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數天後,杭州,寅時。
「你們死了,別又來,啊……走開!別來--」
知府府邸的內廂房,一陣騷動悄悄來,亦悄悄去。房中床榻上,一名女子驚坐起。
許久,等情緒稍平復,她下了床,在鏡台前坐定,拿來篦子,順手梳發,只是,梳着梳着,愈是凝注着銅鏡里的倒影,她心底那股好不容易壓制下來的情緒便又再度浮現;須臾,她的手更開始微顫,且掉了手中精玉製成的細牙篦子。鏘地,篦子應聲斷成兩半。
「小姐!您沒事吧?」外頭來了一名婢女,她適巧聽見房裏傳出的聲響,因而急忙問。
撿起斷成兩片的篦子,女子蹙着眉端詳,片刻,便將其扔至一旁,並以一方絲巾隨意擲上。
「我沒事。」她答了一聲,並開門讓外頭的人進來。此時屋外已微透晨光。
婢女進了門,便開始替女子梳洗,她先替女子換上外出的衫儒羅裙,又替女子溫洗了里小的腳,且操上清潔的里腳布、藕覆及金蓮小襪。等發、衣、鞋全數更上,屋外天色已大亮。
「小姐,夫人今天人不舒坦,人還在廂房裏。」
「曉得了,我到廂房請安。另外,車子備好了嗎?」
「在府外等着了,鮮花素果也都讓人準備齊了。」每個月,她家小姐都會上西湖近處的靈隱寺參佛,數年來如一日,壓根比終年茹素的夫人還勤快。
出了房門,女子在婢女的陪侍下來到西院的某廂房,而人才來到房門外,就也聽到房內傳來一陣咳嗽聲。她推門進房,咳嗽聲乍止。
「嫮兒,是妳嗎?」一名婦人正將腿伸下床。她長相富貴,鳳目蛾眉,只是眉間積鬱。
「是我,娘。」
女子在床邊坐下后,她的兩手登時被婦人牽起,婦人將她懷裏一帶;手順勢撫上了她的發。「嫮兒吃飯了沒,可別餓着了?」婦人柔聲問,手勁更輕得像在呵護一名小娃兒。
「還沒,我剛剛才出房門,一會兒到膳房吃。」靜靜偎在婦人懷中。
「是這樣呀,那一定要記得吃,不吃可不長肉的。來,讓娘看看妳有沒有胖些。」輕推女子,將女子微略清瘦的臉龐捧在手中,而後帶着笑容細細審視女子細長的眉、如墨的圓眸,及小巧的嘴。只是,當她看着女子愈久,臉上的表情卻逐漸變得僵硬,末了還說了一句:「嫮兒,我記得妳的眼睛沒這麼圓、這麼大的……」她松放前一刻還緊抓着女子的手。
「娘,那是因為嫮兒長大了,長相當然會有不同,難道嫮兒這模樣娘不喜歡?」
「嫮兒……長大了?」
「是呀,都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紀,怎麼可能還跟小時候一樣。」
「嫁人?」看看眼前人,她的確出落得細緻迷人。
「嗯,可以嫁人了,也早有了對象,對方和爹是世交,未來的女婿您也瞧過,他小時常到府里來玩的。娘……是不是捨不得嫮兒?」抬眼凝視,她在婦人臉上找到一絲恍惚,那神情對她而言是尋常的。「嫮兒曉得您捨不得,所以還是決定不嫁了。」
聽她一句,如夢初醒,婦人訝問:「不嫁?那怎麼成?女娃兒長大本來就該嫁人的!」
握住婦人的雙手,女子搖頭笑說:「娘不想嫮兒嫁,嫮兒就不嫁。」
「妳這優娃兒。」
「嫮兒就是傻,嫮兒要永遠待在娘的身邊,孝順娘。」
「唉,哪有女孩能一直待在家的,女大當嫁呀!但是有妳一聲孝順,娘死也瞑目了,不枉我懷胎十月,一口乳,一口粥把妳養大。」婦人一臉感動,慈愛溢於言表,那讓女子的一顆心好暖、好暖,直想就這麼窩在婦人懷中,像個娃兒,永遠不離開。
「小姐,是時候該起程了。」門外,婢女忽來提醒。
「起程?妳要去哪兒嗎?」婦人問。
「湖畔的寺院。每個月我都會到那裏替娘和爹祈福,願您們福壽綿綿。」
「妳真是個乖巧的好孩子,老天爺一定會許妳個好夫婿,要走快走吧,時間誤了可不好。」
「嗯,您休息,我會早些回來。」離開床榻,來到門邊,原欲出門的女子也才將門打開,就聽到一串低語。
她回過頭看,看見婦人正抽腿回到床榻上,而嘴邊則喃語不斷。
「……時間?誤了時間?不可以……不可以誤了時間呀﹗誤了時間,嫮兒的病就加重了,嫮兒年紀小、身體弱,吹不得風,大夫交代過……等會兒要老爺請大夫,請大夫……」前一刻還對女子絮語綿綿的人,才一眨眼就神情迷離、眼神渙散。
「娘。」女子呼喚,卻引不來婦人的一點注意,是以她噤聲,等婦人的呢喃全掩進了床帷後頭,不再傳出,也才愀然地出了門。
然,那等在門外,同樣也看着這幕的婢女卻忍不住問:「小姐,夫人她究竟是得了什麼病?我瞧她精神還不錯,就是人恍惚了點,每次都聽她念着小姐還小什麼的,這……」
婢女的疑問,乍止於女子的一個注視。女子睇住她,眼神不僅嚴肅,更帶着十成的責備,那讓她不得不乖乖閉嘴,更一直噤聲到出了府邸。而後在半個時辰后抵達寺院,這才敢開口說了她的下一句話。
「小姐,師父們已經準備好,您……可以進禪房了。」進入寺院,那隨身的婢女與寺內僧侶打過招呼,請示道。
「你們在外面等着,我和小師父進去就行了。」依照慣冽,到了一個固定的禪房前,女子屏退了隨行的人,只由一名寺內小僧領進禪房,而那小僧由內房取出物品放置在房前的供桌,就也隨後出門。
登時,禪房內僅留女子一人,對住供桌上的牌位。
「你們……是不是在責怪我?」在安靜好久好久,她突地迸出一句,那聲調是憂傷的。只是牌位當然無聲以對,所以她又跟着自問自答:「呵,那我知道你們是在責怪我了。」
說罷,她移步向前,拿下那令她苦笑的木頭牌位,且開始端詳,然而看着看着,她原本寫着淡愁的眸子就也替上了一抹激動,那抓着牌位的手指更不自覺地出力--
「為什麼不離開?為什麼要一直跟着我?我讓師父替你們超渡,還替你們誦經,但是你們為什麼還要這麼天天出現在我夢裏?都那麼多年了,你們真的該安息,該走了!」一陣疼痛自女子心窩深處竄出,納並非從身體深處,而是從有罪心靈。
「匡」地,牌位自她鬆開的掌間掉至地上,讓那等在外頭的小僧忍不住探頭。而向小僧示意無事後,女子將牌位拾起並隨意攔回供桌,幾乎不再睬理,就反身走出禪房,留下小僧一人善後。
「小姐,要回府了嗎?」廊上,婢女問着那由房中走出且心思不寧的女子。
「我想一個人到寺外走走,其它人在寺里等就成。」未停步,女子往寺外方向去,等出了寺門再走上一段路,金蓮小腳的她體力已有些不支,幸虧她時常駐足的涼亭就在前方不遠。只是,在她來到之前,涼亭內已有一人。
山水旖旎,映照着古樸的亭榭一座,亭子內外,有人兩名,雖未照面,卻已察覺到對方的存在。只是女子走進涼亭,並未搭理,直至那早等在亭中的男子先開了口。
「怎麼不乘車過來?」視線自山色移到身後女子的身上,男子清朗的眼中多了一份憐惜。他走向女子,在她身前站定。
「短短一段路,不需要乘車。」抬眸,卻掠過那噓寒問暖的人,只是看住山中的淡淡煙嵐。
「雖然這樣,還是乘車才不會太辛苦。」自前朝以降,女子皆以小腳為美,但在他看來,卻只是對女人的折磨,他心疼她。
睇住面有病色的男子,冷冷地說:「你就別管我了,我辛苦,你不也是。」
「不會,只要來這裏,能看看妳,我的精神就更勝以往的任何一天。這種感覺……讓我想到我們小時,一回我幫妳摘下樹梢上的果花。」那一次,距今也有十數年了吧,但對他而言,印象卻仍鮮明如昨,因為從樹上跌下來所留下的證據,於今還像條蜈蚣般的爬在他腰上呢。不過就算會要了他的命,他還是會心甘情願為她去做,只要她喜歡。
「那件事你就別再提了。還有,你也別再勉強,以後我來我的,你不必等。」再提往事,往往只會讓她難堪且感到罪惡。
「如果要因為這種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好的病,而忘了該要快樂、該要笑,那還不如此刻就沒了呼吸。」說罷,他深吸一口氣,許是心情影響,他並未如平常般咳嗽。「熔兒,如果我們能多點時間聊聊,那麼再辛苦都值得,妳說是不是?」
說話時,他看着她的眸,是深情地、是毫無隱藏的。雖他的嘴裏說只央求一點點時間,但實際上他心裏卻是無比地渴望時時刻刻都能見着她、和她一起……
只是,這毫無隱藏的感情對女子來說,卻是個負擔。「以後我們多的是時間見面,你來這裏,根本只是戕害自己的身體,你快回去吧。」
聞言,目光忽地激動。「以後?那不同!」
「有什麼不同﹖只要能見着面,那麼想說話的時候就說話呀,就像平常一樣,我們平常……」抬眼,看見他痛苦的表情,她竟噎了口。好久,兩人就這麼相望着,直到女子先別開眼。
見此,男子也將視線調向它處,幽幽說了:「再過幾天,大哥他應該會回來。」
「真的嗎?誰來的消息?」再回眸,女子眉間的困窘竟已散去,她極驚喜。
「昨天家裏收到他的信。」
「信?那是他自己願意回來了?這響應該不會再走了吧?」那人屬風,經年在外,回杭州有時可以一年半載,有時卻只有短短數日,連她想見他一面都難,也許……說她自長成大姑娘后,便沒再正面瞧過他。
「該是不會再走了吧,一年多了,即使有天大的不合,也該解了;況且這陣子他讓爹派出去的人追也該追煩了,我想這回回來,他……該是要完成你倆的事。」他嘴邊噙笑,但心頭卻不覺酸澀。
「你說的是真的嗎?」聞言,暗喜,而盯住男子的臉,她頰上更飛來紅霞。
提及這場婚姻,雖是由父執輩所訂下,但她對她未來夫婿的愛慕卻只有多沒有少。在她心目中,他就像高處的果實,愈是難摘,就愈是甘美。
「我的感覺不會錯。」男子說完卻不見女子響應,縱使她兩眼正聚精會神地看着自己。於是,他別開臉,並愴然道:「嫮兒,我不想妳看着我的時候,想到的卻是我大哥,我不是他。」
聽了,斷地驚醒。「對不起,我並沒有看着你想着他,其實……其實你和你大哥壓根不像,你根本不必這麼在意的。」
「是真的嗎?」問了,見她點頭,他神色也才稍稍轉好。「聽妳這麼說,我很高興,因為除了我爹娘之外,鮮少有人能分辨出我倆;而也因為大哥實在太突出,所以眾人眼中看見的都是他,沒有我。這種『對鏡非我』的難受,並非一般人所能理解。不過,只要妳能看得到我,認同我這個人,我也就無所謂了。」
對鏡非我?對着鏡子,原該是兩道影,但實際上被肯定的卻只有鏡外的那一個,那真正存在的一個,眼前,他們兄弟倆,雖然是兩個獨立的個體﹐不過於表相太過相似,所以常被人錯認。同時,可悲的是,都被人忽略的也總是那表現較不特出的弟弟。這情況,與他一起成長的她,自然比任何人感受深刻。只是現實的狀況,誰又能控制呢?她不過也是個普通人,做的,自然也只會是普通人的事呀。看着男子,金嫮兒心想。
同一時間,距離杭州百里處的一座山腳下。
山,是抬眼望不盡地高;山的陡坡上,則生長着茂密的毛竹,那迎風招搖的成片蒼翠,讓人有着夏日已至的錯覺,好不舒爽。只是,一路行來景色美則美矣,可卻全然入不了某人的眼,因為此刻的她正忙得不可開交。
「嘔--」一手抓着馬鬃,一手緊緊摀着嘴巴,於陽很努力地將反胃的感覺咽了回去。
「怎麼這麼多天了,妳還是這麼忙?」騎着另一匹馬跟在後頭的翟天虹問。他耳邊除了於陽不時響起的嘔吐聲,還有系在馬臀上的鍋子與杓子碰撞出的聲響,那讓原本該是闃靜無聲的荒郊野嶺,增加了一份熱鬧。
「忙?忙你個王……」
「咳,規矩。」
「規矩?」眼兒瞪大。
「我們的約法三章,一不罵粗口,二舉止像個姑娘家,三不準過問我的私事,四想到再補。這幾天表現不錯,妳可不想一時衝動壞了規矩被我扔下吧?另外,出發前妳告訴我,妳會騎馬。」
真是蝕了本的規矩,早知道就不答應他!「我……我當然會騎,你看看我現在不就正騎在馬上?我看最大的問題應該是這匹馬,我很懷疑你讓我騎的這一匹根本是匹不會走路的笨馬,我……我要換,停……叫牠停啦,嘔--」蹄下一顛,於陽又是反胃。
「喝﹗」翟天虹低嚷一聲,於陽胯下的馬就聽話地停了下來。他驅馬接近她,劈頭一句。「妳真的會騎馬?」
「廢話,我當然……」看見翟天虹有點過於嚴肅的表情,她不禁閉嘴。
「妳真的會騎馬?會就說會,不會就說不會。」凝視着她,再問。
撐了好久,終於泄了那硬鼓起來的氣,她頹着兩肩吶吶道:「好啦,我……我是不會騎;但是我好歹模過呀,那一回府里的客人將馬拴在大門外頭,我好奇摸了那馬屁股一把,還差點被馬踹,雖然『摸』跟『騎』差很多,『踹』跟『騎』也差很多,但你曉不曉得,摸馬對我來說已經很了不得了,我這輩子頂多摸摸鍋子、拿拿杓子的,騎馬?唉,反正……反正是總有一天會學會的。」說罷,抬眼,她竟看見翟天虹在笑。「喂,你笑啥?我可是說真的耶,」濃眉又攏。
笑?,他似乎自遇上她之後,就再沒板著臉過了。撫平笑意,他正色,並探手將於陽的馬拉近。「雖然說妳總有一天會學會,可是倒不如我現在就教妳,如果妳用心點學,說不定在到杭州之前就可以駕輕就熟。」
「你要教我?」開心的模樣就像拿到糖的小娃兒。
「對,但話說在前頭,我教妳騎馬,妳得做更好吃的菜讓我啖啖。」這趟路下來算算也有數日,一日早中午都吃她備的膳,雖然那膳食有時只是路邊摘來的野菜,但他竟仍吃不膩。
「呵,我想你前輩子一定是餓死鬼投胎,好吧,就這一句話,那你先教我再說。」撥撥亂髮,好將路看清楚。
「妳仔細聽,騎馬大抵不出這訣竅,首先腰要直、臀要正。」
腰要直、臀要正?她娜娜屁股。「這樣嗎?」
「對,再來三尖要齊,腳尖對膝,膝對肩,馬上妳上,馬下妳下,力道放在蹬上,馬韁要拾緊,別抓馬鬃。」
「三尖?呃……馬蹬……嗯……」於陽很是努力吸收,也很是努力地照做,只是數天的姿勢不良早讓她雙腿酸痛,力不從心。「咳,騎這笨馬其實不難嘛,哈哈,哈哈哈!」兩腿雖早抖得不象樣,但嘴硬。而為了不讓翟天虹取笑,她心底甚至開始盤算一個讓腿不抖的方法,那就是……
「我瞧妳的腿抖得厲害,不過別管它,就讓它抖吧,千萬別……」
只是翟天虹還沒來得及提醒,於陽便已將腦子裏的餿主意付諸實行。她雙腿一夾,那馬也就如強弩上的箭般,噴射了出去。「哇啊救命!救命啊--」
頓時,山腳下狂呼聲大起,再加上馬臀上原就當唧作響的鐵鍋與杓子,那熱鬧的程度比之鑼鼓喧騰的娛神隊伍,絲毫不遜色耶!而那被拋在滾滾煙塵中的翟天虹……
「……夾馬腹。」他楞然地說完話,末了,終於忍不住爆出大笑,更策馬追了上去。
「妳真的不打算跟我說話了?」
「呼呼……」咬牙,十根手指互掐,腿抖呀抖地,走得十分緩慢。
「好吧,妳不說話也成,不過妳別一直在心裏罵我,我對暗咒可是很敏感的!如果妳再繼續罵下去,我怕我祖上十八代可能都不得安寧了。」早下了馬,換成牽馬步行,翟天虹盡量放慢速度。只是他的調侃,卻只換來她的一記白眼,那殺氣騰騰的模樣,讓他既覺好笑又無奈。「這樣好了,看來妳的腿也酸了,我記得這山下應該有一座茶棚,如果茶棚還在,那我們就在那裏歇一會兒再走。還有,說不定妳還可以從那裏找到一些做菜的材料,尤其這裏的毛筍,我聽說是不錯的。」
茶棚?做菜的材料?呿!見翟天虹又笑,於陽心頭的怒氣就更勃發,她是真的很想對他劈頭罵,但是怕罵了粗口又壞了當初和他定下的規矩,所以只好拚命隱忍着。那好吧,她就讓他一路沒人說話,給悶死;一路被人暗咒、狂瞪,給不安死,還有,最重要的是他今天休想吃她做的菜,她要他餓上一天。誰教他不早提醒她,還一路笑她!
可,當於陽正這麼打算的同時,不遠處就真出現一座茶棚。
「喏,茶棚就在前面,如果妳打算餓我一天,那可就對不住了。」
啥?真有?「天殺的茶棚!」於陽停下腳步,無法置信地瞪住那以竹子搭成的簡陋棚子。
「肯說話了?我還以為妳可以維持一天不說話呢。」
聞言,爆吼:「我要不要說話是我的事,你管不着﹗」說罷,她氣呼呼地邁步先往茶棚去。到了茶棚,她隨便揀個空位就坐了下來,而茶棚老闆上來說了什麼,她就點了什麼,最後總共點了十數樣小菜和三種酒。
「妳叫了什麼菜?」將馬拴在棚外,翟天虹走進了來,他嘴邊雖自在問着,但注意力卻已放在它處。那棚子的角落,坐了一桌帶刀帶劍的角色,他們有老有少、有壯有塵,雖體態不一,但兇狠的眼神和蠢蠢欲動的模樣卻是如出一轍。
依他的感覺,這裏似乎即將發生什麼狀況,但進來就進來了,突然離去的舉動可能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於今只要靜靜吃完靜靜地走,該會無事。
「你想吃竹筍是吧?我全都幫你叫了,像炒竹筍、腌竹筍、爆竹筍、燙竹筍、煮竹筍,還有炒竹蟲、腌竹蟲、炸竹蟲、煮竹蟲、新鮮竹蟲沾醬,一共十幾樣,還有酒,我叫了竹葉青、竹頭酒和竹他娘的酒。」叫這麼多,最好讓他囊袋掏空,讓他非得央她做菜不可。
「這麼多?」於陽嗓門極大,大到引來角落一群人的目光,只是她自己卻全然不知。
「對,尤其竹他娘的酒你要多喝點,老闆說是特產,他家祖傳的好酒。」
「竹什麼?」原本還注意着那群人,但她一句話,竟將他的視線稍微拉了回來。
「竹他--娘!」
吼了一聲,於陽站了起來,逕自往棚子後頭走去,留下一臉錯愕的翟天虹。
「這人真是……喂喂,老闆等等。」正巧那茶棚的老闆端菜來,他叫住他。
「爺有什麼事?」老闆是個老頭子,白了發又駝了背,還有兩隻瞇瞇眼。
「沒大事,只是借一步說話。」他壓低身子,順勢將老闆也壓下。「請問我們在這裏用膳,會不會有危險?」他眼睛瞟瞟棚子角落,拐着彎探底。
瞇瞇眼突地瞠大,老闆露出一臉驚嚇。「您是說那邊那群人嗎?說到這個我也傷腦筋,這幾天一早他們就來棚子裏報到。」
「一早來報到?那很好。」
「好才有鬼。」驚嚇變成愁苦。「客倌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過路鬼煞,會帶衰運的。」
「衰運?」
「是呀,如果沒等到人或許還好,但是一等到人我這棚子可能得掀了。」
「他們等誰?您小聲說,我不會說出去的。」
「我也不曉得,只聽到好像在等兩個人,一男一女,他們身上帶了把刀。」
「一男」女?」
「對,聽說有人懸了賞要他們搶刀,但是那是啥刀那麼值錢,小老兒我就不清楚了,但是一男一女……啊?客倌,他們等的該不會就是你們兩個吧?」
「您放心,他們要找的不是我們,您可看見我們帶刀來着?」翟天虹忙撇清。
「喔,說的也是喔。還好還好,真嚇死我了。」頻撫胸。
「對了,老闆,我還有個問題,你們這裏是不是有樣名產叫做『竹他娘』的酒。?」
「竹他娘?有啊有啊,那是我家祖傳的酒,剛剛還同跟您一道的那位姑娘介紹過的。」
「真有?」詫異。
「呵呵,當然具有,這酒帖子是我的自曾曾曾祖母在她的小兒也就是我的曾留曾祖父滿月時釀的,說是有酒就會發達久久,而我的曾當曾祖父單名一個『竹』字,所以當他成人、且不負我曾曾曾曾祖母的期望當上鄉官時,為了紀念我的曾曾曾曾祖母,我的曾曾曾祖父就將這種酒取了這名字,竹--他娘的酒。」
「原來如此。」古物或名物總有它的流傳史,但這個酒奇特的淵源可就……他苦笑。
「嘿,您也許會覺得這酒名怪,但是它的滋味可好的,何況這酒可是一樣抵十樣,不但可以喝,還可以拿來洗頭髮,還可以拿來推瘀治傷,另外,它還有個更神奇的效用,我每天晚上都用它的,大俠您且附耳過來。」翟夭虹依言附耳過去,聽他嘰哩咕嚕一大串后,更覺好笑了。「如何?厲害吧,這酒既然是筍子泡的,那當然可以讓您像雨後的筍子一樣雄壯威……嗄?死啦!」
老闆話說到一半,竟變了臉色,而翟天虹亦循着他的視線往身後看。原來,棚子裏不知何時出現了另一來客。
那是一名身穿藏青糯袍的青年,年紀不大,但顧盼卻滿帶戾氣,他將棚子看了一圈,便挑了個近入口的空桌將隨身刀件擺上,而那刀件擱桌的聲響亦引起棚內所有人的注目。
「掌柜的。」落座后,青年拾着袖,並喊了。
「慘了,是個帶刀的,該不會是他吧……保佑、保佑……」原站在翟天虹身側的茶棚老闆不停喃喃,他低着頭慢慢挪到青年桌邊。「小哥,您需要些什麼?我們這裏雖然沒什麼大魚大肉,但是筍子卻是人人吃了豎拇指的。」說話的同時,他不禁瞥向桌上那把連柄大概有四尺余的木鞘刀。那刀看起來既破又舊,上頭又不知道糊了啥紙,一點都不像值錢的樣子,再加上他身邊沒跟着姑娘,應該……不是那一群人要等的人吧﹖當他琢磨完那刀件之後,心這才安了一半。
「喂,死老頭,我只要壺清茶聽見沒?」才一會兒,青年就顯不耐。
「喔,清茶,這就來、就來,您等等。」回神,笑笑,跟着反身往棚子後頭走去。而也在這當兒,那原本盤據在角落的勢力,就也悄悄延伸過來。
「一個人?」鏗!一根到子斧杵上桌,來到桌前的是一名叫髯漢,他面目猙獰,眼色凶厲。
只是青年睬也不睬,他看着棚外,似在等人。
「我在跟你說話,你聽是沒聽見?」鏗!那斧又是一杵。
然,那看似浮躁的青年竟沒被揭動,他靜默了好半晌,最後才沉聲問:
「什麼事?」他看着大漢的腳,那健壯如柱的腿竟有些虛軟搖擺,只以腳尖着地。
「說話了?我還以為你是啞巴!」目光瞥向同夥,亦引來幾聲附和的狡笑。只是那笑聲聽來頗怪,明明是一群高頭大馬的野夫,聲音卻像群小鬼般嘲雜尖銳。
「有屁快放,別礙着我喝茶。」
「你說什麼?」青年的不屑讓漢子暴怒,只是他原想提斧反應,下一刻卻讓青年的一個抬眼給震懾住。他的眼神遊移於漢子和他的同夥之間,就像匹盯住獵物的猛獸,彷佛正因獵物的為數眾多而狂喜。而視狀況,大漢暫不動作,接問:「桌上的刀,是不是鬱壘刀?」
「是又如何?」
「有人要你把刀留下。」這時角落一群人已緩緩靠了過來。
「留刀?」他嗤了一聲,看着眾人面帶鬼氣的模樣,心裏早有底數。「要我留刀可以,先回答我兩個問題。一,鬱壘二字怎麼寫?二,本大爺姓啥名誰?」
大漢一臉陰沉,無語。
「不會寫也不知道嗎?那你根本連問的資格都沒有。不過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倒不吝告訴你。大爺我姓仲孫名焚雁,而鬱壘刀……只殺鬼,不殺笨人;只斬妖,不斬廢物,如果是你的話,或許連刀鞘都不需出吧。」
怒目突瞪。「廢話少說,既然是鬱壘刀,那就把刀留下!」叫髯漢一吼,頃刻間,那數以十計的一群人便已團團圍上。只是仲孫焚雁的動作更為迅速,他在眾人不及眨眼之際,覆掌握刀,足蹬泥地,一個翻身便躍出了團圍。而一旁,那嗅到危險的翟天虹則挪身往茶棚後頭去。
雖然他實在很想知道鬱壘刀是什麼寶貝,但礙於他今天身邊還帶了個人,所以還是選擇不路險。只是到了後頭……卻不見任何人影。
「糟糕﹗」在他未找到於陽之前,茶棚前的爭鬥已猛烈展開。
「這麼棒的材料,不挖點怎麼行。」離茶棚有些距離的竹林里,於陽駝着腰頻頻探手往竹叢里找。
半刻鐘前,她踱到某棚后,無意間發現那茶棚拿來當做食材的毛筍竟是無以倫比地好,嘗了口不僅口口細膩,甜脆可口,個兒更大得公尖梨,那便得她做菜的慾望不禁大起。只是,當身無分文的她向某棚的廚子提出「以物易筍」的要求時,廚子卻要她自已往林子裏挖,說是野竹無主,挖了就是自己的。那好吧,挖就挖,反正她又不是沒挖過筍。
不過她想歸想,卻沒料到那茶棚的「勢力範圍」竟會這麼大,周遭半里的嫩筍居然全都給挖光了,只剩一些不能吃的粗筍,冒着尖尖綠綠的頭。
「這麼個挖法,根本就是想斷了人家的根嘛!好歹也留點子孫……啊!有了,總算讓我找到啦!」正當她忙着替竹子抱屈時,一叢毛竹下方竟閃着筍殼才會積聚的露水反光,登時她高興地將背在身後的包袱擱地,而後便以雙手對準那亮光處扒起土來。「嘩,這根不錯,等我把你挖下做好菜呀。」
果真,土被撥開后,一根肥美的根莖從土中暴露出來,於陽立即從隨身包袱里拿出」把菜刀,她熟練地以刀代鏟,刷地就將根莖宛如尖梨的部分到下。拍拍筍子上頭的泥,她暫且擱地,跟着她兩眼又朝另處探。
「欸,那兒又有!嘻,你真是一叢了不起的竹子,我看看能不能連挖兩根。」來到對邊,她挖出那筍,只是那筍卻不如想像中的大。「個頭這麼小?不成不成,回土裏去,一會兒吹着風就長不成好吃的筍了。」嘴裏喃喃,她三兩下又將挖起的土填了回去。而也就這麼挖呀填地,半晌她便得了四根肥美的筍。
嗯,四根很多了,人不能貪心,而且再不走,肯定會被翟天虹丟下咧。眼看離開茶棚過久,於陽忙收拾,只是當她正想起身時,卻發現一旁出現了一雙腳。那腳小小的,穿着凈白色的蒲鞋,而順着那腳往上看……
「姐姐不挖啦?!」
「咦?」是名身着紫紗裙的少女,她雙手背在身後,臉上帶着淺淺的笑,模樣看來年紀應當不出十一、二,只是看着她的笑容,於陽卻禁不住楞了下。
「這裏的筍,很美。」唇兒再揚。
「喔,呵,是很美,我該不會采了妳家的筍吧?」要不是少女的嗓音極稚嫩,於陽還以為自己錯估了她的年齡,因為她的笑靨竟有着成人的世故,甚至……更成熟些。
「沒有。」搖搖頭。
「那妳……」
「我叫談初音。」將背在身後的手伸出,雖掌耒攤開,不過手腕上卻沾着些許泥污。
「痰……初一?打,我……叫於陽,原來妳也是來挖筍子的?真巧。我也是看這裏的筍子好,所以才想挖幾根回去咧。」朝她身前身後看,卻不見任何盛裝筍子的器具,而同時,也才從少女的打扮意會她有可能不是本地人。「欸,妳……不是來挖筍子的?」
談初音又搖頭,且帶着微笑將左手掌一攤。
「嘩!不會吧,妳是來抓蛇的?」瞪住談初音掌心盛着那尾小青蛇,於陽跳了起來。而她這一站、一對比,才覺她的個兒不高,頂多只到自己的下巴。
「不是抓蛇,是埋蛇。」
「埋?它死了嗎﹖怎麼看起來還像活的。」
「它剛斷了氣。」原地蹲下,開始挖着青蛇的墳。她邊挖邊說:「前頭我才埋掉兩條,這是第三條。」
「第三條?怎這麼多死蛇?」將死蛇理了雖然也可以算是積陰德,但對於這年紀的女娃兒來說,面不改色……就有些怪了。
「快入夏了,卵孵化,運氣差的碰上挖筍農家。」將土堆抹平,談初音又站起。
「原……原來是這樣,妳一個娃兒跑到竹林里來,很危險的。」談初音舉止冷靜,氣質飄然,怎看怎不像一般的孩子,她……該不會在荒郊野外碰上精怪了吧?於陽胡思亂想,不過最後還是捏了自己一把。而抱着挖來的筍子,她走至隨意看着的包袱前,蹲地將菜刀放到包袱內,她背起包袱抱着筍子轉過身。「哇!」她被那無聲無息跟在身後的人駭了一跳。
「對不住,嚇着姐姐。我沒落單,只是同伴先走,他現在正在茶棚。」歉然地退去一步,跟着視線落至於陽的包袱上。看着包袱,她隱約感受到一股排斥的力量,而這種排斥感對於時常接觸異界事物的她,是再熟悉不過的。
哈,就說是胡思亂想嘛,人家也是有同伴的。「嗯……那這樣的話,妳要不要跟我一起回茶棚,也許妳的同伴等得很急了。」她反身往茶棚方向走。
談初音答了一聲,也跟在於陽後頭走,於陽沒說話,她也就沒再吭聲,一時之間,樹林內除了兩人踏着竹葉而行的鞏音,便只得沙沙嘎嘎的風吹竹枝聲。
只是在走了一小段路后,於陽卻忽地回身,她對着談初音問:「妳說什麼?說大聲一點。」
談初音亦停步,不過對於陽的問話,卻只是搖頭微笑。是以於陽迷糊地搔搔首,又回過身去繼續往前走。
然而,再走上一段路,於陽又再度止步,她急遽反身,瞅着也停步的談初音,再問:「妳真的沒跟我說話?一句話也沒有?」
談初音又搖頭。
「怪了,如果沒人說話,那麼那個嘀嘀咕咕的聲音……哇!不會吧?」濃眉一蹙,於陽立即走向談初音並牽着她的手就走。
「姐姐怎麼了?」她幾乎是被半拖半拉着走。
「別問我為什麼,反正趕快離開這個竹林就是了,遇上這種我是不會怕,倒是妳……」如果真碰上什麼玩意兒,這小娃兒不嚇壞才怪!
她跨大步急走,相當努力地想將談初音帶出這鬼氣森森的林子,孰料就在茶棚依稀在眼前之際,那談初音竟開了口說:
「姐姐,這竹林不需要怕,是包袱。」剛剛,是她包袱里的東西在跟她對話,只是於陽也聽得到這心音,怕是事情不單純,因為唯有命極陰或即將死亡之人,才聽得到呀。
「啥?」轉頭看了談初音一眼,意外她竟是平靜依然,只是被拖得有些喘。
「這包袱對妳而言太沉重,如果妳不想,可以放下的。」
一個反勁,談初音牽動於陽的手,意在要她慢下,而於陽也真緩下了腳步。她疑惑地看住談初音,不懂她所說的。她說這包袱對她而言太沉重,可問題是包袱里不過裝了一把菜刀和一座灶君牌位呀!「妳是說,我的……包袱?」
「對,是包袱,妳可以將它交給我,等無事,再還妳。」
交給她?「小妹子,我的力氣比起一般人大得許多,如果我覺得重,交給妳,妳也是背不動。不過我很好奇,妳說的究竟是啥?因為裏面比較重的就一把刀。」
「不是刀,我說的是……」驀地,竹林中傳來激烈的爭鬥聲,那爭鬥聲掩去了談初音的答覆。
「發生啥事了?殺人嗎?」被駭了一跳,於陽緊張地四處張望。
「不打緊,躲一旁去就成。」情況來得突然,談初音反倒沉着,當下,她反牽住於陽,並將她往一邊帶,只是走了一下,她竟在那陣喧囂聲中,聘進一道熟悉的冷笑聲。「是焚雁。」那笑聲令談初音攢眉。
「是誰?那雞貓子鬼叫的人妳認識嗎?」於陽困惑,不過接話的卻不是談初音。
「終於找到妳了,快跟我來!」那遍尋於陽不着的翟天虹忽地從一旁竄出,並一把牽住於陽的手往竹林深處去,而那突來的動作,亦害得於陽掉了四根筍子。
「啊,我的筍子!」兩隻手都被人牽着,於陽想回頭檢筍子卻不得法。
「妳要筍子,還是要命?」說罷,翟天虹瞥向那同樣拉着於陽的談初音。她步伐小,眼前等於是被他和於陽反拉着走。「她是誰?」他問。
「她叫初一,和我一樣是來林子采筍子的,她的朋友還在茶棚里等她呢!」
「茶棚已經毀了。」翟天虹與於陽一個錯身,換他牽住了談初音,同時,他沉聲對她說:「妳沒習過武,被波及了不好,先跟我走,回頭再找妳朋友。」
他猜她的同伴即是那持刀的青年。
「嗯。」談初音善解,明白此人無害,便也不反對。只是,她不反對,卻有人反對。
「放開她!」倏地,一道人影矯捷地自翠綠的林間降下,他擋在急奔的三人前方,阻住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