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西市、十字路口、柳樹……

可供參考的信息實在太少,九金有些迷惘。問了個看似和藹的大娘,得到的答案是“你往西邊走就是了”;又問了個看似博學的書生,答案是“你瞧見個像十字的路口就到了”。想了很久,她有點餓了,打算放棄。就算師公真的很重要,也重要不過自己,幸好她剛才有從裴澄身上順手牽羊拿了銀子,不如覓食去。

九金的有點就是做事要雷厲風行,絕不拖泥帶水,所以很快她就付諸行動了,“老闆,我要一份豆腐腦,不要蔥花,有贈品嗎?”

“你怎麼又來要贈品了。”

“咦?你認得我?”人怕出名豬怕壯啊,有時候想低調也是一樁難事。

“你不是那個綠翹么?以前每回來我這都問我要贈品。不對呀,你不是死了嗎?”

老闆的表情變化很莫測,一瞬間就透出驚恐,退後一大步,把盛豆腐腦的勺子舉在胸前捍衛着自己。

“你說那個被魚玄機打死的綠翹哦,很多人都說我跟她長得像,其實你仔細看,就會發現我要比她端莊很多。至少我不傻啊,我叫唐九金,從名字上就能察覺出我非凡的品味了。嘖嘖,像綠翹這種名字,一聽就不是什麼好名,臉綠了人也翹了,多貼切……我說老闆,到底有沒有贈品?”

說了半天,老闆有點聽糊塗了,唐九金倒是思路很清晰。

好不容易算是弄明白了,老闆將信將疑地掃了眼九金,逕自盛了碗豆腐腦遞給她,自言自語地咕噥着:“也對,要是綠翹沒死,也不會有那麼多人來看魚玄機行刑了。”

“來看行刑?你是說前面那堆人擠在一塊是在看行刑?”九金瞪大眼,吃驚地看着那邊的人群,還以為是非法集會呢。

“是啊,不然我幹嗎把攤位搬來這邊,你要去瞧瞧么,我這還有凳子出租。”老闆彎下身子,掏出個四四方方的小凳子。

“不用了不用了,站着視野比較開闊。”九金搖着頭,急匆匆地把銀子塞進老闆手裏,端着豆腐腦很小心翼翼地往前跑了兩步,又折了回來,“老闆,到底有沒有贈品?”

“你真煩人。喏,這個孔明鎖送你,記住哦,我這攤子叫‘豆腐西施’,一般在明德門那邊出沒,今兒比較特殊,下次帶點朋友來吃。”

九金皺着眉,厭惡地擺弄着手中里的六根木頭,不悅地抱怨了起來:“騙小孩子的哇,這東西有什麼用喏?”

“這東西有名堂的,我叫它情人鎖,你去找個男人把這六根木頭交叉固定起來,要是可以,他就是你真命天子了。”既然是騙那就要徹底點,老闆很得意地拍了拍胸脯,說得有模有樣,反正面前這女孩看起來也就像個傻子。

“那我下次帶我的真命天子來吃你的豆腐腦。”聽起來很神奇喏,九金很謹慎地把六根木條藏進了兜里,又端着豆腐腦朝人群擁擠的地方跑去了。

看着她一副得了便宜喜滋滋的樣子,老闆更確定這是個沒比綠翹好到哪去的傻子,這種連小孩子都不屑的玩意,她居然還信了。

……

另一邊,非常天真的九金左閃右避,終於擠進了人群中心。她喘了口氣,見豆腐腦一滴都沒弄灑,很滿足,於是開始尋覓起師公的蹤影。她總覺得雖然人很多,但不會太難找,只要是很黯然銷魂的身影,應該就是師公了。

可是很快九金就發現自己預估錯了,黯然銷魂的人很多,還有很多看起來有點臉熟的公子哥哭了。真是很宏偉的場面,九金開始幻想自己哪天死去的時候會是怎樣的畫面……然而她腦中總是浮現出成千上萬的豬在嚎叫的場景……

“你來這做什麼?!”

忽然,身後有道親切的聲音飄來,帶着些微的怒意。

九金震了下,慢慢地轉過頭,看清那張臉后,立刻開心地大叫了起來:“師公!太好了,你真的在哦,終於見到你了!”

“你很開心么?”項郝蹙眉,略顯不快地斜睨了她眼。

“沒、沒有,我很傷心。”意識到了場合問題,九金收斂了下,舉起手裏的豆腐腦,很是哀傷地說道:“我都開始提前吃豆腐宴了。”

項郝沒理會她,逕自轉身,目光落在了那棵柳樹邊。

這一次九金也識相地噤聲了,跟隨着他的視線看了過去,不禁震了下。四周很吵,議論惋嘆聲四起,有些枯黃的柳葉在秋風裏飄搖,柳樹下,有個一身白衣的女子跪着,凌亂的發披散在肩上。她抬着頭,面無表情,卻美貌依舊,眼眸里不見半絲的悔意,目光一直在人群中搜尋着,漸漸地眉宇間的失望之色越來越濃。

九金抿着唇,猜想玄機姑姑一定是在找陳韙。她不知道後來裴澄是怎麼處置陳韙的,可是顯然姑姑是白擔心了一場,那樣一個有權有勢的男人,壓根就不需要她的袒護。又或者,姑姑想護的從來也不是那個人,只是那份她覺得很單純的愛情。

“你在想什麼?”她的沉寂,反而讓項郝覺得很不尋常,甚至有點擔憂。

“哦,沒什麼。毛飛揚啊毛飛揚,果然是很風中凌亂、如夢似幻的畫面啊,我家姑姑即使那麼不修邊幅,竟然還能那麼美,哎……”看着玄機姑姑青絲凌亂飛舞的模樣,九金嗟嘆,有感而發。

“你能不能閉嘴!”項郝輕斥,她實在是個很讓人煩躁的女人。

“……”九金有些委屈地低下頭,開始吃起了豆腐腦。每吃一口,她就覺得自己好無辜,是他問了她才回答的,現在有嫌人家吵,都不講道理哇。

她吃得很津津有味,隱約聽見耳邊傳來一道喝令聲,跟着人群開始發瘋似的往前擁擠。正處於投入狀態的九金險些就被推倒在地上,幸好有雙手及時地扶住她,把她揣到了安全地帶。很可惜,豆腐腦灑了一半,都還沒捨得吃呢。

再次抬頭朝着那棵柳樹看過去時,九金算是明白了大夥在激動什麼,時辰到了,要行刑了。她微張着唇,呆若木雞地傻立着,要說一點都不難受那是假的,雖然姑姑常打她,但是也常會賞銀子給她,吃穿也從不怠慢她。到底是朝夕相處了三年的人,現在,她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劊子手手起,刀落……咦?哀傷情緒剛上來,怎麼眼前一片黑了喏……

慢慢的九金才反映過來,是師公忽然從身後摟住她,用手遮住了她的眼,還很溫柔地在她耳邊呢喃了句:“別看,會做惡夢。”

“唔……”她看不到,可是聽得到,從周圍陣陣地抽氣聲中,也能大致猜出眼前的畫面。

九金震了下,一失手,豆腐腦滑落到了地上,濺了她一身。

她有點害怕,下意識地往他懷裏躲,卻感覺到了他的顫抖,不禁感性了起來,“師公,為什麼明明知道自己會難受,你還要來?”

“師徒一場,送她一程也好。聽說黃泉路很長,至少不會讓她覺得太孤單。”這丫頭有時候很大智若愚,會突然問出些很犀利的問題,惹得項郝很無力,很想找個隨便什麼東西依靠一下,索性就順勢緊摟住她,把頭深埋在了她的發間,輕噥。

“其實……我根本就沒有死,為什麼姑姑還會被行刑?”

“有人想要她死,也有人不想你的生活受到打擾。”

“我?”又關她什麼事了?

“如果想要證明玄機沒有殺人,除非你站出來,可是段子七不想你被打擾。況且,即使你還活着,也不代表她沒有罪,她說與其受牢獄之苦不如一了百了。”也許對魚玄機來說,一生至此為終點,也好。

這話讓九金懵了,她翕張了會唇,半晌都沒能說出一句話。沒想到的是,那個總是喜歡折磨她的段子七,居然在無形中那麼保護她。這種感覺……好溫暖,很早很早以前也有過,那個時候她有家、有疼她的娘親、有寵她的爹爹、還有個好可愛的妹妹……是親情的味道,讓她好懷念,還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擁有了。

等到九金回神后,眼前已經恢復了光明,師公也跟她拉開了距離。人群開始散去,方才的熱鬧不在,柳樹下也沒有了玄機姑姑的身影,只殘留下一片血跡,瞧了讓人心驚。她咬着唇,別過頭去,剛好對上師公有些獃滯的目光,不禁泛起一絲同情。

“師公,你餓嗎?我帶你去吃東西吧。”

“去哪吃?”他本想拒絕,卻又覺得的確該調整下心情。

“去了不就知道了。”

項郝沒有再多說話,任由九金拖着他往前跑,也不問目的,這種感覺倒也好。跟從前差不多,她總是很沒頭沒腦地拉着他到處走,常逼他做一些很無聊的事,有時候會在山頂坐一整天,就為了看一場日落。據說之所以她不要日落時分才去,是因為有過等待,才知道收穫的東西有多可貴。

那時候的阿九已經偶爾會犯傻了,項郝覺得傻子說話不必太上心,他也以為自己一直沒上心,卻沒料隔了那麼多年,竟還是清晰如昨……

當梅項郝漸漸從回憶中醒悟過來后,也終於知道了原來九金所謂的帶他去吃東西,就是用偷的。

她偷了雞摸了魚,當然葷素搭配很好,還順便拿了幾隻番薯,然後拉着他躲在一間很眼熟的屋子裏得意洋洋地烤了起來。

最神奇的是,這屋子裏還藏了柴米油鹽……

看來,她是個慣犯,還找了個很隱秘的藏匿地點。項郝蹙眉搖頭,發現自己對這個徒孫實在很疏於管教,“阿九,以後少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

“人家又沒摸狗,只是摸了兩條魚啊。”開玩笑,吃狗肉是很不環保的,也是很殘忍的。何況,一想到今兒一早郊林里那具狗屍,就讓她很畏懼。

“本質上是一樣的。”

“這樣啊……那你別吃了,我來幫你吃。”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飢,想當初在道觀里,她每天只能吃一頓,每頓只有一碗飯,那碗小得根本就不配被稱作碗,分明是只碟子,這要是不用偷的,她早就活活餓死了,哪還等得到他回來。

“話也不是這樣說的。”項郝牽了牽嘴角,拉扯出一個很淺淡的笑容,“既然已經偷了,那也別浪費,浪費糧食也是不對的。”

“……”九金咬了咬牙,決定不要跟這種死要面子的男人計較,自顧自地烤起了美食。

她家師公很愜意地坐在一旁,看着她忙得灰頭土臉,絲毫都沒有幫她的打算,甚至還很悠閑地逛起了這間屋子,良久,拋出一句更讓她嘔血的話:“這屋子看起來好眼熟。”

“……”九金垂着頭,用沉默相對。

“你怎麼了?”項郝終於發現了她有點不對勁。

“你不記得這裏了?”她忽然有種感覺,回頭審視這三年的堅持,九金髮現自己還真是傻到無藥可救了。

聞言后,項郝自言自語了起來:“的確有點印象……”

“這是我家。”她開口,冷冷地打斷了他,很不爭氣地覺得心好酸。

“你家?!”項郝顯得很驚訝,失聲叫道,又跑到外頭研究了一番,才跑回屋子,面色不怎麼好看地問道:“你跑來這邊做什麼?”

“人受了委屈當然會特別想家啊,想家了就會想回來看看啊,在這裏烤出來的東西特別有味道。而且,我聽村子裏的人說,後來見你在這裏出現過,所以想守株待兔一下,你答應過會帶我離開的嘛。”她更認真地烤起了魚,想藉著忙碌掩飾掉一些情緒,可還是禁不住宣洩了出來:“難怪人家說,男人的承諾只有傻子才會信……”

九金哭了,這是項郝第一次看見她哭得那麼安靜,他有些自責地蹲下身,輕聲開口:“別哭了,我只是有些事要辦才耽誤了,這不是回來了嗎?”

她抬眸看了他眼。是回來了,可不是為了她回來的,如果玄機姑姑不出事,也許他永遠都不會再回長安城,即使回來了,也絕不會出現在她面前。然而有時候把一切看得太通透也不是好事,九金寧願像以前那樣的傻:“那你還會走么?”

“我……”他猶豫着。

一個需要想那麼久的答案,不要也罷。九金伸出手,有些粗魯地擦去眼角的淚,把手裏那條串在棍子上烤得差不多的魚遞給了他,“喏,可以吃了。我們快吃吧,吃完我要回家了,七哥哥和觀世音會着急的。”

“阿九,以後好好待在段府,段家二小姐這身份足夠讓你豐衣足食了,別再跑來這種地方……”

“雖然人人都說我是傻子,但是傻子也有尊嚴的啊。豐衣足食了不起啊,我要貪圖這些,就不會在道觀里忍氣吞聲三年了。你又沒有被很多人集體群毆過,根本就不會知道人家有多委屈,我就是喜歡被人打了之後到這裏來哭,礙着你什麼了?!那以前你在這裏把我救出火坑過,我想你能再救我一次啊。從你離開的那天起,我每天都在牆上用墨畫豎線,就盼着你回來。誰知道我畫得滿牆都是了,你還是不回來!”越說越激動了,積壓了三年的情緒終於找到了個宣洩口,九金怒氣沖沖地站起身,邊抽泣,邊蹲在牆角刨啊刨,半晌,才刨出了個木盒子,惡狠狠地丟到項郝面前,“這裏頭都是我那些年的悄悄話,連紅扁都不知道的悄悄話,都給你都給你,我不要了。你要滾就快點滾,反正這些年有你沒你也都過來了!”

她一口氣吼完好大一段話,氣都快喘不過來了,用力踹了下項郝后,九金甩着過長的袖子捂着臉拔腿奔出了屋子。她就猜到從來都是自己在自作多情,人家根本就不記得以前的事了,更不會記得答應過她的那些話。就她還傻乎乎地一直想溜出段府見她,還自以為是地想舊情復燃……燃個屁啊,她根本就是在自焚嘛。

項郝整個人愣住了,直到九金離開,他都沒回過神。許久之後,才垂頭看了眼地上那隻木盒子。他猶豫了會,抿着唇,蹲下身,伸出手指輕撥了下就打開了那盒子。裏頭很雜亂,有一堆小紙條。

他沉了沉氣,隨意挑了張,上頭畫了很多金元寶。

又打開一張,上面雞鴨魚肉畫了一堆。

繼續看,是一個很像哭的笑臉。

跟着……有無數張都是重複的,一個老公公模樣的人全身濕透了。

項郝很費解,擰着眉心顛來倒去看了很久,最終才明白,原來是“濕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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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上九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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