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飛騰科技公司」寬敞的會議室內,兩方人員紛紛入座。「飛騰公司」出席的人員有他們的總經理、市場部經理和系統部經理等幾位高層人士。
「坐妳前面的是『飛騰公司』的系統部經理──方達先生,他是小我們三屆的學弟,和你們部門的江子曄是同學。」
「哦?」
梅凌寒凝神看了看眼前俊朗的年輕人,有點面熟,的確好象在哪裏見過。
「學長、學姊好。」方達知道秦天宇和梅凌寒都畢業於同一所大學,搶着打招呼,「合約還請多多關照了。」
「彼此彼此。」秦天宇笑着響應。
正因為有這層學長學弟的關係在,有不少話題可聊,氣氛十分活躍,合約的意見書就在這種輕鬆的氛圍中一項項擬定,比預期要順利得多。
過程中,梅凌寒好幾次都察覺,方達經常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她其實是個很遲鈍的人,如果對方的動作明顯到連她都警覺的地步,這說明他的視線實在很強烈,讓人難以忽視。
奇怪,他為什麼這樣盯着她?
懷着這個疑惑,會議一直持續到正午。
談累了,雙方暫時休息,移駕到公司內部餐廳,一邊享用西式自助餐點,一邊閑聊起來。
「學姊,我可以坐妳旁邊嗎?」
剛開始吃沒幾口,方達就捧着一碟食物,主動向梅凌寒搭訕。
「當然可以。」
「沒想到能在這裏碰到學姊,原來學姊和江子曄那小子在同一間公司,我都不知道!不過也難怪,最近我忙着交女朋友,工作也很忙,不像以前那樣和江子曄聯絡得這麼頻繁。」
看得出,方達是個爽朗而健談的年輕人。
「你和江子曄是很好的朋友?」
「我們大學時就在同一個社團,算是死黨了。」方達笑道,仔細地看了看她,「學姊比以前漂亮多了,我剛見到妳的時候差點認不出來。老實說,學姊在大學的時候真的滿老土的,不過現在就不會了,妳的衣着跟妳的氣質很配,看上去既優雅又有品味。」
「是嗎?謝謝你的誇獎。」梅凌寒笑了笑。
纖柔溫婉的笑容,隱隱透着一種耀眼的光澤,方達不禁看呆了,「學姊,妳真該多笑,笑起來好看多了。」
「對了。」他回過神來,「江子曄最近怎麼樣?有空我還想找他去喝杯酒。」
「他剛剛和女朋友分手,心情不是很好。」梅凌寒下意識地戳着盤裏的法式三文魚,覺得有點胃口缺缺。
「啊?他終於和安琪分手了?太好了!」
見方達這麼興高采烈的樣子,梅凌寒不禁懷疑,他們真是死黨嗎?
「妳不知道,學姊,安琪是我見過最虛榮、脾氣最壞的女人,我實在想不通江子曄怎麼會喜歡她,只能說他腦袋進水了。早知道這樣,當初我就不該和他打賭,應該鼓勵他好好追妳,學姊妳可比那個安琪好上千百倍!」
「賭?什麼賭?」
「賭他能不能追到學姊妳啊!後來他不是把妳帶到我的生日派對上嗎?害我輸得好慘,被他敲詐了一個學期的玩樂費,那可是好大一筆錢!」一想到輸掉的錢,他至今仍心疼不已。
麵條無聲地自銀叉間滑落,心臟如易碎的水晶般四處飛濺,利刃一樣的碎屑紛紛扎入自己僵冷的身軀……
以為早就塵封的一幕,此刻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那個永生難忘的夜晚,以為變成灰姑娘的她,穿着彆扭的高跟鞋,被他帶到朋友家參加生日派對。
誰知午夜一過,童話消失,美夢幻滅。
那時的她,第一次嘗到心碎的滋味。
現在則是第二次。
其實,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在江子曄心中的地位,但被他的好友親口證實,才發現這衝擊竟是意外的強烈,尤其是經過昨晚之後。
她一直抱着微弱的希望,希望自己所有的猜測都是錯的,他對她至少還有一絲情意,畢竟他向她告白時的眼神是這麼認真,可是……這終究還是自己的錯覺。
昨晚他喝多了,而她也不怎麼清醒,才會釀成大錯!
一想到他醒來後會有多懊悔,她的眼前就一片黑。
「對不起,我……」她驀地站起身,喉間一窒,梗得她說不出話來。
「學姊,妳沒事吧?」方達連忙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軀,有些粗線條的他根本不明白她的心思,「是不是我剛才說錯了什麼?妳是不是在氣我們曾經拿妳打賭?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以為……」
他以為沒事才會說的啊!慘了,要是被江子曄知道,他鐵定吃不完兜着走。
梅凌寒不知花了多少力氣,才按捺住沒有奪門而逃。她定了定神,勉強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我沒事,你說得對,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怎麼還會生氣?」
她是說真的,她真的不生氣,有什麼好氣的?都那麼久的事了……她只是有點難過,也許不只一點,而是很難過、很難過……
畢竟,他不愛她,有誰比她自己更清楚這個事實?
「喔!那就好。」方達訕訕地抓了抓頭髮。
「小寒,等一下,我有事要跟妳談……」
「對不起,我要去開會。」
「小寒,我有話……」
「不好意思,等明天再說好嗎?我要趕着測試軟件。」
「小寒……」
「我今天沒有空。」
「我知道妳很忙,但是多少也抽出點時間給我吧!」
幾天下來,屢次遭到拒絕,連談話的機會都吝於給予,即使在公司擦肩而過,她也對他視若無睹,冷淡的態度令江子曄坐立難安,終於忍耐不下去,趁人不注意時,把梅凌寒拉到樓梯隱蔽的一角。
「這幾天妳到底怎麼了,為什麼一直躲着我?」
到底是怎麼了?
那一夜水乳交融的擁抱,他以為他倆已經心意相通,終於找到彼此感情的歸屬,可以攜手一路走下去。可是為什麼,第二天,她就像完全變了個人似的,絕口不提,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難道那一晚,只是他一個人的幻覺?
她到底是怎麼想的?以前對他這麼好,現在卻又不理不睬,他被前後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給完全搞胡塗了。
「好痛……」
手臂那股強勁的力道令她蹙眉。
「對不起。」
他連忙鬆開她,跨近一步,她立即瑟縮地往後退,長長的睫毛下,清亮的眼眸幽幽地閃着鬱結的色澤。
他到底做了什麼,令她看起來如此難過?
「發生了什麼事,自從那晚以後妳就完全變了,為什麼會這樣?」他忍不住心疼地撫上她消瘦的臉頰。
「那天晚上……你失戀,喝了很多酒,而我的腦子也不清醒,所以就糊里胡塗……」她頓了一下,「我們都是成年人,發生這種事沒什麼好奇怪的,我並不介意,也請你忘了它吧!」
什麼?江子曄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好不容易才弄明白自己的心意,意識到對她已經二見鍾情,她卻說什麼不介意,還要他忘了這件事?
她到底在搞什麼飛機?!
「我回去上班了。」
「等一下!」他拉住她不放,「忘了這件事?騙人的吧!那可是妳的第一次,真的這麼無所謂嗎?雖然我不明白妳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但是我要告訴妳,這一次我是認真的,我是真的喜歡……」
「對不起,我真的要走了!」
未完的告白被她匆匆打斷,纖細皓腕猛地一掙,她逃也似的離去。
目瞪口呆地看着遠離的背影,江子曄不禁揣緊了拳頭……
枯黃的葉子飛旋着,自樹梢緩緩飄落,姿態蕭索,不安地跌入地面,又被風吹起,推向不知名的遠方。
……秋天了啊!
隨意漫步在平時常去的公園裏,眼前一片蒼涼的景象,加深了他內心的鬱卒。
秋天是令人傷感的季節,最糟糕的是,自己的戀情彷佛也到了「快要不行的」地步。
這次是幾乎還沒開始就無端夭折了。
一個星期過去了,梅凌寒的態度絲毫沒有改變,不論他平時多抓緊機會和她說話,得到的只是淡然的響應,不論他等她下班等多晚,她也有各種理由回拒他……
曾經毫不抗拒他的內心,現在關得緊密嚴實,不留一絲空隙,偏偏他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根本不得其門而入!
是他的任性和霸道把她嚇跑了,還是狂熱的索求把她嚇壞了?
可惡,那個女人就是這樣,什麼事都悶在心裏,什麼都不肯說,害他茫然無措,只能一個人煩惱。
愛情對他而言,向來都是唾手可得的東西。這還是他生平第一次,想一個人想到夜不成眠,嘗到感情波瀾起伏的巨大煎熬,那不同尋常的、愛情真正的滋味……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愛情!
而以前的一切,全是不成熟的兒戲。
「子曄……」
遠處傳來招呼聲,江子曄抬起頭,「方達?怎麼是你?」是好久未聯絡的死黨。
「好巧,我帶女朋友來散步。」方達身邊偎着一個清秀的女孩子,「你幹嘛一個人像鬼似的在這裏亂轉?」
「唉!別提了。」
他的話一針見血地戳到他的痛處。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說來聽聽……」
兩人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下,交頭接耳了好一會,突然,一聲咆哮劃破公園的寂靜,驚跑了三隻湖裏的鴨子,驚飛了大群小鳥……
「你這個豬頭!竟然告訴小寒我們曾拿她打賭的事,你到底有沒有腦子?!」
以江子曄現在的目光,幾萬個方達都不夠死。
「可是……學姊說她一點也不生氣啊!還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方達堵着自己的耳朵。
「她不生氣才怪!」
見始作俑者毫無悔意,江子曄恨不得一腳踩到他臉上,我踩踩踩……可惡,把他踩扁了也難消他心頭之氣!
「難怪這幾天她對我這麼冷淡,我還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原來是你這隻豬搞的鬼,害小寒對我產生這麼深的誤會!」
「救命啊……殺人啦……」方達哀嚎着。
嗚嗚嗚……他又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小心脫口而出嘛!
門鈴被人按得震天響,還以為發生什麼大事的梅凌寒,忙不迭地打開門一看,卻對上那張令她痛徹心扉的臉龐。
「等一下!」
江子曄一把按住她想關上的門,硬擠進來。
「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這幾天為了應付他的死纏爛打,她已覺得心力交瘁。
「有一件事,我非得弄清楚不可。」他關上門,直視着她,「為什麼不理我?故意躲着我?」
這段時間相處下來,他終於也摸到幾分這個女人的脾氣,極端消極又極端沉默,打落牙齒和血吞,只要別人不問,她就什麼都不說。
她的堅忍不拔,真令他哭笑不得。
對付這種人,只有採取強硬手段才能奏效。
她不禁倒退一步,今天的江子曄到底怎麼了?跟平時完全不同,俊美的臉龐冷漠如霜,全身都充斥着迫人的黑暗火焰,氣勢無人可擋。
「難道妳沒有話想問我嗎?」
「問你什麼?」
她又以那種憂鬱的眼神看着他,看得他心裏一陣抽緊。
可惡,她受了什麼委屈,想要什麼就告訴他啊!什麼都不說,他怎麼知道她心裏到底想些什麼?
「譬如責問我……當初,大學的時候為什麼要主動追求貌不驚人的妳?」
他跨進一步,把她逼靠在牆壁上,長臂一伸,將她圈禁在自己的胸膛內。
「為什麼?」
她獃獃地看着他,像只只會學人說話的鸚鵡。
「因為我別有用心。」他說出的話殘忍地割裂了她的心,「一開始只想利用妳幫我做功課混過那門科目,後來則是和方達打賭,為了不輸給他,我就卯起勁來追妳,其實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妳比我想像中更容易上手……」
「夠了!」
梅凌寒厲聲打斷他的話,她輕輕閉了一下眼睛,又緩緩睜開。
「如果你來找我,就只是為了告訴我這些,那麼請你出去!」
濃重的悲傷扼得她透不過氣來。
為什麼他要這麼傷害她?
她已經無法呼吸了……
「妳生氣了?」
惡劣的男人,她氣得全身都在隱隱作痛,而他看起來卻是開心無比的樣子。
「呵呵!妳終於生氣了,我還以為妳即使知道這一切,還是會裝作無動於衷的樣子,原來妳也會生氣啊!」
他的手撫上她的臉,她想把它拍開,手才抬起來,就被他緊緊握在掌心。
「放開我!」
她拚命掙扎着。該死,她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不,不行!絕不能在他面前哭!
「為什麼不早點對我生氣呢?」
他俯近臉龐,逼她和他直視,讓她再也逃不開。
「妳應該早一點對我這樣做,大學的時候,妳就應該一巴掌把我打醒,這樣我們就不會浪費這麼多時間。為什麼妳總是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抱怨,把一切委屈都埋在心裏?這樣的妳讓我好心疼,妳知不知道?」
他深情的眼眸似要將她融化,溫柔的聲音像春風一樣撫過她傷痕纍纍的心……
梅凌寒愣愣地眨着眼睛,淚花凝結在眼角,他忽冷忽熱,忽好忽壞的態度把她完全弄胡塗了。
他抓緊她的雙肩。
「不要假裝無所謂了,不要再逞強,也不要說妳對那一晚一點也不在乎,剛才我在公園裏遇到方達,他把你們那天的對話都告訴我了。妳一定很生氣很難過,否則也不會突然不理我,那就告訴我啊!要不然我怎麼知道妳在想什麼?猜不透妳的心意,我也很煩惱!」
原來是這樣。
他見過方達,所以才來找她。
「我不是在假裝……」她虛弱地開口,「我真的沒有生你的氣,畢竟我不是你的什麼人。不管以前你用什麼目的接近我,至少讓我擁有一段快樂的回憶,我……有的只是感激……」
她抬起眼眸看着他。
呵!她的眼睛浮着一層水霧,美麗得讓他心碎……
「我承認我是有點難過,不過沒關係,我會很快好起來,你不必在意我。我知道你身邊有很多女孩子,我根本不是你喜歡的類型,長得不好看,年紀也比你大,到處都有比我更適合你的女孩,所以……」
「別再自說自話!」江子曄咬着牙,一拳砸到牆壁上,這個女人快要把他給氣瘋了,「這算什麼?妳居然要把我推給別人?!」
他衝著她咆哮。
「難道妳就對我這麼沒信心嗎?難道我是那種隨隨便便就會抱其它女人的男人?什麼叫不必在意妳?看看妳現在這個樣子,臉色自得像鬼一樣!妳明明在意我才會這麼受傷,不是嗎?妳明明喜歡我,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要把我拱手讓給別人?!」
他的話犀利無比,她雙唇顫抖,眼眸里第一次有了動搖。
為什麼為什麼,哪來這麼多為什麼,她還想問他──為什麼要來招惹她?
──別開玩笑了,他怎麼會看上妳這種女人?妳只是他的學習工具而已。
──賭他能不能追到學姊妳啊!
──我喜歡妳,我想要妳!
──難道妳就這麼對我沒信心嗎?難道我是那種隨隨便便就會抱其它女人的男人?
她已經……已經那麼努力地想要忘記過去,和他像個朋友一樣的相處,她明明只要這樣就夠了!
可是為什麼,他偏偏要再次出現在她面前!
「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
她搖搖欲墜地看着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處在怎樣的狀況之下。
「傻瓜!難道妳還不明白嗎?」她的手被他一把扯住,緊緊壓在他的胸膛上,「當然是因為我愛妳!」
開玩笑的吧!
這就是她聽完他告白后的第一個反應。
第二個反應,就是洶湧如潮般席捲而來的痛楚,那是自己從前一直隱忍着的、舊傷口的痛楚。
原來那些傷痕從未痊癒,是她一直在自欺欺人,當作一切都沒發生。她好想相信他,可是……
「不相信嗎?沒關係,來,聽一聽我的心跳……」
被他壓緊的手掌下,隔着薄薄的襯衫,傳來他心臟強而有力的搏動──
「現在,它在為妳而跳,只為了妳一個人。」
「所以……」他撫上她的臉頰,「不要再懷疑了,我是真的愛妳!沒錯,一開始妳的確不是我一見鍾情的對象,甚至不對我的胃口,可是第二次重逢后,我再次被妳吸引了。我真的好後悔,當初不懂珍惜,把妳的感情隨意踐踏在地上,妳會懷疑我、不信任我也是我自作自受,我無話可說,不過……
「難道我們不能重新開始?我發誓,這次我會好好愛妳,珍惜妳、寵着妳,一心一意只對妳一個。相信我,好嗎?」
──不如我們重新開始。
梅凌寒隱隱約約想起,在一部她很喜歡的電影裏,也一再重複着「重新開始」這句台詞。
那到底是部什麼電影?
她已經記不起來了,唯一記得的是電影飄忽的鏡頭、絢爛濃郁的色澤、悲劇的結尾和相愛不能相守的遺憾。
那是部令人悲傷的電影。
「重新開始」,這句話聽起來多美好、多令人心曠神恰,一切可以忽略,所有傷害都可以抹去不管,生活又回到一張白紙,可以隨意塗抹下任何自己想要的顏色,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發生,和眼前這個自己最愛的男人重新計畫未來,重新愛一次……
真的可以嗎?
她……真的能做到嗎?
「別露出這種神情,今後在我身邊,我絕不允許妳有這麼悲傷的樣子,我會讓妳看起來一天比一天幸福。」
發冷的身軀,被一雙溫暖的手臂緊緊擁住,帶着強烈男性氣息的胸膛將她整個環繞,他抱得她如此之緊,她幾乎不能呼吸了。
一天比一天幸福啊!真好喔……
「好吧!那就重新開始吧!」
她嘆口氣,輕輕閉上眼睛,柔順地圈住他的腰身,靜靜靠在他懷裏。
她已經沒有掙扎的力氣了,更沒有逃離的勇氣。
「真的?妳相信我了?太好了!」
欣喜若狂的聲音聽起來這麼遙遠,唯有身邊的溫暖可以真實觸摸得到。可是,她的身體是暖了,心卻漸漸下沉、再下沉,沉到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