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禮拜五到了,我特別請半天假在家準備,午睡起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呆望掛在衣櫥上的黑絲洋裝,那是趙空姐陪我三撿四挑買來的。
昨夜於精品店,我看中的是剪裁中規中矩、款式保守,但色系亮麗的衣服,但趙空姐全盤否認我的眼光。
她以專橫的口吻對我說:“要黑的。”
我才不想穿黑的,坦白告訴她原由。“黑的衣服我穿了快十五年了,我不想再當‘黑姑娘’。”
“聽我的話准沒錯,黑的好,因為黑色永遠不退流行,又能增加神秘效果,只要你穿上這件衣服,保證一堆男人站在你身後排隊。”
我不要一堆男人,我只要一個男人。那個男人要剛好一八五,不能多也不能少,而且非得姓駱不可。
我勉為其難地挑了一件細尖V字領的洋裝,把自己想像成楊林當年拍那支瘦身廣告的模樣,沒想到這樣趙空姐還是有意見。
“你落伍了啦!現在都是要穿細肩、直平且低胸的衣服,要像‘可兒’姐妹一樣沒有乳溝,平胸都快露出來了,卻還是能遮得好好的,所謂滑不上,也溜不下,別人睨不到,自己卻可一覽無遺。
“那也得我是平胸才能穿出那種‘可人’的韻味吧!”
趙空姐瞟了我的胸部一眼,馬上中止我的得意。“念香,你已不再是C了。”
我愣了一下,低頭看着自己的上圍,這才警覺趙空姐沒胡說,因為這幾日我的胸罩的確鬆動起來,難道這就是我藐視營養師的警告,不適可而止的報應嗎?
專櫃小姐懂得看人臉色做生意,安慰我,“小姐,你這樣看起來很優雅的,有時候,大不如巧得適中來得好。”
她真是太懂得顧客心理了。於是,我一口氣跟她買下五套衣服。
昨夜興奮添購來的東西,如今躺的躺、掛的掛地被我擱在衣櫥里,我竟然心生畏途,沒膽赴會。
四點整時,有人來敲門,是李懷凝和裝扮妥當準備陪我出席的趙空姐。
“該上妝了。”趙空姐將她全套的化妝用品往我書桌上一擱,要我坐在椅子上。
令我大感意外的是,幫我化妝的人竟然是李懷凝!不是我對李懷凝的審美力沒信心,而是我對她太有信心了,但畫家和專業化妝師到底不一樣,我可不希望自己變成“阿達一族”里那個有着詭異笑容的小女孩Wednesday。
趙空姐大概看出我的恐懼,趕忙解釋,“你放心,孟宗竹學過化妝術,這是她的求生技能立一。”
我聞言,眼睛不由得圓睜,對李懷凝刮目相看起來。
四十分鐘后,經過李懷凝的巧手一點撥,我望着鏡子裏的那張臉,難以置信地問:“咦!這會是我嗎?”
李懷凝不答腔,擺了一張招牌臭臉,直勾勾地盯着我。
趙空姐給我打氣,“你百分之百是個美人胚。時間不早,趕快將衣服鞋子換上吧。”
我照章行事,穿上衣服后,發現一件悲慘的事,我少一雙鞋!
女人向來都是少一雙鞋的,即使鞋櫃裏堆了百來雙,還是少店裏的那一雙,但是不是我,我真的是少一雙鞋。
“鞋?”趙空姐愣住了。“怎麼可能會少!!”在趙空姐的觀念里,女人若沒多備幾雙像樣的鞋,根本就是不懂得善待自己。
“我只有運動鞋,和上班時穿的低跟大頭鞋。”我不打自招地認罪。
“那你昨天逛街時怎麼不提呢?”趙空姐比我還緊張了,“你這身小洋裝若沒配高跟鞋的話,根本是白搭了。你要不要試穿我的鞋?”
“謝謝,但你忘了,你的腳小我兩號。”我提醒她。
“李懷凝,你呢?”趙空姐衝到李懷凝面前。
李懷凝單手托着香腮,面不改色地告訴我們,“我除了雨鞋和打坐用的草鞋以外,就是那雙被你們嫌棄的布鞋了。”
趙空姐揪住我的手,就要往門外沖。“沒關係,念香,我們現在先趕到鞋店買一雙。”
“何必那麼麻煩?”李懷凝老神在在地把我們叫回來。“與其裝扮得像一塊沒大腦的奶油蛋糕,不如將你高智商的特色表達出來。”她從我的衣櫥里抓出一件最近添購的白色棉質襯衫,建議我套在小禮服上,再穿上我的真皮大頭鞋。
我不抱指望地站在長鏡前,本以為自己會是一副拙相,沒想到效果竟是出奇的好!
連本來不以為然的趙空姐都忍不住拍掌叫好。“啊!念香,這樣穿就對了,你手長腳長,也只有你才穿得上這種韻味。”
我感激的睨了李懷凝一眼,她會意后聳了一下肩,說:“這沒什麼,我老媽總是這麼跟我說:‘每個女人都有一雙所謂的玻璃鞋,只是常記不住要挑舒服合腳的那一雙穿’。我的是草鞋,趙燕麗的是三寸高跟鞋,吳念香你則是真皮低跟大頭鞋。”
古人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如今我總算受教了,不過我卻還不想死,因為顛覆處女膜的大業尚未成功,小女子我仍需努力。
☆☆☆
有趙空姐的陪伴,我的情緒異常穩定,但也只有在計程車上的那一段而已,抵達目的地,一下計程車,我才發現膝蓋以下直打顫,若非有趙空姐的扶持,我可能已跟一隻鱉一樣,四腳朝天地躺在行人路上。
“已經六點十五分了,你見到一八五人影了嗎?”趙空姐嚼着我的耳根,像只貓頭鷹似地左看右望着。
“沒有,他大概還沒到吧……”我才開口,就有一個男人往我們這裏走過來。
“往右邊看……那人要走過來了,他是一八五嗎?”趙空姐緊張地問:“不會吧!”
我瞄了愈走愈近的對方一眼。“不是。”
趙空姐大喘一記。“我很高興他不是,要不然我會嫉妒得要死。”
我瞄到趙空姐發紅的臉頰,暗地笑了一下,看來趙空姐已篤定我的一八五上不了抬面就是了。
“吳念香?”
對方在我面前停下腳步,看看我又冷眼睨了一下趙空姐。
以往趙空姐是我們單身公寓的發言人,只要跟男人交涉的工作都是她在做的,如今她卻像個大閨女,悶聲不響地杵在那裏瞪着對方。看來,趙空姐被眼前的男人給“電”到了。
我鎮定地回答對方,“我就是吳念香,請問你是……”
他面無悅色,卻自信十足地說:“我是駱偉的朋友張力,駱偉最近發生一場小意外,沒辦法久站,我代替他在這裏等你。這位是……”他打住話,注意到趙空姐的臉色不對勁。
“這是趙燕麗小姐,我的……”我話還沒說完,忽地感覺有重物往我身上傾,這才了解趙空姐的身子竟軟綿綿地往地下垮。
我與這名叫張力的男子及時托住趙空姐,挽救她跌成狗吃屎的惡運。
趙空姐整張臉通紅,喃喃地說:“念香,對不起……”
“沒關係的,我們進店裏找個地方坐一下就沒事了。”我安慰她,一邊吃力地撐着她的身子。但這個叫張力的傢伙跟我的一八五差不多高,他雖然也扶着趙空姐,但趙空姐整個體重幾乎都是壓在我肩上,讓我跟不上對方的腳步,到最後,張力先生決定把趙空姐整個人接收過去,攔腰一抱地領在我前頭,速往店門走去。
他幫我們找了一個隱在角落的小木桌,替我們端來兩杯飲料后,言明自己尚有事得辦,便逕自離去。
我擔憂地看着趙空姐,“怎麼了?你若不舒服怎麼不早說,我不會強迫你陪我來的。”
“不是……不是不舒服……”趙空姐喘了一大口氣,往張力的方向偷瞥一眼,見他身邊有幾隻性感小貓,輕聲細語地問我,“念香,你相不相信一見鍾情這回事?”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跟剛才那個冷冰冰的……不會吧!對方似乎是那種很冷漠,不把女人放在心上的男人。”我一想到與那個張力一見鍾情,身子忍不住發抖。
我並不是趙空姐,她也許受夠了哈巴狗型的男人,轉而對酷男產生興趣。
但趙空姐也不是我所想的單純,她咬着唇,認命的說:“你沒說錯,他似乎就是那種人,所以我沒打算讓自己的心事讓任何人知道,除了你以外。”
“我保證不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現在,你要怎麼辦?”
“我喝完這杯飲料后就正常了,屆時我再到吧枱逛一圈,我相信以我熟練的交際手腕,受歡迎的程度不會亞於他。”
在我聽來,趙空姐的話似乎帶了一點下賭注的意味。
“需要我陪嗎?”我問。
“不用……喔哦!又有一個帥男朝咱們走過來了。哇!念香,你今天似乎艷福不淺,老是招引美男子,嗯,真是帥呆了……不幸,他腿上打了石膏,要以實際行動享受魚水之歡,可能會殺風景。”
“說什麼啊!”我嫌趙空姐話說得過火,襯她一眼后,回頭探了一下。
沒想到駱偉本人已站在我面前,他身着棉衫和一件裁了褲管的牛仔褲,兩手拄着拐杖,上了石膏的右小腿在低空中晃。
我眼光放低,擔憂地看着他的傷處,他則一臉詫異地將我五十八公斤的身段從頭打量到腳后,不可置信地輕喊我的名字,“念香!”
啊!梁山伯發現祝英台女扮男裝也不過如此吧!我剋制自己別往他身上撲,但仍不可免地笑出聲。“呵呵呵!你的腳踝怎麼弄的?真奇怪?呵呵呵!”天啊!我可不是幸災樂禍,我根本是太緊張才會如此語無倫次。
“禮拜天回南部老家,騎機車時被人撞翻,車身壓到小腿才如此。”
聽他這麼解釋,我的腦海里浮現腿長腳長的他騎着五十西西的兩輪車樣子。
“呵呵呵!你運氣不好真倒霉。”老天,吳念香,別這樣子笑,你比蘇敏敏好不到哪裏去,再笑的話,一手掐死你自己吧。
他似乎沒見識過我的失態,大眼猛膛地打量我,直到他自己意識到僵局后,才跟趙燕麗互打招呼,在徵求她的同意后,把我拖到另一個角落說話。
他劈頭第一句就是責難。“你這樣太過份了。”
“我?過份?”如果我能控制自己不在他眼前失態的話,那麼就表示我也能控制自己不去愛上他,“我哪裏過份了?”我穩住笑容,強迫自己回復到以往的平靜。
“才多久不見,你一下子瘦到這地步,小心身子不堪負荷。”他的口氣並不激進,但是眼神卻透露出一件事,此刻的我讓他很不舒服。
我沒想到他對我減重的事會這麼反對!我覺得自己這幾個月來的努力都白費掉了。
他沒對我的蛻變感到驚艷,只有反感。現在不只他一個人不舒服了,我也是,而且得加上一句,我簡直不舒服到極點,想狠槌他一頓!!
“身子是我自己的,我知道怎麼做對自己最好。”我不客氣地以言語跟他挑釁。
他不答腔,只是撐着拐杖站在那裏瞪我。
身體上,受傷的人是他,但在心靈上被狠鞭一頓的人是我,我知道他心裏是怎麼揣測我的,愛慕虛榮!
哈!如果他真是這麼想,那麼他就錯得離譜了,我不想再自怨自艾地過下去。
以前我是胖,胖其實沒有錯,錯在我自欺欺人,自已騙自己很快樂。
如今我要享受一切的“方便”,只要我上街,隨便我要穿什麼樣的衣服,都不用擔心沒有自己的Size可買,同理可證,只要我到公共場合,隨便我要挑什麼樣的人聊天,都不用擔心自己登不上抬面。
“對不起,如果你沒好話可說的話,我要回我朋友那裏了。”我揚首,傲態與一隻驕傲的孔雀無異,到後來我才知道自己根本是一隻上了砧板的硬頸雞。
“請便。”他冷淡地說完后,頭一甩,笨拙地將身子轉向,一拐一拐的離去。
我淚眼汪汪地看着他的背影,低咒一句,因為他竟連甩個頭都能帥得一塌糊塗!
☆☆☆
趙空姐見我的臉色陰沉,聰明地不發問,只挽着我上吧枱點飲料。
不用三分鐘,一票男人挨挨蹭蹭地圍上來,硬要湊着聊天,其中有不少是駱偉的同事,他們沒有認出我,只認定我和趙空姐是來這裏尋找刺激的。阿麗與阿香成了我們兩人的代號。
“阿麗……你在XX航空服務是嗎?我想我大概跟你搭過同一班飛機哦。”
趙空姐抿嘴笑了笑,“有可能。”不過沒告訴他,她是座艙長,都是在頭等艙服務的。
“我還認識你的一個同事哦!”
趙空姐煽着睫毛,不怎麼感興趣地說:“真的嗎?叫什麼名字?”
“我只知道她的英文名字叫Ally。”
趙空姐聳了一下肩,“今年剛報到的新人里,光是這個名的就有三、四來個,我不太清楚你認識的是哪一個。”
對方不知如何接口,轉頭問我,“漂亮的小姐,你呢?”
“我?不,我不叫Ally。”
他笑了一下,搖頭解釋,“我是問你在哪一行高就?”
“喔!”我心不在焉,思緒還是繞在駱偉身上,順口敷衍,“會計。”
“兩位小姐要不要加入我們?”有一個男生比了一下駱偉和張力所在的角落。
我與趙空姐瞄了一下后,異口同聲地說:“不,但歡迎你們加入我們。”說完,我們各端着自己的飲料找了一張桌子落坐,駱偉那一桌的人數自動減半,朝我們這一桌湧進。
一時之間,我們被七、八個人圍繞住,趙空姐負責聊天,我因為對話題不感興趣,當有人建議玩牌時便自動湊過去看熱鬧,直到有人邀我加入,我才坐上牌桌。
乖乖!要在以前,都是叫我閃邊站的,當真成了美人後,際遇差那麼多?
那究竟駱偉是看我哪裏不順眼了?
不管他,我就是要高高興興地玩給他看。所以當我玩心臟病該尖叫時,我會叫得特別大聲與高興,因為我不信他能關上耳朵拒聽。我想他是聽到了,因為我注意到駱偉和他的朋友有時會朝我們這桌望過來,但是目光都不會久留,之後就是撇過臉去,猛灌柳橙汁,直到他臉色發黃為止。
如果趙空姐跟男人嬉笑怒罵是為了引起張力的注意力的話,那麼她和我一樣失敗,因為那個叫張力的傢伙根本沒把目光調過來一次。
不到十點半時,我便感到極度無聊,與趙空姐對上眼,知道她跟我心有戚戚焉后,準備走人策略,“對不起,我們用一下洗手間。”
十分鐘后,我們從洗手間出來后,直接往側門出口走去,令我訝異的是,駱偉與他的朋友張力竟然就擋在那裏。
他舉步維艱地走近我,刻意保持距離,語帶誠懇地問:“念香,我們能不能私下談談?”
“趙空姐見我久不答腔,自動地走到暗巷的另一個角落,刻意避開張力。
我見到張力端了兩杯咖啡往趙空姐那裏蜇過去后,才將注意力放在駱偉身上,他搖晃的身子讓我不由自主地上前攙扶他,他很快地跟我道謝以後,馬上補了一句,“對不起,我方才是過份了一點。但請你務必了解,我是真的關心你的健康。我覺得人若失去了健康,所有的快樂與幸福都是短暫的。”
我想了一下,覺得他的確是站在一個好朋友的立場關心我,但是為什麼我覺得還是不夠呢?我並不想當他的知心純異性朋友,我想跟他分享我的世界,我的一切!
天知道我多想當他的情人,能像安安那樣給他疼,讓他心醉神迷,讓他一天一刻一秒沒有我就不知如何過日子。然而,我知道那個一天一刻一秒沒有他便不知如何自處的人是我!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做自己了。
我把心中的絕望隱下來,輕聲問他一句,“你覺得我瘦下來好看嗎?”
他稍停了一下,無奈地點頭,“很漂亮,你漂亮得像是從光鮮雜誌上走入現實世界的封面女郎,讓人無法逼視。”
我愣了一下,不知該作何反應,眼角掛着淚,只能說:“謝謝。”
他見我掉淚,目光一瞠,隨後面帶愧容地費力挪出他的手輕拍我的腦袋,大手順着我光滑烏黑的發,停在我的頸窩上。
也許他察覺到自己的動作超出友誼之緣,他不慌不忙地將手撤去,身子也挪開了好幾寸。
他傾着頭,觀察我臉上的淚痕,“我們還是朋友嗎?”
我抹掉淚,擠出一個笑咨。“當然,除非你不想。”
他鬆了一口氣。“好,我過幾天辦理完交接,擺平公事後再打電話給你好嗎?”
“好,那麼……我等你電話。”我說完,往趙空姐走去。
趙空姐一臉鐵青,讓我了解她和那個張力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可憐的趙空姐,除去我爸那一次,這大概是她頭一次主動看上一個男人,可惜對方並不積極。
趙空姐拉着我的手就要離去,張力輕聲地追上來,喚住我,“吳小姐,等一下。”
“什麼事?”趙空姐老大不客氣地擋在我身前,替我應聲。
“事關駱偉。”他講話一點也不羅唆,挑明道:“駱偉表面上看來主動積極有自信,但他骨子裏其實有一點害羞,尤其他之前感情曾不太順利,讓他對愛情抱持了消極的態度……”
“所以?”我探出頭,自趙空姐的右肩凝視他,等他說出下文。
張力面無表情地說:“所以太美麗的女人會讓他發慌、無所適從。”
我愣住了,瞄了站在遠處的駱偉一眼。“你們是同一家公司的?”
他這才搖頭笑了。“不是,但等他換了新公司后就是了。”他說完,突然睨了趙空姐一眼,遞過一張名片給她,“請多多指教。”言下之意就是暗示趙空姐,若她改天無聊需要人解悶的話,找他就是了。
趙空姐沒伸出手,反而眯眼一笑,不客氣地回他一句,“先生自己留着剔牙縫吧!”話畢,她氣急敗壞地將我拉往大馬路招車,在我還來不及跟駱偉揮手前,將我推進計程車,像逃難似地離開這個令人不舒服的地方。
我這才見識到趙空姐也是有原則,不隨便跟人走的。
☆☆☆
接下來的兩個禮拜,我是抱着期待又怕受傷害的焦慮心情守在電話身側的。
以往我的行動電話都是處於休眠期,有人留言我才回話。現在則是處於緊急戒備總動員期,我甚至連開高層會議都偷偷帶了進去,可惜沒人撥過一通話進來過,即使是留言也沒有,不太尋常。
當我必須離開辦公室時,回來後會特別用心地翻看留言紀錄,但等待的心情總是落空。
漸漸地,我開始質疑對方的誠意。
漸漸地,我開始否定自己起來。
漸漸地,我不確定我瘦身的理由何在?
我想打電話去盤問他為什麼不信守諾言,但“沒立場”這個字眼把我的行動絞死了,於是我告訴自己,再耐心等吧!
又過了一個禮拜,我經過蘇敏敏的辦公桌時,無意中聽到她和友人的對話。
“……那個一八五又跟別的女人勾搭上了……我才沒胡思亂想,我這次是有證據在手的……好,下班后我拿給你看……”
我若無其事地走進我的辦公室,門一掩上后,卻焦躁地四處走動。我壓根兒不相信蘇敏敏的任何話,除非駱偉勾搭女人時讓我親眼撞上。
我不管自己多沒立場,正想拿起電話找他問個一清二楚時,門板傳來清脆的敲門聲,我慌張地丟下話筒跌坐進位子后,蘇敏敏不等我應聲,拿了一份公文直接闖入。
“吳經理,上面交代這份公文是急件,你得馬上過目一下。還有,這裏有一束署名給你的捧花,我幫你簽收了。”
她說完話,一束玫瑰花也重重地砸在我的辦公桌上,花上的卡片彈到我的裙子上。
我不解地看了蘇敏敏一眼,見她笑得詭異,心不由得往上彈跳。會是他嗎?我雀躍地問自己。
我忍下瞄卡片的衝動,公事公辦地問蘇敏敏,“我不在的這段時間,有人撥電話進來找我嗎?”
她搖搖頭,說:“沒有。”言明自己還有事得辦后,高跟鞋一轉,直線扭了出去。
她人一消失后,我趕忙地將小卡片湊到眼前定睛看個仔細,除了“給美麗動人的你’這七個字以外,只有一個屬名。那個屬名不是“駱”,也不是“偉”,而是“史丹力·魏”。
媽啊!史丹力·魏!
他不就是我們公司的小開嗎?年不過二十八,就結婚三次,離婚一次,另外兩次是因為老婆皆早逝!而且最令我防衛的是,他跟我老哥是拜把交的,兩人都性好漁色得很,他……他送我花有什麼企圖?竟敢說我美麗動人!我美麗動人也不干他的事!
想想以前他對還是胖怨女的我的那種敷衍態度,再想想他盯着公司稍有姿色的美眉猛瞧的那種色迷迷嘴臉,了解他把目標轉到我身上的念頭令我惶恐,不待思索,直接將花一頭栽進我的碎紙機里,確定花葉被攪到不留全屍后,才安心地掀開公文辦公。
公文夾里有一張倒放的照片,照片里是一對擁吻的情侶,我蹙眉看着倒影一秒后,心猛抽一下,然後慢慢地將照片調正,等我確定照片里被一名熱情的女人貼着吻的男人是駱偉時,我整個人都快瘋了。
難道這就是蘇敏敏口中的證據!
不管蘇敏敏是有心還是無意,我質疑着她將照片夾着公文送進來的動機,直到我認出駱偉身着棉衫牛仔褲、撐着拐杖時,才轉而注意到照片的背景是發生在TheDoors那家PUB里。這似乎說明了一切,一切都是發生在三周前我與趙空姐翩然離去之後!
他的手竟然就搭在對方光滑帶挑逗的裸肩上,而且一副要為對方卸除衣衫的態勢!在公共場合里,他怎麼可以如此……如此的不自重!
嫉妒焚燒着我的理智,我將公文夾啪嚓地用為闔上后,毫不思索地拿起電話找他理論。
我要問他,為什麼這麼假道學!
我要問他,是不是有女人倒貼,他一律來者不拒?
我要問他,為什麼他能滑頭得像一頭狐狸般,卻看起來那麼老實?
我要問他,他憑什麼想說廢話時就找我倒垃圾,不想說話時卻對我置之不理?
“請幫我轉採購部的駱經理。”我冷着口氣對着話筒道。
“我是駱偉,您哪位?”他在話筒的那一頭遲疑半秒,不大確定地問:“念香?”
“沒錯,我是吳念香。”我非常公式化地道。“我以為駱先生會撥電話給我,想來是我弄擰你的意思,會錯意了。”
他急忙地解釋,“不,你沒弄錯,我是說過要聯絡你,但是……”
我很不客氣地插入一句,尖酸地指責他,“但是大情聖你忘了,你忙着跟女人拍施,忘了跟你所謂的純異性朋友保持聯絡。”
話簡那一端突然靜悄悄,五秒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開口時已不若先前那般急於解釋,反而學着我的口氣,冷冷地問:“是又如何?”
他沒對我大吼,“你管不着!”還真是奇迹。
我一時找不到話頂回去,急中生智,順口問他,“你該沒忘記你欠我一個恩情吧!”
“當然沒忘,你想到有我能效勞的地方了嗎?”
吳念香,你不是老說施恩不求報,現在竟敢回頭厚臉皮地跟他扯這件事?更何況,跟他串上線那次根本談不上恩,是命運,對,是命運沒錯!是他命背運不好!
我調整好心態后,用力掐住話筒說:“想到了。”
“那就說吧!”他的口氣聽來根本就是興趣缺缺。
“我怎麼說,你就怎麼做,是不是?”
他沒跟我掰那一句老掉牙的“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之類的話,只簡單地給我一個“對”。
“好,”我鼓足勇氣,儘可能地讓自己聽來很含蓄,“我希望你能陪我過一夜。”
我停止呼吸,凝聽他的動靜。
有十秒,他沒發出任何聲音,直到我輕率地對着話筒喊,“怎麼了?你才剛答應我,現在就想反悔了嗎?”
“我沒說我不想‘做’啊!!”他冷冷地諷刺着,“我只是不太清楚你所謂的過一夜是什麼意思?散步過一夜呢?還是跑步過一夜!上夜館子吃到肚撐翻不了身呢?還是上健身房過一夜?”
他什麼意思?他在諷刺我嗎,他大嘲笑我努力減肥的傻勁嗎?
我突然覺得我這半年的努力都是自費心機的,我還是六個月前的我,那尾自卑、缺乏信心與笨重的抹香鯨。我不懂自己為什麼傻到撥出這通電話自取其辱,我跟他本來就只是晉通朋友,他沒理由將我放在心上。
“吳念香,你倒是說話啊!”他催着。“我這個精靈道行不高,只能讓人心想事成,要我讀心我可‘做’不來。”
他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那一個“做”字?
我嘆了一口氣,找了一個台階下,“算了,就當我在嚇你好了,我們之間到此為止,今後井水不犯河水。”
“同意,但也得等到我們‘做’了。才算有個了斷!”他擺明是要我騎虎難下。
“這樣吧,選日不如撞日,就今晚,方便嗎?”
啊!我愣了一下,三秒后才了解他這個“方便”指的是兩種情況。一、問我是不是處於生理期,二、問我是不是處於危險期。
我還是個黃花大閨女,這種事怎能跟人啟齒,於是我不答腔。
“那麼就是方便了。”他逕自下判斷,接着要我記下他租屋的住址。
我一邊抄一邊問:“你不怕我日後去騷擾你嗎?”
“我再幾天就要出國了,日後有麻煩也是房東的事。”他那口氣彷彿連天塌下來都不在意。
原來如此,兔子從不吃窩邊草的,除非它們準備出遠門。
他報完樓號后,繼續解釋路徑,以防我迷路、走丟。“樓下大門應該是敞開的,如果不是,你用力推就行了,進門直接到頂樓,左邊那一戶就是了。我住的那一區巷子多又雜,你確定你找得到嗎?”
“找不到,我不會笨到不去找人問。”我一邊做記號一邊問:“你最近有再奉母之命去相親嗎?”
他沒回答我的問題,只冷淡地回一句,“我的事不勞你費心。”
我充耳不聞,繼續問:“那你的腿傷好點了嗎?”
我以為他又要說,他的事不關我的事,沒想到他客氣地說:“謝謝,好多了,起碼不必靠拐杖了,”然後很快地補上一句,“今晚七點,過時不候,還有,記得帶一瓶陳年高粱來。”
“陳高?為什麼?”我不解。
“我提供過夜場所,你提供酒,這才有氣氛。”
“要氣氛,香檳不是更好嗎?”
這回他大概是被我激怒了,因為他的話是從牙縫裏迸出來的。“你想多花錢隨你意,總之你若沒抱一瓶酒來,今夜就免談!”拜拜一撂,線也隨之收了。
我靜坐桌前,倚着話筒發獃,直到我聽到第二聲的收線音輕微地從話筒間傳來后,我才明白,這條線路已被竊聽多時。
我真想衝出去把蘇敏敏吊起來逼供一番,追問她用意何在,但想想,我從以前就知道她不是個行事有分寸的人,竊聽又如何?她不可能有什麼反動陰謀的。
下午兩點多,我從黃副總的辦公室走出來,經過總機小姐的桌子時,對方告訴我蘇敏敏家裏有急事請假回家,我甚至安慰自己,這樣最好,免得我當眾給她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