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裴若愚承認自己剛才是走了神的。
桃花瓣灑了自己一桌子,還星星點點遮住了大半頁書,‘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華字被蓋住了半邊,剩一條墨線從粉紅的暗影里延展出來。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私塾里一群學生被先生帶着搖頭晃腦的念。裴若愚裝着抓抓耳朵,抬起手用袖子擋起臉,興緻勃勃的視線那頭是一隻色彩斑斕的鳥。那小東西正棲在窗外的桃樹上,藏在那嬌嫩的能掐出水來的桃花簇里,輕輕梳理羽毛。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先生煞有其事的拖着腔,可尾音每每又被搶了先的學生們蓋過去,越顯得童音高昂。這些都鑽不進裴若愚的耳朵,他伸長脖子望那桃樹,剛剛又飛來了一隻鳥,就停在剛才那隻旁邊,把大紅的喙,插進另一隻鬆軟的翎毛下,咕咕直叫。裴若愚看的起興,胳膊放下來,碰倒了擱在一邊的硯台。
嘩啦。
清脆的雜音輕巧就截斷了朗讀聲。先生轉過身,鬍子要豎起來。
“裴若愚!!”
蘇延澤在一邊笑的開心。裴若愚站在牆角連着剜了他好幾眼。能多惡毒就多惡毒。
蘇延澤就故意沖他仰起小臉,眼睛一眯,笑的跟朵花似的。可睜開眼睛之後卻看見先生正一臉抑鬱站在跟前。
“日成文章月成篇,斜陽追朝暉。”先生看看他倆,把那柄青綠小竹板握在手裏,“對上來的就可以走。”
窗外天色有些暗了,可桃花瓣還在飄。先生說出來的話無論如何也變不了的,自己若再挨一刻還不能回家,那可真不只是小竹板那麼簡單了,裴若愚急的直撓腦袋。卻剛好聽見蘇延澤不慌不忙的聲音。“——春作繁花夏作蔭……”
先生捋捋鬍子點點頭,卻突然沒了下句,就把眼一挑。“下面呢?”
裴若愚暗喜,把‘蘇延澤卡殼蘇延澤卡殼’掖在心裏默念了有幾百遍。而外面雀兒啼的正歡。
蘇延澤看看他,嘴角彎起來。
“竹馬趕青梅。”
幾乎要恨透了蘇延澤。
自己究竟是在什麼時候遇見了他的。裴若愚吸吸酸掉的鼻子,然後放任意識在回憶中如魚自由潛底。
蘇延澤收拾好東西要出門前又回過頭來。快要落幕的春光把他的小臉襯得無限美好。
“最好去泡下井水吧。——否則腫的要拿不住筷子的。”
於是,幾乎又要更深一層的。
咬牙切齒了。
記得那時才剛剛過了仲夏吧。
裴若愚扭了塊金絲小月餅,還沒來得及擱進嘴裏。
“蘇賢弟!!好久不見!”位居朝中重職的裴太傅滿面紅光地親自迎了出去。而對面的那位陌生叔叔也躬身揖了下去。兩個人幾乎要熱淚盈眶。
“一別已經五載了吧?——你這‘一品皇商’這次怎麼肯久居京城了?”
“哈哈。此行的確是來特向皇上進貢的,再來看看裴兄及嫂子,另外就是……”躲在屏風後面的裴若愚也隨着他的目光漸漸下移,一個小娃娃就站在蘇叔叔跟前,穿着掐花緞面小長褂子,長的眉清目秀皮膚白嫩,只是稍微帶點怯生生的樣子。
他年紀彷彿於自己相若,整個兒精緻的堪比是京城懷錦閣櫃枱上擺的里那個最漂亮的瓷娃娃。裴若愚看得有些呆,然後拚命的咽口水。
“小子延澤,今年剛滿六歲,的確也到了該上私塾的年紀了。”
接下來他們又說了些什麼實在是想不起了。裴若愚只記得自己用力掙脫了奶娘的手,然後神使鬼差的就衝著那個蘇延澤走了過去。
“我,叫裴若愚!”摸索着想拉他的手。
蘇延澤看看他,又看看他手裏那隻已經被捏的沒了形狀的半塊月餅。就絲毫不再猶豫的輕輕避過去。
“離我遠一點。……你手真臟。”
後來才知道這個蘇叔叔原來是有名的皇商,是他這個當太傅的爹的兒時好友。他常年遊歷在大江南北,那些只有皇宮裏才有的奇珍異寶,古董稀玩,名貴藥材等差不多都是從他的手裏搜集來的。
可這些並不重要。
裴若愚咬着筷子,使勁瞪着坐在桌子另一邊的蘇延澤。
裴夫人正無比憐愛的摩挲着他的脖頸,“恰好跟愚兒一樣大呢……生的這般好看,若是個女娃兒……”她面上一紅,接着抬眼瞧了瞧裴若愚,笑容湖水一樣盪了開來。
“哈哈……嫂子說笑了。想當年拙荊還在的時候,說若是個女孩兒,長大了就要配給若愚的。誰知——”蘇叔叔抿了口酒,眼角微微泛紅。蘇延澤好像沒聽懂似的,望着窗外的某一處,不挪開視線。
盛夏。蟬鳴的響。是緩緩能磨進耳朵里那種持續不斷的嗡嗡聲。好像一種盛大的邀請,不愉快亦不悲傷。
裴若愚就在這種聲音里站起來,猶如英雄的就義般,本能似偉大的抗拒。
“我——才不要他!”
蘇延澤慢慢把頭扭過來,終於把裴若愚當成了視野焦點,仔仔細細的打量。
因為爹爹在蘇州還有剩下的生意要打點。蘇延澤很順理成章的就在裴府住下了。
裴夫人親自帶領着丫鬟們趕着將院子裏西南角那一間屋子收拾出來。院子外面種着一棵銀杏樹,不知到底有多少年代了,扇狀的葉子互相摺疊着,越顯的濃郁蒼翠。裴若愚就一臉不滿靠在樹底下,蘇延澤站他不遠處,捧着個小包袱靜靜的看。
一個不大不小的隔景。把兩人框在裏面。
裴夫人往窗台上的小花瓶里插了兩三支花后才突然想起來。
“這間屋子又大又幽靜,不如就……”
於是裴若愚就看見一眾人風風火火折回去然後卷着自己的鋪蓋又從眼前匆匆而過。
“哎哎哎。你們做什麼?”他誠惶誠恐的衝過去,用力把住門框。
“小少爺~給您搬家嘍。”一個丫鬟對他笑眯眯的說。
“不是要……”裴若愚一時騰不出來手,就用下巴點點蘇延澤,“要搬給他的嗎?”
丫鬟剛要回答。裴夫人就已經走了過來,輕拍他肩膀。
“當然是你跟澤兒一起住。——怎麼?這麼大了還想跟奶娘睡?”
裴若愚一下語塞。目光範圍內蘇延澤已經在某一角勾起嘴角,甚至噗哧笑出聲來。他有點承受不住,臉唰一下變得通紅。
“我……”
他難堪的瞥瞥蘇延澤。蘇延澤裝作沒看見,揉揉眼睛繼續望兩隻雀兒在牆頭打架。
其實是個很小的院子,被一條青花石鋪的小徑整整齊齊的劃分成幾部分。草坪修剪的平整,靠牆的碎石花壇里全塞滿了月季,而另一角的小水池裏甚至還飄着三四朵荷花。裴若愚就記得自己再小一點的時候,曾在那棵粗壯的銀杏樹上扎過鞦韆。
裴夫人走的時候只留下了四個丫鬟。由於隔壁便是主室,也不需太過掛心,只是簡單的吩咐幾句而已。
蘇延澤也並不太懂多少繁縟禮節,他環顧這個地方,雖然陌生,但比起自己隨着爹爹到處奔波經常居無定所的日子來說,反而漸生出一種莫名的踏實感來。
下人們各自打理各自的事情去了。而裴若愚坐的離自己遠遠的,把不情不願橫七豎八寫了一臉。下午的太陽變得不那麼刺眼,透過雕花窗戶和輕紗幔子,在地板上印了好大一個精緻影子。而空氣中那些凌亂或規則筆直筆直的光束中,不安分的灰塵上下翻舞着。
自己在這一頭。裴若愚在那一頭。中間像隔了水面般經過了透明的折射,無意間就放大了他光潔的額頭,挺拔的眉毛,細長的眼睛,或者微微挺起的脊背。
還有他那綳紅了臉底氣十足的那句‘我才不要他’,竟又浮上來,讓自己微乎其微的,有些在意了。
可誰都不說話。在不成形的一條界線兩端,無比謹慎的各自佔地為王。
裴若愚躺在自己的暖閣里,抖抖帳子或翻翻枕頭,可怎麼都不自在。他裝作拿東西似的猛然瞟過去一眼,一眨眼的光華里,那個小人影依然安靜的坐在那裏,從門口淌進來的一束光,將他照的閃閃亮。
“喂。”
裴若愚吸了口氣,仗着‘這是自己家’的底氣,還是率先開了口。
蘇延澤看看他,沒接口。
“我比你大,所以你應該聽我的!”先稍微鋪墊一下,裴若愚指着不遠處的一張小几:“從那裏開始……”忽然覺得不太妥,忖度了一下,手指又向前挪了幾分,終於確定下來。“從那張桌子開始,這邊是我的,那邊是你的,我們互不侵犯,誰要是過了界……就給對方打三拳!”說完沖他晃晃拳頭。
蘇延澤四下瞧瞧他給自己‘分’的這麼可憐的一小部分領地。倒也沒表示出來多大的不滿來,只是輕輕的問。
“你確定了?”
“確定了!”
“不反悔了?”
“反悔的是小狗!”
“那好。”他低頭繼續擺弄自己的小包袱,一小會之後又抬起頭來看裴若愚。“——門口在我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