節課已經過去。
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腦筋也糾結成一團,死命撐到最後一刻才交卷,自己寫了些什麼根本記不清。
為了緩和心中的怨氣及填飽肚子,第三節便蹺了課,跑到附近吃早餐后又牽腳踏車去修理。中午回去才被室友告知,那堂課老師點名併發了上次的考卷,沒到的人得自己去找他拿。
雖然我承認自己並非正經八百的好學生,但難得蹺一次課,竟然這樣就被抓到,未免要怨嘆老天不公平。
接連受了兩個打擊,下午為了轉換情緒,便參加了系籃的練習,活動活動筋骨,紓解一下鬱悶的心情。結果,才準備開打,天空就以雷霆萬鈞之姿下起了傾盆大雨,回到寢室時,身上衣服被雨淋得都可以擰出水了。
然後發現,一陣混亂中,我的錢包不知何時竟然掉了。我的錢、我的證件,全在裏面!
災難,只能以災難一場來形容。
你以為到這裏就結束了嗎?才不止呢!更大的打擊這在後面。
當我不畏大雨騎着借來的摩托車,千里迢迢、辛辛苦苦地到達家教學生的家,準備開始今天的課程時,學生的媽媽偷偷告訴我,由於今後預備讓小孩上補習班,所以便不用再請家教。
也就是說——我、被、開、除、了。
史上最悲慘的一天!
今天鐵定是我的大凶日,諸事不宜。
前幾天為了考試熬夜而睡眠不足,加上今天一整天下來,身體與精神雙重疲累,晚上回到宿舍隨便洗個澡就癱在床上,打算睡個不省人事,直到世界末日。
“君綺,你的電話,聽到沒有。”也不知睡了多久,聽到室友思涵搖搖我,叫我起來接電話。
“說我死了。”翻過身繼續睡,眼睛仍然不想睜開。
“乖,我都幫你把電話拿過來了,快起來接。”
站在床邊的思涵硬是把電話丟在我床上,又偷偷補充幾句悄悄話:“是個男生喔,說有很重要的事,快點快點。”
“喂,說話。”拿起話筒。被吵醒的我口氣想必好不到哪。
“小君——”
電話那頭叫喚我名字特有的語尾拖長音,聽來似遙遠卻又熟悉。
“知道我是誰?”
“……誰呀?”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認定我該知道。
“真是太傷我的心了,你可知我花了多大的勇氣才下定決心撥出這組電話號碼?”
“我才不信。”話還不都是你在說。
“好久沒聽到你的聲音,沒想到再度聽到卻是這麼愛睏的嗓音。”話筒那方的他輕快地笑了笑。
“你怎麼知道我電話的,小伍?”這時反倒有些慶幸,剛睡醒的沙啞喉嚨掩蓋了我的些微顫抖。
心裏好像有數不清的疑惑,但腦袋卻一片迷濛,分不清究竟是因為疲倦抑或是驚訝而無法順利運轉。停頓了半天,只能提出這個問題。
懷疑這一切是因為沒睡醒產生的幻聽,或者是今天尚未結束的災難之一。
“你果然從一開始就知道是我。”
爽朗明快的聲音,還是和記憶中相同,絲毫沒有改變。
“只要有心,輕易就能打聽到你的現況。”
“你又是哪根筋不對,突然有心要找我?”當然知道。全世界會這樣叫我,幾百年不見,一拿起電話盡說些沒頭腦廢話的傢伙,只有一個。
“一定要有事才可以,只想聽聽你的聲音不行?”
“騙人,你會因為這樣就特地把我叫起來聽電話?”死性不改,說的永遠比唱的好聽,讓人分不清是真實還是謊言。
“被你發現了。”半點悔意也沒有的笑聲在耳畔響起:“你真的很想睡嗎?”
“反正已經被吵醒了,有什麼話你就說吧。”盡量再多說些,不要那麼快結束。
“後天我要去台南。”
“然後?”
“可以見個面嗎?”
“好啊……有何不可。”
“就這麼說定。你可以繼續睡了,行程確定后我再和你聯絡。”說完也不等我回答便掛上了電話。
握着話筒,整個人獃獃地,腦中一片空白。
突然有種想傻笑的衝動。
果然是他的作風。如暴風雨般突然刮進我平靜的生活,在我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前又迅速退開,留下我一個人站在原處。
“君綺,你電話講到睡著了嗎?”換室友萱萱在一旁喊着:“外找。”
“又是誰?”懶懶地從床上探出頭來瞧個究竟。
幹嘛全世界的人都恰好排隊在這時刻來找我。
“君綺學姐?”
門口站了幾個女生。大概是我一副剛睡醒,被頭散發的模樣頗不成體統,惹得她們頻頻投以好奇的眼光。
“你好,我們幫學長送宵夜來。”
“你們學長是誰?”我掙扎着從床上起身。
奇怪,繫上有這幾個學妹,我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
“仕傑啊,他今晚請吃宵夜,順便也要我們幫你帶一份。”
“對啊,這是仕傑學長的心意喔!”
那與我有何干?瞧她們幾個你一言我一語,吃吃地笑得曖昧不明,突然有種被人品頭論足的感覺,實在不舒服。
“哇——仕傑好久沒送東西來了,真棒。”不等我回應,室友們就連忙幫我把東西接了過去。
“任務完成,我們就此退場,要道謝的話,就對他本人說羅。”
“學姐再見。”
說完,幾個女孩就揮手道別,熱熱鬧鬧地退場。
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我的頭腦越來越無法正常思考了。
“你們可真是不客氣呀。”回頭瞧着室友們不用我吩咐,就自動將大包滷味倒好,飲料分好,準備開動,我也只能無奈地嘆口氣。
“君綺你還不趕快向人家道謝。”一邊夾着滷味,室友們仍不忘叮囑我。
“道謝,為何?”是他自己要送來,又不是我強迫他。
“這是禮貌。不好意思酌話,就由我們來幫你。”
“做什麼——”
這群多事的傢伙,不理會我的阻止,逕自拿起電話撥了黃仕傑寢室的分機號碼,並等到接通后才把話筒遞過來,躲避我瞪人的眼神,閃到一旁笑鬧着繼續吃東西。
‘喂,君綺,東西送到了嗎?’黃仕傑充滿期待的聲音傳了過來。
“嗯,謝謝你的宵夜。”
“還不都是因為學妹們想看你,所以才吵着要幫我送宵夜。”
“看我,為什麼?”我有什麼好看?既沒有特別漂亮,也沒有少一隻眼睛或多一個鼻子還是嘴巴。
“呃,沒有啦……”他突然吞吞吐吐起來。
“你的室友在做什麼,怎麼那麼吵?”電話那頭傳來陣陣男孩子們的喧鬧聲。
頭隱隱作痛。
“你究竟和她們說過什麼?”
“只是曾提過你是我追很久,一直追不到的女孩。”
黃仕傑乾笑了幾聲,聽起來有點刻意。
“開開玩笑,你不會生氣吧。”
“很生氣,非常氣,氣死我了——”怨氣在此刻全部炸開,理智已灰飛湮滅蕩然無存。
“喀”的一聲掛上電話。
“君綺,你怎麼了。”室友們似乎全被我嚇了一跳。
“煩死了煩死了煩死了——”
吶喊完便抓了錢包往外跑。
***
總覺得,今天整天發生的事,從頭到尾都像出鬧劇。
“所以你就跑來我家避難?”聽我大吐完這曲折離奇一天所匯聚的苦水,姚姚的聲音緩緩從下鋪傳來。
“我需要一個全世界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躺在姚姚出借的上鋪,望着昏暗的天花板,紓解過後的心境總算得以恢復平穩。
極度煩躁之下跑了出來,無處可去的我只能向姚姚求救,拜託她收留。
“犯不着生這麼大的氣吧。”姚姚不改她冷靜的語氣,下此結論。
“其實也不是真的生氣,只是很煩。”太多的事擠在一起爆發,讓我來不及喘息、處理及思考。
“煩誰的事?仕傑還是小伍。”
“都有。”
“你很在意別人在背後的談論嗎?”
“怎麼可能不在意,尤其是不認識的人。”我討厭蜚短流長,更不想成為八卦事件的主角。
“那好,我問你,你對仕傑有何感覺?”
“……”不知該怎麼說。
“喜歡?”
“談不上。”
“討厭?”
“還好。”也許剛認識時是有些討厭,但相處了這麼久,對他的印象還是稍微有幾分改觀。
“又來了,你就不能明確表達出來嗎?”
“可是,感情又不是簡單的二分法,非A即B就能歸納出結果。”
“沒感覺?”
“應該說,我們是不可能的。”想來想去,還是只有這個結論。
“可憐的仕傑,落入最糟的處境。既然不喜歡,一開始就該說清楚。”
“說過了呀。”雖然不是以非常堅定的語氣說出。“是他自己認為只要我不討厭,就還有機會。”
“他也太小看我們君綺的頑固。”
姚姚一副透徹了解的口氣評論着。
“你就是這樣,像個容易感到厭煩的小孩,討厭被束縛,所以也不會去束縛別人:一旦感到透不過氣,就會想要逃跑;害怕受傷,所以會在被傷害之前先轉身離去。因為如此,你身旁雖然總有許多人圍繞,知心的朋友卻沒有幾個。”
“是,沒錯,姚大心理分析師,那你又是怎麼成為我的好朋友?”她說的都對,所以我也沒理由生氣。
“因為我夠了解你。”姚姚嘿嘿地笑了幾聲。
我早說過,有個過分摸清自己底細的朋友,不知是好還是壞。
“小伍呢?他來見你,做何打算。”
“他又不是特地來看我,只是剛好來台南而已。”
“有什麼差別,總之你們就是要見面。”
“都那麼久的朋友了,他來台南,我不儘儘地主之誼招待怎麼說得過去。”
“隨你怎麼說都行。”
“所以,姚姚,你可不可以陪我去——”
“免談!我才不想當電燈泡。”姚姚毫不考慮就打斷我的請求。
“哼,小氣鬼。”不幫就不幫,有什麼了不起。
“你知道嗎?他現在已經有女朋友了。”
“算了,你別再說,我不想聽。”請叫我鴕鳥,反正我就是不想知道。
“不說就不說,睡吧。”無所謂的回答冷冷地傳來,聽不出是否在生氣。
“姚姚。”
“幹嘛。”
“我可不可以下去和你一起睡?”
“過來啊。”
我立刻從上鋪跳下來窩進下鋪里。
“睡進去一點啦。”我推着姚姚:“你太胖了,我都沒地方睡。”
“是喔,兩個人要擠這張破舊的小床果然太勉強,你還是滾回上面好了。”姚姚作勢要把我踢下床。
“哇,對不起,是我的錯,不要踢我,不然你陪我一起在地板打地鋪好了。”
說著說著我們兩人就扭擠成一團。
“夠了夠了,你不是累了,再鬧下去今晚都不用睡了。”看我精力似乎越來越充沛,姚姚不得不舉雙手投降。
四周恢復靜默。
“姚,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出去露營時的情況。”過去的點滴悄悄浮上心頭。距我們上次一同出遊,過了多久呢?
“記得啊,有個小笨蛋不會搭營火就算了,晚上要睡在帳棚里都不曉得,連睡袋也沒有。帶出去簡直就是替我們多一個包袱,還得多浪費一人份的糧食。”
“有什麼辦法,以前爸媽又不准我去參加所謂的自強活動。要不是我死賴活求,加上你們這些朋友在一旁幫腔,可能到現在我都還不知道露營的滋味。”
“再怎麼說,還是大夥在一起的感覺最好。”
回憶高中時代單純的自己,總令人不勝懷念。
“姚,我們要一直當好朋友,永遠也不要改變。”孩子氣就孩子氣,反正人生能這樣光明正大耍任性的機會,也剩不了多少。
“以後的事誰能保證。這世上最難掌握的,莫過於不斷變化的人心。”
姚姚不起勁地回答,看來已被睡意襲擊。
“重要的是,我現在想睡了。”
嗯,我也開始困了,有什麼事,還是明天起來再想。
星期六這天,晴日當空,萬里無雲,微風徐徐地吹,是個適合戶外活動的舒爽天氣。
傍晚時分,提早了十多分鐘來到約定的光復門口等候。
總是這樣。和他的約會,我永遠會提早到達,而他卻老是姍姍來遲。
不曉得他今天會不會難得準時?
等待的時間似乎特別漫長。
不知他改變多少?
不斷地來來回回跺步走動、東張西望,從旁走過的,都不是記憶中的身影。
畢業后就不曾再見過面,我是否還能一眼就認出他?
一個人好像特別容易胡思亂想。
久別重逢后該說些什麼?
這個問題向來輪不到我傷腦筋。和他在一起,永遠不怕缺乏話題。
真是的,還不來!
算了,深呼吸一口氣,設法讓自己平靜下來。
冷不防肩膀從後方被拍了一下,嚇得差點跳起來。
“等很久了嗎?”轉過身往後瞧,來人笑嘻嘻地問着。
“還好。”聳聳肩,故作不在乎地回答。就算等得再久,我的答案也從來不曾更改。
“好久不見。”良久,他才吐出這句話。
“是啊,好久不見。”看着他,突然有點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笑什麼?”雖然疑惑地發問,他臉上的笑容依然不減。
“沒有,你看起來一點都沒變。”原本期待有什麼特別的開場白,結果,他也有老套的一面。
“怎麼沒有,你不覺得我越來越帥、越來越成熟了?”他故意抬高下巴,擺出個自以為帥氣的姿勢。
“有嗎,看不出來。”故意斜眼上下打量,以不屑的口氣回答。這傢伙自戀的個性,果然到死都不會收斂。
“你倒是變了很多。”
“喔,有嗎?”這回是疑惑的語氣。上下左右轉個圈圈瞧瞧,怎麼我絲毫不覺自己有何改變。
“南台灣太陽的威力果然不容小覷,瞧你曬得變成黑人似的。”
“這是健康的表徵。”我拍拍自己的臉:“一天到晚在外面打球,想不晒黑也難。”
“頭髮也留長了。”他伸手摸摸我垂在肩上微卷的髮絲:“而且還燙卷,你以前不是老嫌長發麻煩?”
“的確很麻煩。”
我也抓起一撮額前的瀏海眯眼細瞧。毛毛燥燥又容易亂翹,每天早上為了把滿頭糾結的亂髮梳順就得耗上許多時間。
“看來是該剪了。”
“為什麼要剪?這樣很適合你。”他一臉認真地說道。
有那麼一瞬間,我不知該說些什麼。
“參觀過我們校園了嗎?”
“還沒仔細看過,正等着你當我的嚮導,幫我帶路。”
“也好,開學時沒能對我學弟用到的校園介紹,總算能派上用場。”。
“為什麼沒用到?”
“那時我得了場重感冒,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向他說明開學時我凄慘兮兮的病況。
“實在無法想像你病奄奄的模樣。你向來是蠻力,喔不,是活力十足。”他搖搖頭,裝出一副無法置信的表情。
哼,欠揍。
“比賽結果如何?”一面聊些不着邊際的閑話,一面做着解說的工作。
“有我在,當然是戰績輝煌,準備明天進行決賽——”話還沒說完,他不小心絆了一下,我急忙伸手拉了一把。
“你喔,老是這樣跌跌撞撞的,完全沒有進步,還敢說自己變成熟。”
聽着我的話,他獃獃地望着我。
“幹嘛,嘴巴張那麼大。”
“沒什麼,你果然還是沒變,和以前一樣愛嘮叨個不停。”
“亂講,我哪裏嘮叨。”也不想想是誰害的。
“還有動不動就生氣。”他露出賊兮兮的笑顏。
“哼!”我轉過頭去:“不跟你一般見識。”
以往熟悉的感覺,一點一滴迴流到心底,溫暖得令我有股泫然欲泣的衝動。
“知道這是什麼?”從包包里取出一樣小東西,得意地拿到他眼前炫耀。
“這是……什麼時候……原來被你拿走了!”他喜出望外地把東西接過去。
我所拿出的,是兩塊拼圖碎片,正屬於那年我送他的生日禮物其中一部分。
喜歡玩拼圖的人,一定都能體會,費盡心思以及大半時光,眼看一幅作品即將完整呈現,卻在最後關頭才發覺——其中幾塊竟然不翼而飛、遍尋不着,致使畫面最後留下幾許殘缺的空白,那種懊惱和不完美的感覺……
至於為什麼缺少的這兩片會在我手上?
當然是我故意拿走的。
話說他老兄只要開始沉浸在一個人的拼圖世界裏,就會變得忘我而無法回神,連別人和他說話也恍若未聞,把身旁的事物都當成透明的存在。
跟他一起動手,幫他早日完成?這就更別提了。
對他來說,拼圖是屬於最個人的成就與樂趣。要是有人膽敢插手他正在進行的動作或是告訴他該怎麼做,肯定招來一陣不耐煩的怒吼。
終於有一回,我在受夠了他的漠視與得不到回應,忍無可忍、一氣之下掉頭離開之際,頓手摸走了幾塊圖片帶回家放在我的百寶箱裏,想等着看他發覺到缺漏,臉上會有的沮喪神情。
由於一直沒有機會親眼看見作品完成,也就一直無法交還給他。日子久了,記憶也隨着時間逐漸淡忘,幾乎快要回想不起有這回事存在。
“那幅拼圖現在如何?”希望不要被遺忘在某個暗無天日的角落才好。
“完成後就一直掛在我房間的牆上,沒再移動過。”
“你女朋友不會介意?”我打趣地問他。
他苦笑了一下:“家裏本就擺滿了我多方搜集的拼圖,她也沒特別質疑來源。要是被她知道,一定會鬧脾氣。”
他盯着手裏不斷把玩的兩塊碎片。
“她可是個大醋缸。”
“看你倒是挺樂在其中。”也許,像他這樣的人,就需要有個相對強勢的女孩子才製得住。在他面前,我永遠是弱勢的一方。
“知道嗎,這是我的最後一幅拼圖。”他抬起頭望向我。
“騙人,你再也不玩了?”我才不相信,這個拼圖痴會有停止的一天?
“一方面上大學后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沒有太多的餘暇與閑情,一方面也是家裏實在沒有空間再容納這些東西。我老媽早已瀕臨忍耐界線而一再警告,要是我膽敢再買任何拼圖回家,她就新的舊的全部一起丟掉。”
“真可惜。”我惋惜地感嘆:“明明那樣喜歡的。”
“也沒什麼,人生還有各種不同的樂趣。至少現在,這幅拼圖總算能圓滿完成。”
他露出孩子氣的笑容。
“換我了,還記得這些嗎?”他從隨身的背包中拿出一些東西。
“耶,這不是我的CD——我的《PINKFLOYD》,我的《悲慘世界》,還有《X—files》電視配樂——果然全是你借走沒還!”我檢視他拿出來的一大疊CD,又驚又喜地喊着。
這回輪到他得意地笑了。
手上捧着的每片CD全是我珍藏愛惜的寶貝,其中有部分更是辛辛苦苦跑遍各唱片行,好不容易才搜尋到的。每每想到可能再也拿不回來,總要心疼老半天。有時還真分不清,究竟是思念人多,抑或是思念CD多些。
沒想到,這些東西還有回到手中的一天。
“怎麼,感動得說不出話了?”他揶揄地笑問。
“沒錯。為了慶祝感人的重逢,就讓我儘儘地主之誼,好好地招待你。”我也輕快地回道。
“瞧你說得豪氣干雲,還以為要請我吃什麼好料。原來,不就是夜市。”他邊剝着最愛吃的蝦子,一副“不過如此”的表情說道。
“這就是你不懂了。”我戳戳他:“想要快速而且經濟實惠地一網打盡所有小吃,自然是非夜市莫屬。”
騎着借來的摩托車,載着他來到星期六着名的武勝夜市。
此時我們坐在某個攤位上共同享用的海鮮火鍋已即將見底,桌上同時還擺滿兩人整個晚上的戰績——尚待解決的各式美味小吃。
“別說我小氣,還想吃什麼儘管選,免得回去后抱怨,難得來一趟,卻沒把你餵飽,這可就太令我們台南人丟臉了。”雖然了解這小於不會真懂什麼叫客套,我還是忍不住叮嚀一番。
“小姐,你明明是土生土長的台北人,什麼時候變台南人?”他也不客氣地反擊。
“沒辦法,在這持久了,都已經快把自己歸化成當地人,對於台北,反而變得陌生而不再熟悉。”聳聳肩,半開玩笑地回答。
“那是你都不回家,一天到晚窩在台南的後果。”
“路途遙遠嘛。回去一趟耗時費力又花錢,日子久了自然就懶得常常跑回家。”
低着頭把他討厭吃的香煙全都撥過來。
“你又怎麼知道我很少回家?”
“因為畢業后我們這群朋友的聚會你幾乎沒現身過。”
他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向我眨眨眼。
“還以為你是不想見到我。”
“笑話,我為什麼要躲你。”我訝異得直想跺腳,不解他何以會有這樣的想法。
“還不是因為你當初那樣狠狠地把我甩掉。”
他裝出一副被始亂終棄的哀怨凄苦神情。
“被你拋棄后,我可是有好一陣子都無法振作呢。”
“說那什麼話,好像全是我的錯!”可惡,把蝦子也掃過來,不給吃。
“所以沒想到,我們還能夠再這樣交談。”他喝了一口湯,笑笑說。
撥弄着鍋里所剩無幾的食材,不知該如何回應。
總是這樣,讓人分不清他究竟是認真或是玩笑話。
一陣嘈雜的行動電話鈴聲響起。
“不好意思。”他比個抱歉的手勢,走到一旁接起電話。
“也許是因為,我們都沒有好好說聲再見吧。”望着他的背影,我悄聲地在心裏說著。
雖然正因為想好好相處才會分手,但從那之後卻難以平常心對待彼此。每次碰到也只是匆匆交錯而過,連招呼都不曾好好打。
這樣,似乎完全違反了當初的意圖。
可是都已成為過去的事,又能怎樣?
老實說,現在回想起來,就連當時為什麼會想要分開的理由都已變得遙遠而薄弱。
也許,真的是我太過任性了。
如果是現在,會有不同的結果嗎?
就在我獨自沉浸於回憶里,一聲意外的招呼將我喚回現實之中。“君綺,真的是你,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
抬起頭來,看見黃仕傑正站在眼前,而距離不遠的桌位上則坐滿了一些似乎是他們繫上的人。
“真巧。”勉強擠出一滴笑容。難道世上真有這麼不幸的緣份,管他走到哪裏就是會碰見?
“來逛夜市?”他搔搔頭,似乎拚命地想擠出點話題。
“對啊。”來夜市不逛夜市還能幹嘛。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他一副委屈樣。
“怎會?”難道我的脾氣真這麼差,何以大家老以為我在生氣?
“可是自從那天你掛我電話后,就一直無法和你聯絡上。”
“你想太多了。”因為那之後我都待在姚姚家。不在寢室,當然接不到電話。
“可是……”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麼。
“小君,怎麼了?”講完電話的小伍捧着兩杯飲料回來:“你的朋友?”
“好啦,既然吃完,我們就先走了,拜拜!”一手接過飲料,一手趕忙拉着小伍揮別,不敢回頭看他是什麼表情。
“令你感到束手無策的傢伙?”隨我走了一段路后,他不禁笑問。
“你怎麼知道?”苦笑着,還是只能老實承認。
“還不夠了解你嗎?只要碰上沒辦法溝通的對象,話就會變得很少,態度開始不耐煩,應付意味十足。”
“這麼明顯?”我還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你以前應付討厭的教官和羅嗦的課指組老師,不都是這副表情。”
“我又不像你,管他喜歡不喜歡,熟不熟悉認不認識,只要是人,就可以立刻哈啦得好像早已有半輩子的交情。”這傢伙八面玲瓏的個性,大概到死都不會改變。
“偏偏你最受不了的就是有人成天到晚在耳朵旁長篇大論、羅哩羅唆,是不是?”依然是熟悉的,帶點促狹的笑容。
“我討厭別人那麼了解我!”我也跟着笑了:“可是,我喜歡聽你說話。”如果能夠只聽他說而不要想太多,其實是件很快樂的事。
“能再這樣和你笑着說話,真好。”他以一貫開朗的語氣輕笑道。
“那麼,要回去了嗎?”
“嘿,該走了。你借住同學家,也不好太晚回去。”
歡樂的時光總是太過短暫而快速飛逝。
好像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從何講起。
終究,還是只能到這裏,沒說的,大概就永遠都說不出口了。
“你知道嗎,在來的路上,我就一直有個疑問。”在回程的路上,這個傢伙依然不改聒噪的本色,坐在後座拚命講個不停,也不顧正在騎車的我是不是需要專註。
“什麼疑問?”好不容易在停紅綠燈的空檔,我終於有餘力回答他一連串的話題。
“告訴我,你是如何賄賂主考官才拿到駕照的,怎麼騎起車來搖搖晃晃,險象環生,簡直是危害交通安全。”
“偷偷告訴你,別太大肆宣揚,其實我是無照駕駛。”我裝出一副做壞事的表情。
“……”
“騙你的啦,真沒幽默感。”
想到他一副想吐血的表情,不禁覺得好笑。
“我可是正正噹噹領有駕照的,雖然是考了兩次才拿到……只是一直沒有機會練習罷了。”
“早知道由我來騎說不定還比較安全。”
“誰叫你已經上了賊車,現在只能任我宰割。”
正想回過頭告訴他後悔也沒用,突然——
“小心——”他朝着另一方大喊。
一部摩托車向我們奔馳而來。
然後就一陣天旋地轉。
***
“怎麼會弄成這樣?”到了地下停車場,看見來還車的我以及摩托車的慘狀,學長忍不住皺起眉頭。
“因為對方車速太快,剎車不及,加上我也沒注意,結果就被攔腰撞上。”看着學長擔心的表情,我只能雙手合十,低頭道歉。
“對不起。”
“算了,人平安就好。你沒事吧!”學長嘆了口氣,摸摸我的頭。“還好。幸好因為是冬天,穿着厚重的大衣及長褲,所以只有輕微的擦傷。”
“真正的痛要等你明天一覺睡醒后才會浮現。”學長一臉嚴肅地說著。“別說得那麼恐怖嘛。”咋咋舌,難不成還會比現在更糟嗎?“你朋友還好嗎?”學長蹲下身去檢查摩托車的損傷程度。
“什麼?”
“你不是招待以前的同學出去玩,竟然讓人家發生這種意外。”
“他借住在現在的同學家,先走了。”
“怎麼不住你們宿舍?”
“呵?他是男的耶,難不成要他化妝成女生混進我們宿舍不成?”
“是喔……”我也蹲下來,看着學長的動作。原本小伍一直要陪着我向學長親自道歉,但考慮到他明天還有活動,因此我堅持把他趕回去休息。
***
“當我站起來,看見你倒在那裏,心臟差點就停了。”
回到校門口等待同學來接他的空檔,談起適才發生的意外,仍然心有餘悸。
“你說如果我們兩個就這麼駕鶴西歸,不曉得會不會被誤以為我們兩人余情未了,死灰復燃,牽扯不清——”
“呸呸呸,講什麼鬼話,我才不要和你攜手共赴黃泉!我這有大好的人生及光明的未來,還有很多樂趣沒享受,還有美好的戀情要談,才不願意走得如此不明不白。”
白了他一眼。
“你呢,就這麼蒙主寵召的話,不怕女朋友會傷心嗎?”
“她一定會哭個半死,再把我狠狠罵一頓。”他搔搔頭,傻傻地笑着。
“不過老實說,黃泉路上如果能有你做伴,應該會很有趣,絕對不會感到寂寞。”
“你啊,不管經過多少年,思想如何成熟,外表如何改變,就是那張嘴永遠不會收斂,騙死人不償命。”
“生氣了?”
“算了,反正我是傻瓜一個。”就算是謊言,我也很高興。
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人問過的心理測驗題。
高興時,大夥一起玩樂時,你最想和誰在一起?難過時,需要平靜思考時,又最想和誰在一起?
如果是前者,小伍無疑是最佳人選。每次在一起,總是歡樂加倍,笑聲不斷。
他這個人,我大概一輩子也沒辦法討厭。
那麼後者呢,第一個浮現在腦海的又是誰?
“還好吧?”偏過頭,詢問學長車子的狀況如何。
“看起來並無大礙,不過這是必須去機車行檢查一下才知道。”
“對不起,我會負責的。”再度低頭鄭重道歉。
“我說過沒關係的。倒是你,真的不要緊嗎?”
學長再度嘆了口氣,拉起我的手左看右瞧。
“不止外套擦破,連手錶的表面都撞碎了。”
“真的耶,我竟然都沒注意——啊!”突然想到什麼,趕忙拿出包包里的CD檢查一番。
“真慘,外殼都裂了,裏頭的CD沒有刮傷吧?”學長探過頭來察看。
“這些CD看來都年代久遠,要是因此而損毀無法再聽,那就可惜了。”
愣愣地望着這些無可替代的回憶,突然有種溫熱的感觸襲上心頭。
“謝謝你的招待,今天非常愉快。”坐上同學的摩托車離去前,斂起平常有點漫不經心的笑臉,他難得認真地向我鄭重道別。
“可惜結局差了點。”我不禁悶悶地說。最後的這場車禍,雖然兩人都幸運沒有大礙,但無論如何都稱不上完美。
“雖然美中不足,至少沒有留下遺憾。還是很高興,我們曾一起走過。”
嚴肅的表情維持不到幾秒,他又恢復成平常那副嘻皮笑臉的輕鬆模樣。
“那麼,再見了。”
“嗯,再見。”
最後揮手道別的影像,在腦海中不斷重覆,盤旋無法散去。
淚水再也無法控制地滑落。
“怎麼了,哪裏痛嗎?”學長關心的話語,從頭頂上傳來。
我只是把頭埋在膝蓋里,一個勁地搖頭。
為什麼要哭?我也不知道。
學長並沒再多問什麼,只是摸着我的頭,像是安撫般,陪我在那個地下停車場昏暗的角落裏,不知究竟待了多久。
覺得那樣拚命哭泣的自己像個傻瓜。後來回憶起,總是忍不住這樣想。
但傻就傻吧,又何妨。反正到後來能笑着面對的回憶,都是好的。
既然喜歡如此之深,為何當初會想要離開呢?
當初的好,總要後來才能體會。但如果沒有選擇離開,我相信,今天仍然會有另一種局面的感嘆。
在現實人生里,是沒有所謂完美的決策或永不後悔的選擇。
只有不斷前進,然後接受。
希望我會是他笑着回想的記憶。
一大早走進系館,如預期般,大家看到我都不禁張大嘴,露出有如看到怪物的失禮神情。
“君綺,你的頭髮……”路人甲驚奇地指着我大叫。
“變直了!”路人乙接着喊道。
語意不明的感嘆從四面傳來,真是令我哭笑不得。
“只是變短而已,我的頭髮原本就是直的。”也不過把看不順眼的捲髮部分剪掉罷了,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
繼而,大家一定又會問:“為什麼想不開要把頭髮剪掉?”路人丙插入話題。
“失戀了嗎?”路人丁不懷好意問着。
“就是想開才剪的。”雖然我拒絕替這個行動賦予任何意義,但還是忍不住又好氣又好笑地辯解。
我想我是全世界最不適合留長發的人。
“學姐,感覺你好像變了一個人。”從沒見過我直發模樣的學弟看來一時間無法適應。
“這樣比較適合你喔。”終於有人說出好話了。嗚……小秋學姐,你真是好人。
“是啊,比以前那個貴賓狗頭好看多了。”小黑不知道哪跳出來,說完之後又立刻溜到一旁,躲避我冒火瞪人的眼光。
“好像回到剛認識時的你。”學長摸摸我的頭笑笑說。
“是啊,一切都回到最初,從原點開始。”我也點點頭回應着。
是結束,同時也是另一個開始。
未來的情況,誰也無法預料。會朝向什麼方向發展,是好或壞,沒有人能夠斷定,也沒有人能夠解答。
我彷彿有預感,想看到真正的結果,可能得等到好久好久以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