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後來,那天下午,在明德門的那場鬧劇后,項郝又帶着九金馬不停蹄地去了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那是娘的墳墓,是自從師公當年以她的名義立完這個墓后,九金再也沒有來過的地方。

碑上的字倒是依舊清晰可見,碑前有焚燒過紙錢的痕迹,四周的野草也看得出精心打理過。之後,九金才知道原來師公也並非真的沒心沒肺,雖然他三年沒回長安了,可他還是雇了人時常去幫娘打掃墳墓。

於是,九金明白了,她家師公從來不講真話的原因是,他習慣把真話都付諸行動。

“唐九金,你又思什麼春了,到你出牌了!”

想得太入神了,直到紅扁的聲音傳來,九金才震了下,雙眼迷惘地衝著面前三人眨着,半晌,才恍然大悟:“哦哦,到我了哦……出哪張好吶……唔,哎呀,原來我自摸了!”

九金自言自語地研究了半天,忽然把手裏的馬吊牌一攤,猖狂地大笑了起來。整個道觀,都被她的笑聲貫穿了。

“這把不算。”坐在九金對面的道姑很耍賴地把桌上的牌揉亂,大叫。

“憑什麼不算?為什麼不算啊?我又沒有詐胡!”欺負人也不帶這樣明顯的啊,打了三個時辰了,只有她們胡的才算,她胡的都不算。這哪是找樂子啊!

“哎喲,你還真是被你那個七哥哥養壞了,現在懂得反抗了啊。沒有為什麼,師姐說不算就是不算,長幼有序,當然要聽師姐的。”現在的九金不同往日了,有師公在是打不得了,她們也只能在牌桌上欺負她一下。

“你們不要一直這樣欺負九金啦。”紅扁總算說了句公道話,“要是把她惹火了,三缺一就沒人頂上了。”

“……”九金張着嘴,啞口無言。

“她敢不頂?!是她前兩天硬拉着我們打馬吊的,現在把我們的興趣培養起來了,她要是敢撒手不管,師公的面子我照樣不給!”被稱作師姐的人倏地起身,猛拍了下桌子。

那氣勢,嚇得一旁三人齊刷刷地瑟縮了下。

九金感覺到了自己的罪孽深重,馬吊果然有使人瘋狂的能力,她錯了,不該拖人下水的。

“哦?你想造反?”忽然,有道陰沉沉地聲音飄來。

剛才還豪氣干雲的師姐頃刻間就軟化了下來,緩緩地轉過身,臉上立刻堆滿了諂媚的笑,“師公,你誤會了,我哪敢啊。我的意思是,如果九金不陪我們打馬吊,就把你拉上一塊打,上層領導和下層主要幹事要打成一片才好嘛。”

九金歪過頭,偷偷地衝著師公招手,一臉欣喜。

打從那天從明德門回來后,已經三天了,師公每次出現都會給她帶一碗熱乎乎的豆腐腦,讓她想不歡喜都難啊。

唔……可是,為什麼他今天是空手來的?那他一大早到哪去了?

“都出去,我有話跟阿九說。”項郝不屑地掃了眼面前的牌桌,一瞧見這種東西,他就會忍不住想起段子七。見另外三人很聽話地迅速離開后,他又衝著落在最後的紅扁叮囑道:“紅扁,去房裏幫九金整理衣裳。”

“咦?”紅扁停住腳步,頗覺好奇,要搬家了嗎?

“為什麼要整理衣裳?”九金困惑地看了眼紅扁,又看向師公,頓時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好像她又要被人拋棄了。

事實證明,她的預感還是很準的。

師公晃到桌邊,拈起一張馬吊牌,打量了會,嗤笑道:“段子七派人來接你了。”

“你要趕我走么?”九金覺得有點委屈,她沒有吃白食啊,每天都起得很早,幫大夥一起打掃道觀。還會很主動地去幫老道姑敲背踩腰,唔……雖然說是有銀子賺的,不過這個行為本身也是尊老的一種體現呀。

“你不想回段府嗎?”他沒有回答她,反問道。

“我……”九金以為自己會很乾脆地說不想,可是話到嘴邊,卻怎麼也擠不出來。

項郝冷笑着斜睨她,朝着愣在門檻邊的紅扁命令道:“愣着做什麼,還不快去。”

“哦……”紅扁點頭,依依不捨地看着九金,不情不願地跑開了。

九金無措地用雙手絞着衣角,不安地偷瞄着師公,好像也不是不想回去,只是總覺得有點害怕。

“別哭喪着臉,你又不是去受刑,只是回去繼續騙吃騙喝而已。你不是跟紅扁說,騙吃騙喝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嗎?”自從聽紅扁描述過九金的這番論調后,項郝就一直覺得這丫頭欠教育。

“幸福是幸福,可是那是偷來的幸福呀,寄人籬下不安穩。”

“偷來的?”這形容倒還滿恰當,看來九金是真的不傻了,或說是真的長大了,以前的她是怎麼也說不出這種話的,“你不是常和紅扁說段夫人待你視如己出,還有你那個七哥哥,據說要比我好得多。這樣,還覺得不安穩嗎?”

該死的紅扁!九金決定以後再也不跟她說悄悄話了,轉眼就全傳開了。面對師公的逼問,她扁了扁嘴,想了會,才道:“視如己出到底不是己出的呀,娘還是別人的娘,哥哥也不是自己的哥哥。我就想有個自己的家,可以不用每天提心弔膽地想哪天會被人拋下。”

只要一想到那晚七哥哥說她是包袱,九金就覺得好煩躁。她原來的目標就是做一個成功的包袱,吃別人的用別人的,可是被他這麼直接地說開了,就覺得好難受。

“你還是很氣我當初把你丟在道觀嗎?”雖然她也不會常刻意提起這事,可言談間總是會不經意地流露出來,時常會讓項郝覺得有點愧疚。

“唔……”當然好氣,可是她不敢說。

真是個很小心翼翼的女孩,項郝沒作聲,目不轉睛地打量着她,想來這些年的生活讓她壓抑慣了吧,連原本那一點點小個性都被磨光了。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樣,他不禁有點心疼,輕嘆了聲,“阿九,你是真的喜歡我?”

“唔……嗯!”她猶豫了下,用力點頭。

“確定?”

“確定……”做什麼要一直咄咄逼人嘛,九金好怕他再繼續問下去,她會回答不上來。

“你難道不覺得那只是一種依賴嗎?”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她十五歲,他二十三,這樣的年齡差距,很容易就會產生依賴心理吧。

“不是吧……”九金下意識地否認,努力想在記憶里找出強有力的證據反駁,“我看見你跟姑姑在一塊有說有笑,就會覺得很難受。所以,那天……那天看見你們在床上滾來滾去,我才會那樣……”

那段日子九金記得特別清楚,因為那時候的師公很疼她,不管她犯了什麼錯,他總是一笑置之。即使那晚她故意裝傻把玄機姑姑踢上床,然後自己爬上師公的床又哭又鬧,他也只是把姑姑送走,然後回來抱着她入睡。

然而……隔天一早,師公就走了,一走三年。

“那天我只是讓玄機來幫我換床帳子。”他們頂多只是在床上爬來爬去,離“滾”還有很長一段距離。

“啊?那你跟玄機姑姑?”難道是她誤會了整整三年?

“師徒而已。”他揚起一抹極其寡淡的笑容,也不是第一次有人誤會他和玄機的關係了,但這卻是他第一次親口解釋。

“那姑姑行刑那天,你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樣算什麼啊?”

“我有要死不活嗎?我忘了。”事實上,難過是真的,暫且先不論他們之間那種名義上的師徒關係,玄機也算得上是這世上少數懂他的人。何況,如她那樣的一個女子,一身驕傲,卻生生被那些男人給毀了,他當然要惋惜難過一下。

“道長,我們家小姐可以走了嗎?”

九金剛張嘴想說話,就被龍套的聲音壓了下去,這個人就是和他主子一起凌虐她的最佳幫凶。

害得九金下意識地往師公身後躲,她在想,如果答應回段府,她會不會又需要跟在馬車後頭一路跑回家?

項郝掃了眼門邊的龍套,忽然很認真地問向九金:“你真的不想回段府嗎?那如果我要你現在跟我走,你願意么?也許,永遠都不會再回長安了。”

“永遠不回長安?”這一次他不再拋下她了,願意帶上她一起離開了,可是她卻猶豫了。

“長安還有讓你放不下的東西嗎?”

“能……能給我時間想一下嗎?”太突然了,她承受不起啊。九金總是不知道她家師公到底在想什麼,他可以一邊很冷淡地笑,一邊說著很肉麻的話。像玩笑,又像是發自肺腑,跟這樣的人相處,好患得患失啊。

“想什麼?想段子七么?”他很直接地點出了她的心事。

九金顫了下,堅決否認:“才沒有!”

她又不是傻子,做什麼要想一個總是欺負她的人,欺負她也就算了,還帶美人去吃豆腐腦,還買蔥油餅給人家吃!

“沒有嗎?那是在想豆腐腦和蔥油餅么?”

“也……也沒有!”她有那麼的通透嗎?

“真的沒有?”他挑眉。

“真的!”她點頭,語氣加強。

龍套眼看這他們倆一來一去,似乎完全忽視了他的存在感,忍不住咳了聲,很不耐煩地開口:“那小姐你到底要不要回去?要是不回,我就先走了,府里今天很忙。”

就在九金彷徨的時候,項郝驀地拉住她,阻止了她漫無目的地徘徊。她迷茫地眨着眼看他,他卻只是抿了抿唇,嘴角微揚拉扯出一個仿似洞悉一切的淺笑。他很突兀地拉過她,沒有任何預兆,白皙修長的手指穿過她的發,停在了她的後腦上。

他的動作力度不大,九金卻覺得無法動彈,只好眼巴巴地瞧着他。

項郝還在笑,那笑意直接印在了眼眉間,眼看着那張性感的薄唇就要離她越來越近了,九金微微啟唇,瞳眸也瞪得越來越大了……

這是什麼情況?他們要開始情意綿綿的告別吻了嗎?龍套驚愕地連眼都不捨得眨一下,就生怕錯過了精彩的畫面,這要是回去沒內容向少爺彙報,一定會被扣月俸的……

今天的段府很不尋常,大老遠就能聽到鞭炮聲,門邊停了一整隊看起來很精緻的馬車,有幾輛上頭裝着不少長安才有的布帛輕貨,丫鬟家丁們忙進忙出的,幾乎每個人臉上都帶着很喜慶的笑容。

這畫面,簡直就像過年似的。

可是,九金回府後卻一直很悶悶不樂,跟段夫人請過安后,就以換衣裳為借口,一直躲在屋子裏沒出來。

她這很不尋常的模樣讓段龍套遭了殃。

他大約在廚房前那條鵝卵石子鋪就的小徑上跪了半盞茶的功夫,還要邊跪邊抄寫“段府家丁守則”,而他家少爺很愜意地站在廚房裏審查今晚的菜色,偶爾會回頭看他有沒有偷懶。

從始至終,他的嘴也一直沒有停過,拚命地為自己伸冤:“少爺,我冤枉啊,我真的沒有折磨小姐啊!我把馬車駕得很穩,還時不時地講笑話逗她,她不開心是有原因的,真的跟我無關啊!”

“這魚還是太腥了,多放點姜和蔥,蒸完之後記得把蔥花去掉。”子七跟廚子交待了聲后,接過一旁丫鬟遞來的帕子,邊擦着手,邊倚在門看向龍套:“什麼原因?”

“這個……”有點難以啟齒啊。按龍套的思維來說,那個原因應該讓小姐很開心才對,可是為什麼她的情緒會那麼低落吶?

“你繼續吧,我很忙。”說完后,子七正打算離開去前廳瞧瞧。

身後的龍套又一次咆哮了:“我說我說,說起來有點話長吶,這是一個開頭很枯燥,中間很驚心,結局很開放式的故事。話說,我今天去接小姐的時候,那個師公把我擋在了客堂里,然後說是替我去找小姐。我左等右等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小姐,就急了,衝去後堂找她了。跟着你猜我聽到什麼?你猜猜啊猜猜啊……”

段子七眸色一緊,又沉了幾分,默不作聲地睥睨着龍套。他真以為自己在講故事嗎?還要求來點互動?

“呃……”龍套咽了口口水,情況有點不對勁,他家少爺的幽默感最近沉睡了,他也只好努力嘗試着正經:“我聽到師公要求小姐跟他一起遠走高飛,小姐剛想答應的時候我出現了,然後師公問小姐有沒有想你,小姐很乾脆的說沒有。再然後……師公想啃小姐的嘴……”

“啃?”他最好快點把重點說出來,不然子七也很難肯定自己會做出什麼近乎瘋狂的事。

“少爺你別這樣看我,我不知道有沒有啃到,師公把門關上了不讓我看,可是小姐出來的時候臉頰很紅,眸色很發春。路上還好好的,不知道為什麼一回來就悶悶不樂了。”

“很好。”子七咬牙切齒地擠出這兩個字,含笑掃了眼龍套,“繼續跪,繼續抄,尤其是第三十二條,最好抄到你說夢話都會讀出來。”

“第三十二條……”龍套困惑地翻着手裏的冊子,好不容易在一堆密密麻麻的文字裏找到第三十二條,放聲讀了出來:“要一心護主,並且杜絕一切想觸碰主人東西的外來力量。註:外來力量包括不可抗力……”

“嗯哼,慢慢抄。你可以不用跪着抄,條件是,幫我擋住費菲,不要讓她接近我。”

費小姐?那個超大版流動芝麻燒餅?!不要了吧!龍套大驚,一臉無助:“那你要去哪?”

“去探望我親愛的妹妹,所以,最好不要讓任何人事物打擾我。明白么?”

龍套欲哭無淚,只好一個勁地點頭,一想到等下還要應付那個超大版流動芝麻燒餅,他就膽戰心驚。比較下來,他家小姐簡直就是太討人喜歡了,還好還好,只要再熬過今天,經歷過今晚這場歡送宴后,能就把費小姐給送走了!

一想到這,龍套頓時覺得很有幹勁,“段府家丁守則”也越抄越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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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上九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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