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說起能跟七七相識,大概真能算是一種緣分吧。如果那一年,我不是那麼倒霉的話,也許這一輩子……這一輩子也就這麼過了唄,但是,我始終無法知道,愛一個人是什麼滋味。
那一年,我真不是普遍的倒霉,而且這倒霉如同細菌繁殖一發不可收拾。
先是接手的活越來越少,從以前的一年起碼有二三十件一下子銳減為十件不到,而且都是小活,大概干自由廣告設計的人越來越多了吧,所以我的收入從小康一下子跌至貧民,再加上我沒有存錢的習慣,也不會去炒股或幹些其它能錢生錢的法兒,手頭的錢包比漏氣的橡皮球還癟得快。
再接下來的事,似乎也順理成章。因為我拖欠了房東三個月的房錢,他限期我三日內即搬,以前我未覺得這套蠻高檔的公寓租金很高,而對於現在日益窘困的我來說,這無疑是一項可怕的支出,所以我二話沒說就跑房產信息諮詢公司。
事情沒我想像中那麼順當,在中介職員那一堆等等如此如此等等之中只拂袖而去,比徐大哥的“揮揮衣袖”更顯利索,也更蒼涼。
所幸的是在限期的最後一天夜裏,我在一家灰暗的,破爛的好像是某居委辦的房屋信息欄中,看到一則單獨房間的出租信息,價格很低廉,不過房東好像要看了人再說。
我可沒那個閑時間,所以直接依上面寫的電話打了過去,好話吐了一大堆,對方才輕輕說了聲:“來吧。”
聲音嫩嫩的。
我懷疑大概是小孩,剛想說‘讓你家大人聽電話’這類話,對方卻把電話掛了。我猶豫了半晌,決定還是先過去吧,總比讓房東叫警察被趕出去好受些。
提着大包小包,七拐八彎,終於在二個小時后,我找到了那間屋子,也終於明白,租金低廉的原因了。
較之我以前的公寓,我有從天堂到地獄的感覺。
嘆了口氣,我按着上面搖搖欲墜的門鈴,好久,裏面才傳出拖鞋拖地的“踏踏”聲,應門的是一個男孩,在背光的情形下,我無法揣測出他的年齡。
但我第一次有被驚艷的感覺,看多了電視電影雜誌上的美女美男后,我懷疑現代人大都不會再經歷這種感覺。而且是被同性的容貌震住,我還是生平頭一遭。
他好看,不,用好看,好像太俗了;用漂亮,太爛了;用英俊,太不夠用了;該用什麼樣的詞去形容他給我的那一剎那的感覺?我絞盡腦汁,竟想不出一個詞來表達他給我的感覺,只是覺得因為有他在,這套破爛的房子忽好像有了些許光彩。
所以我衝著他傻傻地笑望着,忘了自己想要說的話。
男孩也愣愣地瞧着我,然後撓了撓被背後燈光染成桔色的短髮:“喂,你幹嗎呢,不想進來看看你房間嗎?”正是電話里的聲音。
然後,他轉身往裏面走,重浴入暖和的桔色燈光中,修長而削瘦,卻又不失結實的身材,隨意移動的腳步,有着常人無法模仿的優雅。
他轉頭,看我還呆立在門口,就沖我甩了一下頭:“進來啊,你不是來租房的嗎?”
我如夢驚醒,隨他走入屋內。
穿過極少擺設,且佈置古怪的客廳,左右各有兩個房間,他領我走進左邊一個房間,開了燈,裏面很空,只有一個床和一個寫字枱,一把椅子。
我把所有的包都扔在床上,躺下,長吁一口氣,這兒忽然讓我覺得很溫暖,至少我不必有露宿街頭之虞。
男孩沒有走開,他懶懶地倚在門口,看着我。
我轉過頭去看着他:“謝謝你。”
“有什麼好謝的。”他笑了,屋內所有的光亮似乎地聚集到他那輕輕咧開的嘴上去了。
我瞧着他,別過頭,我沒有忘記剛才自己的失態:“謝謝你沒有為難我,沒有馬上租給我話,今晚我就被人趕到街上去了。”說得是老實話。
他笑容更深了,如果我是女的話,我肯定早暈了。
其實後來想來,當時我的情形和暈了沒什麼區別。
“我叫丁泉,很高興認識你。”我對他說,很真摯的。
“七七,”他說,“叫我七七就行了。”伸出手指在空中揮了兩個“七”字。
“七七?”我也笑了,“好古怪的名字,但念着挺順口。”
然後,我好玩似的“七七,七七”地念了好幾遍,他只是看着我念他名字不語,驀的,我又望向他,我們不約而同的笑出聲來。
相信嗎?有些人相遇后不用彼此認識或去了解,只要遇到,就會感覺彼此都好像相識了幾百年的親切和熟悉。
我和七七初次相遇的時候,顯然有這種感覺,只是當時我並不太了解自己的感覺,或者在刻意迴避。
笑完,他轉頭向客廳望了一下,大概在看掛在牆上的壁鍾,伸了下舌頭:“完了,快遲到了!”然後急匆匆地向右邊的房間奔去,拎了一個有點舊的背包出來,衝著跟隨出來的我笑着說:“我還要幹活去呢,明天早上五點左右才回來,你要記得給我開門哦。”他走到門邊,迅速地換上跑鞋:“現在有你在,我可以不用帶鑰匙了。我以前老忘了帶鑰匙的。”
我想對他說些什麼,可是話還未來得及出口,他沖我揮了揮手,消失在樓梯口,樓下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由近至遠。
他就這樣逕自離開了,把這個家留給了我這個新到的房客。
我無端地被感動了,他這樣信任我?這個美得不像這個塵世中的男孩,讓我有脫離現實的感覺。
他一走,好像又讓我跌回現實中,只有這暖暖的燈光讓我能清楚剛才的男孩是真實存在過,並往後我要和他生活一段日子。
我又長吁了口氣,今天的我好像特別容易緊張。
沒有他佔據我的全部目光,我可以好好觀察一下我的新住處。客廳其實並不是很大,但因為其中的傢具很少,就顯得比較空,就在一旁擺兩個高高的大櫃,並在這兩個大櫃中間橫放了一根並不是很粗的木棍,上面光溜溜的,好像經常被摩擦。地板很大一塊面積鋪上了日本草墊,踩上去蠻舒服的。在我房間隔壁就是七七的房間了吧,他門沒有鎖,我走過去瞧了瞧,他的房間比我的那一間好像要小,裏面的陳設和我的相差無幾。
除此以外,我找不到其它人住的痕迹。看來七七原先是一個人住的。
看完了廚房和衛生間,我覺得自己真的很累了。一天的奔波,方才找到住所,讓我拉緊的神經一下子松馳下來,我沖了一個澡,稍微整理了一下床鋪,倒頭就睡。
就這樣和七七的生活開始了。說來也奇怪,自從我搬來后,就通過老客戶的幫忙拉到兩筆不錯的活,所以我就把原先寄存在他人處的蘋果機搬到了新住處,沒日沒夜的工作,好早點拿到錢。
真像是被命運設計了一般。
拿到錢的這一天,我心情特別好,畢竟有好幾個月,荷包沒有這麼充實過了。我決定請我的小房東好好吃一頓,並能預付三個月的房錢。
我不想承認其實我有點想他了,雖然在同一屋檐下,除了給他開門,連着一個星期,我大都在自己房間忙活,而他白天都會在自己房內睡覺,晚上出去工作,我們像兩個朝不同方向轉動的齒輪,總碰不到一塊兒。
直到現在,我不知道他晚上在打什麼工,每天早上搞得滿身是汗的回到家裏,而且疲備不堪。
正在想着,門鈴響了,他回來了。
現在正好是五點了。
天蒙蒙亮。他依舊是一幅累累的樣子,而且身上有股煙味,可我不覺得他會抽煙,他倒底在那兒打工?我皺眉站在他身邊,看他換拖鞋。
他有些奇怪,平日我開了門就會回到自己房間裏去為錢拚命:“怎麼了?”
“沒什麼。”我笑了笑,“你好像很累。”
“沒事。”他也沖我笑了笑,“早習慣了。”
“你在打什麼工?搞得這麼累?”我問。他脫去了外衣,回自己的房間拿了一套睡衣褲出來,我知道他要去洗澡了。
“填飽肚子的工啊。”他調皮地回答我,眉目卻着一絲掩飾不了的滄桑。
這種滄桑出現在他的臉上,讓我覺得很不舒服。
讓我更不舒服的是,不經意間,我看到他唇邊有一抹未擦凈的紅色,好像是口紅印。他要朝衛生間走去,我拉住他,指了指他的嘴唇,淡笑着:“下次和女友約會後,口紅印要記得擦乾淨哦,要不誰都能看得出你剛才幹過什麼了。”
他沒有為我的玩笑而笑,臉龐一白,然後用手背狠狠地擦了一下嘴。
我不解。這一次,他洗澡好像洗得特別長。
洗完了,他也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走到房間裏去睡覺,而是走到那根橫木前,伸手把它往下移到兩個大櫃的下格,然後把左腿往上一靠,把身體向腿前壓。
我漸漸明白了他的職業,其實早應該明白的,他的身材及走路的姿勢是最好的證明。
我還注意到他腳上有一雙泛着銀灰色光澤的舞鞋,穿在他腳上顯得特別合適和美麗。
他也注意到我在盯他的腳看,就笑着解釋:“這是我爸從意大利給我帶來的,純手工的。我很寶貝的,只有在家裏練功時,才想穿它。”這是他第一次提到他的家人,臉上有着孩子般的歡樂。
我在旁邊看着他練,挺胸、踢腿、轉體,他認真又帶點執着地練着每個基本動作,動作輕盈,柔軟且優雅。
看着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我卻不幸地發覺,他對我常露的笑臉,有着職業化的痕迹,除了最初見面時,我和他爆出的大笑。
這個男孩,好像背負着重重心事,卻不讓自己泄露一點悲傷。
靜靜地陪着他,我是個標準的舞盲,但看着他,我似乎能領悟到他動作中奔涌的靈動的活力和在優美的線條下迸發出的激情。
因而許久,在這個有着淡淡晨霧的清早,我作着這個美麗的舞者唯一的觀眾。
“七七”,看他練完了,我遞了條毛巾給他,“你吃過早餐了嗎?如果沒有,出去吃怎麼樣?”
他抬頭看着我,我擠了擠眼,做個鬼臉:“拿到錢了,想辦法消費掉它。”心裏不由得害怕他會拒絕。
他又笑了,點了點頭。
在我發覺他笑容的毫無意義的時候,我有點討厭看到他這種燦爛得勉強的笑,固然他的這種笑容也會奪去照射進屋子不多陽光的色彩,但我不想再看到,不想。
“如果………不想笑的話就別笑。”這句話明顯沒有經過大腦仔細過濾,就脫口而出。語音剛落,我就在後悔了。
一絲驚訝浮在他臉上,並怔怔地看着我,脫舞鞋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我有些心慌:“對不起,我沒有什麼其它意思……只是……只是覺得你不想笑而已。如果連笑都要勉強自己……這樣的話活着未免太累了。”真是越解釋就越亂七八糟,
老大不小的人了,怎麼說出這麼沒神經的話?!我心裏恨恨地自責。
他沒有收回他的目光,繼續瞧着有點手足無措的我,迷茫代替了驚訝。
好長一段時間,我們彼此打量着,沉默不語。
然後,他脫掉了舞鞋,把它遞到我面前,這次的笑容有了些內容,什麼內容,我看不透。
“想看看我的舞鞋嗎?”他笑着說,表情有些稚氣,雪白的牙齒閃爍出陽光的熱情。
我也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他的寶貝。銀色的鞋子在光線的照射之下,反射出如白金般迷人的色澤,如同童話中的水晶鞋子一般,鞋面大概用的是絲綢加上別的材料編織而成,摸上去柔軟且光滑,又韌勁十足。鞋底可能是軟木輔底的,手感很不錯。
“真不錯的鞋子。”我讚歎,並把鞋子遞返給他。
他深情地撫摸着它:“舞鞋其實很容易壞的。但我不會讓它壞掉的,它是我最心愛的東西了,很漂亮吧?”把鞋子在我面前揚了揚,臉上有小孩子炫耀寶貝似的得意勁,可愛極了。
“嗯,但沒有它的主人漂亮。”說這句話可是很真心的,在我看來,這鞋子再有光彩也及不了他的笑容的萬分之一,也並不覺得用種露骨的傾慕口氣稱讚一個同性有什麼不妥。
在他面前,我的腦子常有短路的感覺。
他卻有些羞澀,把頭低下,不再自在地望着我。
我倒有些奇怪,不相信如此容貌的他從未引起別人的注意,他至少應該被人讚揚慣的,居然還會害羞?我不禁感到有些好笑。
抬頭看看壁鍾已經快九點了,想不到和他就這樣談談笑笑,時間會過得這麼快?
我拉起他的手:“快走吧,要不,我們得直接去吃中飯了。”
他任由我牽着手,開始有些僵僵的,大概不習慣,又想不出擺脫我手的理由。
他的手涼涼的,柔柔的,握上去蠻舒服的,我禁止自己的胡思亂想。
“我還未換衣服呢。”他扯了扯身上寬寬的睡衣,把另一隻手從我的手中抽出,迅速跑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
我苦笑,這小子關什麼門哪,怕我偷看?他又不是女孩子,我看個什麼東西?他還真不是普通的害羞。
真未想到,從那個早晨開始,我慢慢地墜入了命運的安排中,任由它把七七烙在我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