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情況遠比自己想得更糟。
風塵僕僕趕到「仁和醫院」,安瀾才得知,父親已於一小時前心律衰竭而死,她終是沒有趕上最後一面。看着太平間裏父親冰冷的屍體,安瀾沒有掉淚,也沒有太多悲傷的感覺,這是自己早就料到的結局,現在終於成真而已。
在章宇的幫助下,她連夜處理入葬事宜,打電話給殯儀館約好火化時間、葬禮就免了,除了她自己外,根本不會有人來。火化后的骨灰,安瀾打算帶回小鎮,找一處比較好的公墓安置,這樣她還可以時常去探訪上香。
火化的時間定在清晨,無處可去的安瀾,就待在醫院裏,在章宇辦公室的休息間小睡了一會兒,不多久,東方泛白后,她和章宇立即趕到火葬場。
出乎她的意外,火化過程十分迅捷,只花了短短一個半小時。
捧着小小的骨灰盒,她和章宇從火葬處肩並肩走出來。
「我送你回去。」章宇提議。
「不用了,太麻煩你。我坐列車回去就可以了。」安瀾搖搖頭。
「沒關係,反正今天我休息。」
「真的不用,麻煩了你一個晚上,我已經很不好意思,你想讓我良心不安嗎?再說了,你可是醫院重要的醫生,萬一有急症病人怎麼辦,我不要耽誤你的工作。」
既然她這麼說,章宇放棄了,「那好,你早點搭車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你的臉色真的很差喔,別忘了,要做個強壯的健康媽媽,帶好你的小寶寶。」
「我知道。」安瀾微微一笑。
告別了章宇,安瀾朝不遠的公車站走去。
不少公車的終點站都是T市車站,似乎無論選哪一條路線都能到達,但在細細瀏覽了一遁后,安瀾暗叫不妙。
和T市車站一樣,中央東路也是個着名的中轉站,那是進入市中心的主幹線,所以很多車輛在殯儀館和T市車站之間,也赫然標着「中央東路”這四個字。但她卻絕不想經過「中央東路」,因為那條路東段的盡頭一百米,就是「中央花園」的入口,只要坐車經過這條路線,就能清晰看到「中央花園」。
安瀾不想看到「中央花園」,連一眼都不想。
於是她挑了一條偏遠的路線,必須輾轉換三輛公車,繞一個大圈才到T市車站,但這樣就可以避開「中央東路”這一站。
上車后,車身輕微的搖晃令人昏昏欲睡,安瀾抱緊手中的行李包,那裏面放着父親的骨灰,隔着帆布粗礫的表面,就能摸到骨灰盒堅硬的邊緣……
這個世界就是如此殘酷,生和死,往往一線之隔。
由於是一大早,乘客並不多,只是一些趕早的想避開高峯期的上班族,還有幾個背着書包的女學生,嘰嘰喳喳地談論着當紅明星的八卦,某某真是帥斃了,某某的眼神迷死人之類年輕的話題。
安瀾羨慕地看着她們,她不記得自己在念書的時候,是否有過如此無憂無慮的時光。
其實她也想好好念書,但破碎的家庭和暴戾、酗酒並嗜賭的父親,卻無情地粉碎了她安心求學的夢想。
晚上四處打工補貼家用的安瀾,根本無法好好複習功課,成績自然一落千丈,「墮落」成為老師同學眼中的壞學生。而後來,形勢發展到不得不白天也繼續打工,以償還父親欠下的高額賭債,安瀾終於被學校以「曠課太久」的名義開除。
那時候的她,是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壞學生吧。猶記得高一時,要是她不開口,就根本沒有同學會跟她講話,久而久之,安瀾也就變得再也不想主動和人交往了。
要不是凌瑞傑親口告訴她,她做夢也不會想到,原來那時候,他就開始在意她了……
不想還好,一想到他,心痛如同閃電般,攫住了她的心臟。
如潮似海的思念,呼嘯着翻湧而來,將她淹沒……
好想他、好想他、真的好想好想他……
全身上下幾乎每個細胞都在呻吟這幾個字——好想他……光提起這三個字,就令人感覺無比甜蜜,同時也無比酸楚。
那是她心裏最真實的迴響!
想到疼痛不已,想到忍不住流淚,明明已經想念他到這個地步,明明恨不得跳下車飛奔到他身邊,但安瀾也只是想想而已,她不會真的付諸於行動。
不,絕不會!
這麼辛苦才離開他,這麼辛苦才熬過七個月。她比誰都清楚,一切都已過去,而過去的,永遠回不去。
七個多月杳無音訊,也許他早有了新生活,也許早就另有女友,甚至結婚都不一定……總之,他的人生,在她離開的那一刻起,就再也與她無關了。
握緊泛白的指尖,安瀾麻木地看着窗外的風景。
這應該是自己最後一次到T市了吧,料理完父親的事,她和這個城市從此再無任何羈絆,她不會來了。
突然,公車先是大大震動了一下,然後猛地停住,站着的乘客齊齊往前倒,不約而同發出的驚呼聲,然後,司機緩緩把車靠到路逼……
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對不起,各位乘客,好像引擎出現了一點問題,速度有些失控,為保證大家的安全,我決定停車。我已經向總站發信號要求馬上調兩輛空車過來支援,請大家耐心等待五到十分鐘,謝謝大家的合作。」
司機誠懇和藹的態度起到很好的效果,大家都沒有甚麼怨言,魚貫下車,到路邊的行人路等着救援車輛的來臨。
安瀾默默地站在人群邊上,漫不經心地看着來往的車輛。
接近上班高峯,車流漸漸多了起來,一部接一部,匆匆駛過……
猜想着,此刻應該已經起床的凌瑞傑,在忙些甚麼?沒有她在,他有好好吃早餐嗎?還是光喝一杯牛奶就空腹上班,然後胡亂買些沒有營養的東西充饑?沒人在他身邊,他會不會好好照顧自己?
「車來了!」
人流的騷動,打斷她的思緒。
前來支援的公車到了,她在最後一個,跟着前面的乘客排隊上車,就在登入車廂之際,鬼使神差間,她回頭瞥了一眼……
這一瞥差點令她的心臟僵停!
迎面開來一部車,只是匆匆一瞥,她不敢確信,但無論是流線型的黑色車身,還是一閃而過的車牌號碼,或是透過擋風玻璃隱約可見的男人的臉龐,怎麼看怎麼像那個男人!
她嚇了一跳,觸電般別過臉,腳步踉艙地街入車廂。車門在她身後緩緩閉合……
「小姐,你怎麼了?」司機奇怪地看着緊緊貼在車門上的女子。
連話都說不出來,勉強擠出一絲笑,安瀾抓緊扶手,一步步挪到位子上坐好。
不會的,沒事的,一定是你眼花了!再說,就算真的是他,他也不一定看到你……心驚膽戰地安慰自己,不顧身邊乘客奇怪的眼神,安瀾在座位上蜷縮成一團。
公車緩緩啟動,以前從未嫌它慢過,此刻她卻恨不得它能插上翅膀,飛一樣離去。
突然,「吱……」地一聲,從遠處傳來尖銳的剎車聲和車輪與地面打轉的磨擦,幾秒后,震天的引擎從遠自近,呼嘯而來……
「咦?那輛車好像是來追我們的!」
「對呀,你看它朝我們開過來。」
其他乘客的議論聲,傳入耳中,安瀾用力捂起耳朵……
絲毫不顧市區禁止鳴笛的規定,跟在公車後面的黑色房車拚命按着喇叭,連續不斷的巨大噪音令車上的乘客紛紛皺起眉頭。
「哇,快看啊,那輛賓士好像想和我們並排開……」
「實在太亂來了,這裏是單車道,如果前面有車過來,它馬上就會被撞個粉碎!」
聽到這裏,安瀾再也坐不下去,直跳起來,趴到車窗上張望……
天哪,那個男人瘋了嗎?
在單車道上,他居然超速趕上公車,一邊開一邊向車廂內張望,同時還要兼顧迎面而來的車輛,如果有車來,就立即減速讓開。就在這條不算寬敞的單車道上,它仗着優越的性能,忽左忽右、忽前忽後,左突右閃,在公車的兩邊打轉,搜尋着要找的人……
這種玩命似的開法,幾乎是荷里活驚險公路片的真實再演!
「安瀾,安瀾!」
他看到她了!
男人搖下車窗,拚命叫着她的名字,風吹起他凌亂的髮絲,拂過那雙熾熱明亮的眼眸,他一邊叫一邊注意着前方的路況,看上去有些手忙腳亂……
熱淚瞬間湧上她的眼眶,無暇細想,安瀾跌跌撞撞地奔到司機身邊,顫抖着雙唇請求——
「快停車,請快點停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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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下車,雙腿發軟,安瀾狼狽地晃了晃,好不容易站穩,煙塵過後,她看到那張朝思暮想的臉龐。
除了淚眼朦朧外,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雙眼佈滿血絲的男人大踏步地走過來,額角有一層細密的汗珠,胸膛還因剛才玩命的開車而上下起伏,一反平時的優雅沉穩,他臉色鐵青,惡狠狠地瞪着她。
就在她以為他會撲上來掐住她的脖子之際,凌瑞傑一把揪住她的手,「跟我走!」
只說了這幾個字,她就被他扔到了車上。
一路上,車內的氣氛沉默到令人心驚膽戰。
男人冷着臉,用一隻手開車,一句話也沒說,另一隻手卻緊緊地握着她的手,一秒也不曾鬆開。
強勁的力道令她吃痛,她咬牙忍耐着,一聲不吭。
開回別墅后,凌瑞傑終於鬆開她的手,下車打開車門,雖然整隻手都被他捏紅了,但被鬆開的一瞬那,安瀾竟感到無比空虛。
被他粗魯地扯入客廳,還未來得及等門自動完全閉合,凌瑞傑就將她一把按到門背上,不由分說地堵住了她的唇。
行李無聲地跌落到地上,安瀾閉起眼睛,抱住他結實的背部。
他粗暴地蹂躪着她的唇,半是啃舔半是咬噬,像是要把她一口吞下肚,跟「親吻」這兩個甜蜜誘人的字截然相反,這個吻充滿了憤慨、指責、發泄……當然還有怨傷、愛憐等等太多複雜的情緒……
淡淡的鐵鏽味自舌尖綻開,安瀾知道自己的嘴唇一定被他咬出血了。不過她一點也不怪他,眼前這個她無比深愛的男人,要怎樣對她都無所謂,反正也是她欠他。
察覺到她的柔順,男人似乎並不開心。
灼熱的吻不知何時停住,凌瑞傑略略鬆開她,銳利的眼眸在她臉頰上緩緩游移……
「你沒有甚麼話想對我說嗎?」
再次聽到他熟悉無比的聲音,宛若死後重生,安瀾不禁淚眼模糊,僅僅是這樣看着他,就能令她淚流不止。
「很好,很好……」沉默的淚水,卻被凌瑞傑解讀成另外一種意思,他咬牙切齒地看着她,「你沒有,我有!」
「我喜歡你!我愛你!我一直愛着……」
「不要!不要說……」安瀾撲過去想捂住他的嘴,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這次怎麼也來不及了!
凌瑞傑深深地盯着她,把她捂在他唇間的手,寸寸掰開……
「我知道你不想聽,千方百計地攔着不讓我說,為了尊重你,我也一直忍着不說。但是今天我一定要告訴你,我一直愛着你!從一開始我就想要你!沒錯,管家甚麼的都是藉口,我只是想要留下你。不是因為同情,更不是憐憫,只是因為我愛你!」
「我一直都記着你,高一時你就那麼強烈地吸引我,知道你突然輟學后我後悔莫及,以為就這麼錯過了你,卻沒想到九年後再次重逢。第一眼我就認出了你,那時我簡直欣喜若狂,你不知道我費了多大力氣,才勉強按捺住自己,裝作若無其事。我知道你受過傷,有非比尋常的經歷,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對你,生怕傷害到你……
「我想只要自己一心一意,總有一天你能敞開胸懷接受我,但是我錯了!哪怕向你求婚都不行嗎?我就那麼不值得信任?你甚至連等我回來都不願意!我從美國興沖沖地趕回來,迫不及待想見你,沒想到卻只看到那張三百萬的支票,當時那種心情,你能了解嗎?」
「難道我們的感情就只值三百萬?你到底在想甚麼……告訴我啊,你到底要甚麼,到底要我怎麼做?」
凌瑞傑緊緊抓住她的雙臂……
「為、為甚麼……會是我?」安瀾困難地擠出自己的聲音,「像我這樣的女人有甚麼好,結過婚,又離過婚,還帶着一個小孩……我們兩個,根本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啊。」
「我不介意,你的一切我都不介意。不管你遇到過甚麼人,不管你有怎樣的過去……」
「可是我介意!」她忍不住打斷他,「你跟我在一起根本沒有未來!」
「我們在一起不需要未來!」
——我們在一起不需要未來!
一句話把她死死地釘在原地,無法動彈。
「我們在一起不需要未來!」凌瑞傑堅定地重複着,「把你的一切都交給我,包括你的未來,今後無論甚麼事你都不要多想,只要交給我,相信我就好!」
「我……可以嗎?你真的確定要我嗎?」安瀾顫抖着雙唇,心在寸寸分裂,寸寸融解……
「當然可以!我當然確定!」
「可是……沒有人會贊同,你身邊的朋友,還有你的父母……」
「我的事,不需要別人贊同。”這次輪到他來捂她的唇,「再沒有甚麼可是,我不想再聽你那些奇怪的理由了。如果你不答應,我就綁架你,把你關在這裏,一次又一次地抱你,直到你離不開我,就像我離不開你一樣!」
男人堅定的聲音和強有力的擁抱,成為她心靈唯一的救贖。
她緊緊回擁住他,投降了、放棄了、不再掙扎了……雖然明知要早早逃開,雖還有這麼多不安定,雖然不確信明天會怎樣,但是她打算不管了,哪怕下一秒世界毀滅。
她只是抱住他,像個彷徨無助的小孩子一樣,緊緊地抱住眼前的男人……
「那麼……就請你不要離開我:水遠留在我身邊。」
她喃喃低語,請求着他,不管有多難看也不在乎,只要能跟他在一起,愛情能令人完全拋棄自尊。
「放心!我絕對不會離開你!」
回答她的,是斬釘截鐵的承諾和炙熱的擁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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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開了多久,疲累至極的安瀾在車座上醒過來,發覺已是傍晚,暮色深沈。
寬闊公路的兩側,照明燈一串串,如夜明珠般將城市點綴得燈火通明。窗外風景不斷變幻,安瀾不知道他們現在開到哪裏。
「醒了?再睡一會兒吧,還要開大概一個半小時才能到。」駕駛座上的凌瑞傑,給她一個溫柔的笑容。
是了,他們正在開往小鎮的路上,凌瑞傑和她要去接小康,然後三個人回到T市一起生活。
就這樣,在一起了嗎?幸福來得太快,她幾乎不敢相信。
腳向前一伸,忽然踢到甚麼東西,安瀾連忙蹲下身去找,原來是那隻黑色旅行包,把它緊緊抱在懷襄,她輕輕撫摸着骨灰盒的邊緣……
“這是甚麼?」
前方是紅燈,凌瑞傑把車緩緩剎住,看了看她。
「裏面有我父親的骨灰。」
「你父親的骨灰?」
「我爸爸他……昨天下午剛剛去世,從此後,除了小康,我連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原來是因為這樣,她才會來T市。
這一刻凌瑞傑對命運充滿感激,若不是命運的安排,今天讓他神使鬼差地碰到她,他可能就永遠失去她了!
「那就把我當成你的親人!」他的心臟揪痛了。
「嗯。」安瀾輕輕應了一聲。
「知道嗎,剛才在公車上,我為甚麼一眼就能認出你?」
「為甚麼?」
是啊,她也覺得奇怪,當時除了她,還有不少人在等車,為甚麼他就能一眼看到她?
「因為你的頭髮,你挑染的紅色……」他撩過她的髮絲,「無論走到哪裏都那麼鮮艷,那麼引人注目,所以,我怎麼可能錯過你。」
安瀾內心一動,這才想起他們第一次時,她說的話。
往昔歷歷在目,她早已淡忘,他卻依舊銘記。原來他愛她,愛得如此用心良苦。
安瀾感動地伸出手,主動握住他的。
「笑甚麼?」
「我在想,小康看到你,一定開心得不得了。他一直吵着要到T市來找你。」
「是嗎?我也很想他,本來就一直想當他的爸爸,現在終於可以了。」
「原來你預謀已久。」
他毫不諱言的直率令她臉紅。
「否則又怎能得到你?」
凌瑞傑沉穩地笑了,微俯過身,兩人心有靈犀,不由自主地抬起臉,唇與唇相接,吻在一起……
甜蜜的親吻,令人沈醉無比,直到紅燈轉綠,等在後面的車輛不耐煩地按喇叭,才打斷這個溫柔至極的吻。
兩人緩緩分開,相視一笑,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車子無聲無息地在高速公路滑翔,一如鳥兒,張開翅膀,自由自在地飛翔於藍天。
正是因為知道最終的歸宿在哪襄,它們才能一路歡唱,無憂無慮。而她的歸宿,就是他的胸膛。
那是她心靈唯一真正的自由,永恆的終點。身與心的連線,終於牢牢結合在一起……
靜靜看着身邊最愛的男人,她一直捨不得板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