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子小姐

蚊子小姐

“從今天開始,你就用這個柜子吧。”

被大家稱為王姐的中年女人,把溫樂灃帶到男更衣室門前,交給他兩把鑰匙,溫樂灃道了謝,她就轉身離開了。

溫樂灃低頭看看手上的鑰匙,明明看起來是很普通的東西,圓環上卻纏着小蛇一樣的煩惱,在上面扭來扭去。他抓着它甩了甩,上面的煩惱劈里啪啦地都掉下來,消失了。

“這裏好像也不是什麼好地方……”溫樂灃嘆氣。

隔了很久才好不容易有了這次的工作,卻不巧是外地的。更不巧的是,溫樂源在這時候吃壞了肚子,在家裏哼喲嗨喲的。

雖然嘴上說是堅決不會讓弟弟落單,但他的肚子卻對他的誓言不以為然,硬是讓他在三天內跑了三十多趟廁所,把個鐵塔一樣的男人跑成了稀泥。

就因為這樣,這次能來的只有溫樂灃一個人。

他拿出鑰匙,開門。很普通的更衣室,很安靜,至少“看上去”什麼也沒有。

看一下鑰匙上的號碼,他走到了自己的櫃門前,將手放在櫃門把手上,正要拉開,只聽一聲巨響,門在牆上發生碰撞,又彈回去。

一個文弱的男子悶着頭沖了進來。

“王姐問你怎麼還沒過去,她讓你換衣服快一點。”說完,又悶着頭沖了出去。

溫樂灃驚訝,繼而苦笑。這人真是身懷絕技,在這種地方居然沒有摔倒?

他一邊想,一邊去拉櫃門。大概是很久沒使用,櫃門有點被銹住,他又不敢把它拉壞,只有在基本範圍內小心地搖晃它。

經過一番晃動之後,遭到鏽蝕的部分一下子斷掉,櫃門匡當一聲,終於被拉開。

但溫樂灃還來不及慶幸,已經被面前的景象驚呆了。

一個年輕女子,蜷縮着雙腿坐在柜子裏,雙手放在腿上,像被晒乾了似的,全身的水分已經不見了,只剩下一具乾屍。

***

溫樂灃穿好工作服,走到之前和王姐說好的日用品架附近,果然在那裏看到她,還有她身邊那個文弱的男子。

“這是今天來咱們這兒工作的溫樂灃。”王姐給他們介紹。

“他是負責日用品這一片的供貨員,小薛。從今天起,溫樂灃你就跟着小薛熟悉一下咱們超市的工作情況,要是你悟性不錯,說不定一兩個星期就能做正式工了。”

“謝謝王姐。”

王姐隨意地點了一下頭,轉身走了。溫樂灃看看小薛,小薛低着頭,根本不敢和他目光相對,更不要說談話了。

溫樂灃心想這不是辦法,這樣他尷尬自己也尷尬,不如趕快打破僵局。

“你好,我是溫樂灃。”溫樂灃伸出右手,做出友好的握手姿勢。

小薛的頭低得更厲害,聲音也有點別彆扭扭的,“你好,我我……我給你介紹咱們的工作……”

他頭也不抬地一指,“你看,那裏是洗衣粉,那裏是肥皂,那裏是洗髮水……”

溫樂灃茫然地看着他指過的地方,分別是對面貨架的速食麵、辣椒醬和調味料……這人糊塗也不能糊塗到這個地步吧?

“你沒事吧?”

小薛的頭低得很厲害,但從側面仍看得到他的臉色異常慘白。

“沒事,沒事……”

小薛一邊低聲說,一邊轉身……咚一聲,撞到了旁邊的貨架上,額頭頓時腫起一道紅來。

沒事才見鬼了……但他又不能強人所難,只能眼睜睜看着這個冒失的年輕人走向倉庫,一路跌跌撞撞,連客人們都不忍心看了。

跟着他到了倉庫,裏面除了進出貨點數的之外一個人也沒有。

他們往裏面走,拐一個彎又一個彎,溫樂灃還以為他要去拿比較靠內的洗衣粉,卻見他目不斜視地走過去,一直走到了最裏面,扶在面紙箱子上,身體有些搖搖欲墜。

“你的確很不舒服吧?我去幫你請假……”

“別去!”小薛拉住他,厲聲說。

溫樂灃驚訝地看着他。

“我只問你一句話,你要老老實實回答。”

小薛蒼白着臉,壓低了聲音說,“你在更衣室里……有沒有看到什麼東西?”

眼前閃過鋪天蓋地的小妖怪,溫樂灃很想回答,他不僅看見了,而且還不少。不過這個當然不能說。

“什麼也沒看見。”他回答。

小薛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慘白的臉色也逐漸恢復正常。

“怎麼?那裏有什麼東西嗎?”奇怪……他到底是在怕什麼?難道他也能看到那些小妖怪?

“什麼也沒有……”

小薛推着貨車很快退回洗衣粉區,拎起了大袋子就往車上裝。

溫樂灃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近乎拚命的動作,不由苦笑。

下班的時候已經很晚,溫樂灃是最後一個回到更衣室,大部分的人已經走了。

他一邊脫工作服,一邊掏鑰匙開柜子門,剛把鑰匙插進去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一回頭,小薛正一臉蒼白地盯着他——的柜子。

溫樂灃心中恍悟。那件事天明白、地明白、他明白,但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不明白。

原來就是因為這個,他才會問出那麼奇怪的問題。真是的,他怎麼會把這個忘了?那個……柜子裏的屍體……

“你沒事吧?”他關心地問。

小薛僵硬地搖搖頭。

“看你的樣子不像沒事,還是快點收拾收拾,回家去洗個澡……”

溫樂灃一邊微笑着用平靜的語氣說著,一邊慢慢地打開了櫃門……

黑洞洞的柜子裏,空蕩蕩的空間。沒有屍體,沒有女人,什麼也沒有。

小薛明顯鬆了一口氣,但表情依然很僵硬,似乎是驚嚇過度還沒有恢復的樣子。

“你說得也對,應該趕快回家洗澡,睡個覺,這活兒實在太累人了。”

他一邊煞有其事地說著,一邊拿起自己的東西往背上一背,連再見也沒說,就慌慌張張地跑掉了。

看來這孩子受過這柜子很大的刺激。不過,是什麼造成的刺激呢?呵……真是耐人玩味啊。

溫樂灃笑笑,面色又沉了下來,從柜子裏小心地拿出一樣東西,放在了一個早已備好的透明小盒中。

***

由於不知道這次的事情多長時間才能辦完,所以溫樂灃也沒有住旅館——一邊住旅館一邊出去打工算怎麼回事?而是找了一間出租的小屋,很小,不帶衛浴設備,卻帶了一個小廚房。

回到租的房子,溫樂灃隨便做了點東西吃,溫樂源的電話就追上來了。

“小子你居然不聽我的話!把我丟下自己去玩!”電話里兄長怒吼。

溫樂灃讓新買的手機離耳朵遠點,苦笑。

他又不是來玩的……而且也不是誰丟下誰的問題吧,某人連床都爬不起來了,還指望他能一起跟來?

現在他有點後悔出門時帶手機了。

當初陰老太太就說過最好不要用這種東西,很多鬼啊精怪啊,都很喜歡隨着電波鑽入這些電子零件里,一不小心就會被它們的惡作劇欺騙了。現在倒是沒有鬼怪來……不過只有這個兄長就夠了……

溫樂源絮絮叨叨地嘮叨了半個小時,溫樂灃都不好意思打斷他去上個廁所,最後還是心疼電話費的陰老太太強行把他弄開,這才把溫樂灃解放了出來。

和陰老太太又聊了幾句后,老太太就表露出了她陰狠勢利的一面,一口一個不知道那裏有什麼好東西。

溫樂灃立刻明白她的暗示,答應帶回些這邊的特產和小禮物,她這才心滿意足地把電話掛了——在掛掉之前,還能聽到裏面溫樂源的怒吼聲,可惜聽不懂他在吼什麼。

掛了電話后,溫樂灃在廚房裏接了一盆水,把手洗乾淨,用小刀在手心輕輕一劃,一條血線唰拉就落了下去,在水中溶成鮮紅。

等水被染成鮮紅之後,他隨手用布將手大概包一包,又用沒受傷的手取出那個透明的小盒子,將它放到了水底。

盒子剛一入水,整個浴室便發出了嗡嗡嗡嗡的聲音,好像有某種昆蟲飛出來,充滿了這裏的空間。

***

溫樂灃在那間超市上了半個月的班后,終於成了一名正式員工,胸前的白色試用牌也變成了紅色的員工牌,整個人看起來是愈加地精神煥發。

與他正好相反的是小薛,原本還算健康的臉,在十幾天內就瘦得像鬼一樣,臉色壞得無法形容,甚至連肩頭上都爬滿了被他的病體吸引來的病病妖。

“你沒事吧?”趁他推着貨走到自己身邊,溫樂灃關心地問。

小薛猛地抬起受驚的眼睛,有些愣怔地看着他,也不答話。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那是昆蟲振翅的聲音,沒完沒了,沒完沒了,吵得人心煩。

小薛臉上露出驚懼的表情,推着貨車逃也似的跑開了。

溫樂灃看着他的背影,挑一下眉,追了上去。

看不見的昆蟲在身周飛翔,不管怎麼趕,不管怎麼逃,都在耳邊不斷地叫。沒完沒了,沒完沒了……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溫樂灃走到倉庫,兩個管理員正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裏面。溫樂灃順着他們的目光走過去,順利地在上次的洗衣粉區找到了小薛。

他靠坐在紙箱上,好像瘋了一樣拚命扑打,但他的眼前除了空氣之外,什麼也沒有。

“小薛。”

他還在扑打、扑打、扑打……

“小薛!”

溫樂灃走過去,雙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小薛眼睛裏帶着血紅的絲,雙手被制就用雙腳猛蹬,好像不認得溫樂灃一樣嘶聲大叫。

“快過來幫忙!”溫樂灃對那兩個袖手旁觀的管理員大叫。

現在客人不多,來倉庫取貨的也就不多,除他們之外就沒有別人了。

那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慌忙跑過來,幫他一起把小薛從紙箱上架下來。

幾個人將他按在地上,溫樂灃按住他的胸口,拍着他的臉,叫道:“小薛!你清醒一點!小薛!你不認得我們了嗎!小薛!”

小薛大睜着雙眼,被按得死死的雙手在地上猛摳,也不顧指尖是不是被地面劃得血肉模糊,就是一個勁地掙扎。

“啊——不要來找我!不要來找我!你走吧!你快走吧!你快走吧!”

溫樂灃露出一個微笑,又很快收住了笑容,做出好像要把他發瘋的身軀按住的樣子,極快地在他的脖子後面一按,小薛撕心裂肺地大叫一聲,昏了過去。

“快叫救護車!”溫樂灃對那兩個管理員大聲說,“我沒有手機!快!”

其中一個人掏出手機,按下了急救的號碼。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那聲音就在耳邊,綿延不絕。

***

兩個護士有說有笑地走進病房,剛要開燈,走在前面的護士忽然短促地尖叫了一聲。

“呀——那是什麼!”

今夜的月光不知為何顯得異常森然,靠窗口的病床上伏着一個弓背的女人,用一根長長的吸管插在病人身上拚命地吸吮着。

兩位護士一邊慌亂地尖叫一邊逃走,也來不及回頭看一眼。

過了很長時間,等護士們在睡眼惺忪的男醫生陪同下再度回到病房,打開燈,那個弓背的女人已經不見了。那個病人還是好好地躺在床上,好像連動都沒動過。

“你看,哪兒有人?”醫生沒好氣地說,“就跟你們說了,這世上根本沒有鬼!真是……”

兩個護士戰戰兢兢地躲在他身後,一個稍膽大的探出頭,看着床上的病人,輕輕地低呼了一聲,道:“醫……醫生啊,你看那人是不是又瘦了啊……”

剛送進來的時候他已經很瘦了,臉上看不出來,但身上幾乎是皮包骨頭。而現在……應該不是她的錯覺,他的臉上已經可以看到明顯凸出的顴骨了。

“怎麼可能一會兒就瘦了嘛,”醫生不耐煩了,一手一個將她們推了進去,“有什麼動作就快做,我在這兒陪你們。”

護士們發著抖走過去,將體溫計往他腋窩裏一插,也不管插好沒有,閉着眼睛又竄了回來。

“醫生我們走、我們走!這裏好可怕呀!”

醫生無奈地和她們一起走了出去。

他們誰也沒有看見,在那個病人的床下,弓背的女人依然拿着那根吸管在拚命吸吮,而吸管的另一頭……就在那個病人的咽喉上。

***

溫樂灃第二天和經理、王姐一起去看小薛的時候,小薛已經不成人樣了。

他又黑又黃又瘦,臉上的肉和一雙眼睛都深深陷了下去,雙手像雞爪一樣,瘦長尖利得可怕,整個人就好像被人把水分吸幹了一樣。

從這樣的他身上,誰也想不到幾天之前他還擁有那麼斯文清秀的外表。

看見溫樂灃、經理和王姐進來,他向他們伸出了一隻瘦長的爪,喉嚨里發出格格達達的聲音——好像是從早上開始吧,他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經理看到他的模樣就被嚇了一跳,嗖一下躲到王姐背後去了。

“他怎麼變成這樣!”經理驚恐地說。

溫樂灃回頭安慰地道:“沒關係,雖然醫生還沒搞清楚他的病是怎麼回事,不過聽說不會傳染的。”

“‘聽說’不會傳染!”

王姐和經理的臉都白了,又青了,“……那我們就不打擾他休息了!溫樂灃你明天把他下個月的工資帶過來給他吧。”

根本不等溫樂灃回應——他們也並沒有指望溫樂灃能回應,就逃走了。

溫樂灃看着他們的背影,笑一笑。

“啊,失業了。”他走到小薛床邊,彎下身體憐憫地說,“你失業了,那以後怎麼辦?現在的醫院收費這麼貴,下個月的工資可不夠你的醫療費啊。”

瘦長的爪,痙攣着抓緊了溫樂灃的衣服下襬,眼中迸射出強烈的求生慾望。

“哢……吧……哢哢……”

我……不……想死……

溫樂灃好像沒聽懂,猜測道:“你是說要找你的家人嗎?他們不都在外地?叫他們過來也沒什麼用,說不定那時候你已經死了。不如就這樣等死吧,反正你也沒有多少時間了。”

小薛的手驀地抓得更緊,眼中滿滿都是絕望與恐懼的光。

“哢哢……哢……吧……哢哢……”

難道是你……難道是你……

溫樂灃似乎仍然沒明白他的意思。

“哦,難道你是說想要你的女朋友來?你有女朋友嗎?她叫什麼名字?她在哪裏?她怎麼了?嗯?”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昆蟲的聲音,愈發響亮,鋪天蓋地的嗡嗡聲,掩蓋了一切聲響,就剩下它,只剩下它。

“我聽不見。”溫樂灃笑一笑,又嘆息一聲,直起身體,轉身離開。

嗤啦一聲,那隻瘦長的爪硬生生地扯下了他的衣服下襬.“哢哢哢……哢哢哢……”

原來是你……是你!是你——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

溫樂灃回到超市,在更衣室內,打開了自己的柜子。

櫃門打開的一瞬間,一大群蚊子從裏面“轟”地一聲飛出來,散遍了整個更衣室的空間。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現在是最後關頭,你們的姐妹需要大家幫忙了。”溫樂灃指着上方的一個通氣孔說,“從那裏,去吧。”

蚊子們好像聽懂了他的話,剛才還散亂的集群,立刻整整齊齊地排列起來,排成一個整齊的長條,嗡嗡地振着翅,鑽入了那個通氣孔。

當最後一隻蚊子消失在通氣孔中后,溫樂灃垂下頭,又去看他的柜子。

女體乾屍還在那裏,就像一直都在那裏,從沒消失過一樣。不過和之前不同的是,她不再乾癟,而是變得豐潤飽滿,皮膚也變得光潔柔嫩,不像一具屍體,而像一個熟睡中的漂亮女孩兒,只要一呼喚就會醒來。

“你待在這裏多久了?”溫樂灃對她輕聲說,“以後就不會了,你馬上就能解脫。出來吧。”

——只要呼喚就會醒來!

女體微微動了一下,一條腿優雅地抬了起來,輕輕落到地上,然後另一條腿,帶着同樣的優雅,伸開。

赤裸的白足踏在地上,有一種讓人忍不住想親吻的慾望。女體伸開柔軟的上身,從狹小的柜子裏躬着身子出來,走到溫樂灃面前,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凸出的複眼,又黑又大,佔用了她臉上大部分的空間。她的嘴微微張開,裏面細長的吸管探出又收回去。

“雖然很抱歉用了你的身體,但我想這應該也是你自己希望的。”

女體笑了,但她沒有說話——“她”早已死了,留在這裏的,只有這個帶着恨意的身體而已。

“去吧。”溫樂灃向門口一指,她毫不猶豫地向那裏走去。

***

“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這樣呢……”經理在辦公室焦躁地轉着圈,襯衫上星星點點的全是汗漬。

“難道當初他說的是真的……不可能……只不過是生病……對!一定是這樣的!可是如果是真的話……”

忽然,他眼睛一亮。

“對了!當初那位大師不是說有事可以找他嘛!”

他撲到辦公桌前,在名片夾里抖抖瑟瑟地翻找,終於從裏面抽出一張,照着上面的電話撥了一個號碼。

“喂!大師!我是上次您見過的那個——對對!您還說我和小薛有妖孽纏身,我們都不信的哈哈哈哈……今天我們信了!我們信了!請大師發發慈悲……對,我們是有點臨時抱佛腳,不過這種事情——大師?”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大師?大師?喂?喂!大師!”

冷汗,瞬間就沾濕了衣服,黏答答地往下淌。

電話里沒有聲音,連掛斷的嘟嘟聲都沒有。

他慢慢地從桌子上把自己微胖的身軀直起來,低頭。辦公桌下,電話線的介面處,爬滿了一團一團緩慢蠕動的蚊子。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誰來……”

振翅聲突然停了。

所有的蚊子——經理髮誓他絕對看到了!所有的蚊子都在同一時刻扭頭,冷冷地用它們的複眼盯着他。

然後,鋪天蓋地的黑影向他撲來,振翅聲驀地大起來,像驚叫一樣在耳邊拚命迴響。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經理髮出一聲慘叫,捂着被蚊子叮滿的臉在地上不斷翻滾。

他全身都是蚊子,身體的每個部分被蚊子都死死地叮着,它們鑽入他的衣服里,尖利的嘴就像鋼釘一樣,惡狠狠地插入他的每一寸皮膚,吸吮他的血。

就像醫院裏,那個弓背的女人對小薛所做的那樣。

經理髮瘋地在自己的臉上狂抓,直到抓得出血也不住手。他不是不疼,只是真正癢得鑽心啊!只要能止住這癢,就算讓他剝下這一層皮也沒關係!

一隻柔嫩的手從旁邊伸來,按住了他的臉。

“是誰!是誰!快幫我叫人,快幫幫我!救命啊!求求你救命啊!”

柔嫩的手撫過他的眼皮,上面的蚊子嗡嗡嗡嗡地飛走了。他欣喜若狂,費力地張開那雙被叮得坑坑窪窪的眼皮……

他寧可一輩子也沒有睜過眼,一輩子也看不到那張臉。

那個女體蹲在他身邊,眨着她的複眼,溫柔地露出微笑。

如果她是人,那世界上就再也沒有鬼了!

經理大聲慘叫,爬起來就往外跑。

她溫柔地看着他逃跑的背影,輕輕分開她的顎,一根尖利的吸管從她的口中伸出,越過辦公桌,越過這辦公室寬大的空間,在他即將拉開門的瞬間,砰的一聲,插入他的心臟,將他死死釘在門上。

經理痛苦地尖叫,拚命扭動,卻怎麼也掙脫不開那堅硬得可怕的吸管。

“救命啊!救命啊!誰來救救我!救命啊!救命——救——命……啊……救……”

門外有人聽到了他的聲音,焦急地推門,叫:“經理!經理!出什麼事了!經理!”

經理伏在門上,身體一陣一陣地痙攣,毒素已經讓他頭昏眼花,再加上嚴重的失血,他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被緩緩吸走了。

許久,許久以後。

當員工們終於撞開門進來時,只看到了一具穿着經理服飾,包着薄薄幹皮的骷髏僵硬地躺在地上,手指還做出扒着什麼的姿勢。

***

小薛躺在床上,身體已經嚴重脫水乾癟,就連想說他是骷髏都嫌難看了點。

他瘦長的指爪依然抓着溫樂灃的半塊衣襟,也許是抽筋,也許是不想放,總之就那麼僵持着。

他乾燥血紅的眼睛,無神地望向某個方向,好像那裏有他想知道的問題的解答。

朦朧中,一個窈窕的身影迤邐走來。他想知道是誰,早已不太清晰的視野,要看清這個身影的面容實在是困難了點。

“哢……哢哢哢……哢哢……”

是護士嗎?能救他嗎?不管是誰,救救他吧,他還不想死,他還有很多事想做,經理當初答應他每個月工資加二千元,才剛兌現了一個月……

窈窕的身影靠近他,一隻細嫩的小手放在了他乾癟的手中。

“哢哢……哢哢……”

是誰?是誰?是誰?是誰?

鼻子裏掠過一絲熟悉的清香。

是誰?

——我為你不再吸血。

——就算花蜜吃起來很噁心,但只要你喜歡,我就用它生存。

——你喜歡我嗎?

——你喜歡我嗎你喜歡我嗎你喜歡我嗎你喜歡我嗎?

——我只愛你一個人!不要讓我去陪他!

——救命!不要!求求你不要!

——不要這樣對我!

——救命啊!

救命啊!

那是花蜜和……血液混合的香味。

“哢哢……哢哢……”

你……你回來了……你回來了……

窈窕的身影離他微微遠了些。

“哢哢哢哢……哢文……哢……”

別走別走!小文!我知道!我知道沒有人比你更愛我!我以前錯了,我真的錯了!回來吧!回我身邊吧!

窈窕的身影又離遠了些。

“哢……文……不是……哢……心……”

小文!我不是有心的!我不知道那罐催眠氣體居然是殺蟲劑,我不知道!

我只想你和那老東西睡一晚,就一晚上!真的!然後我的工資可以調二千元!二千元啊!我們就可以過更好的日子了!

我不知道!我不是真的想殺你……

我不該把你殺了又放在那個柜子裏!

我不知道為什麼後來就再也找不到你的屍體……小文!小文!你要相信我!我不是真的想殺你!我愛你!

一瞬間,模糊的視界在剎那間清晰。

小文帶着愛意,美麗地微笑着……向他刺出了吸管!

吸管準確地插入他的左眼,他厲聲慘叫起來,乾枯的身體蜷曲掙扎,瘦長的指頭如蜻蜓撼柱般捶打她的吸管,她卻紋絲不動。慘叫聲在空曠的病房裏回蕩,門外醫生護士們忙忙碌碌地走來走去。

沒有一個人聽到,沒有一個人看到,沒有一個人進來。

她吸幹了他的左眼,拔出來,連喘息的時間都不給他,便又插入了他的右眼,拔出來后,又“撲”地一聲,插入了他的天靈蓋。

這一回她吸得很慢,很仔細,就像是一邊吸一邊品嘗,有時不滿意了,又拔出來,再換個地方,直到每一寸都吸干。

偶爾有醫生護士進來,根本無視於她的存在——因為他們看不見也不可能看見她,只是為他嘆息一兩聲,給他輸液,用最人道的方法給他增加營養,讓他繼續活下去,繼續承受那可怕的痛苦。

他慘叫,但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後,連一絲聲音都沒有了。

但她還是在堅持不懈地吸吮,吸吮,吸吮……連他的骨頭,連他的皮,連他最後的一丁點水分也不放過。

***

在小薛——正確來說,只有他的皮和骨架——火葬之前,溫樂灃悄悄地將如手掌一般大的蚊子屍體放入他的懷中。

這樣他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不管對小薛而言是不是幸事,他都要這麼做,因為這是蚊子小姐的遺言。

“多可惜,你竟只是一隻蚊子,多可惜。”看着煙囪上冒出的人體黑煙,溫樂灃喃喃地說。

***

溫樂灃回到了綠蔭公寓。這一次的工作不算很難,卻讓他筋疲力盡。

出來迎接他的溫樂源看出了他的疲憊,在他肩上輕輕一拍,給他一個鼓勵的眼神。

溫樂灃累得只對他一笑,兄弟二人相偕入了公寓,門,在身後沉重的關上。

也許她不是蚊子會好一些,但更也許,她會過得更糟。

這是一個圍城,城內的人不知道城外人的結局,城內的人,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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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怪公寓 第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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