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穆國國號天宏二年,國都運昌城內是一副太平盛世的吉慶景象,各家各姓的浪蕩少年郎們如雨後春筍般紛紛探出頭來,爭取為自己大好的青春年華留下幾許燦爛光華,或者臭名昭著。總之怎麼說都好,所謂「名門公子」,當然不是美名就是惡名,但古語有云,美名傳世者難,遺臭萬年者也不易,在大穆國對青春年少的男子們不給功名將職的前提下,能臭名遠揚就更加的難了,在芸芸挑戰者中還能居高不下,擠上十大惡少金榜者,非有其萬中無一的過人之處不可。
在大穆國京城十大惡少排名榜上首屈一指的,是一位名叫趙思齊的少年公子。他並不做什麼欺男霸女奪人田地之類的尋常惡行,也素無傷人殺人的重案在身,所以能排行在惡少首位,全賴一張可以毒死人的嘴。兵不血刃卻能令人聞風喪膽、掩面而逃者,能得此「京城第一惡少」的殊榮倒也公正。
父親給他取名「思齊」,本是叫他「見賢思齊」的意思。只可惜生在官宦之家,從小又是聰明出眾的神童,無奈被先帝那個荒唐的國法所壓制,遲遲的不能考取功名。一來二去,蹉跎了數年的趙思齊也不再思齊了,見誰都是一肚子的不高興,那張口才伶俐的嘴也漸漸惡毒起來,整日裏無所事事見人就罵,用詞豐富又絕不重複,那臉皮稍稍薄些的人,被他罵的時候就會恨不得沒被自己的母親生出來過。
不過幾年下來,只要是他見過的人鮮少有不被他罵的,凡被他罵過的人從此後就不想再見他第二次。平心而論,他長得十分俊秀,不開口便是一位翩翩美少年,可以讓很多少女心醉,但全京城起碼有大半的人聽他的名字就會皺眉,遠遠看見他就要繞道而走。更過分的是,居然屢屢有人見過了他就要去尋死,還好大多都沒有死成,只是苦了他的父親,為這個三十幾歲才得的獨子操碎了心。
父親每次勸他,他對父親還算客氣的:「我也不想罵得那麼累,偏偏世上有如此多醜鬼賤豬,丑就算了,還不把自己藏在家裏關好,他們是自願跑出來給我罵,我不罵他們也要悶死,我死了,您老人家就要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了。
說溺愛也有些,說理虧也有些。這趙老先生卻原來是朝中的一品大官,且正是掌管刑罰法治的,當初那條荒唐之極的「國法」便是由他親自蓋上官印貼出皇榜。兒子自一出生,就註定在那條法規之下鬱郁不得志,怨他恨他也是很有理由的。因此對這個本應大展宏圖卻得不到機會的兒子,他始終嚴厲不起來。若是早知今日,他也未必不能嚴加管教,但現在才這麼想也實在悔之晚矣。
如今每逢兒子要出門,他總少不得心驚肉跳,吩咐管家給兒子多帶上幾個身強體健的下人使喚。在外得罪人肯定是家常便飯,一般人家或是官府中人也就罷了,自有他這個父親老着臉皮賠錢賠罪,最怕的是遇上那些無根無底的江湖匪類,生起氣來就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思齊嘴上厲害,卻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書生,萬一出了什麼事,他可就真的是不孝有三了。
坐在自家的太師椅上,趙老先生不斷的嘆着氣,頭上的白髮頃刻間似乎又多了兩根,他也毫無自覺,揮手叫來同樣面色擔憂的管家道:「唉,你去府外貼個告示,咱們趙府出黃金百兩,給思齊找個武功高手做貼身護衛。」
天氣晴朗,萬里無雲,一群身材高大的粗壯漢子擁着一個錦衣玉帶的少年公子走在大街上。
那少年生的是英俊不凡,一雙眼睛亮如星辰,手裏提着一把摺扇,薄薄的嘴角卻抿得極緊,看什麼也是不順眼的樣子。這行人一路走來,沿街擺攤的小商小販們遠遠看見就雞飛狗跳,滿街的路人也是四處逃竄,本來熱鬧擁擠的大街上竟硬生生空出一條筆直的坦途。
少年身邊圍着的粗壯大漢們很有幾個紅着臉低下了頭,臉皮稍厚的也不免略有訕訕之意,腰桿彎得越來越低。那少年倒也警覺,只用眼角的餘光兩邊一瞥便站住不動,手裏摺扇毫不客氣的左敲右打,兩片薄唇里發出的聲音極為清脆響亮。
「看看你們這些死奴才,窩窩囊囊成何體統?少爺我養的狗也比你們好上許多!若是恨爹娘把你們生成這副沒用的樣子,怎不早早找個無人之地上吊投河?非要在你少爺我面前現世丟人!看你們這等尊容,下輩子投胎也未必成人,便是做了豬狗,也只白白花費主人的錢銀草糧……」
「少、少爺,我、我……」
「住口!敢和少爺回嘴便罷了,連回個嘴都這般畏縮不前,我是切了你的舌頭還是給你下了啞葯?」
「我、我不幹了!嗚嗚……」
那方才回嘴的大漢轉眼間雙手掩面飛奔而去,隨風傳來的哭聲甚是悲慘凄切,其他的大漢們發抖的發抖,握拳的握拳,那少年卻睜大雙眼看着大漢奔去的方向,皺起眉頭喃喃自語:「明明沒有切了他的舌頭,他怎麼哭成這樣?哦,莫非他竟然是個瘋子?幸好幸好……」
這句話一落,身邊的漢子們都齊眼向他看來,眼神中俱是滿滿的悲憤怨怒。他冷冷向四周一看,胸膛挺得高高的:「怎麼,你們是要造反不成?」
幾個年輕漢子身子一衝便要上前,一個年紀大些的卻拉住左右開口陪笑:「少爺英明,小的們哪敢啊,您這不是要去飄香閣嗎?」
「哦……差點忘了!不說飄香閣還好,一說起來也是一日不如一日,手藝越來越不濟了。他們的大廚是死了爹娘還是丟了兒子,做菜都心不在焉的
於是乎,一群備受折磨的侍從跟着一個滿嘴怨言的少爺浩浩蕩蕩前往本城遠近馳名的酒樓──飄香閣。
當他們到達酒樓的時候,酒樓中正在服侍客人的小二們自然早早就看見了,本來帶笑的面上立時集體變色,個個都對身邊客人陪着笑連連作揖,嘴裏還低聲說著什麼。不過短短一注香時間,這偌大酒樓里便人客散盡,掌柜也嘆着氣自大門口迎了出來,一張老臉上那哭也似的笑容實在不怎麼好看。
「呃……貴客臨門啊,趙少爺今日心情不錯?」
那少年不置可否的撇了撇嘴,淡淡「嗯」了一聲,一雙亮眼己經把酒樓里粗略掃視一遍,眼看內里清靜無人,嘴角才露出一點笑意:「王老闆真是客氣,好像知道我今天要來,給我包下了整間酒樓。你盛情相待,我也不會虧待於你,待會便派人去我府中把這個月的包帳都結了吧。」
王老闆勉強打了個哈哈:「哪裏哪裏,難得趙少爺看得起我們飄香閣的手藝。趙少爺喜歡清靜,每次都要包下鄙處,這可是我們前生修來的福氣啊,呵呵。請進、請進……」
少年聽了這一番好話,一張冷麵終於泛起微笑,若凝神細看,便會發現他臉頰上居然帶着兩個淺淺的梨窩。他年齡本就極輕,加之五官精緻、肌膚細膩,此時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揚,雙眼晶瑩發亮,整個人顯得很是靈動可愛。身邊的侍從們見了他此刻的翩翩神采,方才的怒氣都消停了好些,心裏忍不住想道:「少爺出身富貴,又只是個半大的孩子,說話做派任性些也是有的……」
那少年心情既然好了,動作舉止間不免顯出少年人的心性來,抬起的腳步輕盈之極,一路走向二樓他坐慣了的那張桌子,還不忘帶笑回頭招呼他那群粗壯的侍從:「你們也來坐,少爺賞你們同桌陪我喝酒!」
那群侍從們被他這麼笑語盈盈的一叫,大半都是心上發酥,有的還悄悄紅了臉,一年到頭難得看到一次這位惡名遠播的少爺對他們如此和顏悅色,想不到少爺待人好起來居然不錯。那個年紀大些的侍從壓低聲音道:「待會少爺吃得開心了,我們便一起開口求他讓阿武回來,其實少爺心很軟,多求求他就是了,千萬不可與他硬碰。」
若在半個時辰以前,幾個年輕侍從肯定不信,但此刻看着少爺回頭對他們露出的笑容和臉上那兩個小小的酒窩,不知怎麼的心裏就信了,不約而同低聲回答那個年長的同伴:「好。」
那少年等得不耐,又再回頭皺眉嗔道:「你們還不快點?被人打斷腿了?真是不罵不行……」
這句話雖有些嗔怪之意,聲音卻不是太大,少年清脆的嗓音也變得有些粘膩,猛一聽倒有點像在撒嬌。幾個年輕侍從都由衷覺得自己大大的對不住主子,搶着跑到少年身前坐下,爭先恐後的為少年倒起酒來。少年先是一愣,隨即忍不住笑出聲來,手裏摺扇敲上最近一人的頭:「急什麼?看你笨手笨腳的……」
那被敲的侍從吃痛抬頭,少年笑意盈盈的臉蛋與他近在咫尺,他看得呼吸一滯,突然間說不出話來。他出身苦寒,偶爾跟同伴逛逛妓院,也只能親近長相極為普通的煙花女子,此時竟忍不住在心裏想道:平生接近的女子之中,如少爺這般細緻的肌膚卻是一個也找不出……這短短恍惚只是一瞬之間,下一刻就面紅耳赤的回過神來,暗暗把自己罵了個狗血淋頭。少爺是何等身份,與自己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就連那麼一想也是罪大惡極。心裏是這般想,眼睛卻離不開少年那燦若星辰的笑容,傻笑着摸了摸自己後腦上被少年用扇柄敲出的那個小包。
少年看着他傻裏傻氣的舉止,又再掩嘴偷笑幾聲,身子微微抖動,顯然開心得不可自抑,其他侍從也都跟着呵呵笑了起來,粗聲粗氣的催促小二快些上菜。
不多時酒桌上便擺滿香氣四溢的名菜,每一道都是大廚流着冷汗精心炮製──聽到掌柜交代,那位天下最最挑剔的趙公子又來了,他做菜的手也不免抖了抖,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全力應付。若又被那位趙公子叫出廚房長篇大論的教訓……他沒有可以再忍下去的把握,這飄香閣也算收入豐厚,老闆待人又好,憑良心說,他也捨不得就那麼一走了之。
還好,趙公子今日心情確實不錯,斯斯文文的把每盤菜都挑過一筷子以後,對着服侍在側的小二輕輕「嗯」了一聲。這一聲「嗯」落了地,飄香閣上上下下也都鬆了一口氣,看來今日趙少爺不會再把大廚和掌柜都叫到面前了……皇天保佑啊!
如是者,酒樓里也算得賓客盡歡,趙少爺保持着笑容跟他的侍從們吃菜喝酒、不亦樂乎;端菜的小二悄悄向掌柜和大廚報告了樓上的敵情,換來掌柜與大廚一人一聲舒心的長嘆。
對飄香閣的王老闆來說,這個意外的考驗本該在平靜中圓滿結束了,可惜有句話是那麼說的:人算不如天算。就在樓上那桌唯一的客人吃得最舒服最愜意的時候,一個面目不明的不速之客以無比堅定的姿態站在了飄香閣的門口。
那個人身材略高,顯然是個男子,穿一襲青色布衣,全身上下橫看豎看都極為普通,只是頭戴了一頂黑色斗笠,斗笠之下露出了挺直的鼻子和極有稜角的下巴,上半張臉卻遮得嚴嚴實實。他就那麼無聲無息的站在門口,走進酒樓的時候也沒有發出任何腳步聲,因此直到他走進來好幾步了才有人發現他。
首先看到他的無疑是面對正門的掌柜,那位前一刻剛剛放下心來的王老闆。那人一步步的走進來,王老闆的臉色就一下比一下難看,等那個人走到離他只有三步之隔時,他只得陪着笑臉對那人使勁打起手勢。
那人靜靜看了他半晌,順着他所指的方向抬起了頭,樓上的一片歡聲笑語也突然停住,原來是那位本來很開心的趙少爺不輕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
趙少爺身邊的侍從們一看他臉色沉下,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樓下,也都齊刷刷的朝樓下看去,這一看之下,都在心裏暗道「不好」。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陌生人肯定不是本地人士,若是……遠遠看見這飄香閣里沒什麼客人便該知道原委,哪裏還會稀里糊塗的闖了進來。
眼看少爺那張漂亮的臉已經冷得像冰,幾個機靈些的侍從只得搶在少爺開口之前做做好事,相互使個眼色就站起身對樓下的那人大聲喝道:「你是什麼人?竟敢騷擾我們少爺在此用餐,識相的就趕快退出去!」
那人聽了這番呼喝也不開口說話,只慢吞吞的走到一張桌前,王老闆待要去拉他衣袖,伸出的手臂卻被一股柔和的力量彈回,再定眼看時,那人已經好端端的坐在桌旁。
趙少爺冷眼看了這一會,心中怒氣漸漸升騰,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對身邊眾人淡淡道:「你們住口。」
這句話聲音雖輕,眾人卻都知道他是動了真怒。平時往日就是這樣,少爺心中越是生氣,臉上表情就越是平靜,說話的口氣也越平穩。他現在這個不驚不動的樣子,說明他已經氣到不可遏止的程度,那清嗓子的動作也只說明他馬上就要滔滔不絕的開罵。
「王老闆,你怎麼還不待客啊?只要來了你這樓里的就是客,既便是那等見不得人的禽獸之輩,也是會餓會渴,你就隨便賞他些生米生肉,也好合他胃口,銀子嘛,就算在少爺我賬上好了。」
那王老闆此時已知,這位頭戴斗笠的主也不是好惹的,聽到樓上那幾句極不入耳的話,只急得滿頭冷汗,生怕眼前這位立刻就會衝上去發難,一顆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
他的擔心果然應驗,那人頭上的斗笠慢慢轉向樓上趙少爺所在的方向,似是仔細看了幾眼那位大放厥詞的趙少爺。王老闆也不顧得擦一擦臉上的冷汗,乾笑着對那人彎腰賠禮:「那個……呵呵,本店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王老闆,你這才是待客之道嘛。只是這位客人非我族類,自然不會開口說人話,你今日可要多擔待些了,哈哈。」
可憐的王老闆這下連乾笑也笑不出了,只能以哀求的目光眼巴巴看着自己跟前那穩坐如山的男子,兩腿開始不住發抖,只恨不得就此暈過去才好。
那男子仍不說話,卻對着王老闆動了動嘴角,下巴兩側也顯出柔和的弧度,應該正在對他微笑。這一笑過後,男子低沉的嗓音才清楚響起:「掌柜的,請給我準備一斤白乾兩斤牛肉,我身有急事還要連夜趕路,酒菜打包便可。」
這句話一說出來,王老闆簡直是感恩戴德,趕忙吩咐小二準備那男子所點的酒菜,還悄悄交代多加些菜量。樓上的趙少爺自然聽見了那男子的話,見男子一不回嘴二不挑釁,又擺明馬上就走不多加騷擾,自說完那句話后,也未曾再發出任何聲音,於是失去了繼續罵人的興緻,與身旁一眾侍從接着喝酒去也。
小二送上酒菜之後,那男子給了銀子便靜悄悄出了門口。只不過一眨眼的功夫,挺拔的身影即刻消失不見,目送他出門的小二揉揉自己的眼睛,簡直不敢相信,心裏好大一陣吃驚。
這個小小的插曲就此偃旗息鼓,好像沒有引起任何風浪,趙少爺尚算開心的吃完了他人生中極為尋常的一頓午餐,帶着同樣酒足飯飽的侍從們走上下一站路途。
天氣依舊晴朗,街上的行人依舊四處奔逃,趙少爺微笑着欣賞所有人對他的「敬畏」,心滿意足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飯後散步本來就很愜意,加上身邊輕風習習,鳥兒在枝頭啾啾而鳴,趙少爺一時被大好風光所感,有了抒發少年情懷的念頭。於是,他再次清了清嗓子,以十分瀟洒的動作打開了手裏的那把摺扇,準備對着大好春光引吭高歌──
「撲」的一聲,趙少爺突然在腳下平滑的青石板上摔了一跤,身邊的侍從們手忙腳亂的趕緊把他扶起來,同時還不忘記幫他拍去身上的灰塵。
可是,趙少爺這一跤真的跌得不輕,光滑如玉的額頭上竟然生出了一個煞風景的小包。可能是感覺到此處很痛,趙少爺噘着嘴伸出一隻手摸了摸這個小包,一摸之後,他臉上的表情彷彿痛得更厲害了,一雙晶瑩剔透的大眼睛裏開始有什麼東西閃閃發光。
看到少爺這麼委屈的樣子,年輕的侍從們不禁心疼起來,連忙拉起衣袖給少爺這裏揉揉那裏拍拍,哪知他們本來就粗手粗腳,少爺細緻的皮膚反而被他們揉紅了一片,連那張又白又膩的臉也跟着紅了起來,也不知是疼的還是氣的。
「住手!你們滾開!嗚……好痛!我要回家!」
惱羞成怒的趙少爺橫眉瞪視了左右一眼,把手裏的扇子毫不留情扔了出去,一個人火氣十足的往前直衝。身後的侍從們一邊搖頭一邊快步跟上,頃刻間又聽到了重重的一聲「砰」!
這一次可真的蹊蹺了,數人這麼多雙眼睛同時看着少爺,竟沒一個人看清楚他是怎麼摔倒的。腳下一片平坦,連一塊小石子都沒有,莫非是少爺氣得太狠,走路也不會了嗎……
侍從們因為過分的驚異而站在原地沒動,趙少爺噙着眼淚從地上艱難的爬起來,腦袋還在一陣陣發暈。伸出手再一摸,額頭的另一邊出現了一個更大的包,口齒伶俐的趙少爺終於氣得滿面通紅,語句不暢:「誰……是誰?你、你給我滾出來!我要抽你的筋、扒你的皮,把你……把你五馬分屍!」
這一次很清楚,他在跌倒之前膝蓋處曾經感到微微一麻,絕不是他自己失足滑倒……是哪個該死的畜生,竟敢如此戲弄他,他不報這個仇就不姓趙!
趙少爺一邊在心裏發誓要報仇,一邊張開嘴狂罵一通,等到他罵得累了而終於歇口的時候,有個不知從何處發出的聲音悠然接了下去。
「好笑好笑真好笑,狗急跳牆沒人理,你道人人怕了你,人人都在看大戲。」
這聲音乍一入耳,趙少爺居然覺得有點似曾相識,但偏偏又記不起是誰,只得大聲叫道:「是哪個藏頭露尾的無膽鼠輩,給我滾出來!」
那聲音笑嘻嘻的道:「是哪個小畜生在罵人?小心報應……」
這句話還未說完,趙少爺又是「砰」的一聲倒在地上,這一次摔得極重,他鼻樑和膝蓋都是一陣劇痛,竟老半天都爬不起來,侍從們七手八腳的上前去扶,己經看到少爺嬌嫩如凝脂的臉頰上掛了兩行痛極而流的眼淚,都是大大的心疼,又不敢隨便伸手去擦。
那神出鬼沒的聲音卻「啊」了一下,語調中似乎大有惻隱之心:「唉,報應來得真是快,乖孩子,還是安分些罷……」
趙少爺一邊擦淚一邊惡狠狠的四處瞪視,嘴裏還不住哽咽道:「你……嗚……你到底是誰?有膽子……嗚……你就給我滾出來!」
眾人只覺得青色的影子一晃,一個高高的身影便出現在眼前,哪裏是別個,正是那飄香閣裏頭戴斗笠的男子。此人一邊老不正經的哈哈而笑、一邊在趙少爺淚痕未乾的小臉上重重摸了一把,嘴裏調侃道:「呵呵,滑不溜手,我見猶憐啊!」
那粗糙溫暖的感覺掃過臉頰,把趙少爺嚇得不輕,驚嚇之餘又倍覺委屈羞窘,只氣得捂住臉頰破口大罵:「住嘴!你、你是什麼東西?你竟敢……嗚……」
眾侍從雖然已經心知這男子身手極強,但看那男子確實過分了些,也只得紛紛站到少爺跟前護住主子安危,但願抬出趙老爺的身份可以嚇退此人。
「大膽小子,你可知我們少爺是什麼人!小心聽好了──」
那人「噗」的笑出聲來,身子一晃便絆倒好幾個人,兩手粗暴無禮的將趙少爺拉入自己懷中,嘴裏說話愈發不乾不淨起來:「嘖嘖……一枝梨花春帶雨,好漂亮的小畜生,嘻嘻,我知道了,你不是人,是個小狐精!」
那人粗野的氣息緊靠耳畔,胸膛上是硬邦邦的熱度,兩臂之間緊箍如鐵石,趙少爺那點掙扎直如蚍蜉撼樹,哪裏撼得動一絲一毫?耳中再聽到那男子不住以言語侮辱,趙少爺心中又慌又亂,終於大聲哭了出來:「嗚嗚……你放開!你這下流賤胚……你們這些沒用的東西,快過來救我……嗚嗚……」
眾侍從難得見到少爺哭得這麼驚天動地,一愣之後都只好硬着頭皮圍住他們兩人。那男子卻一手扼住趙少爺的脖頸,冷森森的開口道:「你們若是過來,你們這位少爺即刻就性命不保。」
那男子手上加力,趙少爺頃刻間已經是滿面通紅、雙眼翻白,眾侍從見那男子出手狠辣,都嚇得冷汗橫流,一步步的退了回去,不住哀求那男子手下留情。
趙少爺平常未曾受此驚嚇,掙扎間入氣越來越少,滿心滿腦只剩下一個念頭──「我要死了!」正驚懼無限之時,脖頸上的手指突然撤回,他身子軟軟倒在那男子的臂彎之中,聽到那男子低低在他耳畔問道:「怎麼?這滋味可好受嗎?」
他哪裏還說得出話來,身子酥軟一片,不住發抖。那男子輕輕一笑,又低聲問了上句:「你這小鬼以後還罵不罵人?」
他茫然睜開眼睛,只看到那男子帶着鬍渣的下巴近在咫尺,一陣厭惡和驚恐從心底直直衝上胸口,他恨不得把身子縮成小小一團,也不知道自己嘴裏該說什麼,只不自覺的拚命搖頭。
那男子看他驚嚇至此,倒忍不住托起他下巴低聲笑罵:「你這小狐精,膽子如此之小,還敢隨便出口傷人……罵也罷了,還專挑那惡毒萬分的……你倒是說啊,以後還罵不罵人?」
趙少爺連動也不敢再動一下,那男子無禮之極的舉動只令他閉緊了眼,顫動的睫毛之下,淚水不住湧出,可憐兮兮的順着那男子道:「……不罵了。」
「呵呵,再也不罵了?」
「嗚嗚……再也不罵了……」
那男子得意之極,伸出手指在他臉上輕輕一彈:「這才是乖孩子!你若每天都這麼乖,就會很討人喜歡了,你以為人人都怕你?嘿嘿,他們是對你憎惡厭棄,懶得理你罷了……」
趙少爺臉上吃痛也不敢掙動,只緊緊閉着眼睛,那男子看他還在發抖,低笑着柔聲開口:「好了好了,我這就饒了你,睜開眼讓我看一看我便走了。」
他畏畏縮縮的睜開眼來,正對上那男子幾乎貼到他臉上的嘴唇,他猝然一驚便要往後退去,那男子卻老實不客氣的在他臉上用力香了一口。那男子動作快如鬼魅,他尚未反應過來,嬌嫩的雙唇上就傳來微微的刺痛感。
那男子偷襲得手,哈哈大笑着放開了他,他兀自眼神發直、雙眉緊皺,好半天才「嗚」的一聲捂住了自己的嘴,霎時間小臉上眼淚共紅霞齊飛,更把那男子逗得樂不可支,直笑得彎下了腰去。
一旁的侍從們早已看得目瞪口呆,此時才通通衝上去圍在自己少爺身前,心中都是大覺尷尬,十數張嘴竟是靜悄悄的沒發出一聲勸慰。眾人也無甚臉面對那男子呼喝示威,都裝作沒看到方才那一幕,以免少爺惱羞成怒,逼他們去教訓那個無禮之徒。以那男子的身手,便是他們一起上也沾不到一片衣角,怪只怪少爺時運不濟,這人嘛不是個個都可以得罪的……唉。
那男子笑完這一茬,竟是大搖大擺的緩步離開,聽着趙少爺哭的凄切也不回頭,那狂妄的笑聲隨風久久不散。趙少爺哭了一會,才狠狠盯着那男子的背影吩咐侍從:「你們去跟着他,嗚……看他住在哪個客棧!我趙思齊……嗚嗚……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此時的趙少爺確實慘不可言,額頭上兩個大包,鼻樑好像有一點歪,臉上的淚痕糊成一片,下巴上還留着兩道紅紅的指痕,最凄慘的是雪白的脖子上有兩道已經變青的勒印,連一頭滑如絲鍛的黑髮也散落下來……總之不折不扣,就是一副剛被人狠狠欺負完的樣子。有的侍從雖然想笑,但看自己的主子被整得如此之慘,又實在是不忍心笑,只得硬僵着臉恭恭敬敬的回答道:「是,少爺。」
不便再招搖過市的趙少爺回府時是坐在轎子裏的,並不漫長的回家之路上,用來遮住臉面的衣袖也被眼淚悄悄染透。從來沒有這麼丟人過的趙少爺一路都在小聲的哽咽,哭到傷心處還不忘記詛咒那個混蛋的祖宗十八代。雖然被逼着說了那麼一兩句違心之言,但以他天生的高傲會直接把那些話過濾掉……不罵人,不罵人的就不是他趙少爺了!不但要罵,還要給那個混蛋畢生難忘的教訓,哼哼,傳說江湖裏有一種神奇的東西叫做迷香……先要這樣、然後那樣、再然後把那個傢伙綁到自己的跟前、再再然後一盆冷水把那個混帳潑醒,再再再然後──他要用盡所有別人享受不到的詞句把那個混帳大罵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