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愛情……到底是他媽的什麼?”
“……是認真。”
“呵……那我再也不會認真了,再也不了!”
整個高二在我們的笑笑鬧鬧中逐漸流逝,李唯森和女友的感情還算穩定;小川換來換去仍然沒什麼新意,交往的女生全是一個類型:長發、大眼,象洋娃娃似可愛的小妹妹;我向來對女生冷淡,收到什麼奇怪的信或口訊一概只給這個答覆:“對不起,我有女朋友了。”
實際上,可以稱上“朋友”的女孩只有一個,就是我喊“嫂子”的那個,日子長了她跟我們每一個人都很熟,也偶爾單獨來找我。我們在一起的話題往往是她和李唯森之間不可能談到的,比如將來的打算、某個出色的詩人或作家,還有很多關於他的事。
她說不知道自己喜歡他哪兒,可就是喜歡了;明明跟我談得投機,可就是不能產生愛情,我笑笑回答她:“喜歡一個人是最說不清的事,任何人都一樣。”
她說我真的太早熟,一般的男孩都比女生髮育遲緩,包括大腦,我仍然笑笑回答她:“早熟或者晚熟不看性別,每個人的具體情況都不一樣。”
我們可以談的東西太多太多,也許因為我們喜歡的人是同一個,這奇異的友情甚至引起了流言,但李唯森從來沒有問過什麼,不知是信任我還是信任她。
他不說、我不提,儘管那些流言非常猖狂,甚至小川都私下勸我:“你跟他解釋一下吧。”
我說你想我怎麼解釋,說有是供認不諱;說沒有是此地無銀,什麼都不講才可以勉強算作清風明月。
小川撓着腦袋狀甚苦惱:“好像也只能這樣了。”
這件事似乎是對他友情以及愛情的考驗,幸而他終於保全了我們三人的面子,也許他有懷疑過但最後還是沒說出來,以他的性格僅僅如此就很不錯。看着他跟那個女孩的感情經得住這種磨礪,我曾經以為他們可一生一世,我的幼稚在於只想到了人心卻沒有想到現實。
高三上學期接近元旦時,所有同班一起陰謀策劃只屬於我們的舞會,眾志拳拳說服了班主任之後,大家都忙着找舞伴。
小川當然不缺對象,還很熱情要介紹女孩教我跳舞,當然被我一口回絕;李唯森的女友、我的好友則照樣忙着學習,只抽得出當天的空閑。
他既不想找別的女孩,更不願當天出醜,一來二去居然纏到我的身上,拿着本破書叫我陪他練舞,施的手段是威逼利誘外加乞求,簡直無所不用其極,我最終只能屈服在他的哀兵攻勢下。他哭喪着一張臉的樣子讓我沒辦法不心軟,即使明知是作假也乖乖上當。
果然,我剛一點頭他就樂翻了,當天放學便跟着我回家--他家裏對他的管束已經嚴厲到可怕,根本不能幹這種不務正業的事兒。
運動細胞極為發達的他在舞蹈方面也還有些天賦,反而是我的緊張與笨拙惹得他笑到爽歪,俗氣的舞曲中我走來走去也找不到要領,眼睛老是盯着地板。
“真沒想到,你長得這麼聰明,跳起舞來這麼笨……把頭抬起來看着我!”
近在咫尺的聲音那麼熟悉,他的氣息盡吐在我的耳窩,有點癢……更多的是眩暈和窘迫,我的手上疊着他的,僵硬的腰側也被他掌握,我搭在他肩上的那條手臂不知該怎麼辦……所以我沒聽清他的話。
“你到底怎麼回事!”隨着這句不耐煩的話,他放在我腰上的手用力收緊,我們的胸膛碰在了一起產生一點點悶痛的感覺,我猛然抬頭叫出了聲:“啊……你幹嘛?”
僅隔兩寸之遙,他略帶兇狠的眼神把我牢牢鎖住:“叫你抬頭你沒聽到啊!你這樣跳不好的!”
“……哦……”
“哦什麼哦!看着我!聽我數拍子,一、二、三、四……”
他帶着我再次轉動,踩過一個個死記硬背的舞步,只是非常簡單的慢舞而已,我卻浪費了太長的時間……我一直在擔心的是,距離這麼近,他會不會聽到我“怦怦”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
整整一個星期的中午、黃昏和下晚自習以後,我們反覆練習幾種最容易學的慢舞,我終於習慣了跟他一起在音樂中旋轉,然而這是多麼可怕的習慣,因為我開始感受到快樂,溫柔、曖昧但又明知不可能持續的快樂。
我害怕我們眼神中傳遞的默契,彷彿我們已經有了某種密不可分的聯繫;我害怕他微笑着用口型暗示我應該踏出那一步;我害怕他隨時都會伸出手撓我的癢,然後大笑着把我壓在床上動彈不得……這一切讓我再度進入無數不潔的想像,只能靠身上厚實的衣服來掩飾身體的反應。
唯一無法遮蓋的是臉,可我越是臉紅他就越愛捉弄我,某次玩得精疲力盡后他笑我:“你還真他媽純情,被我逗一下就成這樣了,那會一起看片子的時候……我還以為你已經干過那事兒呢……”
我一邊喘氣一邊開口:“……這可……說不準……”
“什麼?你還裝?”他猛獸般撲到我身上做勢要脫我褲子,我嚇得對着他湊近的臉就是一拳,正在他發出慘叫的時候,比洪鐘還響亮的聲音自門外傳來:“你們幹什麼呢?這麼吵!”
--我老爸?我使勁捂住那傢伙的嘴,忍着笑大聲回答他:“沒事,鬧着玩!”
直到老爸的腳步聲遠離房門,我才放開李唯森,這小子的眼眶上現出一個大大的紫色圓圈,小聲呻吟着罵我:“……啊……你媽的,下手這麼重……”
“……呵呵……你抵抗力強嘛!”
“你讓我打一拳試試看……唔……好疼……”
裝模作樣的哀號了幾聲,他又生龍活虎纏着我繼續練習,我說:“你不疼了?”
“疼也要練……只剩三天了,到時候我可不能在她面前出醜!哼,要是臉上的傷好不了……我跟你沒完!”
“……哦……”聽到這句話,我的快樂瞬間消逝,同時我覺得自己是那麼醜陋,為什麼失望呢?本來……就是為著那一天他才會努力啊,你想要什麼?
“你又‘哦’?我開玩笑的,你以為我真會打你啊?蠢蛋!”
“沒有……我們接着練。”
十二月三十一號下午六點,我的房間裏,我們跳了最後一支舞,緩慢的節奏中我看着他認真的臉,心裏覺得很幸福、很幸福,終此一生,我想我永遠都會記得這一刻。
他跟着音樂輕哼那爛熟的旋律,我放肆的把頭貼近他的臉,我們都愛抽的、三五的味道,還有淡淡的肥皂香,混合在一起就是我喜歡的人,李唯森。
他的下巴越來越低,直到完全抵靠在我的肩頭,手臂放了下去,從後面環抱住我的腰部,我們已經不是在跳舞,而是極慢的移動,我們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親密得如同一個。
“待會兒,我就要這麼跳,反正沒有老師……”
他模糊的語音傳入耳中,我突然清醒過來明白了他的意思。高郁,你在想什麼?你這個笨蛋!
我輕微的掙動引發他的不滿:“……別動嘛……讓我靠一下……”
彷彿是任性的、撒嬌的語氣,輕而易舉阻止了我,我又平靜下來跟着他的腳步,即使明知自己有多笨……這一輩子,我都贏不了他--他無意中揭破的真理,我一早就註定的命運。
七點,舞會開始,大多數同學都是一雙一對,我坐在牆角悠然點了一支最愛抽的煙,經過粗略佈置的會場閃爍着漂亮的燈光,襯托得每個人看來都醒目很多。
他和她,果然那樣緊摟着跳舞,還親熱的小聲說著些什麼,小川的舞伴換了一個又一個,全場長相尚可的女生在他身邊整個循環,大家都是很開心的樣子。
一支、接一支,煙霧中的世界漸漸看不真切,眼睛有點澀澀的,一種溫熱的液體滑落下來。
一個聲音在耳邊說話,我慢慢轉過了頭——不知什麼時候小川站在了我後面,看着我的表情就象看到了世界末日,他問我是不是在哭。
哭?
我根本無知無覺,怎麼可能在哭?是煙熏的吧?
如果在哭,我如何能笑着跟小川聊下去,然後笑着跟他和她打招呼;再然後,笑着離開這個舞會,獨自去看一場搞笑的電影,笑到肚痛笑到流淚?
這個快樂的夜晚,我別的部位都沒有感覺,除了一雙疲累的眼。
高中三年級的最後幾個月,對所有人都是莫大的考驗,升學的壓力讓我們刻苦奮戰,把一切玩樂暫時拋到腦後。
李唯森和女友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我跟她見面的機會就更少,可短短的幾次交談中我察覺了橫在他們之間的隱憂。
以她的成績,上大學當然不成問題,但李唯森連“努力”兩個字都沒說過,我看得出她在抱怨,所做的也只能是勸解,我說的每句話她都靜靜地聽着卻不發表什麼意見,這種過於平淡的反應更讓我擔心。
轉過身我就和小川一起勸了李唯森——多花點精力到學習上,為了她就算不能考上也得儘力。
他當著我的面是哧之以鼻,背過我們卻拿起了從未翻過的課本,可憑他薄弱的基礎想一步登天完全是不可能的,在獨自與“外星語言”戰鬥了幾天以後,他不得不主動找我們幫忙補習。
為了喜歡的女孩,他可以做到這個地步,我們都知道他的個性有多強,所以我們沒有說出任何玩笑話,而是立刻為他定下了學習計劃。小川一三五,我二四六加周日,把他的每一天都排得滿滿的。
然而李唯森在學習方面實在基礎太差,尤其對數理化還停留在字面的印象上,無論怎麼用功也補不回蹉跎了幾年的時光,我們所能做的非常有限,他也吃力得幾度都想放棄。但每次我們一提到他的女友,他便咬着牙支撐下來,把那些搞不懂的習題做上一遍又一遍。
他說他知道自己是個什麼貨色,就這種水平肯定沒戲,到時候一定會豁出去,作弊、求家裏找關係……一切沒品的事都願意干,只要能跟她到一個城市上學。以前他沒想這麼多,僅僅是喜歡戀愛的感覺,現在他已經想到了將來,他說他想過幾年可以的話就跟她結婚。
結婚?多麼遙遠的字眼,他說起的時候卻很自然:“我是她第一個男朋友,也想是最後一個,我應該對她負責。”
聽着這樣的話,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他們之間已經不止於純粹的感情。我知道不該問可忍不住,他也很大方的回答我:“是啊,上個學期她就是我的人了。這個我只告訴你,可別讓小川他們知道,免得那些壞嘴到處亂說。”
怪不得,他妥協了許多、成熟了許多,戀人之間經過了那個關口,會有承諾是理所當然的。我應該高興我喜歡的人是一個有責任心的男孩,所以我只能壓住那個因醜陋的情緒而悲傷的自己,笑着對他說“加油”。
在初夏的某個雨夜,我寫下這樣的句子:
窗外正下着細細的雨
淅淅瀝瀝
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夏日
初次見你
而今
已越過了一切波谷波峰
炎熱和寒冷喧嘩和無語
每一段曾經掙扎的
輪徊的四季
………………
寫着它們的時候,我真的覺得我已經超脫,沒有痛澈心扉,甚至沒有任何激蕩的情緒,平靜得不需香煙和酒精來麻痹神經,他的未來必會是幸福吧,和自己所愛的人做一對長久夫妻,象一個完美而簡單的童話,王子公主從此快樂到白頭。
我的未來,就是看着他們美滿如斯,做他們共同的、永遠的好友,陪他們閑話家常、打打麻將,在某些時刻知情識趣的借故離開,偶爾壞笑着調侃他們的過分親熱……這些全都很好,我幾乎已經排練好他們一起去上大學時我應該說的話,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竟然會分開。
有這麼一句老話——人定勝天,可對於高考過後的李唯森,這句話成了莫大的諷刺,他所有的分數加在一起不足四百,任家裏花再多力氣也於事無補,而他的女友以驚人的高分考上外省重點,是她那個學校高考總分的前三名。我的分數跟小川差不多,區別只是我留在本地而小川考到了別處,是他爸媽為他找的學校,讓他到外面多歷練一些。
李唯森對自己的考分很失望但並不沮喪,他寧願回頭再復讀一年報考那個著名的大學,只要那個女孩等他。我們也都覺得沒什麼問題,那個女孩一定會很感動很高興,誰知道自從李唯森跟她長談過一次以後,就再也沒找過她,整天只顧拉着我們瘋狂的玩樂。
忍了好幾天,我很想找她去問清楚,可李唯森把我們的時間佔得滿滿的,我一說有事他便罵我不夠朋友,我看着他裝瘋賣傻的樣子實在心疼,終於當面要挾他:“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否則我立刻去問她!”
李唯森瞪着我看了半天,眼神相當兇惡,幾次深呼吸之後別開頭擠出了一句話:“……我們分了。”
果然……我的頭部嗡然作響,所有不好的猜想都得到了證實,顯然也大吃一驚的小川又想開始他獨特的安慰:“……唯森啊……”
“小川,什麼都別說,我們陪他去喝酒。”我截斷了小川可能會起反效果的勸誡,拉着他們倆去了我們熟悉的那家小酒館,也許讓他喝醉再發泄一下會是比較好的辦法,現在問他等於向他的傷口撒鹽--如果想說他早就說了,何必等到被我逼着說出來?他超強的自尊在失戀之後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於是我們裝作什麼都沒聽到,神色自在的跟他吃飯喝酒,他也就給面子的沒發脾氣。心情不好特別容易喝醉的他不過幾瓶啤酒就話多了起來,不斷低聲的喃喃自語:“為什麼……為什麼……”
我們把他一直攙扶到我家,一路上他在清醒和醉意中徘徊,倒也沒做什麼失常的舉動,只是嘴裏的低語持續了很久,大多數都聽不清楚。
一進門我就讓小川先回去,小川看看我,再看看他,很嚴肅的交待我:“好好勸勸他,讓他千萬別想不開!”
我無奈的罵了小川一句:“烏鴉嘴,他才不會呢!”
小川走了以後,我正準備回頭照顧他,他的聲音就低低傳來:“小川走了?”
我仔細看他說話的樣子,問他:“到底醉了沒有?”
“呵,有點醉,還不太醉,想跟你聊聊……我其實早就想告訴你了,可心裏太難受反而開不了口……呵呵,不就是分手嗎,有什麼大不了的,我真沒用。”
“……別這麼說,要聊就好好的聊……她是怎麼跟你說的?”
“怎麼說?‘我們不合適……’、‘我還要讀很多年書,不想跟你談了’、‘我會留學出去,你別等了’……呵,心可真高啊,早沒覺得不合適,到現在說不合適……我……”
他的頭轉向沙發里側,聲音變得有些模糊:“……我想跟她結婚的……”
我的心好酸,可還是用冷靜的語調問他:“……真的沒有餘地了?”
“沒了……都沒了……她說她想了好幾個月,已經決定了……她根本不管我怎麼想的……”
“你跟她說了想跟她結婚的事兒嗎?”
“上學期就講了……她那時候不知多高興,可那天她說我們太小了,根本沒資格想以後的事……我真的搞不懂……真的不懂……高郁,你懂不懂?為什麼?為什麼?”
“……我也不是太懂……”我的思緒一片混亂,她想到的是什麼?柴米油鹽?每個月的工資是不是夠用?失業?窮困?……離婚?
眼前的李唯森是多麼單純,他想不到這些啊,他只會一遍又一遍追問我:“為什麼?”
問了那麼多我不想也不願回答的“為什麼”,他換了一個問題,問我愛情到底是他媽的什麼,我想了一會兒,回答說“是認真”,在他冷笑着說完接下來的話以後,我無言以對,我無法拿出高尚而虛偽的那一套來勸他,只能祈禱他這是一時的氣話。
心緒疲累的他鬧了兩個多小時,終於在酒意中沉沉睡去,我幫他用熱毛巾擦了臉和手、再把他扶到我房間的小床上。
睡眠中的他皺着眉頭翻來覆去,過了好久才平靜下來,窗外透進的月光下他看起來還象個沒長大的小孩,可他濃濃的眉、挺直的鼻子、堅毅的唇角和頎長的身軀都說明他是個男人了。
我心裏還是很酸,但又有點卑鄙的甜,因為他的疲倦他的脆弱都一一釋放在我的眼前,就象我們之間擁有了某種不可對他人述說的秘密。
我出神的看着他熟睡的臉,慢慢俯下了身……如果只是偷偷的親一下,他應該不會醒來。可就在距離他的嘴唇只剩下一指之隔時,我終究還是沒有吻下去。
猶豫了很久、很久……我以手指懸空在他的輪廓上輕輕滑過,反覆勾勒他臉部的線條卻不敢真正碰觸。
窗外有微風闖進,他露出了一臉睡得很舒服的樣子,我傻笑着帶上耳機,裏面流瀉的聲音溫柔平緩……
回看那半醉的你
沉沉睡了
遺留下是我的
半首歌謠
情懷亂
夜已深
期望在世界沒破曉
跟你一世同在這宵
無法說最愛的你
如何重要
茫茫路
在半生
其實象有你沒缺少
珍惜
仍然共你的
——分分秒秒
小川走的時候,我和李唯森一起送他。跟家人一一告別之後,他對我們說了很多很多,沒有離愁別緒,仍然象平常那樣痛快的聊着,火車即將開動的一剎那他向我們大叫:“我一到地方就跟你們打電話!快去家裏等!”
我們樂呵呵的離開車站,一起到了我家,果然幾個小時以後他的聲音就興奮的傳來:“我到了!在車站門口的電話亭!還有同學來接我呢!”
在電話里跟我們又說了一大堆閑話,他才丟下“我會常找你們”的結束語,跟着同學踏上了他的新路程,電話這頭的我們終於鬆了口氣,同時開口笑罵那個多話的傢伙:“真羅嗦!”
沒過上幾天,我也進入了新的學校生活,所在的新聞系功課挺簡單,比起幾個月前那種緊張的複習輕鬆多了,也就空出了不少時間留給整天都在喊無聊的李唯森。
老爸的工作從苦哈哈的國企跳到了一個由港商投資的公司,由於地點在郊區,工作又很忙,他跟我和議過之後就住到了公司的宿舍,而我家離學校不算太遠,根本沒有什麼住校的理由,這個家順理成章歸我一個人住了,這種便利條件使李唯森時常窩在我家整夜不回。
我喜歡這樣的日子,每每把該上的課料理完就立刻往家裏飛奔。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可只要他待在那兒就是我最開心的事,儘管每個有他的夜晚我都必須忍耐親近他身體的慾望。
我從來不跟他睡在一張床上,也從來不跟他一起洗澡,因為“我睡相很差”、“浴室太小擠得慌”……他只是偶爾罵我一句“你怎麼儘是毛病”也就沒多注意了。
可惜這段時光很快就到了頭,他無所事事混了一個多月後就打定主意去兵營,他家裏是一派積極響應--這麼大個兒子老是瞎玩也不是辦法。
確實,那個地方很適合現在的他,我以他最好朋友的立場鼓勵了他的決定,小川在電話里也是舉雙手贊成。至於我的心情還算坦蕩,早已認定自己這輩子都會無爭無求,又有什麼放不下的呢?那一點不舍、一點惆悵,都是自然到根本不用掩飾。
他走的那一天,我很高興我送他到最後,穿着一身嶄新軍裝的他其實很帥,可我取笑他“象個傻瓜”,這次他沒回嘴,連自己都是一臉鄙夷:“真的醜死了,從來沒穿過這麼土的衣服!”
當然,這種貌似沮喪的話在他身上不可能維持太久,他一看見別的新兵就咧嘴笑開了:“原來我是傻瓜里最帥的一個嘛!”
當車子開始慢慢向前駛動,他離別前的留言是:“小子,可別趁我不在就忘了我!”
“……我知道。”
“你就不能熱情一點?說捨不得我、會想我什麼的……”
“……我……我會想你,還有……多注意身體。”
“呵呵,這還差不多!”
仍舊帶着玩笑的語氣,我卻不知為何羞於應答,他壞笑着再次調侃,我才鼓足勇氣說出了那句再認真不過的話--我會想他。
憑藉友誼的光環說出自己心底深藏的秘密,儘管他永遠都聽不到字面之下洶湧的暗潮。他微笑着離去、我微笑着目送,從這一刻我已經開始無止無盡的想念,記憶里關於他的每分每秒。
這天之後,家裏真的只剩我一個人,學校里的新朋友都停留在關係尚可的階段,可我並不覺得寂寞,因為小川和他常常打來電話,也有不定期的信件。我們所聊的話題天南地北,無所不及,比從前反而更開闊。只是小川每次都會說些肉麻兮兮的話,什麼“想死你們了”、“親一下再掛”……而且其肉麻程度隨着時日的推移有越來越過分的趨勢;李唯森嘴裏的肉麻話起初蠻多的,後來則越來越少,卻老把話題往“女人”那方面引,這小子在軍營里見不着半個女孩子,可能悶得都快慾火焚身了。
我笑他耐力太差,他還委屈得很:“你來待一下就知道了!以前沒經過那事兒還好,想得不算太狠,那會兒剛失戀,也沒心思想那個……可現在真他媽的度日如年,你們倒好了,學校里美女成群,我一個人在這兒苦守寒窯……”
“有那麼難受嗎?你不能……那個啊?”
“切!自己解決最沒意思,我要的是女人!女人!”他幾乎是咆哮出野獸的宣言。
“你也太直接了吧……”我忍住笑安慰他:“忍耐一下,兩年而已嘛……”
“天啊……不提還好!我……我要殺了你!你跟我老實交待,做了沒有?”
“……沒有,我連女朋友都沒交呢。”
“哼,是不是真的?你個笨蛋……那麼好的機會都放過,有病啊?”
聽到這句話,我心中突然一涼,萬一他知道我真的“有病”,還會不會拿我當朋友?雖然我有掩飾自己的信心,也一直都做得很好,可隨着年紀的增長還是會暴露出一些異常吧?不交女朋友、對性事不感興趣,這絕不是一個“正常”男人應該有的情況,所以我還要多做些什麼嗎?用善良的外表去欺騙某個女孩?心裏想着同性的身體跟她做愛?
我想我做不到,也不可以那樣做,非關真正的道德,只關乎對自己的忠誠,我已經背叛這個世界,不能再背叛自己了,我的心沒有足夠強硬的力量來承受如此壓力。
我所能做的至多是陪着他聊聊“性”的話題,緩解一下他的苦悶與寂寞,所以沉默了一會兒以後我對他說:“這樣吧,我寄一些好東西給你,你想要什麼?”
“嘿嘿,這才是好兄弟!我想要美女裸照……色情小說也勉勉強強了,最好是那種長篇的、現代的、強姦的、群體的……哇,說著就讓人受不了……”
“好了!看你色得,口水都流下來了!”
“……唉,你這是飽漢不知餓漢飢……”
“我要掛了,等着收信吧!”
我“砰”一聲掛上電話,獃獃的靜坐了很久,心裏空蕩蕩猶如一個殘破的廢墟,找不到自己的思路,也什麼都不想干。
但第二天一大早起來,我精神百倍的滿街亂串,在幾個隱秘的小書店和小攤點中找了一堆他感興趣的“好東西”,整成一個大包裹給他寄去,為求保險,我在那些東西外麵包上厚厚的雜誌封面和報紙,使它們看起來就象一般的書籍。
收到我的饋贈后他高興極了,在電話里把我誇得天上有地下無,還說他的幾個戰友也一塊兒感激我,我問他你把東西給別人看了,不怕被上級知道?他說沒問題,大家都心照不宣,小事兒一件。
後來我又給他寄了幾次這種東西,他的熱烈態度慢慢平復,可能是看得多就見怪不怪了,不過是一種作為代替品的視覺刺激而已,應該有個飽和期。
整個大一在平靜的生活里度過,李唯森一直待在軍營等探親假,連過年都只打了個電話,那段日子他的電話變少了很多,說是交了一些新朋友,放假時經常一起出去找樂子,玩得累了也就懶得找我們。也是,難得他找到了排遣寂寞的方法,這樣比看色情書健康得多。
寒假時小川是一個人回來,跟我和原來的一群朋友大玩特玩,暑假時他便帶着新女友去別處玩了。這個女孩跟我們是一個地方的人,小川在學校碰到她就感覺親切,一來二去談成了一對兒。小川說她比以前的女友都成熟,挺能照顧他平時的生活,我在電話這頭長嘆:“這是最適合你的女孩,認真點吧,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他難得沒有油腔滑調,而是乖乖接上我的話茬:“嗯,我也這麼覺得,她確實不錯……”可他下面的話讓我咋舌不已:“……如果我碰不到更喜歡的,就是她了……”
暑假過後的新學期,我又大了一歲,升到二年級的我某天不經意量了一下身高,驚奇的發現自己居然長高不少。李唯森走的時候,我還比他矮一點,現在可能跟他差不多了,從高二開始,這小子的外表就一直沒怎麼變。還有小川,也有大半年沒見了,上次沒見他有什麼變化,現在的他變了嗎?真的很想他們,就算經常通電話,但聲音是不可能代替本人的--無論再怎麼頻繁的聯繫,彼此間畢竟隔着遙遠而真實的距離。
這一年的十月,我見到了久無音訊的老媽,四年裏她只給我寄過四張生日卡,我曾經暗地猜想她變成了什麼樣子,但她站在我面前時,我仍然差點認不出來。
她看起來過得很好,比以前還要年輕,看見我的第一句話是:“小郁,你長這麼高了?”
我不知該跟她說什麼,只好沉默的看着她,她伸出來想摸我頭髮的手被我避開了,她留在半空中的手保養得很好,皮膚細緻白嫩,跟以前做慣家務的那隻手完全不同。
站在一旁猶豫幾分鐘以後,我跟老爸打了電話,我想這也是她的意願,這次回來她應該只有一件事要辦,老爸也應該願意了結這件事。
打電話的時候她一直看着我,表情彷彿要哭的樣子,我只能把頭壓得很低,裝作什麼都沒看到--我討厭這種我難以操控的場面。明明是她做出的選擇,為什麼要露出這副表情呢?如果對着她的眼睛,我說不定會做出讓自己後悔的舉動,比如哀求她留下來不要離開之類。
她回來一共待了三天,跟老爸平平淡淡的簽了離婚書,也留了一筆錢給我,從法律上來說這個叫“贍養費”,不過別人是一月一月的給,而她是一次付清。她走的時候老爸還硬拉着我去送她了,可我仍然一句話都沒講。目送她哭泣着的臉慢慢遠去,老爸這樣說我:“你太不懂事了,她是你媽啊……以後……可能再也見不着了,你這孩子真是……”
我沒有回嘴,只是默默的跟着老爸離開。我說不說話能改變什麼嗎?她不會因此而撕掉那張車票吧?既然是這樣,我何必表演一場只有在電影上或小說上才能改變結局的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