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晚，三更時分。
從下午回到房間，小米便躺在床上盯着床帳，就連晚飯也沒起來吃。跟她相熟的婢女小倩好心將飯菜端到她房間，但她卻連一口也沒動過。
她覺得胸口一股悶氣漲得讓她好難過，更空虛得讓她發慌。可為什麼會這樣？她越想是越清楚，但是越是清楚自己的念頭，她就越覺得悲哀！
為什麼自己會喜歡上宋浣那個既膚淺又沒水準的討厭鬼呢？
她想都想不透。
但喜歡就是喜歡上了，有時候根本沒有道理可說。一想到下午宋浣興高采烈地跟父親談論要跟蘇艷姿訂親，臉上滿是對蘇艷姿的憧憬和愛意，小米更覺一陣陣無由來的痛楚和嫉妒揪着自己的心猛咬！
在她以婢女的身份進來宋家，為了隱藏身份戴上這人皮面具后，她知道自己就不該自尋煩惱妄想會有人愛上她才對！她的理智是知道，但為什麼她的心卻如此的有妄念呢？
更何況那個人是宋浣！從她一進來宋家他就是最會刁難她、最討厭醜女人、最看不起她的男子！她怎麼能愛上這樣的男人呢？
自己也知道他喜歡的女人是蘇艷姿，為什麼明知道，自己還往陷阱里跳，偏偏要喜歡上他呢？
雖然心中明知一百個不該再想，但她卻偏偏胡思亂想……
如果，她將人皮面具揭去，露出自己的真面目，她真想知道他會選誰！但如果他真的因為這樣而選上她，她才不要這樣的男人呢！
要是再不能讓自己斷絕對宋浣的暗戀，也到了她該離開這裏的時候吧？
在床上翻來覆去思緒亂紛紛多時，一直到天亮，小米實在太倦了，才不知不覺地昏睡了過去……
第二天，睜着一雙血絲滿布的眼睛，小米才慢吞吞地到宋院的書房去上工。
“你病好了啊？真是謝天謝地……”
見到她，宋浣簡直是喜出望外！昨天他跟那個笨蛋阿榮工作，被他氣得快要吐血。他現在才發現，整個宋家只有小米是個最可靠的幫手！他根本一天不能沒有她。
“嗯。”
小米沒多跟宋院說什麼，只是彎腰開始打掃起宋浣那丟得亂七八糟的書房，見她反常地沒跟自己說話，宋浣覺得好奇怪！還不放心地走到她跟前問她：“小米，你是不是還不舒服？要是真不舒服就再多休息一天，這些掃地的事我等會兒叫阿榮來做就可以了……”說著伸手便要搶下她手中的掃把。
“不……不必。”
小米一言不發地將掃把搶回來，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便開始快手快腳地做事。
宋浣莫名其妙地望着她那張漠然的冷臉……
奇怪，難道他又哪裏得罪到她嗎？怎麼她看起來心情不太好的樣子呢？
他回想起昨天的事……
昨天早上小米說要回房去休息一下，但宋浣下午見不到小米，他在書房裏心浮氣躁地要阿榮去找人，才知道小米竟然病了！
“請大夫去看過她沒有？”邊打着算盤，他拿起毛筆又在新賬本上寫了一筆賬。
“小米姐說不用，讓她休息一下就好了……她明天一定會起來做事。”
阿榮苦着臉，皺眉瞪着那認得自己、但自己卻完全看不懂的字，不知道要如何處理才好。
“不看大夫怎麼行？”宋浣想起早上她看起來精神就不濟的樣子，趕忙交代阿榮替小米找了大夫，另外還要人燉了雞湯給她喝。
宋浣自認為昨天對小米盡心儘力的，要是別的奴婢哪有這樣的優等待遇？但她顯然還是不滿……
這是為什麼？
宋浣看着小米忙着在屋內東跑西弄地整理昨天他丟得滿地的陳年賬本，一有空便到廚房去端了糖水給他喝，接着還回來幫他謄寫新賬本。要是以往她不知道抱怨多少次了，但今天她就像是被勤勞鬼附身一樣，居然一點懶都不偷！任勞任怨像是新來的人般老實。
哦！她是因為生病所以頭腦燒壞了嗎？
宋浣悄悄地打量她，心中疑惑不止。
原以為只有那天是這樣，但奇怪的是，從那天開始，已經過了五天，小米居然天天都那麼勤快，效率好得讓宋浣完全沒話說！這樣的工作效率當然讓宋浣很滿意，但是……以往愛耍嘴皮跟他鬥智的小米好像不見了！除了工作的事，她根本不跟宋浣多說半句閑話，甚至連看也不多看她一下！
悶了好幾天，宋浣終於受不了了！
“小米，你休息一下，我有點話要問你。”
趁她幫自己閱完新的一本賬本，宋浣趕緊招手要她到自己跟前。他再不好好地把事情弄清楚，他真的會悶死！
“三少爺，有什麼事嗎？”
她雖然站到他跟前，但眼睛卻還是望着書房架上那疊放了好久沒理的去年賬本。
宋浣站起來走到她面前，將兩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一雙俊眼望着她、柔聲對她道：“小米，別管那些永遠都做不完的工作了，我覺得你最近……好像有點不對勁。能告訴我原因嗎？”
自從那天從觀音院回來，兩人有了共同的秘密之後，他再沒把她當成外人看待，也認為她會是自己以後最大的幫手，對她說話也客氣了三分，只是他弄不懂，為什麼她從前陣子開始，卻顯然對他生分了起來呢？
聽見他的話，小米的身軀震動了一下，但她立刻掙脫他的手道：“三少爺，你是指我有什麼事情做錯了嗎？”說著抬起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看他。
宋浣聽了她的話，再也忍不住提高音量、不高興地道：“小米，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不要想騙我！我沒那麼笨！”
她到底要怎麼樣？他自認為對她已經仁至義盡了，也沒虧待她，她為什麼要對自己這種態度？
“我……”
小米張着嘴，很想把心裏的話都說出來，但她終究還是說不出來……
見小米那欲言又止的樣子，宋浣終於受不了了！他火氣十足地對她催促道：“你快說啊！”
看他兩道俊眉糾緊着，一副十足不耐煩的樣子，小米忽然覺得一陣無來由的火冒出來……
她為什麼要待在這裏受氣？簡直是莫名其妙！就算眼前的男人她怎麼喜歡，但她也沒理由在這裏受氣啊！
沒多考慮，她立刻衝口而出：“三少爺，我要辭工。”
“什麼？”
聽到她居然要辭工，宋浣嚇了一大跳，嚴峻的臉色更是繃緊了起來。
“為什麼？是不是誰家給你比較多錢，所以你要到那兒去做事？”他沉着臉不高興地問道。
如果是錢的問題那好解決！像小米這樣的好幫手，他可是願意再多加三兩銀子，不！就是十兩也沒有問題。但是，如果只是因為錢多她就跟自己辭工而另謀高就，他真的會很生氣！
他自認為對她真的很好了，她怎麼可以背叛他？
見宋浣以為自己是因為錢而想辭工，小米真的心灰意冷，心中暗嘆了口氣，她搖頭低聲否認：“不是。”然後低着頭緊咬着自己的下唇。
再不走，她不認為自己還能在宋浣面前隱忍多久自己的感情，想到不久后蘇艷姿就要成為她的妻子，兩人會在她面前親昵的模樣，小米就覺得自己好嫉妒！
自己怎麼會變成這樣沒理性的人？
她好討厭自己！
宋浣聽她這樣說，臉色緩和了許多，終於語氣放軟道：“如果不是錢的問題，那是什麼？你總要跟我講個好理由，才能說服我吧？否則我不會准你離開這裏。
對於這麼突然的事，宋浣真的完全沒想到。一想到今後如果沒有小米幫他忙，自己的工作不知道要如何難處理？那可真是一場噩夢！
“我……”
小米知道自己再不講個好理由，宋浣絕對不會放她走。見桌角還放着幾張姑娘的畫像，她靈機一動道：“我……我娘叫我回去嫁人，她已經幫我說好親事了。”
對啊！他既然能娶，她為何不能嫁？要是這個理由再不能要他放人，她才不相信！
“啊？你要成親了？已經下聘了嗎？”宋浣對這個答案很是意外，俊眉微皺地看她。
怎麼從來都沒聽她說過呢，怎麼會這樣？
他真的很意外。
“嗯。”小米含混不清地回答他的話。
見她點頭，他又再追問道：“還有多久？”
想到以後沒有了小米幫忙，他就一陣心煩。
“再……再兩個月吧！所以我娘叫我先辭工回家去準備東西。”小米心中估算着離開這裏往西走，要上鄭州去找工作，但這動作可得再小心一點，她可不要被父親派來的人抓到了。
就在前夭，她才見到好幾個漕幫的人在打聽她的消息，看來是喜兒回去泄露了行蹤。為了怕被家人找到，趁着這個機會，她也該換個地方藏身才對！就算她再怎麼喜歡宋浣，想留在他身邊多待一刻鐘，事實卻不容許她這樣做！
“這樣啊……”
見小米說得頭頭是道，宋浣雖覺得遺憾，但也不能因此留下她吧？自己可不是那麼自私的人，連婚都不讓人家成……
但是小米居然要跟別的男人成親，要離開自己，宋浣一想到這裏就覺得心裏很不舒服。
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麼……
但她到底要嫁誰？她的男人會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他突然覺得很有興趣。
“那個男人長得什麼樣子？是做什麼的？你見過他沒有？”他抬眼問她，眼神有一絲霸道的意味。
“我……”小米被他一逼問，有些招架不住，不得不繼續編着謊話道：“我不知道，那是我爹娘替我說的親事，我沒見過他。”
在家裏，早在她十四歲時就陸陸續續有多人上門來說媒，有人是看上她家世，更對她以後的地位有興趣，更有父親的好友要將自己兒子入贅她家，無非也是想要漕幫的勢力，但更多的是因為她的美貌傾倒而上門提親。為了擋掉這些該死的蒼蠅騷擾，她的武功才會越練越好，這倒是所料未及的事。
“哦？”
她的話真令宋浣覺得意外！以他這幾個月跟她相處的感覺，宋浣並不覺得小米會是個這麼溫順沒主意，任由父母決定婚姻的人！
更何況連她未來的丈夫都沒見過，她就這麼甘心認命嗎？
“你沒看過他的人……就這麼嫁了？”他帶着玩味的眼光看她。
就連他也要千方百計去偷看蘇艷姿，他不相信她會不想看看對方，連一點好奇心也沒有。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並不覺得不好。”她沒什麼感情地道。
“這樣啊……”宋浣從她的臉上看不出喜怒的表情，只得又繼續探索，“你家住在哪裏？”
“什……什麼？”小米忐忑不安地望着宋浣。
他幹嗎突然這樣問她？她被他看出破綻了嗎？
沒回答他的話，小米只是呆看着他。
宋浣見她一副被嚇到的模樣，終於放緩了臉色柔聲道：“幹嗎用那種眼光看我？我只是問你家在哪裏，又不會對你怎麼樣！我想叫人送點禮物給你當嫁妝罷了……”
“哦？”
真是嚇死她了，還以為他看穿她的底細了呢！
“在……在揚州。”
她想她還是老實回答了，反正一南一北那麼遠，她就不相信他會老遠要人送東西過去她家。
果然宋浣一聽到揚州，一臉驚訝地問她：“揚州？你家在揚州？”
跟她相處了快五個月，他從沒問過她是哪裏人，從她的口音宋浣聽不出是南方人。他還以為她該也是京城附近的人士，誰知卻是十萬八千裡外的揚州人！
“你怎麼會來京城？又怎麼會到這裏工作？”他繼續追問她。
“三少爺，我是因為來京城找親戚，經過親戚介紹才會到這兒來工作的。”小米半真半假地回答他。
在他身邊那麼久，他從來不會問她這些瑣事，怎麼到她要離開，他才對她那麼關心。真是稀罕！
“是嗎？”
宋浣對她的話覺得半信半疑。照理說這麼遠的距離，根本不會有哪個弱女子就這麼留在這裏工作，而既然留在京城，如果工作做得好好的，也不會有人選擇回家才是。但是小米的父母居然還要她回揚州成婚，那打一開始就更不可能讓她留在京城那麼久才對啊……
真的很可疑！
他忽然想到跟她到觀音院時，小米三番兩次救他，顯然是有武功的模樣，像她這樣精明又有武功的女子，怎麼會到別人家做奴婢呢？
會不會她另有隱情呢？
正要開口再問她，冷不防阿榮卻闖了進來。
“少爺，老爺要你去大廳！聽說蘇家合過八字，己經同意下聘了！
“真的？”
聽到蘇家已經答應自己的親事，宋浣樂得幾乎要飛天，馬上跟阿榮離開書房，根本沒見到在一旁小米哀怨的眼神……
“笨蛋……”
小米咬着下唇，既是罵自己，又是罵那不知道她心意的人。但誰會知道她的心意？
“得儘快走了……”她喃喃自語地道。
先前她雖然對宋浣說還有兩個月才到她的婚期，但如果他要提早將蘇艷姿娶進門，她是怎麼也不會留到那一刻的。現在蘇家既然要宋浣去下聘，想必這婚事一定會進行得更快……
自己再留在這裏不就太笨了嗎？
既然決定要走，就快點走好了！
隨手又整理了一疊舊賬本，她心神不寧地想着今後到鄭州的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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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喜氣洋洋。
從到蘇家下聘的第二天起，整個宋家便忙不迭地開始準備宋浣的婚事。上回老二宋沐成親太匆促，幾乎沒什麼準備兩人就成親。更上回老四宋泠是“嫁”出去，宋家當然沒什麼要準備。但這次宋浣可不同！這回宋家第一次把媳婦給“娶”進門，當然要盛大一點了。
見父親忙進忙出地幫着宋浣打點着一切，老大宋沂打趣地對弟弟道：“我看爹以前腰酸背痛的老毛病都沒有了，見你要娶媳婦就精神了好幾倍。
宋浣正指東指西地要油漆工人小心做事，見宋沂輕鬆地在他身邊閑晃，忍不住念他：“大哥，你如果有時間在這邊說閑話，倒不如進我書房幫我把那些賬給理一理……”
說著又轉頭去罵一個不小心將油漆漆到別處的工人。
見他這麼認真，宋沂苦笑問他：“你在這兒監工，誰在幫你做事？
宋沂手下有好幾個人幫他做事，他只要暗時梭巡一下，便能輕鬆將事做完。但宋浣因為事必躬親的個性，挑剔又愛念人的他，因此很難找到願意幫他做事的人，但他的事也不比自己少，宋沂真不知道這幾天都在這裏忙進忙出佈置新房的他，怎麼會放心讓誰代替他？
聽到哥哥的問話，宋浣隨口答道：“還有誰？當然是小米啊！所有人當中就只有她最可靠。就可惜她要回鄉去嫁人了，不能再待在這裏做事……喂！阿榮你小心點……啊！”
見阿榮居然笨手笨腳地打翻東西，宋浣氣得跑上前去責罵他。
宋沂嘆了口氣，見到自己那絲毫沒長進，還是一樣刻薄小心眼的弟弟，搖了搖頭，他拐進了宋浣的書房……
見書房中一名婢女模樣的姑娘，正低着頭做事，宋沂輕咳了聲，走了進去。
小米見到宋沂，抬頭微頷首叫了聲：“大少爺！”便又低頭寫着賬冊。
宋沂見屋裏井然有序，跟宋浣先前一個人做事差個十萬八千里，心中驚訝這個看起來一點都不起眼的姑娘……
他是聽說小米的能力很好，但沒想到居然這麼好。正要伸手拿起一本墨跡未乾的賬本，腳下卻踢到幾團紙。
他彎腰將其中一團紙撿起來，打開來看。
小米見他撿起那團紙要打開來看，慌忙叫道：“大少爺，那是我隨手亂抄的東西……”說著想搶回那團紙。
她越是緊張，宋沂越是想看，閃開她伸過來的手，他才瞄了一眼，便見到紙上寫的是一首情詩……
多情卻似總無情，惟覺樽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這是杜牧的詩……”他詫異她寫得一手好字，正要贊她幾句，但心中忽想到弟弟宋浣才剛說她要回鄉去嫁人……
既然歡歡喜喜地要嫁人，為何還抄寫這首與情人離別的愁苦詩句呢？
難道她捨不得跟誰分別嗎？
見宋沂一臉狐疑地瞪着她，小米趕緊解釋道：
“大少爺，我的字不好看，因此常常會練字……這字，讓你見笑了。讓我扔了吧！”說著伸手向他要回那團紙。
既然她這麼說，宋沂哪好再過問什麼，雖然心中疑惑，但他卻不好再過問了。但這個謎團卻在不久后讓他給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