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向她點點頭,坐在一旁。
瑪莉亞。
她穿一件短袖子T,紅藍白三色,小白方領子。
我忽然想到妹妹一定會喜歡她,也喜歡她的衣服。
她斜斜的坐在沙發上,還看着我笑呢,眼睛是咪咪的。
我臉上一紅,剛才這樣大膽的打量她,是不對的。
「妹妹呢?」我問。
媽說:「剛才還在,後來說有同學約她,出去了。」
「時間不早了呢。」我看看鐘,告訴媽媽。
「她也十九歲了,給她一點自由,免得她抱怨家裏保守。」
於是我不響了,媽媽是說得很對的,我想。
瑪莉亞開口問我,「你父母說你曾經搬出去住過一陣子?」她的聲音是輕快的,頭微微向上,神采飛揚的問我。
「是,」我說:「在外頭做了幾個星期的房客呢。」
這叫我想到了小芸,她是個老低頭不語的女孩子。
瑪莉亞又說:「我也想搬出去住呢,一個人住獨立得多。」
「但是一個女孩子,就沒有那麼方便了。」我說。
「你很保守,」她自然的笑,「我不覺得不方便。」
我凝視她一下,她是個走在時代尖端的女孩子。
而且她有信心,堅決,有把握,並且……美麗。
「你在做事情嗎?」我問。
她搖頭,「上午念書,下午學畫,有時候把畫賣斷一點。」
「畫家?」
「請不要這樣呼我,」她笑,「不然我會臉紅。」
不過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是很難臉紅的,她太大方。
媽媽這時候插嘴說:「瑪莉亞上午念速記打字。」
「哦。」我問:「每個人都叫你瑪莉亞嗎?」我希望有中文名字。
「從三歲開始,受洗禮的時候,我就被命名為瑪莉亞了。」
「原來如此。」我笑。
「你不喜歡這名字?」她很尖銳的問:「有沒有?」
「沒有,那是個很好的名字。張瑪莉亞。」我笑。
她也笑了。
「你見過我妹妹了?」我問她。「你覺得她好不好?」
「是的,她比我小一歲。長得真甜。」瑪莉亞說。
「她一定很喜歡你。」我說:「我曉得她的心理。」
「是的,她說如果不是男孩子約了她,她一定在家陪我。」
我一怔,「男孩子?你說約她的是男孩子?」
「是的。她這樣說,但是請你不要緊張。」她笑。
「啊,不會。只是她沒有提起來過,我不知道。」
「我看得出來,你非常的愛她,是不是?」瑪莉亞問。
「自然。」
「我也有個愛我的哥哥,在外國。」瑪莉亞說。
「是嗎?」我很感興趣,她真是個健談的女孩子。
而且我們兩個人之間,好像有很多共同點。
「我哥哥學法律的,四年後可以回來做律師。但是在家裏,我們一開始吵架,他永遠不是我的對手。」
我忍不住笑了。又是一個嬌縱的妹妹,唉。
她們都是幸幅的孩子,那種快樂漾溢在臉上。
只有小芸是真正不幸的。我想,可憐的小芸。
「他回來我會介紹給你認識。」瑪莉亞問:「好否?」
「當然好,多一個朋友,誰不喜歡?」我由衷的說。
「那就一言為定了。」瑪莉亞換了一個姿勢坐。
這個時候張伯伯叫他的女兒,「瑪莉亞,我們該回去了。」
「時候不早啦,」瑪莉亞說:「下次再見,好不好?」
我們都站起來送客。
在門口,瑪莉亞落落大方的說:「請打電話來。」我點點頭。
客人走後,爸說:「老張的女兒的確又美麗又大方。」
「會不會太新式一點?」媽問。
「年輕人當然新式,」爸說:「郡樣才活潑天真有朝氣。」
媽媽點點頭,「那倒是真的,我們的妹妹,又何嘗不新。」
我想起妹妹,她與男孩子出去了,是誰呢?
「阿國,你看瑪莉亞怎麼樣?」媽媽問我,「好不好?」
我據實說:「非常可愛,典型的時代女性,好伴侶。」
媽媽很開心,「阿國,你的確是好孩子,媽為你驕傲。」
「噯,這又有什麼值得驕傲了?」我反問她。
「比起小芸來,你覺得怎麼樣?」她又問我。
「啊母親,比較是很殘忍的,她們是完全不同的。」
「小芸比較內向,」媽媽說:「不夠開朗,事事悶在心裏。」
「這也是環境影響的,不可以怪她。」我說公道話。
「阿國,」媽看我一眼,「媽不過希望你多認識幾個朋友。」
「當然,媽,你不必擔心我。」我拍拍她的肩膀。
媽笑着回房去了。
我看看鐘,十一點多。妹妹還沒有回來,這人。
十九歲又怎麼樣呢?還是一個孩子,要人照顧。
我站在露台上看下去,我得等妹妹回來再說。
果然,沒隔多久,一部紅色的車子停在我們門口,妹妹走出來,揚了揚手。車上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沒看清楚。
但是我知道這決非是「同學」,或是「同學的哥哥」。
十八歲的孩子沒有道理開這種車子,富家子也不算。
五分鐘后,妹妹上樓來了,穿着新裙子,笑容滿面。
見到我,她問:「你看到瑪莉亞了?她很美。」
「是的。」
我跟着她進房間,我有心與她談一談,問點事情。
「她真漂亮,又長得高,恭喜你有這麼好看的女朋友,哥哥,而且她的趣味又好。」
「別讓我們忘記小芸,妹妹。」我說:「她也不錯。」
「但是小芸使我們的心情沉重,瑪莉亞又不同。」
妹妹一語中的,我默默無言。
「我喜歡瑪莉亞。但是小芸依然是我的朋友。」妹妹說。
妹妹講得對。一見到了小芸,我就不知道說什麼。
不能說過去,她的過去太不愉快。不能說將來,她覺得她沒有前景。家裏的事不能說,我與她之間的感情,又好像很尷尬。
很多時候見到小芸,除了安慰她幾句,就不說話。
但是瑪莉亞又不同。她天文地理,什麼都可以開開心心的聊。
正如妹妹聽說,她的趣味又高得很,性格也開朗。
「是不是?」妹妹問:「你想我說得對不對?」她笑了。
「對的。」
「交朋友,大家開心,像小芸,一直鎖着眉頭,叫誰都覺得辛苦,那又是何必呢?」
「不說這個問題,我們談談你吧。」我轉了話題。
「我?」
「剛才是誰送你回來的呢?」我問妹妹,「告訴我行嗎?」
「哥哥,我們之間一向沒有秘密,告訴你也不妨。」
我微笑,「別賣關子啦,你老實實的說吧。」
「那是我的男朋友。」妹妹臉上全是光彩。
我心一怔,表面裝得若無其事,「男朋友嗎?」
「當然,我又不是孩子,我們認識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了?一百年?五十年,還是三個月?」
「一個月。」
我嘆口氣,「三十天算很久嗎?他常常約會你?」
「約過很多次。」妹妹說:「一星期出去兩三趟。」
「為什麼不對媽媽說呢?太神秘,是不必要的。」
妹妹說:「時間還沒有到嘛。她現在知道了嗎?」
「不知道。」我說:「放心,我不會學事事非非的。」
「啊。」妹妹說:「你別說,我自己會告訴她的。」
「他在做事了吧?」我問:「看樣子錢賺得不少呢。」
「咦,你怎麼會曉得?」妹妹好像很驚異。
「開那樣的車子,一定是有事業了。」我說。
「是的。」妹妹說:「他開了一家旅遊公司,生意不錯。」
「多大年紀?」我隨口問。
「卅七歲。」
「什麼?」我猛地轉身,「你說卅七歲?」我問。
「是的。」妹妹低下了頭,「年紀比我大一點。」
「大一點?足夠做你的父親,妹妹!我的天!」
「別緊張好不好?」妹妹皺起了眉頭,「聲音那麼大。」
「你知道我們爸幾歲?」我問:「爸才四十五歲呢。」
「你反對?」妹妹倔強的問:「年齡又有什麼關係?」
「我不是反對,妹妹,但是你怎麼認識他的?」
「在舞會裏。」妹妹說
該死的舞會,我心裏詛咒。難怪妹妹不肯告訴媽媽。
妹妹知道家裏會反對她的。三十七歲的男人,老天。
我嘆一口氣,我的兩根眉毛像在額角頭上打了結。
妹妹不高興的說:「哥哥,別好像天塌似的好不好?」
「好好。」我說:「你慢慢的說給我聽,我耐心聽。」
「他對我很不錯,又體貼又遷就,看上去也不老。」
「是的。」我聽着,「還有呢?他這種年紀,有沒有妻子?」
妹妹沉默了一會兒。「他說他在辦離婚手續。」
「我的天!」
妹妹說:「你好像什麼都猜得到,但是我不佩服你。」
「妹妹,我講一句話,你要不要聽?」我正容問她。
「什麼話?」
「放棄這個男人,以後也不要跟他來往。」我說。
「為什麼呢?」她跳起來,「為什麼我不可以多交朋友?」
「去認得比較好一點的朋友。妹妹,哥哥不騙你。」
「你怎麼曉得他不好?你連見都沒見過他!」
「妹妹——」
「你不講理,哥哥——」妹妹的臉都漲紅了。
「他這種人背境太複雜,年紀又大,不適合你。」
「但是小芸的背境也複雜,為什麼你又與她做朋友?媽媽說的。你有自由,我也該有自由。」
提到小芸,我語塞了。我變得比老一輩更專制。
但是我限制妹妹,確實是為她好,我有苦說不出。
以前我一直站在我們這一代講話,現在為了妹妹,我了解做父母的苦衷。
叫我怎麼說呢?
我又嘆了口氣。妹妹是太倔強的女孩子,我不敢把事情弄僵,否則一定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但是十九歲的妹妹,與一個有婦之夫來往,這……
給母親曉得,她會跳起來吧?這又怎麼辦呢?
「哥哥——」
「讓我想想好不好?」我只好那樣說。
她不出聲。
過了一會兒,妹妹說;「我希望獲得你的了解。」
「我不會亂下判斷的,妹妹,請你相信我。」
「好好好。」妹妹擺擺手,「但是記住,不要告訴媽媽。」
「我答應你,妹妹,但是你也要應允我一件事。」
「什麼?」妹抹的表情不是十分好看。
我說:「不要太心急,慢慢看看這個男人。好不好?」
妹妹的瞼色緩和下來,「好的,我不心急。」她說。
然後後她走出房間,替我掩上門。我覺得很心寒。
我不再是她的哥哥了,我在她面前,起不了作用。
我變得是這樣的陌生,妹妹眼中,只有那個男人了。
真奇怪一個女孩子怎麼會變成這樣子,在父母懷裏生活了這麼些年,心裏卻沒有半點懷念。
妹妹的男朋友,我想我一定要見一見才行。我不放心。
這是我唯一的妹妹,父母唯一的女兒,我們不能失去她。
我開始痛恨這個有婦之夫,他還要引誘無知少女。
如果他有什麼對不起妹妹的地方,我決不饒恕他。
我嘆了一口氣,睡著了。妹妹這樣,我有什麼辦法呢?
第二天,我起來的時候,媽媽跟我說了很多話。
「你妹妹最近很忙呢,整天與同學在外頭玩。」她說。
我心裏有數,問道:「每天都很晚回來嗎?」
「當然。你又何嘗不是,孩子大了,整天在外頭跑,家裏有吃人猛獸似的。」媽不滿意的說。
「媽,她有沒有在外頭過夜?」我心急慌忙的問。
媽把眼睛一瞪:「你瘋?怎麼會那樣做?」
「不會就好了。」我鬆了一大口氣,「我的天!」
「你別把她想像得這麼惡劣好不好?」媽大聲嚷。
「對不起,媽,但是她在同學家裏住,也不是犯罪。」
「我們家的女孩子,不可以這樣子。」媽扳起了臉。
「不會不會!妹妹還是孩子,怎麼會這樣子?」
我搖搖頭,媽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接受現實的了。
這叫我擔心,萬一她知道真相,怎麼辦好呢?
妹妹似乎也很了解母親,她叫我一直瞞下去。
但是事情總不可瞞一輩子,遲早有拆穿的一天。
到時又怎麼辦呢?妹妹那個有老婆的男朋友,叫我頭痛。
「你與小芸呢?又怎麼樣了?」媽問:「有進展否?」
「沒怎麼樣,我們是朋友。」我說。
「瑪莉亞呢?」
「昨天才認得,你想怎麼樣?」我問。我心裏很煩。
媽不出聲。
「媽,你別問這麼多的事情了,好不好?」我說。
媽不開心。我也不開心。一個人的感情,是解下開的結。
我們都有心事。
我為妹妹憂慮,但是妹妹本身卻這麼歡愉,事情太滑稽了。就像母親,為我想東想西一樣。
我一個人上街逛書店,看見了瑪莉亞,真是巧。
她穿T恤,雪白的亞麻長褲,兩條腿筆直的。
她亭亭的走過來,脫了太陽眼鏡,閃亮着眼睛。
她的嘴唇是玫瑰紅的,皮膚的青春不可遮掩。
「瑪莉亞。」我自內心發出笑容來,她感染快樂給我。
「你也常常來書店?」瑪莉亞笑問:
「常常。」我說:「你呢?你怎麼會有空?」我看着她。
「我不用上班,不用上學,我很空。」她側着頭笑。
她具有無上的吸引力。
她身邊還有幾個朋友,她向他們擺擺手,他們走了。
「你有時間?」我自然又自然的問:「去走走好嗎?」
「可以。」她說。
她輕快的回答使我忘了憂惱,我很舒服的與她走在一起。
「你很高。」我說:「我有五尺十寸,你已經到我耳朵了。」
「五尺六寸,我爸說我太高,找不到男朋友。」她笑。
「你沒穿高跟鞋吧?」我問。
「沒有。」她把腳翹起來。
她那種笑,像頭小鳥。如果小芸也有這種笑就好了。
但是小芸一天到夜苦口苦臉的,精神不振。
「你們去旅行回來?」我問。
「不,小孩才旅行呢,我們打網球回來,剛換了衣服。」
「打網球?」
「當然,否則幹麼我這麼高,唔?」她瞄我一眼。
我幾乎昏了一陣,有點吃不清。她真是迷人的。
爸的思想算是開通的了,否則不會介紹這樣的女孩子給我。
「你的工作也應該很忙的。」我說:「你說過。」
「不過我自由,我崇尚自由,我不喜歡受管束。」
「你運氣好。」
「是的,我的爸非常疼愛我,讓我這樣子生活。」
「你太幸運,有些女孩子,常被迫身不由己。」
「有這種人嗎?」瑪莉亞不解,「大概她們不爭取。」
我嘆了一口氣。我又想到了小芸,可憐的小芸。
「我希望全世界的人都快樂,你好像有心事。」
「沒有,我算是開心的了,有人比我更難過。」
「誰?」瑪莉亞看着我問:「你的朋友嗎?」
「有人。」
「嘩!你很神秘!」她嚷,又擠眉弄眼的引我。
我被她的天真引得笑起來。「你這傢伙!」我說。
「你喜歡運動?」她問:「我還打桌球,打保齡。」
「你喜歡打球,是不是?女孩子運動是很難得的。」
「我愛好很多的,你慢慢會知道。」她有點傲慢。
但是瑪莉亞有一個優點,她不討厭,她做什麼都不討厭。
我們找了一個小店子去喝咖啡,談得很愉快很生動。
瑪莉亞是活的,她的魅力,隨時隨地會施展出來。
我很欣賞這種女孩子,她們是不可多得的人物。
但是好的女朋友不一定是好的伴侶,不一定是好的妻子。
瑪莉亞算是好的女朋友。與她在一起,的確很開心。
她又健談,與她在一起,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我們在一塊兒玩了三個鐘頭。喝完茶又盪了半天馬路。
我想與她在一起,做她的男朋友是一種榮譽。
我有這種機會嗎?
但是我忘不了小芸,我愛上了她,這是明顯的。
我沒有喜新厭舊的習慣,我的心還是在小芸身上。
我已經有兩天沒見到她了,我放她不下,實在不行。
我打了一個電話到她那家服裝店去,她來接聽。
「是你,阿國?」
「是的,是我。」我說:「幾天沒見了,你好嗎?」
「阿國,我很好,但是我沒有空與你說話。」
「忙生意?」我問:「你好像不太歡迎我呢?」
「老闆娘會不開心的。」她說:「對不起你,阿國。」
「沒關係,下了班我在門口等你好不好?」我問。
「不不,今天,……我不能出來。」小芸很遲疑的說。
我的心馬上冶了一半,她好像不太歡迎我們的。
小芸與我是這麼些年來的朋友,但是她始終吞吞吐吐。
我想到今日的瑪莉亞,坦白清朗如一陣輕涼的風。
這一點小芸顯然就不及她了。
我發覺自己很矛盾,與瑪莉亞在一起想小芸。
與小芸在一起的時候,又想瑪莉亞,這是什麼一回事呢?
「那麼,」我終於說:「小芸,你幾時有空,打來給我吧。」
「好的。」
「干萬不要一聲好的,就此不見了人影。」我說:
「阿國,相信我,我是非常有苦衷的。」她苦澀的說。
「我相信你,小芸,但是我希望你拿出勇氣來。」
「勇氣?」她停了一停,「阿國,這不是容易的事。」
「好了,我不多說了,小芸,你自己作主吧。」
我掛上了電話。
對付小芸,真不是容易的事,千篇一律的話,我說了又說,講了又講,始終得下到一個所以然。
她不是一個固執的人,但是她非常因循。
她甚至不敢跨出一小步,去嘗試一下新的環境。
她這樣的人,使我困惑,她的問題,我不能代她解決。
漸漸我說的話,對她來講,變得像老生常談。
我非常懷疑,這些為她所設的勸告,是否等於耳邊風。
我對她的苦口婆心,是否有起作用。
我覺得我的一片熱情,彷彿全部掉到海裏去了。
而且小芸待我日趨冷淡,好像我對她有什麼不良企圖似的,這又是什麼道理?我不過視她為朋友。
她這種情形,使我心灰意冷,覺得是不值。
朋友與朋友之間,講的是真誠,小芸對我就沒有真誠。
既然如此,我還何必老着麵皮去討好她呢?
這是多麼划不來的一件事,我覺得我自己很傻。
是的,也許我一直就是個傻瓜,一廂情願的對小芸。
我不想再這樣子繼續下去,我何必纏住她呢?
如果小芸想見我,她可以隨時找到我,她知道。
她一直沒有主動的來尋找,原因只有一個:她不想見我。
這是她的選擇,我想我已經弄明白了,我清楚了。
於是我停止去尋小芸,我與瑪莉亞去過很多次。
瑪莉亞的清爽使我眼睛勢利起來。
母親是對的。
難怪她說找女朋友要找家世清白,人品高尚。
瑪莉亞是一個自由的女孩子,她有理想的家庭,對她很有幫助,她本人又受過良好的教育,而且受這些影響,她成為一個非常樂觀的人。
任何一個人都會喜歡跟她在一起,特別是男孩子。
所以我約會她。
她是很爽快的,有空便與我出去,沒空便說沒空。
她是一個很洋派的女孩子,沒有扭扭揑揑這種事。
我見她的次數開始多,由一星期一次到三、四次。
瑪莉亞可以與我出去這麼多次,證明她推了其他約會。
那麼來說,我在她心目中,是比較重要的。
與瑪莉亞在一起,我沒有煩惱。
小芸卻與她大大下同,小芸故步自封,而且小芸喜歡把自己困在這種璟境裏。
兩個女孩子作一個比較,我便會發覺她們的相異。
但是我對小芸始終有一種特別的情感,解釋不出。
也許因為她是第一個女朋友吧?她算是女朋友嗎?
我每星期三陪瑪莉亞在打網球。
那個環境,真是漂亮,這裏平常不輕易見到草地,但是網球場卻是一片綠茵,太陽又好,茶座邊都是鮮花。
瑪莉亞頭髮高高梳了一個小髻,臉被陽光曬得很健康,她背着網球拍走過來。
「喝什麼?」我問:
「啤酒。」
「你當心把身體喝眫了。」我取笑她,「不怕嗎?」
「我常常運動,怕什麼?」她閃閃眼睫毛,反問。
「為什麼跟我出來?」我問:「你有很多其他的朋友,勝過我多多。」
「你誠實,國,現在誠實的人,非常少了。」她說。
「啊,」我笑,「原來我還有這個好處,不簡單。」
瑪莉亞得意的說:「我很欣賞朋友的優點。」
「謝謝你。」
「國,我有點事要和你講。」她忽然之間遲疑起來。
瑪莉亞很少有這種表情,所以我猜她說的話一定很重要。
「說吧,什麼事呢?」我很好奇,「是關於我的?」
「你的妹妹。」
「啊?」我一呆,「關於她什麼?請你告訴我。」
「我在某些場合,好幾次看見你妹妹與一個中年男人在一起,樣子很親密。這件事與我完全無關,我根本不應理這種閑事。然而我們是朋友,我不得不告訴你一聲。」
「你說,瑪莉亞,你好像知道得多一點。」我催她。
「這個男人,做的職業很古怪。」瑪莉亞抿嘴笑。
我緊張起來,「如何古怪法?你倒說來聽聽。」
「他生意做得很小,但是錢賺得異常的多。」瑪莉亞又笑。
我一聽就明白了,出了半身冷汗,「你從何得知?」
「國,我不是小女孩了,我的朋友很多,況且這個中年男人,是本地很著名的一個人物。」
「我妹妹一定不知道。」我說:「這怎麼辦?」
「你妹妹有十九歲了?」瑪莉亞問:「這事很難辦。」
「可不是,我與她還一直瞞着母親呢。」我瞼色發白。
「這事情很複雜,是不是?你妹妹是怎樣認得這個人的?」
「我不清楚。」
「她有權選擇她的朋友,你無謂勸阻她。」瑪莉亞說。
「這真是一項頭痛的事情。」我說:「我痛恨這男人。」
「不要太緊張,一個人緊張是不好的。」瑪莉亞說。
「謝謝你把這個人的真相告訴我。」我說。
「我很多事,國。但是一個人的職業不足以代表什麼,如果這個男人待你妹妹好,你就別反對得太多。」
「這男人?你猜他會是好人嗎?我才不信。」·
「你主觀太強,阿國,這並不是優點呢。」瑪莉亞搖頭。
我說:「瑪莉亞,我今天不想玩下去,我要回家。」
「好吧。」她應允了。
「好吧。」她說。
我送了她回家,自己也趕回去,我想把事情完完全全的告知母親,以便我們想一個辦法出來。
到了家,媽的心情好像很好,我又不忍起來。「與瑪莉亞出去了嗎?」媽問我,「你爸好似沒有介紹錯呢。」
「沒有。」我說:「瑪莉亞的確是個不錯的女孩子。」
「哦,小芸今天一直打電話來,好像急得離奇。」
「這倒是新聞。」我說:「她找我有什麼事沒有?」
「她沒說,只是叫你打給她,馬上,她說。」
「好,我打吧。」我走到電話那邊去,「什麼事呢?」
「阿國,這小芸真是有點古怪了,你說是不是?」媽問。
「的確有一點。」我伸手撥了電話號碼。
她有什麼事呢?
「小芸?」我問。
「是的。」她說:「阿國,我有要緊的事告訴你。」
「什麼事?你說好了。」我告訴她,「沒有關係的。」
「伯母在不在旁邊?」她問。
「在呀。」我奇怪,「幹什麼?你要找她?」
「那麼你聽着,別說話,阿國,你妹妹是不是與一個中年男人,高大身裁的來往?」
「我的天,小芸,你也知道了?」我偷看母親一眼。
「唉呀,阿國,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勸妹妹?」
「我很為難!」
「這男人不是好人,阿國,請你相信我。」小芸急道。
「你又怎麼知道?這世界豈真是這麼小?」我問。
「我知道他不是好人,」小芸苦澀的說:「他是壞人。」
「我應該來見你嗎?還是先告訴妹妹?」我問。
「告訴伯母吧,沒有辦法了,馬上斷絕他們來往。」
「小芸,」我說:「我相信你,我也知道你關心我,但是對於這個男人,你有什麼憑據說他是壞人呢?」
「阿國,你一定要我說,我也沒有辦法了。」
「說吧,小芸,你應該向我坦白了。」我說。
「他騙過我,阿國。」
「小芸!」
她已經掛上了電話。
「小芸小芸!」我拿着聽筒還一直叫下去。
媽媽走過來問:「什麼事?什麼男人壞不壞的?」
我只好掛上電話。
「媽,你坐下來,我有重要的事對你說。」我拉她。
「什麼事?」
「媽,你不要太緊張。妹妹交了一個壞朋友。」
「什麼壞朋友?阿飛?」媽媽已經是恐怖起來了。
「比阿飛還嚴重。」我說。
「是什麼人?拆白黨?告訴我!幾時的事了?」
「很久了,怕有幾個月啦。」我說:「妹妹,叫我別告訴你。」
「什麼?你們倆一直瞞我?太沒良心了,阿國,這種事情怎麼可以不讓我知道呢?你妹妹不懂,你怎麼也這麼糊塗?」媽急得跳起來。
「媽媽別急,今天向妹妹說,不是成了嗎?」
「是小芸告訴你那男人是壞蛋嗎?」媽媽問。
「瑪莉亞也說了,看來這人真不是好人。」我說。
「哦,她們兩個女孩子倒是很關心妹妹。」媽說。
「是的。」
我心裏不曉得感激誰好。瑪莉亞與小芸都是好人。
「現在妹妹在哪裏?我要去把她找回來。」
「媽媽,你別心急好不好?」我說:「等她回來。」
「誰曉得她幾時回來?」媽簡直像熱鍋上的螞蟻。
門鈴響了。
我也跳起來,「說不定是妹妹!」我趕去開門·
果然是妹妹,見到我,她開心的說:「嗨,哥哥。」
媽媽粗聲粗氣的說:「跟我進來!妹妹。」她瞼色很難看。
妹妹看看我,問:「什麼事?你們好像很緊張。」
妹妹隱隱知道事情不妙,而且與她有關係。
「我……」她結結巴巴的說:「我一會要出去看戲。」
「什麼地方也不準去!」媽說:「到我房裏來。」
妹妹只好跟進去,媽媽把門一關,我聽不見她們說什麼。
然後媽媽的聲音大了起來,「不準……你要氣死我?」
妹妹大哭起來,這樣子搞了十五分鐘有多,媽媽出來,把門大力一關,坐在沙發上抹眼淚。
我心情沉重。
「媽——」
「別提了,」媽擺手,「當我少生一個孩子算了。」
「媽,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呢?太嚴重了!」
「你妹妹不肯與那個人斷絕來往,居然開口罵我。」
「人總是有感情的,一時間哪有這麼快可以斷絕呢?」
「這種事,難道還要慢慢嗎?怎麼可能?」
「媽,你不要急。」
「不急?不急叫我鎮靜下來?她到底是我的女兒!」
「讓我去勸她,媽媽,你先別這種樣子,嚇壞妹妹。」
「我勸你別勸了,她現在眼中連父母都沒有了,還有你這個哥哥?」
「媽,別太激烈。」我說:「這種事情,的確很麻煩。」
「哼!」媽又氣得流下淚來。「真正她是想氣死我的。」
我推門進房去,看見妹妹躺在床上哭泣,無限傷心。
「妹妹——」
「你出去,」妹妹掉過頭來狠狠的說:「我不要見你!」
我怪叫起來,「這關我什麼事呢?連你也怪我。」
「你答應替我守秘密的,但是你撒謊。」她哭。
「這種秘密,可以守一輩子?父母是生你下來的!」
「我不管,他們一點也不諒解我,你是他們的一黨!」
我怒火中燒,「父母把你養到十九歲,你卻不愛惜自己,急急的往火坑裏跳,你這蠢貨!」
我的聲音大得離奇,手舞動着,一不小心把媽媽的花瓶摔在地上了。
「你們連他人都沒見過,就亂反對!」妹妹尖叫。
媽媽衝進來,「你們兩兄妹在幹麼?一起住嘴。」
「媽,你連我都罵了。」我鐵青着瞼,「我做錯了什麼?」
「阿國——」媽又歉意又傷心,她也是怒火中燒了。
我扶住母親。
「妹妹,媽給你氣成這樣子——」
「好,算我不孝好了,天雷將我打死,你們滿足了吧?」
「聽聽,」媽說:「她竟然說出這種話來!」媽渾身發抖。
「我要出去!」妹妹還在嚷。
我一手把她推倒在床上,拉着媽媽出房,把她緊緊的鎖在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