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受寵若驚?
以前的她不學無術,肯定不懂,因為它是句成語,對她而言極拗口的四字難題。而現在,她不但懂了它字面的意思,也將諸如此類的情況體會更切了。
"曉戀,你男朋友來接你上班了。快點!不要讓人家等太久。"於金花的引吭嚷叫,已經成為近兩三個禮拜每個早上必定上演的戲碼。
匆匆忙忙跑下樓,於曉戀急步出門,但人才踏出內門,便又忍不住後退進門對住正喝着稀飯的母親。
"媽,我說過了,他是我公司的老闆,拜託以後別這樣叫。"也許她曾和徐承海談過這問題,但問題似乎沒解決,所以想保持現狀,而且她也不喜歡有人在旁推促,即使是她的母親。
"這樣叫有什麼關係,他都來接你上班了,跟你的關係一定很好。"
母親口氣冷淡,但垂下來的眼瞼后,卻藏着數年來未曾再有的興奮,以前只有她的寶貝兒子曉陽才能讓她這麼高興的。
女兒嫁個好對象,就好比兒子考了好成績、創了個好事業,對一個沒有未來的鄉下婦人來說,都是直得努力督促的,以前拿藤條逼小孩讀書,現在好歹也想辦法逼逼她。
何況她真的覺得那姓徐的大老闆很不錯,雖然年紀大她女兒很多,但人一點傲氣都沒有,每次都會跟她說笑,多得她的心啊,孝順岳父母的女婿,一定也會疼自己的妻小的,幾百年傳下來的說法總不會錯吧!曉戀以後一定會知道她的苦心。
只是,自認想法正確的她,卻不了解自己女兒的個性,於曉戀壓根就是十成逼不得的個性啊!
從小,愈多人喜歡的人事物,她就愈是不會去喜歡,甚至反感;而愈是被人逼着去做的事、喜歡的人,她就愈不想去一窩蜂,甚至是討厭,到現在她仍是這脾氣。
"媽,你這樣我會很不舒服,你就別管我了,要管就管曉……"曉……曉陽!差點將話脫口而出的於曉戀,張口無言。
管曉陽?她居然會要媽媽去管曉陽?天,這句幾百年沒再出現的話,今天她竟還會拿出來說!看着臉色沉下的母親,她的罪惡感宛如夏雷劈天,道歉的話也立刻涌至了嘴邊。
僵了一會兒,於金花擱下碗筷,又冷淡地說:"我是你媽,我不管誰管?要不是現在沒人可以管,我也……唉!算了,以後你的事我都不管了,想跟誰怎樣就怎樣,是大老闆還是泊車小弟,我都不管了。"撇開臉。
本想道歉,卻因為母親賭氣的一句"算了"而打消了念頭,或許她該趁這個機會埋怨母親自始至終的偏心,但是……她能嗎?在曉陽已不存在的如今。
唇瓣一咬,她什麼也沒再說地走出門,而坐進徐承海的車后,她一言不發。
"怎麼了?一大早發起床氣?真不可愛。"不明狀況的徐承海自然保持十數個早晨以來的好心情,他倒着車,並開玩笑。
兩眼直視擋風玻璃,她依舊毫無表情。
"真的在生氣?"將車轉好方向,他沒立即開駛,反倒轉過臉盯住身邊的人。"誰惹你生氣了,告訴我。"
瞥了他一眼。"好,我告訴你,但是請你靠過來一點。"
悄悄話?雖然在只有兩個人的車子裏說悄悄話的舉動讓他覺得有點奇怪,但是和曉戀咬耳朵機會很少,不過他該會喜歡。開懷着,兩手仍架在方向盤上,他只是把上半身橫了過去。
沒想到等他靠上去,於曉戀卻立即使出一記"抱西瓜",將他的脖子一把勾了過來,臉夾在自己的胸前,另一手則玩亂他的頭髮,並激動地喊,"就是你、就是你,猜不中、猜不中吧!"
她這一反常態的動作實在令他驚訝,可他卻仍任由她挾持着,沒掙扎,並一直等到她胸前的劇烈起伏趨緩之後,才問聲問道:"我怎麼了?"
"……對不起。"以前她和曉陽就是這樣玩的,沒想到剛剛才和母親提起他,以往的動作便也下意識跟了出來。
困窘地放開徐承海,她無力地軟進座位,又以餘光瞄了他一眼,她這才驚覺剛才白痴的她做了什麼糗事,她胡亂地抓抓頭,並露出痛苦的表情,他現在肯定覺得她莫名其妙。
調整照後鏡,看着鏡中有點消瘦的自己,並評量着此刻的髮型,未久,他爆出一笑。"哈,其實這種髮型配我也挺帥的,也幸好我沒禿頭,可以讓你這樣玩,不過你這洗頭的動作是從哪裏學來的?"食指彈着額前那撮垂下來的頭髮。
她睨着他,曉得他正替自己解窘。
笑容稍平,側過臉,他問:"如果我每天接你上下班,會替你帶來這麼大的困擾,那從明天開始,我就不再這麼做了。"眼裏凈是認真。
只是他都這麼說了,於曉戀卻不知該怎回覆。他送她上下班,真會令她這麼困窘嗎?除去母親的推促,她這兩三個禮拜可是非常愉快地度過了每一趟往返上班地點的路程,因為這是總在上班時間前一小時就進公司的他,特地為她做的犧牲。
搖了搖頭,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彆扭什麼啊!
"搖頭是代表要還是不要?如果不希望我這麼做,那我真的可以配合,不……應該說我不會再這樣讓你煩惱。"
面對他的體貼,她不知怎麼答。
"很為難?那我還是繼續當我的司機好了,為了我未來的另一半,就這麼決定。"含着笑,將車開出社區,他原本就不打算中斷這個彌補她的機會。
她皺眉。
不禁,他搖頭笑開,因為她的表情。"真是奇怪,為什麼我在你面前總是毫無形象可言?"在別人眼前他通常是一絲不苟的帝王形象,但到她面前,他就好像頻出糗也無所謂了。
"因為在我面前根本不需要形象這個東西。"在她眼中,他就是他,經過掩飾的作為,太假,她並不欣賞。迸出一句真心話,她睇向窗外。
"你這句話真中肯,所以我才認為我們適合,沒有人……比我更適合你,即使是優秀的湛良威。"斂起笑容。
湛良威?這個時候為何提起他?她回過頭。
"即使是像他這樣各方面優異的人選,也不會比我更適合你。"
他的語氣不淺不重像在喃言,令人分辨不出是在忌妒吃醋,抑或只是隨意舉例,這樣情緒不明的他,於曉戀還是第一次看見,心情也隨之無措。
這真不像她所了解的他。
車上,於曉戀只傻傻地盯着專註開車的他,沒再出聲,而人才到了公司,她就只能悶悶地看他被一堆事情纏了去。
前一陣子的原木事件還未解決--所以至今他仍像個陀螺,忙得團團轉。
反倒是她,除了湛家別墅的案子,原本該她處理的東西,在前一段時間卻突然被派分了去,所以手邊就只剩一些零星的企畫。
這是徐承海的計劃。據他說,如果這一次做的好,未來便考慮將無障礙空間當成專案推出去,所以他將這特殊的case全權挪交她處理,希望她好好表現。
一向,公司最多只接單純的室內裝廣潢設計、工程發包,而這一回因為經濟不景氣,多少影響營運,所以想要另尋門路,承攬特殊設計的想法也不失為良策,這就是所謂的山不轉路轉。
他,徐承海,除了藝術方面的才華,還真不愧是個腦筋靈敏的生意人,對她而言更是良師與益友。由於他的信賴,她對自己能力才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並抓對了方向努力。
屁股沾上座位,整個早上,於曉戀手邊是漫不經心地修繕着草圖,但腦子裏卻把徐承海這個人仔仔細細地想過一遍,不出意外,結論仍舊只有一個他還真是個好男人,只是少了點情趣。
只是這個素來藏不住脾氣的男人,今天居然生起了悶氣,雖然她不確切知道他生悶氣的對象是不是自己。
渾沌中,桌上的專線電話響起,打斷她的沉思,她無精打采地接起了電話。"您好,春流設計於曉戀。"
"早安,我是良威。"
***
同時讓她受寵若驚的,除了徐承海,還有湛良威。最近他總會在她上班的時間打電話到公司和她寒暄,表面上是溝通房子的事,實際目的則不明。在她感覺,他看似輕鬆的言談之中,好像隱藏了某種想表達的訊息。
他該不會是想追她吧。每回他對她過度殷勤,她就這麼自我消遣。
"你來了。"座位上的人朝她微笑。
掛上電話后的一小時,時近用餐時間,兩人約在公司附近的咖啡館見面,於曉戀則帶着他房子修繕的草圖。
她坐下來,發現桌上放了杯喝了三分之二的咖啡和吃完剩下麵包屑的小碟。"你來很久了?"
"沒有。"
"沒有就好。"眼前她並未遲到,所以也沒必要不好意思。"剛剛我正好將草圖修好,尤其二樓浴室的部分,你要不要看看?"
"好。"
拿開杯碟,就在桌上展開設計圖,她對着他解說,但是解釋了一圈下來,都不見他有異議,讓她覺得過於輕易了點。
"沒意見嗎?"盯着好似有心事的他。
"你的構想很周到,我很滿意,就照這樣去改好了。"十指交握撐着下頷,目光則在圖上利落的線條上游移,她的圖像她的人。
"如果沒問題,最近我還會再過去你家一趟,作最後審定,再過來我就要趕工程圖了。"問着,他仍是沒異議。"那沒問題的話,在過去你家之前,我會先通知你。"
她挲挲地卷着圖稿,放進捲筒內,純熟的動作除了加深他人對她的專業感,同時也察覺到她即將離座。
"曉戀。"在他喊她時,她已站起來。"你……很忙嗎?"
"忙?還好。"她出來是以洽公名義,而眼前也接近用餐時間,到下午上班之間,她還有兩個多鐘頭的自由時間。"那可以陪我聊聊嗎?午餐算我的。"望住她的目光,是希冀的,是微略懇求的。
"你……找不到聊天的對象嗎?"
聽了,只見他尷尬一笑,於是她無所謂地聳聳肩。
"那好吧!反正我也得解決完午餐才會進公司。"又坐了下來,沒什麼原因,就真只為了吃飯,於是她叫了一份簡餐,而湛良威也跟着叫了一份。
喝了口不好不壞的配湯,她頭沒抬地問:"你今天休假?"
"對,不用上班真好。"很好的開頭,他心情很輕鬆。
"醫生這個行業壓力很大?"隨口問着。
"習慣就好,每個行業都有他不足為外人道的辛苦,你待設計這一行,應該也不輕鬆。"
"怎麼說?"耙了一口飯,冷冷的,沒什麼滋味,有點像現在的話題。
"有業績壓力,有表現壓力,有突破自己的壓力,尤其後面兩樣。"
抬起頭,盯着發表高見的他。
"別這樣看我,我只是亂猜,不過,高中時候的你就看得出來不平凡,應該是不甘於現狀的人,而且外在壓力愈大,你的抗壓性會愈強。"
"哦?"又是同一套交淺言深,而且還用了幾個"應該",他這真是在猜測,還是在套話?哼了一聲,繼續耙飯。"記不記得以前你曾經被我用書包K過?"
"忘不了,那麼你現在還想K我嗎?因為我又對你交淺言深。"笑着,含進一口咖喱雞。
"不會。"唇角斜揚。
"為什麼?"有點開心。
"因為我知道,忘聞問切已經是你的職業病,不這樣細微觀察一個人,你可能會很不舒服,為了不讓這世界上的憂鬱症患者再多出一個,我原諒你,所以說聲謝謝吧!"
"謝謝。"
"嗯?"他快速的反應,惹來她的狐疑,然在看過他僵硬的表情之後,她才知道他只是純粹附和她。"唉!如果笑話很冷你就說,不用附和我,知不知道這樣像什麼?"
"像什麼?"
"像脫了褲子放屁,還搜集起來聞一聞說,香啊!"她做了個享受的表情,然後又忽地皺眉,吱道:"人嘛,這麼做作做什麼?很辛苦的。"
"你說什麼?"乍聽之下,他被她無修飾的比喻給聽呆了,但在意會它的絕妙之後,他霍地放聲大笑。而也因為大笑,他原本蒼白的臉色開始變得紅潤,整個人顯得精神多了,好比雨過天青的剎那,豁然開朗。
看着對桌人的瞬間改變,於曉戀也不禁傻了,如果說一個笑話,一個舉手之勞,就能讓人忘了煩惱,那她是不介意多說幾個的,因為人的笑容遠比一切表情更動人啊!
"你真該多笑的,差好多。"她說。
"什麼?"
"我說,你應該多笑,笑起來好看多了,不要只是皮笑向不笑,要不然還真浪費了一張五官漂亮的臉。"連稱讚人都是貫地直爽。
低下頭,她繼續吃着盤中食物,也因而漏看了湛良威的下一個表情。
他的笑,先是凝在臉上,但不過數秒,又換成溫暖的傻笑。原來他之前的笑容在她看來都是皮笑肉不笑,而他的長相,起碼還符合她"好看"的標準。
不知怎地,他竟有種被稱讚的飄飄然感,那是一種偏向驚喜的悅然。
"曉戀。"
"嗯。"嘴裏塞着食物。
"告訴我,你是怎麼度過這幾年的,在沒有人支持的情況下,你是怎麼熬過的?"他這麼問,是精準的,因為他曉得她的母親已是自顧不暇,更何況她一向不得她疼。
"咳……"聽完,也噎了,她急急將水杯湊到嘴邊紓困。
"抱歉,我……"忙着站起,但瞧見她擺手拒絕,於是又坐了下來,他盯着她努力地將嗆意平定。
放下水杯,先是無言,不久后才露出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表情。"我知道你一定每次見到我的時候都想問,只是一直忍着沒開口,而既然你終究還是問了,那我也沒什麼不好說的。其實,我也是和你現在一樣,過了好長一段難受的日子。"
睇住他,就像意料中,他沒反駁她毫無修飾的形容,因為那是實話。
垂下眼睫,繼續說:"失去哥哥,我難過,但看着我母親難過卻無法安慰她,我又更難受,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無力感,也許我曾經試過以前所未有的殷勤拖着媽媽一起跳離悲傷,但最後還是沒辦法改變什麼,所以我終於懂了,懂得保持現狀才是治療心傷的最好方法。"
"怎麼說?"
"因為旁人態度的改變只會讓他們更加意識到自己的悲哀。"
"但這樣卻是在幫他們逃避現實。"
"在旁人愛莫能助的時候,只有時間才能讓他們看清現實,愈是將他們往衚衕里推,只會讓他們變得更封閉,不是嗎?"說話的同時,她不禁懷疑自己是否涉入話題太深。
聆聽着她的說法,忖思后,得了一個答案。"你……太過樂觀。"
聽了,她站了起來,走到湛良威身旁,她給他紮實地一拍,並綻開一笑。"就是樂觀讓我熬了過來,你要不要也試試?如果抓不到訣竅,我不介意你再找我切磋……喔!我想起來還有一些事情沒處理,不說了,先走一步。"
拿了帳單,她急忙地走向櫃枱,留下桌邊一個因她一番話而受到心靈震撼的男人。
這個女孩真是……值得去追求、摸索,倘若懂得欣賞的話。
視線緊抓着於曉戀腳步輕快的背影,湛良威那股一直想擁有她的慾望又更加強烈。
但是,接下來又該如何做呢?
***
"曉戀姐,有人送花給你喔!"
隔天一大早,於曉戀才剛踏進工作室,人還沒到座位,公司的總機妹妹就興奮地通報。
"花?"誰會送花給她?摸不着頭緒,但確定不會是徐承海。
"誰送的?"才想到,人也就出現,跟在她後面進來的徐承海陰着一張臉,盯住於曉戀桌上的一束向日葵便問。
"不知道。"還沒來得及看花上的卡片。
"湛良威?"
古怪地睨住他,意外他的猜測,她挑出紙卡。
當紙片展開,上面只寫了一段話--
期待和你的心靈切磋,今天中午同一地方見。
欠了你一頓中餐的人
真是湛良威,沒想到她昨天最後一句玩笑話,他居然當真了。
"你猜對了。"她聳聳肩,等待他的反應。
然而徐承海卻只是沉默,盯着她良久,這才轉身走進了專用辦公室,並關上門。
在專用辦公室里,他打了通電話,對方不詳的電話,而他才掛下,一通電話則又接了進來。
而被莫名其妙丟下的於曉戀,不禁感到些微失望,不知怎地,她覺得他總該要有一點反應,這樣的情況已經是第二次,就跟上回車上的狀況一樣,同樣讓她不安。
他……究竟怎麼了?最後,她也只能坐上辦公椅,擺開工作的仗陣,開始埋首草圖收尾,一直到中餐時間,才拿了錢包走出公司。
到了咖啡廳,一切的情景就跟昨天一樣,他先到,桌上有着三分之一杯的咖啡,而後來的她點了一份餐,他又跟了一份。
"你有早到的習慣。"吃着上桌的飯,她說。
"我不習慣讓人等。"他笑,舀動湯汁的匙偶爾碰出清脆的響聲。
"今天你的心情好像很好。"今天的他穿了件顏色柔和的polo衫加淺色西裝褲,整個人亮了許多。
"因為跟你約會,所以我心情很好。"這是實話。他笑着望住她,而在同時,他忽然發現她身後不遠處的玻璃門外站了個人,那人他自然認識,可是卻沒打算打招呼,一如那門外的人。
"謝謝,但是一定還有其它原因。"固然他這麼說,她很欣悅。
默默收回視線。"你真敏銳,難怪會走設計這一行。其實,是昨天我聽了你的話,用了你的方法對待自己也對待季盈。"
"我的……什麼方法?"她不記得昨天自己說了什麼了不得的話,能讓他今天開心成這樣。
"樂觀的方法。"他流暢着吃着盤中食物,不覺速度比以往都快許多。"知道怎樣嗎?昨天我回去后,只是待在書房做自己的事,不像平常一踏進大門就往她的房間去。"
"然後呢?"有點好奇他是怎解讀她所謂的樂觀。
"我在餐廳、書房、房間過了只有我的一天。"
"你們同在一棟房子裏,一整天都沒碰上一次面?"
"沒有。"
"那……"
他露齒笑開。"結果今早她居然自己跑到我的房間找我,問了一句:昨天,你怎麼了?你知道這代表什麼?代表她的世界始終有我的存在,只是她選擇故意忽略,我對她愈亦步亦趨,她反而顯得不在乎,但是經過昨天,我確定她仍是以前那個她,只是讓那場車禍磨去了她的自信。"
眼前這個談笑風生的男人,笑得多開心,和昨天根本判若兩人,而造成他改變的原因,不過是湛季盈的一句問候。
她認為不足以為意的話,經過他的演繹,得來湛季盈的一個小反應,而這個小反應卻讓他感受到無比的歡愉?
乍看之下,好似串不成一條平衡的鎖鏈,但結果卻呈在眼前。
"你很愛你妹妹。"而且非常非常愛,也惟有這樣解釋,才算合理。
聞言,笑容霎時僵凝,他注視着她,彷彿想從她眼裏看出一些什麼。
"表面上你與一般人無異,但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你的絲毫感受全是繞着她運作,她笑你笑,她哭你哭……"這就像誰?像曉陽?他的日記也曾提過這一段,他愛着人悲傷,他也就快樂不起來,他愛着的人要一直困在深淵中,他也就跟着不見天日。
有多少次,她曾想過,如果沒有她和媽媽,說不定曉陽早掙脫窮困的枷鎖了,如果沒有她和媽媽……
那麼眼前湛良威的情況,是不是就跟曉陽一樣呢?頓時,她有種跟着他一起溺進深潭的感覺。
"曉戀……"他喊着失神的人,直到她正視他的眼。"你沒事吧?"
"喔,我沒怎樣,只是覺得吃不太下。"挑挑眉毛,抿嘴。"嗯……你吃飽了沒?"
"差不多了。"
"如果吃飽了,麻煩請到櫃枱付賬。"她眼裏閃着莫名光芒。
"對,我還欠你一頓中餐。"原來如此,他還以為她察覺到了什麼,他鬆了口氣。
"付完帳,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只是,於曉戀又補上一句。
地方?就這樣,湛良威被催促着結完帳,離開咖啡廳之後,跟着被拉進咖啡廳後頭的一條小街里,在街上繞了幾個彎,這才在一家佈置古典的精品店前停腳。
"進去吧!我覺得裏面應該有你會喜歡的東西。"與其說他會喜歡,倒不如說是湛季盈會喜歡,於曉戀催促着他。踩着懷疑的腳步進入店內,沒等店老闆過來,於曉戀便又指着玻璃架上的一個物品說了:
"你打開看看。"
眼前,是一個手工精細的木質音樂盒。它的形狀很特殊,就像小提琴的縮小版,在店內昏黃的光線下,深褐色的良木材料更顯質感。
於曉戀帶笑的注視,他將音樂盒掀了開來,乍時流瀉入耳的旋律,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曲目,比利時小提琴家Ysaye的奏鳴曲,只是原本該由小提琴表現的絕美音符換成了金屬片敲動的錚縱單音。
那叮叮噹噹的清脆音樂回蕩在安靜的精品店裏,顯得格外悅耳。
"先生和小姐真是好眼光,這個音樂盒是我從國外帶回來的精品,純手工制的,雖然不是什麼古董,但是數量也不多,要不要參考看看?"
一旁,店老闆平板的解說一點也進不了湛良威的耳,他只是看着帶他到這裏來的人,以目光代替詢問。
一時之間,於曉戀竟被他熱切的視線看得有些難為情,因為她剛才不過是一時興起。
搔着耳畔的發。"我……這個音樂盒是我一次下午茶時間亂逛時發現的,雖然不知道那音樂彈奏的是什麼,但是覺得很好聽,造型也很特殊,剛剛跟你聊完天突然想到……想想也許你會喜歡。"
"你是說季盈會喜歡?"他替她更正。
"呃……對。"難得露出尷尬。"不過我只是突發奇想,帶你來看看。"
忽然,他苦笑。
"這個音樂盒裏的音樂是季盈最喜歡的小提琴奏鳴曲,難度相當高,以前她學琴時,一直將它當作挑戰、理想的,只是她的理想還未達到,就……"
"這麼巧。"不會吧!
眼前的男人肯定墮入了回憶之中,只是痛苦的成分居大,於曉戀驚覺自己做了件蠢事。
皺着眉頭,她拚命想着圓場辦法,但思及沒有任何辦法比離開來得有效,於是她拉起他的手,轉身欲走向門口。等一下就說這家是黑店,東西只能參考買不得好了。
"等等。"可是,他卻反拉住她。"我想問一下價錢。"
"什麼?"她嚇了一跳,原本她只是想帶他來看……
他拉着她,走向老闆,而也真開口詢問價錢,並開始議價,最後更以一個相當於她月薪三分之一的價錢,刷卡買下了那個音樂盒。
一直到提着音樂盒走出店門,湛良威仍是牽着於曉戀的手不放,而她也隱隱約約透過他手心的溫度,感覺到自己剛才的錯誤推斷。
他……現在是不是快樂大過傷懷?因為他的手心真的好燙、好燙,且微微沁汗。
"你……為什麼買下它?我忘了跟你說它貴得嚇死人,如果你不想買可以不要勉強,現在跟老闆說一下應該還可以退。"在走過一個街角時,她忍不住說。
"我買它,跟你帶我到那裏的原因是一樣的。"回過頭對她笑。
"你也認為她會喜歡?"
"記不記得有一次你到我那裏,在她房間只看見一隻琴盒,我卻跟你說裏面沒琴。"聽她嗯了一聲,他繼續說:"其實那把琴是被我收起來的,因為我認為那樣抓着琴盒的她,一定會連裏面的琴一起毀掉,那是她的希望呀!毀了以後怎麼辦?"
"她的……希望?"聽了,她慢下腳步。"我倒覺得那是你的希望,你希望她變回原來的樣子。"加重語氣,並真站住腳,眉頭亦糾結。
而湛良威也不得不跟着停下,站在一座小公園旁,他全身像被微量的電流通過一般,僵直着。
"這個音樂盒,即將成為那把琴的替死鬼,如果她真會摔琴的話。"如果真是這樣,那她真不該帶他來看這個音樂盒,讓它枉死。
"你不高興!"
"是不高興,因為這樣的替代法實在不應該。"
半晌,只見他定望住她,並釋然地……笑了。"你誤會了,也許在再次遇上你之前,我會那樣想,但是今天卻不一樣了,我買它,只為單純她會喜歡它,沒有別的。"
四目交望着,她果真在他眼裏看見了呼應語氣的釋然,難道……她又做了什麼蠢事?嘖,她肯定又妄下斷論了。"抱歉,我不是故意那麼說。"那無異是指責他自私呀!一聳肩,眼睛瞄着他將她握得緊緊的手,臉卻控制不住泛熱。
"沒關係,因為那是實話,雖然一針見血。"她的手柔軟得令他不想放。
"我……真的不是故意……唷!"孰料正當她惱着怎麼下台,湛良威卻在這時將她拉進懷裏,給了她一個紮實的擁抱,並迅速吻住她的唇,近三秒才放開。
"謝謝你,你真像個天使。"忍不住,對住她的額又啄了下。"還有,請原諒我的激動。"替她擦去唇上的水漬,他笑說。
"別……別這麼說。"雖然錯愕,但他的道歉卻讓她以為那個吻真是激動后的反應,所以她也跟着尷尬笑了。
午後的椰子樹影下,兩個人並肩而走,他們聊得投機,因此沒發現一個抑鬱的人影從餐廳到精品店始終一直跟在後頭。不,該說女的完全沒發現,而男的則早發現卻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