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新婚數十天後,閻峻發現妻子真的很忙。
高大的身軀斜躺在書房躺椅上,一旁的小几上放着自西域來的葡葡,活了三十三年,他從不曾這麼悠閑過。
鷹目睞着忙碌的妻子,帳冊如山淹沒了她的螓首,這個景象他很熟悉,身為閻家的長子,從小他就在夫子和總管嚴厲的教導下,一手撈起閻家大業,只因喜愛雲遊四海的父親早早便撇手不管。
聽着每日熟悉的算盤撥打聲,他不由得笑了。
聽聞笑聲,靳蘊波的手一停。
「什麼事這麼高興?」
「沒什麼,只是想起來,我活了一大把年紀,從來不曾這麼悠閑。」一時間還有點不能適應呢,這種感覺對他而言真的很新鮮。
原本指望兩個弟弟長大后能從旁協助,減輕他的擔子,但事實完全不然。
子祺除了對應酬有興趣外,其餘的一概不管,但即使如此,能為他解決煩人的應酬也是一樁好事,不像律弟那混帳,整日面無表情,擺明了對什麼都沒興趣,一個大男人老是關在房子裏,連丫鬟都不準進去整理。
聽見他這麼說,靳蘊波忽然想到一件事。
「這樣好嗎?閻家沒有你……」這些日子下來,她已逐漸接受有他嚴肅的臉龐出現在眼前,無論是在床上,還是在書房裏……
「妳別擔心,我還有兩個弟弟不是嗎?」見妻子的目光停駐在自己身上,面容帶着可疑的紅暈,閻峻不解地揚起劍眉。
門外傳來輕叩。
「進來。」她心虛地別開頭。
「娘娘──」靳妍一馬當先地衝進來,後頭的秋月端着點心。
見妹妹似乎止不住衝上前的勢子,皺着眉頭的古天在一旁嚴密的監控,以便在妹妹跌倒之際及時伸出援手。
兒子少年老成的模樣讓閻峻既安心又憂心,他希望天能無憂無慮的長大。
哎,這兩父子沒有血緣關係,不過喜歡皺眉頭這點倒是如出一轍。想着,靳蘊波忍不住莞爾。
「有什麼好笑?」閻峻皺眉問。
「你看你,現在的樣子跟天一模一樣。」不加思索地,她伸出手想撫平他糾結的眉頭。
兩人都被這意外的接觸嚇了一跳,除了閨房中的雲雨之歡外,他們從不曾在僕人面前有過任何親密的動作。
額上指尖瞬間變得灼燙,他怔怔地望着妻子清麗的臉龐,那雙炯亮的明眸攫住他的心,一如初次相見時讓他印象深刻。
一股奇異的感覺在對望中流過心閑,她放下手,頓覺悵然若失,但兩人都不想深究原因。
「姑爺、小姐,今天齊叔新做了許多點心,說是特地要讓姑爺嘗嘗他的手藝。」秋月漾着笑臉招呼道,看來小姐和姑爺的感情好得很呢!
當初大家還很擔心靳府會不會招來個居心叵測的姑爺,讓他們沒好日子過,事實證明不是如此。
姑爺的個性雖然嚴肅,但尊重下人,不會對他們頤指氣使,大家私下都為小姐感到歡喜。
聽見秋用的話,靳妍不等哥哥開口就先乖乖的坐在椅子上,眼巴巴地望着桌上製作精巧、看起來相當好吃的點心。
「爹爹,快過來。」她心急地招手。
「再這樣下去,妍兒很快就會變成一頭小豬了。」閻峻手指輕點小女娃紅撲撲的雙頰,轉頭問兒子:「你說是不是,天?」
古天很認真地點頭,同意父親的觀點。
「爹胡說,妍兒才不像小豬呢!」見哥哥點頭,靳妍氣得眼眶都紅了,「壞哥哥!妍兒不喜歡你了──」
見狀,大家都笑了,書房裏和樂融融,看起來就像一家人親密的聚會。
*****
「蘊波……」閻峻俯身親吻妻子凈身後光滑柔細的雪背,成親后兩人每夜同榻而眠,他發現自己愈來愈喜歡摟着妻子纖細的軀體入睡。
「我變得貪慾了。」閻峻一嘆,說出成親后的感想。
響應他的是兩顆大大的白眼。
「是誰在知道實情后,包下萬芳酒樓對我非禮?」靳蘊波慵懶地開口,打算細數舊日仇。
閻峻迷失在妻子獨有的馨香中,大手伸入綉有紅色牡丹的肚兜內,游移探索……
什麼?!讓天認租歸宗?靳蘊波有如被澆了一盆冷水,情慾釀然的艷麗容顏迅速一轉,成了面無表情的晚娘面孔。
「時辰已晚,該睡了。」她將被子一拉,原本春意盎然的房間霎時歸於寧靜,獨留一臉愕然的閻峻。
背向他的身驅散發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氣息,他做錯了什麼?
在棉被裏氣悶不已的靳蘊波忽然想到一點,閻峻的入贅其實只是權宜之計,說穿了就是為了孩了,萬一有一天……他決定離開她呢?
思及此,她的心莫名一陣恐慌,不願再往下想。
長夜漫漫,床上卻是兩樁心思。
*****
「爹,娘為什麼每天都要趴在書桌前看那一堆帳冊?」古天一臉嚴肅地問。
他曾問過娘,娘說那些叫「帳冊」。那為什麼娘每天都要看那一堆帳冊呢?帳冊很好看嗎?
閻峻很高興兒子主動發問,他決定審慎回答這個問題。
「天,你看。」他指着在庭園中修剪花木的長工。
古天轉首往父親手指的方向望去。
「妍兒是不是最喜歡牡丹花?」
「嗯,妍兒常嚷着牡丹花最漂亮了。」古天點頭,妹妹最喜歡牡丹花,只要看到牡丹花就會綻放出很可愛的笑顏,讓他看了心情也很愉快。
與兒子有了初步的共識后,閻峻很滿意地展開笑容。
「那麼,為了讓妍兒每年都能看到美麗的牡丹,我們是不是需要一個善於照料牡丹的人?」
「嗯,王伯每天都花很多時間在上頭。」剪枝、灌慨、施肥等等。古天再次點頭,覺得父親說得很有道理。
「那麼為了讓王伯能發揮所長好好照料牡丹花,我們是不是要每個月發放薪餉,讓王伯可以安心養家?」
「可是這些和娘每天看的帳冊有什麼關係?」古天提出疑問。
「以此類推,我們每天吃的、用的,都會有一筆支出,而帳冊就是為了記載我們每個月的收人和支出,好讓我們知道還有多少盈餘,能不能支付王伯、李嫂等一大群人的薪餉,好讓他們拿回去養活家人。」
他好象有點懂了……古天仔細思索父親的話。
「那我們付給王伯的銀子是怎麼來的?」想着想着,另一個疑問又來了。
閻峻不厭其煩地教導兒子,為他說明人與人之間的商業行為,眼角餘光發現一雙睇看他的眸子,他才要正眼迎視,那雙暉子又匆匆閃避,假裝沒有看他。
靳蘊波為自己的偷窺被發現感到氣惱,她低頭假裝翻閱帳冊,臉上帶着狼狽的微紅。
不是他多心,妻子最近的行為真的很怪異,似乎有意疏遠他。是他做錯了什麼嗎?閻峻疑惑不解。
他仔細端詳妻子的臉,希望能發現一絲端倪,但什麼都沒有!她的神情又轉為平靜,絲毫看不出異狀。
將記憶回溯到兩人最後一次交談的時刻。他們親密的躺在床上,然後他談起天認租歸宗的事……
閻峻罵然明白了癥結所在。
讓天改姓純粹只是為了安撫租母,畢竟天身為閻家的長孫,讓他冠着其它人的姓氏,怎麼也說不過去。
「蘊波──」他的話才起頭,便被入內稟告的總管給打斷。
「小姐,堂少爺在大廳等候。」
靳蘊波提到胸口的一顆心又放了下來,慶幸總管突如其來的打擾。
「我知道了,我這就過去。」她強自鎮靜地起身。
堂少爺?不會是那個靳丕雄吧?閻峻皺眉,緩緩開口。
「我和妳一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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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丕雄肥胖的身子在大廳里不安的踐步。
該死!昨天運氣真背,竟然一口氣輸了三千多兩銀子,加上之前的欠款,累積金額竟高達一萬兩!賭坊答應再給他一些時間籌措銀兩,若他不及時還清的話,他們將採取強硬手段要債。
想起之前浮屍河中的賭友老陳,靳丕雄纂地打了個寒顫。聽見腳步聲,他趕緊回頭,卻看到一個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人。
「你來幹什麼?我要找的人是蘊波堂妹。」靳丕雄惱怒地道。
「身為她的夫婿,多認識其它的親戚沒什麼不好。」閻峻不把眼前的胖子放在眼裏,自行找了個位置落坐。
「大堂兄,許久不見。」靳蘊波出言招呼,對這不肖堂兄的來意心知肚明。
「是啊、是啊,最近比較忙,沒能參加妳的婚禮,所以今天我特意帶來賀禮,要向妹子賠罪。」靳丕雄先來段開場白,一雙小眼不忘瞟看閻峻的一舉一動。
「都是自家人,用不着這麼客氣。」靳蘊波示意僕人將賀禮收下。
幾句寒暄過後,大廳中陷入沉寂,見礙事的閻家大少遲遲不肯離去,靳丕雄終於失去耐性。
「最近我看上了一批貨,想向蘊波堂妹調點頭寸,等貨物售出后,我一定將借款盡數歸還。」這是老詞了,每當他想要點銀了來花的時候,都是用這個借口。
閻峻眉毛一抬,打算看妻子怎麼處理。
「若是蘊波能力範圍之內,當然可以幫助大堂兄。」她只希望堂兄不是捅了太大的樓子。
一股懾人的壓力壓迫着靳丕雄,閻峻銳利的眼神讓他渾身不對勁,但想起要債人的兇殘手段,他狠狠一咬牙。
「一萬兩。」
靳蘊波眸光一閃,尚末回答時,閻峻接話了。
「什麼貨這麼值錢?」看不慣靳丕雄的獅子大開口,他皺眉詢問。
靳丕雄支支吾吾地答不上來,終於惱羞成怒地斥道:「這是我們靳家人的事,輪不到你一個外人插嘴!」
「我入贅靳家,已不算外人。」閻峻淡淡地點出事實。
同樣出身富貴之家,這種不肖親戚閻家也少不了,每隔十天半個月總有人上門想攀關係撈點好處。思及妻子多年來飽受這種困擾,閻峻不山得心生憐惜。
靳丕雄被他的話堵住嘴巴,一張肥臉漲成了豬肝紅,好一會兒才轉向靳蘊波道:「蘊波妹子,妳的意思呢?」
一萬兩……
靳蘊波嘆口氣。「我無法答應你,這筆金額不是小數目。」
「妳……」無法接受被她拒絕,靳丕雄跳腳咆哮:「這筆錢對靳衣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
「尋常人家一年辛苦掙下的不過百兩銀子,調頭寸可以,照程序來,拿東西抵押。」低沉的男音接話。
「你……少插嘴!誰不知道你心裏在計畫些什麼,真正居心叵測的人是你!蘊波妹子,妳一定要幫我,這次貨款若來不及給人,我就一敗塗地了,妳真的忍心見死不救?」靳丕雄哀聲道。
令人安心的體熱靠近她身側,大手停留在她的肩上,無言表達支持的力量,靳蘊波吸口氣,重申決心。
「我的答案還是一樣。」
「妳會後悔這樣對我的!」靳丕雄見狀,知道今天的目的註定落空,他撂下狠話后忿忿地起身,差點撞倒桌子,離去時口中咒罵聲不斷。
身子無力地往後輕靠,他堅實的軀體宛若提供倦鳥棲息的溫暖巢穴。靳蘊波輕輕嘆息,知道應該將天不是他親生兒子的事告訴他了,她欠他一個真相。
「天的事讓我再考慮一下。」她幽幽說道。
察覺妻子流露出雛得的柔弱,閻峻心一軟,不願她再增添困擾。
「沒關係,不急。」他聽到自己的口中說出違心之論。
事實上,租母那邊已是連下十八道金牌,說非看到金孫不可,連讓天認祖歸宗的時辰都挑選好了。
靳蘊波炯亮的明眸中閃爍着不容錯認的情懷,令閻峻動容。他無法否認,這樁婚姻走到如今,有她的陪伴,是令人欣喜的。
他緩緩低下頭,親吻她粉嫩的紅唇。
說了后,事情會如何呢?不安佔據了靳蘊波的心湖,她無法忽視內心深處的渴求──
要如何才能讓他心甘情願的留下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