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展覽會參展的廠商必須在展期結束的隔天撤出會場,柳深青等一行四人忙着將傢具拆卸裝箱,打包交運寄回台灣。
“還有封箱膠帶嗎?”
方梨華大聲問。
鄭、沈兩人扶着宿醉昏脹的頭表示不知道,柳深青則板着一張臭臉生着悶氣,方梨華無奈的聳聳肩,自行四處尋找。
柳深青卸下牆上的鏡子,鏡子中倒映的臉的確和那男人有幾分相似,突然之間他厭惡起自己的長相。
為什麼要長得像他?!昨天下午見到他以後心情慌亂不安,一夜輾轉難眠,到現在還是無法平靜下來,為什麼這麼多年後要再見到他呢?!
一個失神鏡子從手中滑落,他伸手想要接住卻已經來不及,破碎彈開的鏡片將他的右手掌割出一個血口,他吃驚的往後一跳,沒注意到身後堆放着的箱子,猛然一撞隨意亂堆的箱子往另一個方向倒下,另一側正彎身撿膠帶的方梨華閃躲不及,箱子如落石般的往她身上砸下。
她吃痛的放聲大哭,其他三人急忙搬開壓在她身上的箱子。
“哪裏痛?”
鄭瀾迅速的察看她全身,幸好她機警的用雙手護住頭部,沒有明顯外傷,都是些瘀青。
“都痛啦……”
方梨華躺在地上痛哭流涕。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對不起……”柳深青按住右手掌的傷口拚命道歉。
“小柳,你流血了。”
沈香君急忙檢查他的手,傷口不深但鮮血直流,她拆下頭上的絲巾綁住他的傷口。
“我不要緊,先看看阿梨。”
柳深青緊張的說。
沈香君輕輕扶着她坐起。
這一動方梨華痛徹心肺,哭喊着,“我的腳……好痛……”
她的右小腿痛得連碰都不能碰,鄭瀾立刻拉了兩根鋼管固定住她的腳,柳深青快步跑去請大會工作人員呼叫救護車。
沒多久,救護車來了,柳深青護送着方梨華去醫院,其他兩人留下收拾善後。
*****
醫院的急診室中,醫生拿着X光片向患者解釋情況。
“右脛骨也就是小腿骨折,這是封閉性骨折所以比較單純,上石膏固定后,大概十二到十六周就可以復原了。”
柳深青翻譯醫生的意思,方梨華嗚咽的說:“要這麼久?”
他自責不已,“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剛剛不要想那些事情就好了。
方梨華突然想到人在異鄉沒有健保,緊張的問醫藥費的問題,他拍胸口保證一定會負責到底,她這才放心。
“你的手還好吧?”看見他手上包着雪白的繃帶,她關心的問。
柳深青不以為意的說沒事。
醫生和護土拿石膏進來,護士才碰到傷口,方梨華又哭了,柳深青體貼的握住她的手給予安慰。
醫生仔細而緩慢的調整斷掉的骨頭,精準的接回,接着敷上石膏固定。
方梨華轉過頭將臉埋進柳深青的懷中,手緊緊的拉住他的衣襟,她只希望醫生快點弄好,真的好痛。
柳深青緊抱着她,不舍的輕撫她弧度優美的肩背,柔聲安慰她。
這樣緊抱着她柔軟的身軀讓他有一種滿足感,而她抽泣顫抖的模樣更叫他怦然心動。
這種睽違已久的悸動讓他惶恐極了,不確定這種感覺是真實的。
總算弄好了,石膏幾分鐘就幹了,接着打針吃藥後,方梨華含着眼淚向醫生、護土道謝。因為她隔天便要回採,醫生將醫療紀錄副本交給她,並且吩咐一些傷后該注意的事項。
完成所有手續后,柳深青送方梨華回飯店,好不容易回到飯店房間,兩個人都已經累得筋疲力竭。
突然,她發現他傷口上的繃帶滲出血色,心想一定是他護送她回飯店途中,不小心讓傷口裂開了。“經理,我幫你換一下藥。”
柳深青依言坐下,讓她處理傷口。
“經理,你的手好漂亮,真不愧是彈鋼琴的手。”她讚歎他修長而優雅的手。
“這是要回敬我昨天誇獎你嗎?”柳深青笑着問。她拉着自己的手,仔細的上藥包紮,感覺很舒服。“阿梨,你有沒有男朋友?”
方梨華的心猛然跳一下。他怎麼突然問這個?
她尷尬的笑一笑說:“歹勢,行情不太好。”
“怎麼可能?你這麼好。”
他驚訝道。
“謝謝你的誇獎。”
她訕笑着。
“我長得馬馬虎虎,脾氣不好、意見又多,碰到幾個沒耐心的,早早就分手了。”
“那是他們的損失。”
柳深青輕聲的說。
她覺得他變得好溫柔,大概是因為弄斷自己的腳而感到內疚,想要補償吧。兩人這樣子談話倒滿像姐妹聊天,想想還真有趣。方梨華不禁莞爾一笑。
柳深青當下決定,就是她!從她說“不管你是什麼都喜歡你”那句話開始,他就對她萌生特別的好感,而今天抱着她時,感覺到久違的滿足和悸動后,他更加確定自己對她的心意。
“你一定很擔心會場那邊的情況對不對?東西今天一定得寄走,他們兩個不知道忙不忙得過來,你去。”方梨華體諒的說。
“你一個人在飯店沒問題吧?”他有些擔心,將傷患一個人丟在飯店,他會不安心。
她脫了外套鑽進被窩,“沒問題的,我要睡覺了,你放心的去吧。對了,小心手,不能用力。”
柳深青會心一笑,轉身離開。
*****
柳深青回到現場對沈香君和鄭瀾說明方梨華的情況,他們才稍稍放心,並且安慰他不要太過自責。三人才加緊腳步將所有東西包裝妥當交運,回到飯店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
沈香君打開房門,發現方梨華還在睡,而且睡得相當沉。於是出門出去吃飯,他們不敢走遠,選擇在飯店附近簡單解決晚餐。
在日本的最後一餐少了方梨華,氣氛顯得非常冷清。
晚飯後,鄭瀾因太累了而回房間休息,柳深青則拎着壽司便當跟着沈香君到她房間。
“阿梨,起來吃飯了。”沈香君輕推方梨華,發覺她的體溫過高。
“小柳,阿梨好像發燒了。”
柳深青這才想起醫生交代的事,急忙找出退燒藥交給她。
“嗯嗯……天亮了嗎?”方梨華迷糊的睜開雙眼,身子一動全身酸痛,特別是腳劇烈抽痛,她不舒服的呻吟着,“好痛喔……”
沈香君讓她吃藥,溫柔的安慰幾句。
她真正清醒后,看見柳深青又是那種愧疚的表情,反過來安慰他,“我沒事了啦,你不要哭喪着臉,看起來一點都不像經理。”
沈香君也附和着,叫他不要再苦着一張臉了。
他拉張椅子到床邊坐下,與沈香君陪着方梨華吃飯聊天,沒多久,她燒漸漸退了,看起來較有精神也好起來。
“小柳,你繃帶好臟,我幫你換。”沈香君捨不得的拉起柳深青的右手,因為打包工作的關係,他手上雪白的繃帶已經變成灰色的了。
柳深青快速的抽回手,“不用了,我等一下洗澡完再換。”
“這樣洗澡會不會不方便?要不要幫忙?”沈香君斜眼看他,嘴角掛着曖昧的笑容。
“沈姐,你就不要再逗他了。”方梨華看經理難堪的樣子忍不住替他求饒。
“那晚不曉得是誰也跟着一起玩得不亦樂乎?”沈香君不高興的反問。
她不服氣的反駁,“還說,要不是我在場,搞不好你早就把他脫光光了。”
不想再繼續聽她們討論自己那晚的醜態,他猛然站起,羞赧的說:“我回房間了。”說完便奪門而出。
房內的兩個女人相視一眼,決定早點睡,明天比較有精神。
*****
按照原來的行程搭機返回,日本行的四人下午兩點左右終於回到公司。
沒幾個同事注意到柳深青的手傷,他們全被方梨華的慘狀嚇壞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開着玩笑說,柳深青搖身一變成了虐待媳婦的惡婆婆。
柳深青覺得這一點都不好笑,不過她這次的意外他得負責任,因此沒有開口辯解。
“真的是意外,老鄭和沈姐可以做證,而且經理已道過歉了,拜託大家不要再開這種玩笑了。”方梨華不希望大家誤會經理是惡意的,公司里已經有太多不好的傳育了。
“沒錯沒錯,真的是意外,這麼可愛的女孩子誰下得了手?”鄭瀾出聲做證。
“老鄭,你就別……了,快把你的獎牌拿出來讓大家瞻仰瞻仰!”沈香君轉移大家的注意力。
大家搶着要看銀賞獎牌,好奇的問東問西,鄭瀾得意極了,興高采烈的回答所有的問題。老闆陳俊祥很滿意這次亮麗的成績和豐碩的收穫。
下班時間一到,同事們陸陸續續下班,方梨華剛從同事手上接回工作,還沒理出一個頭緒,加上身體不舒服,進度慢得可憐,她是想回家休息,但又怕耽誤工作。
柳深青走到她桌邊,“你好了嗎?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方梨華禮貌的推辭,她想都沒想到他要送她回家。
“你這個樣子連路都走不穩了,怎麼拿行李?我送你回去沒關係。”
坐在她旁邊的金萱萱幫忙說話了。“阿梨,你就接受經理的好意嘛。”
“是呀是呀,反正又不會有事。”陳麗脫口而出。傳言他是同志,根本就不必擔心會有什麼意外發展,安全得很。
周子安緊張的拉住陳麗。她怎麼在經理面前說這種沒大腦的笨話。
柳深青臉色一沉,冷冷的說:“當然不會有事。我認為,就算是意外也是我的錯,我只是單純的想表達我的誠意而已,你想到哪裏去了?”
方梨華看情況不對,立刻接口,“既然是經理的誠意,那就卻之不恭了。”說完,她匆匆收好東西關上電腦,拄起拐杖跟着柳深青離開辦公室。
周子安等他們兩人離開后,馬上責罵陳麗,“你找死?竟然在他面前說?他可是你的頂頭上司耶。”
“怕什麼。”
陳麗有恃無恐。老闆可是自己的親叔叔!
“他做事雖然很嚴格但是合理,工作也比我們認真,是個好長官、好同事。拿他的私事做人身攻擊,不好吧。”金萱萱替經理說句公道話。
周子安和陳麗不以為然的白了她一眼,她無奈的聳聳肩,三人先後下班了。
*****
柳深青開車送方梨華回家的路上,大概是因離開辦公室前那番不愉快的對話,兩人沒說幾句就陷入沉默,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他幫她將行李搬上樓,隨意看看她房間內的擺設,雖然簡單但乾淨整齊,有女孩子房間特有的香味。他的目光被牆上一幅粉彩畫給抓住,林蔭下一對男女輕擁着彼此,相依的兩人幸福的微笑着,整幅畫給人一種舒服自在的感覺。
“我畫的,你覺得如何?”方梨華看見他正在欣賞自己的大作,大方的問。
“嗯,很不錯。”他真心稱讚。
“還不到專業程度,不過就是喜歡,沒辦法放棄。”方梨華笑着說。
“有喜歡的東西很好,沒有必要放棄。”柳深青微微一笑,“那我走了,明天早上八點來接你。”
聞言,方梨華愣住了。難道他要接送她直到腳傷痊癒嗎?那可是要三個月。
“經理,真的不用這麼麻煩,我自己上下班就可以了。”
“一點都不麻煩。我記得你是坐公車上下班,你這樣怎麼擠公車?我可不想看見你再跌斷另一條腿。”他平靜的說。
“可是我明天想……”她本來打算明天請假在家休息,但隨即想到一堆工作還沒做,展覽會上所接到的訂單也還沒處理,明天就是星期五了,再撐一天就可以放假,算了,還是去上班好了。“我知道了,謝謝。”她心不甘、情不願的說。
柳深青走到門邊,握住門把的手突然縮回,回頭關心的問:“萬一你半夜發燒或者不舒服的時候怎麼辦?要不要叫你的家人過來一下?”
“我爸在台北、我媽在高雄、我弟在法國,遠水救不了近火,再說,我一個人習慣了,不會有問題的,你不要再擔心個不停了。”方梨華故做堅強的說。其實她現在真的很希望有個人陪在身邊。
“是嗎?”他低下頭輕聲道,“如果有事隨時打手機給我,我會馬上過來。”
她快要受不了他強烈的責任感,忍不住大聲的說;“喂喂喂,是我受傷耶,我實在不想一直勸你不要太自責,不過你也表現得太超過了,我才沒那麼脆弱,我自己會照顧自己,不會有事的,你快回去吧。”
柳深青微微一愣。要是普通女孩子早就趁機勒索、百般要求了,而她還趕自己走,真是奇怪的女孩。
“對不起,好像太大聲了。”方梨華不好意思的吐吐舌頭。
他笑着搖頭。很久沒被人這樣大吼了,還真是懷念。
柳深青輕聲道別後離開。
方梨華髮覺自己對他的觀感似乎改變了。
因為準備展覽而多了很多和他相處的時間,她發現他其實並非全然沒有感覺,他也有喜怒哀樂,只是刻意的隱藏在理性、冷靜、漠然的面具下,所以才被別人誤會他是冰冷無情的機械人。
到日本出差時,看到他生氣、慌亂、激動、溫柔、酒醉等等不同的面貌,她似乎對他更了解,也更喜歡他了。她心想,說不定兩人可以做好姐妹。
*****
巷口鬧哄哄的,消防車、救護車和一群人堵住了巷口。
柳深青停下車好奇的張望,方梨華從圍觀人群中認出鄰居和房東太太,她急忙下車問個清楚,他將車子停在對街后匆忙的趕過去。
“隔壁小夫妻吵架,想不到竟然開瓦斯,結果發生氣爆,還好沒燒起來鬧出人命。你看,房子被震得亂七八糟的,真是氣死了。”房東太太指着上面因為瓦斯氣爆而破碎變型的窗戶和牆壁,大聲咒罵個不停。
方梨華嘴巴大張的看着上方,破碎的窗帘在寒風中飛舞,像極了白色的幽靈。
要是今天真的留在家中休息的話,恐怕就逃不過這一劫了。想到這裏,她嚇出一身冷汗。
救護車送走了鬧事的小夫妻,消防隊確定沒有危險之後也撤離了,住戶們紛紛回到破碎的家圍。電梯和供電系統還沒檢查前不能使用,只能走樓梯上樓,天色漸漸昏暗,加上滿地殘磚破瓦,柳深青很怕方梨華再跌倒,他小心的扶着她走。
方梨華愣愣的站在昏暗中,幾乎認不出這裏是自己住的地方,隔間的磚牆被炸得半開,飛散的磚塊幾乎毀了客廳中所有的東西,沒壞的也差不多不能用了。
房東太太用手電筒照照四周,看到房子被毀壞成這樣,心疼的多罵了幾句,她擔心的看着嚇呆的方梨華,然後再看看她身後的男友。
“方小姐,這裏暫時不能住了,你就先住你男朋友家好了。”
這話如黑夜中的閃電照亮了天地幽暗的輪廓,柳深青眼睛一亮。房東太太這個主意真是太棒了!在公司沒有時間和她多聊,要是下班還有機會在一起,自然是最好的。
“好,就住我家’他搶在她說話前答應。
方梨華驚訝的回頭看經理。他竟然在笑。
“反正又不會有事,不是嗎?”柳深青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借用陳麗的話去說服她,他繼續補充,“我知道,為了避免麻煩和誤會,你住在我家的事,我絕對不會說出去,放心好了。”
方梨華考慮不到一分鐘就點頭了。忙了一天很累了,而且此時右腳又在抽痛,他應該是安全的,就先接受他的好意吧。
卧室的情況比客廳好多了,大部分的東西都還可以用,房東太太和柳深青幫她收拾后,並且搬到車上。
最後方梨華難過的跟房東太太道別,離開了居住三年的房子。
*****
柳深青打開大門歡迎她。
方梨華進門后環視四周,驚喜的說:“你家好大,幾坪?很整齊嘛,我還以為男生的房間都一定亂七八糟的。”
一進門是寬敞的客廳,傢具雖然簡單,但看起來很有格調;短牆後面是乾淨的廚房,鍋碗瓢盆少得可憐,看樣子是不開伙煮飯的;接着就是一間五、六坪大的和室,和室門前檐廊般的走道很有味道,檐廊前方的空間是餐廳,因為沒有放置餐桌椅而顯得寬敞;另一邊是兩扇緊緊關着的門。
“四十幾坪。”柳深青將她的東西放在和室前面,“你就用這間和室,柜子裏有棉被枕頭。裏面有一些雜物是我妹妹的,有的時候她會從南部上來看我。客廳和廚房的東西你可以任意使用,浴室就在和室隔壁,外面是陽台。另外這兩間房間是我在使用,謝絕參觀。”
“你家在南部?”方梨華坐到和室前的檐廊上,舒服的將雙腳放平。今天忙了一整天,又碰到倒霉事,真累。
“先說好,不可以問東問西。”柳深青暫時不想提那些問題。
她理解的點點頭。寄人籬下本來就不應該太好奇。
“有沒有東西吃?”她摸摸早巳餓扁的肚子。
“樓下超市的便當好不好?”他拿起錢包和鑰匙推備下樓。
“承蒙收留還麻煩你這麼多,真是不好意思。”她雙手合十感激的說。
“別想太多,湊巧幫得上忙而已。”柳深青走沒兩步回過頭說:“對了,雖然是和室,門還是可以上鎖。”說完就出門了。
方梨華愣了一下,壓根就沒想到能不能鎖門的問題。這個人還真是心思細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