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耿小姐,請您過目一下這份文件。如果有不詳實的地方,請您修改一下。”

秘書們說話多禮貌、多客氣啊,可是她們的口氣里全是高傲和諷刺。交給她的文件,根本就是一些繁雜而費神地整理、或是需要反反覆複核對的底稿和雜件。

她們--不,是所有人,都儼然把她看作是因公司倒閉,轉而投靠跨國集團總經理的、為人所不屑的女子了。

而沈常朗為她安排了新辦公室,卻不安排具體的工作給她。她已經成了眾人眼中的一個花瓶,並且還是他所不要的花瓶。

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沈常朗望着隔壁仍未滅的燈光,眼神無法移開。

他不去想陵特意把她安排在他的窗前是什麼意思;只是每每在獨處的時候,就再也無法讓自己不去看她。

這麼晚了,她還沒回去嗎?

他當然清楚地知道公司里的人會怎樣看她,起初他也曾感到快意。但是她的坦然和真誠讓他迷惑。她認真地修改着每一份文件,細心地劃出裏面的問題,不辭辛苦地核對着各種可能出現的問題。

失去了公司,失去了朋友,甚至失去了她深愛的大衛,她仍然很堅強。她的心底還是有什麼東西在支持着她、鼓舞着她,不讓她倒下去?

那神秘的力量,到底是什麼?

十一點了。

燈光還亮着。

十二點了。

他坐不住了。

工作到深夜,對他來說是經常的事。但他從來都沒有像今天這樣坐立不安過。難以抑制地,他起身,徘徊在她的門口。一遍又一遍,但是鼓不起勇氣去開門。

終於,耐不住地,他輕推開門。

她趴在桌上,頭枕着一堆文件,手裏還握着筆,竟然半張着櫻唇,睡著了。

他竟然生出一股氣惱。

她居然累得在辦公室里就睡著了?他到底強加給她一種什麼樣的生活?

她這樣子睡着,醒來的時候脖子會酸痛,腿也會抽筋的!

不作聲地,他輕掩了門。

一陣電話鈴把正沉醉在夢鄉中的耿信滌叫醒。她夢見他悄悄地站在門口,用又愛又憐又關切的眼神凝望着她。多美的夢啊!她寧願自己永遠都不要醒來。

“喂?”對方卻突然切斷了線。

她愣了一下,睡意被趕跑了。

半晌,她感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剛剛的紅燈顯示,這通電話是內線。現在整座樓,只有他現在還沒走!他還是關心她的,不是嗎?

在顧氏企業的會客室里,兩個男人正在密謀。

顧思義皺着眉頭,懷疑自己是不是耳誤聽錯了。

“你膽子也太大了,怎麼會想出這種缺德辦法?”尤其是還找自己干這種缺德事!他長得有這麼像干這種缺德事的壞人嗎?

“我實在沒別的辦法了。”陵半躺在沙發上吐雲吞霧。

“本來你不是一直對她有成見嗎?怎麼又想起來要幫她?”

陵坐起來彈彈煙灰,懊惱地說:“我沒想到當年的事竟然是這樣子的。我一直以為她是刻意欺騙常朗的。”

是他自作聰明地充當復仇神,本想醫治好常朗的冷漠和傷痛,卻搞得他更加痛苦。

顧思義望望眼前這個男人。他外表上看來玩世不恭的沒個正經,卻偏偏是一個最重感情、最重義氣的人!

“常朗還在嘴硬,硬是不肯承認自己還愛着她!我不要他終身後悔。”陵下定決心說。他明明還在關心想念着她,卻又不肯開口。

“你可以試着向他說明啊。”常朗又不是不講理的人。

“別提了。”陵又點燃一支煙,塞進嘴裏,“他根本不聽。還以為,”他苦笑一聲,“還以為我愛上她了。揍了我一拳!”顧思義朗聲大笑,欣賞着陵惱火的樣子。半晌才說:“所以你就找上我?”

“沒錯。我想過了,你是最合適的人選。”陵丟下煙,又如以往般嬉皮笑臉地靠近他,不懷好意地說,“誰讓你一向花名在外呢?”

顧思義只好長嘆着舉白旗投降,暗自後悔交了這麼個損友。

“耿小姐,這份文件麻煩你送到顧氏企業,交給他們的總經理。這是上面特別吩咐的。”Molly稍帶表情地說。

但她絕不是同情耿信滌現在尷尬的處境,而是對顧氏企業的特別要求感到好奇。這樣一個鬧得滿城風雨的女人,竟然還引起了顧總經理的興趣!

“好,我知道了。”耿信滌點點頭。只要是沈常朗要她做的,她都會做。那晚的電話,又讓她對兩人的未來充滿希望。

耿信滌和顧思義只是點頭之交,並無深厚的交情。

所以當他甩着大長腿,幾步從會客室的門口邁到她面前,展現着自從她沒落以後就再沒見過的笑容,大聲地說“你好啊,Sherry!”的時候,她幾乎是吃驚的。

她禮貌地伸出手去:“你好,顧總。”

他馬上緊緊握住,自然地說:“叫我思義好了!”

顧思議熱絡地拉着她在長沙發上坐下,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她對這樣的態度感到不習慣,抽出手來,說:“這是貴企業要的資料。”

“好說,好說。”他的胳膊不知什麼時候伸到她的脖子后,搭在她背後靠着的沙發上,這姿勢太過曖昧了。

她警覺到他那雙狡黠的眼光正別有目的地閃爍着時,便不落痕迹地站起來,說:“既然文件已經送到,那就麻煩顧總簽個字。我回去了。”

“思義!”他糾正說,“叫我思義。”同時站起來,攔住她的路,笑着說:“好不容易讓你來了,再坐一會兒吧。”

他的眼神遊移在她美麗的臉龐和身上。

“反正那份資料根本就沒用。”

沒用?隱隱地有種不好的預感漸漸浮上她的心。難道他--

他則滿意地讓她自己去發現,半是玩笑、半是誘導地說:“你是不是想問,為什麼‘伊泰’那麼多閑雜人等,卻偏偏讓你來送文件?答案很簡單,”他的手指滑過她的面頰,雙手捧起她的臉,“因為是我指名讓你來的!”

她猛地揮開他,被他突來的輕佻和自己心中的一股恐慌嚇到了:“我會告訴沈總,說你們顧氏企業……”

“說我禽獸不如,仗勢欺人是不是?”他輕鬆地接口,“我怎麼會怕呢?”

她更慌了。一步步地,因他那逼上前的高大身軀,向後退着。

他笑得更得意了:“你在害怕什麼?難道沈常朗還從來沒碰過你?”他嘖嘖地嘆着,“不可能吧?不然他怎麼會放心讓你一個人來?”

她張大眼睛:“他和你說了什麼?”

他反倒驚訝地說:“我以為我們已經達成默契了……”把僵硬的她拽進懷裏,刻意弄亂她的頭髮后,頭就俯了下來。

“不!”她驚呼,拚命地推擠他,躲避他的狼吻,“我不相信!”

“那等有機會,你再親自問他好了!”他哈哈大笑,赤裸裸的意圖已毫不掩飾。

她心裏頓時亂了。

常朗竟然拿她做籌碼,送給別的男人?這是一個誤會,還是他對她已完完全全失望,報復她的另一個手段?

他們之間才剛剛有了一些緩和,有了一絲希望啊!她絕望地圓睜雙眼,恐慌的淚流了下來。他這麼快就又反覆無常了!

顧思義剛想伸手再去抱她,就被她一腳踹中了小腹,痛得他立即彎腰抱住了肚子。

“哎喲--”

她立即逃了出去。

顧思義一看見她跑出去,馬上就停止呻吟。

他把自己扔到沙發上,暗自揉着肚皮:“這女人,下手,不,下腳還真狠哪。”他叫道,“出來吧!還躲什麼?”

陵從門后現身,俯視着他:“你還真像個色狼的樣兒啊!實踐過多少回了?”

顧思義不滿地抱怨:“都是你找這麼個差事給我。還敢諷刺我!”臭小子,以為躲在門后他就不知道了嗎?他暗暗好笑,陵是怕他假戲真做啊。

陵拍拍他的肩,安慰地說:“還不快去買機票?”

“幹什麼?”他不解地問。

“逃跑唄!你想留下來被常朗剝皮嗎?”

耿信滌的神智已亂。她瘋狂地衝進“伊泰”,衣衫因剛才的掙扎而凌亂,長發凌亂地披散在身後。一路上她只是不知疲倦地奔跑着,心裏燃燒着痛苦又慌亂的火焰。

“耿小姐,出了什麼事?”

“耿小姐,你怎麼了?”

“耿小姐,總經理在找你……”

她不知道她撞到了人,不知道有人試圖拉住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狂亂又迷茫的樣子,嚇壞了所有人。

她撲進沈常朗的辦公室,終於停了下來。激烈的奔跑讓她的胸口抽痛,在顧氏企業里的經歷讓她面色慘白,而對將要面對的答案更是無比的恐懼。

Molly正站在桌前向沈常朗說著什麼,一見她衝進來便驚得呆住了。

她嘴唇哆嗦着,直視着他:“是你讓我去顧氏企業的?”

沈常朗迅速地命令秘書:“請你出去!把門關上。”

驚愕萬分的Molly慌忙出去了,隨後門就被忙不迭地關上。

耿信滌用手按在胸口上,大口喘着氣,質問:“為什麼要關上門?你還怕別人知道嗎?”

他皺起眉頭:“你在說什麼?”

她的手指顫顫地指着他,只是追問:“是不是你讓我送文件給顧思義?”同時把我送給他?她在心裏狂喊着。

沈常朗淡淡地回答:“沒錯。”

一時間,耿信滌單薄的身子搖搖欲墜,淚水忽地流了下來,他的影像扭曲模糊。

揪緊了胸前的衣服,她痛得彎下腰去,身子瑟瑟地縮成一團,胸口像是要裂開一樣。他的回答猶如一道霹靂,狠狠地將她擊碎。

所有的知覺只剩下了巨大的悲痛,將她整個人淹沒。

緩緩地,她直起身子,眼淚簌簌地掉下來,但是她已感覺不到。

“我……我以為……我一直以為,你愛我至深,才會恨我非淺……恨我,正是因為太過愛我……可是我錯了!你已經不是常朗了。你是Dean,狠心又殘酷的Dean!一年的苦苦愛戀,七年的漫長等待,五個月的卧薪嘗膽……我為的只是一個--不值得的男人!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大聲喊完,她一頭衝出了他的辦公室。

沈常朗因她絕望的眼神,崩潰的淚水,和這番令他刻骨銘心的話驚異着。突地,一股涼氣涌了上來,讓他激靈靈打了個冷顫。

他連忙打了大廈保安部的電話:“攔住耿小姐!”

扔下話筒,他直跳起來追了出去。

耿信滌感到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對她說著:“耿小姐,總經理要你回去。”她奮力地又咬又踢,又漫無目的地向前沖。

眼前紛亂的人影令她眩暈地搖來晃去,嘈雜的人聲不停地在勸她回去。她眼裏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只是拚命地掙扎、抗拒、逃避。

沈常朗撥開擋路的人,奮力追趕着她狂亂的步伐。

他看見她衝到了街上,看到她越過了白線,看見一輛進站的雙層大巴正開過來,那刺耳的剎車聲,尖銳地在他心上狠狠地劃了一刀,她小小的身子就橫着飛了出去,“咚”一聲滾到了一邊,終於倒下了。

“不要!”他狂喊着,魂飛魄散。衝過去,他跪下來,顫顫地把她的身子擁在胸前,鮮紅刺眼的血,從她的頭上湧出來,染紅了他……

沈常朗像木雕泥塑一樣,呆坐在醫院的長椅上。他緊緊地用膝蓋夾住自己的手,可仍絲毫無法減輕身上的顫抖。

他失去她了!天!她的血,那麼多,那麼多,都染在他的衣服上。

他痛苦地把頭扎在膝蓋里,一動不動。

有一個聲音好像在說:你殺死她了!你的恨,把她殺死了!是你的報復一步步把她推向死亡,讓她在絕望中情願死去!也不要再面對你!

他捂住耳朵。

來調查的警察碰碰他的胳膊,說:“先生,你是不是目睹了這場車禍?”他是來錄口供的。

旁邊,雙層大巴的司機已經被嚇得面無人色,體若篩糠:“不是我的錯啊,警察先生!是她自己撞上來的!我進站的時候,她突然從旁邊跳出來……”

沈常朗猛然扯着自己的頭髮,他的眼睛恐慌又迷亂。

“不關他的事!是我,是我害死她的!”他叫着。

警察同情地看着他。這個人一定是被嚇得胡說八道了:“不要太難過了。她還沒死,只是在做手術。”

這句話激起了他的意識,他喃喃地點頭:“是啊,她還沒死……但是她恨死我了,她再也不會原諒我了……”

警察把一個包塞給他:“這是現場撿到的。是不是傷者的?”

他機械地點頭。死死地攫着那個小巧的皮包,不再說一句話。

警察聳聳肩,無可奈何地走了。

他一直坐在門外等。眼睛死死地盯着手術室門口亮着的可怕的紅燈,就像她剛才流出來的血一樣紅。

他為什麼不早一點發現她對他是多麼重要?他為什麼非要將報復進行到底?他為什麼非要對她趕盡殺絕?

他冷得直發抖,渾身的血液像是凝固了一般,將他凍死在長椅上。他的意識在雲端飄着,慘然地四處遊盪。

恍惚間,一陣沉重又焦急地腳步把他拽回來。

章可昭一把當胸抓起他,在他還沒反應過來時,幾個耳光把他打得眼冒金星。她哭着喊:“你把Sherry怎麼樣了?你這個混蛋!”

行抓住她的肩膀,制止她再打面前這個精神恍惚、滿臉悲痛的男人。他被打得頭歪到了一邊,還喃喃地說著:“她還沒死……但是她恨死我了,她再也不會原諒我了……”

艾米和姜詠儂也不久就趕了來。

他們在手術室門口哭成了一團。

章可昭靠在行的懷裏,自責地流淚:“我居然還打了她一巴掌!天!我怎麼能下得了手!都是這個男人!”她衝到沈常朗面前,又要上去拳打腳踢,“你害死她了!”

眾人把她拖回去,三個女孩在行的懷裏哭成了一團。

沈常朗愣愣地看着他們四個,他的臉色雪白,頭髮亂七八糟地被自己扯成了雞窩,衣服上滿是乾涸的血,神色憔悴而痛楚。

手術后,耿信滌並沒有死。

她很幸運,只是流了很多的血,所幸沒有受內傷。但是她的精神萎靡不振,精神上受到的傷害遠遠超過肉體上的。

她自從清醒后,就沒說過一句話。護士給她輸血、打針、或者吃藥,她都順從得不可思議。但是她拒絕說話,總是半閉的眼睛裏滿是失神和無助。

行他們四人用盡辦法,她都沒反應。

這段時間,沈常朗日日夜夜徘徊在她的病房門外。他們禁止他接近耿信滌。他也不肯走,佈滿紅絲的雙眼,牢牢地隔着百葉窗盯着她,憔悴得面無人色。

第三天,大衛來了!

他滿臉都是趕路的風霜,風塵僕僕地把旅遊袋往地上一丟,推門而入。行、可昭、儂儂、艾米全圍成一圈守在門外,向里觀望着。

大衛溫柔地、不停地低聲說著什麼。

耿信滌漸漸有了反應,她先是迷茫地輕搖頭,接着,越搖越重,把自己都搖暈了。當大衛向她伸出鼓勵而友愛的雙臂時,她終於怯怯地、悄悄地抓住了它們。

大衛輕柔地把她擁進懷裏,緊緊地抱住她,低低地在她耳邊傾訴着。她只是合著眼,讓自己倚在大衛寬厚的胸懷裏。

沈常朗怔怔地看着她沉溺在大衛的懷抱里漸漸放鬆;門外的四人再也忍耐不住,一窩風地衝進病房,圍在她的床邊。

她半坐在床上,四個人則把她緊緊地擁住,可昭、儂儂和艾米早是淚流滿面。

他突然意識到,門裏的這五個人,才是耿信滌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而他,早已成了個無關緊要的局外人!她的世界本來有他的,是他親手把自己推了出去!

他悄悄地,無限落寞地起身離去。

陽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睛。他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孤單過。走着走着,他發現路人看他的眼光很異樣,他低頭一看,自己還穿着那件血衣。而他居然迷路了。

可是這地方如此熟悉,就像是自己家一樣。他猛然醒悟,這裏是耿信滌的家!他在夢裏曾無數次來過的地方。

無意識地,他翻着警察給他的皮包,找到了一串鑰匙。他把它插進匙孔,門開了。

很素凈的小公寓,不大,但是很整潔。他隨便推了一扇門,發現竟然還上着鎖。下意識地,他又找出鑰匙,打開了它。

那是個十平米左右的房間,顯然是主人自己打的小間隔。

牆角有一張上下兩層的單人床,一個書桌,一把椅子,一個簡陋的小衣櫃,角落裏還有個小小的洗手池。佈置着綠色的窗帘,綠色的桌布,綠色和白色的方格床單。

在洗手池上面還搭着一條褪色的毛巾,和一個孤伶伶的刷牙杯子。窗台上有一株綠色的、醒目的、熟悉的--含羞帶怯的小草!

他整個人都呆住了。

他一下子撲倒在桌前,聲音嘶啞地自語:“天哪!天哪!”

在他們曾經住過的小屋被拆掉之後,她就憑着對他的思念和盼望,在漫長的歲月中,默默地懷念他、渴望他嗎?

他的手碰到了右邊的抽屜。

他像觸電似的立即打開它。

它一向放着耿信滌最重要的東西。裏面,有一張無數遍被淚水浸透、風乾、再浸透、再風乾的薄紙片,是那張他曾經詛咒過千遍萬遍的支票!

顧家的舞會上,陳曦芙說:“也許她是在懺悔,她想順從你的意志來折磨自己;更或者,她是在竭力想挽救你們的愛情。”

在鍾濤家,林薇酒醉后說:“‘此情幽幽不絕縷,相坦節節有苦衷’!她從來都沒有忘記過我們,沒有忘記你!”

陵也曾向他吼過:“你為什麼不好好調查一下當年的事?”

還有七年前,在姐姐來訪后,她含着淚水,說:“為什麼我們不能晚一點相遇?”

他惶惑於她的眼淚和憂鬱,追問之下,她回答:“我好愛你!常朗。記住這句話,永遠都不要忘記。”

是的,這就是答案了!他腦中所有的謎團都解開了!

原來,原來大家都對了!不,大家都猜到了一些,但都不完整。真正的謎底是,她一直深切地愛着他,從未有過改變!

他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他站起來,感到自己又有了力量。他好想馬上對她說一句話,一句只有三個字的話!他沖回醫院。

行滿懷敵意地把他擋在門口:“你來幹什麼?我不會讓她再受刺激了!”

他抓住行的手,哀求地說:“求你!讓我見她!我有很重要的話對她說!”

行固執地堅持着。大衛卻在這時輕推開了門,從裏面出來。他的眼神深沉,徑直對他說:“你去吧。Sherry想見你。”他聽了簡直欣喜若狂。她還想見他!她還願意給他機會!

病房裏靜靜的,只有他們兩個人。

她的臉色依然是失血的蒼白,頭上扎着繃帶,半靠在背墊上,長發被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都攏在左肩上。

他衝過去,毫不猶豫地雙膝跪倒在她床前,把自己的臉輕貼在她露在被單外的手上。

喉嚨里,喊出了一個長久封在他心頭、讓他魂夢交思的名字:“杏兒--”

他反覆地吻着那隻柔軟的手,把它放在唇邊摩娑。他的眼裏含着淚:“杏兒,我都明白了!我都明白了!”

幽幽地,她的聲音浮在他頭頂,仿若沉浸在夢境裏:“你……明白什麼了?”

他的眼淚涌了出來,浸濕了她的手:“背叛了我們的感情的人--是我!是我!是我忘記了你的誓言!是我辜負了你的真心!”

他抓着她的手不放,掙扎着說:“不要恨我!不要恨我!”

她平靜的神態顯得安詳平和,飄渺的聲音空靈而冰涼:“我不恨你,常朗。從來不恨。”

這句話讓他高興得快要死掉了:“你原諒我了嗎?杏兒?”他小心翼翼地問,“你還愛着我,對不對?”抬起頭看她。她也看着他。

眼睛裏,沒有昔日的倔強、好強,也沒有痛苦和無助,她只是安安靜靜地說:“不,我不愛你了。”

他定定地瞅着她,一眨不眨。她的語氣里空蕩蕩的毫無感情,這給了他當頭一棒,半晌,他終於明白她什麼意思了!她不愛他了,也就不再恨他;不恨他,就不用原諒他!

“不!我不信!我不信!”他匍匐在她床邊,難以抑制地淚如雨下。

她好像愛憐他似的,手指輕輕撫過他凌亂的頭髮:“可憐的孩子,你從來不知道你想要什麼。”

他大叫:“我知道!我要你!我要你!”

她嘆口氣,欲收回手去。

他突然跳起來,衝動地把她抱在懷裏,嗚咽着說:“我只要你一個人!沒有你,我一定會死的!”

窗外的行立即要衝上去:“你想幹什麼……”大衛抓住他,阻止他闖進去。

她不掙扎,任他抱着。

“你這七年不是過得挺好嗎?”她淡然說,“錯的人是我。我不該這樣信任愛情。居然以為有一天我們會處於公平的地位上,談一場戀愛……錯的人是我,我不該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她輕推開他,從抽屜里拿出一把剪刀,平和地看着他,然後一揮,只幾下,那把青絲紛紛地落到地上了。

“不!不要!”他徒勞地奪下她的剪子,卻擋不住青絲的落地。

更多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掉下來。他的眼中,全是凄慘、悲苦和痛楚。

他撕扯着自己的頭髮,凄厲地叫着,眼中全是淚:“我怎麼能夠相信你不再愛我?我怎麼能?”

張開口,她輕輕吐出幾個字:“早在你扔掉送給我的戒指,讓我在雨夜裏一無所獲時,我就應該知道了。”

她一直都空洞的眸子和遊離的神情,終於稍稍流露了一絲感情。可是他馬上絕望地發現那不過是憐憫和同情。他的心凄苦惆悵,低啞地說:“都是我搞砸的!我本來可以贏回你的,卻自作聰明把一切都弄毀了!七年前是這樣,七年後仍然是這樣!現在的結局,全是我一手釀成的苦果!”

他晃悠着站起來,感到天昏地暗,心神俱碎。跌跌撞撞地,他絕望地撲到門口,哆嗦着,從她的視線里消失。

當沈常盈讓鎖匠打開常朗的房門后,發現他獨自一人橫卧在沙發上。室內一片狼藉,酒氣衝天。

她抓住他在幾天之內突然垮下來的肩膀,拚命地搖撼:“快醒醒!朗朗!你這麼快就放棄了嗎?”

在酒醉中,他喃喃地問:“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沈常盈坐下來,嘆了口氣:“是的。從那個女孩幾年來從未從那個賬戶取過一分錢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他低低地自言自語:“為什麼你們不告訴我?”他忽然明白了似的說:“是我根本不給你們說的機會……”

他扯着自己的頭髮:“背叛了我們的感情的人是我!是我!”

“當年,要不是你一意孤行地荒廢學業,還離家出走,她又怎麼會離開你?”沈常盈眼中全是憐惜,“她是太愛你,不想讓你自毀前程!”

她蹲在常朗面前,懇切地說:“去把她追回來!”

“不可能。”他搖着頭,“不可能了!”

“七年前,七年前你也以為你的心死了!可是現在呢,你還不是一樣發現自己還愛着她嗎?”

他絕望地說:“那時候我只是心碎了,可是現在,她的心,卻是死了!”

沈常盈把手伸向口袋裏,拿出一個小口袋,亮在常朗眼前。

“你看,這是什麼?”

他一瞟之下,酒意完全醒了。

“它……它怎麼會在你這裏?”

沈常盈說:“你那晚冒着大雨跑回家以後就一直昏睡。我給你脫衣服的時候,你的手裏一直抓着一把土,還有草,怎麼也不肯放。我使勁掰開來,就發現它夾在裏面!”

原來!一定是他在跌跤的時候,無意識地、狠狠地抓在地上,以發泄當時的心碎,結果,居然誤打誤撞地把它握在手裏!

他驀然醒悟,感激地看着沈常盈:“謝謝你!姐姐!你不知道它對我的意識有多麼大!”

她的鼻子也是酸酸的:“我怎麼會不知道呢?不然怎麼會偷偷給你保管這麼多年。朗朗,快去吧!”

這時,電話分秒不差地響了。

沈常盈離得近,她拿起來只聽了幾句就臉色大變,驚慌地說:“她出事了!”

當常朗趕到電話里提到的地點時,大衛、可昭、行、儂儂、艾米,還有聞訊趕來的鐘濤夫婦,全都望着不遠處的一個身影默默無語,像是被整體催眠了一般。

他們誰也沒阻攔常朗走向她。

他沿着一串細細的、不太整齊的腳印,一步步走向她。她那被剪得參差不齊的頭髮,被風吹起,眼帘低垂着,手撫着一株枯木的樹皮。

在他聽說她突然一個人走出醫院,徒步走到幾公里以外的C大時,他就知道,她的目的地一定會是這後山的林地!

她的眼神不再像當初那樣虛無和空明,反而有着一片茫茫然然。

他小心翼翼地、溫和地問她:“你怎麼到這裏來了?這裏有風。”邊脫下上衣,披在她肩上。

她惘然地說:“我也不清楚。我想透透氣……就從醫院裏走了出來。不知道怎麼的,就到這裏來了……”

她的手摸着粗糙的樹皮,卻好像不知道自己碰到了什麼。

他把手蓋在她的手上,聲音沙啞地說:“杏兒,你還記得這棵樹嗎?”他們曾經在樹下度過生活中最美好的時光。她點點頭:“記得。”

“那,”他祈求地看着她疑惑的眼睛,“你還沒有忘記過去,是不是?就像我一樣?”

她皺着眉頭,竭力地思索着。

他只是緊張地盯着她。

半晌,她恍然大悟地說:“想起來了。人們把這種已經死去,但又屹立不倒的枯木,叫做‘立桿’或是‘立竿’!”

他閉了閉眼睛,嘴巴里又酸又澀:“這就是‘立竿’的來歷嗎?是你一直在等待着我的暗示嗎?”

她彷彿沒有聽到。

他顫顫巍巍地,從口袋裏拿出一個東西,輕拉過她的無名指,把它套在上面。

她的眼睛迷迷朦朦地看着它。

長時間的氧化,讓銀的質地變暗了,不再光亮。

薄薄的圈兒,玫瑰的花紋,在內環上,有一個“杏”字。

戒指!他們的定情之物!

這個已屬於過去的、被拋棄的、永永遠遠消失在記憶中的戒指,讓她不由得渾身一下輕顫,迷離的神智清醒了。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它:“怎麼會……我以為,再也找不着了……”

他定定地望着她,眼睛溫柔、純凈、滿蘊深情。

“我把它撿回家,是姐姐一直保管着它。”

他悄悄地把手臂圍在她的腰身上,抱緊了她,再也不放手。他的頭就靠在她的肩上,像從前一樣,呼吸着她身上的清馨,臉龐摩娑着她耳邊的短髮。

而她,疲倦地閉上眼睛,倚在他身上:“我累了。”

他牢牢地抱起她,再也不肯放手。

慢慢走下後山,他徑直走向眾人,對一臉肅穆的大衛,嚴肅而鄭重地說:“把她交給我吧!我再也不會辜負她!”

大衛凝神看了在他懷裏已昏昏欲睡的耿信滌一眼,抬起眼睛犀利地盯住沈常朗:“這句話,你給我在心裏牢牢記住!不然,這裏的每一個人,都不會放過你!”

他點點頭:“謝謝。”

轉身,他抱着耿信滌,一步步走着,嘴唇緊貼着她的面頰。

“杏兒,讓我們重新開始吧!”

沈遠征“蹬蹬”地從門口快步走進門,嘴裏還嚷嚷着:“老婆!老婆!”

常淑青聽到丈夫的呼聲,從樓梯上走下來:“什麼事啊?遠征。”

他的嘴已經笑得咧到耳邊去了,卻還竭力裝出一副氣憤憤的樣子:“朗朗那個臭小子,居然辭職了!”

常淑青笑着,坐在沙發上,絲毫不在意似的說:“是嗎?你不是早就想讓他休假嗎?”

他氣呼呼地在妻子身邊坐下,大聲說:“這個渾小子,竟然敢寄兩封信就算告訴我們了!一封說他辭職了,要和耿信滌一起去開公司;另一封--”他再也忍不住樂出聲來,“另一封居然說他昨天已經公證結婚了!”

“是嗎?”常淑青又驚又喜地叫出來,“他的動作還真快!”絲毫不介意兒子先斬後奏的樣子。

沈遠征不滿地說:“還快啊?這小子花了七年的時間,才把老婆追回來,能算快嗎?”心底,卻是長長地鬆了口氣。常淑青眉開眼笑:“這才叫好事多磨啊!”她笑着捅捅丈夫,“你知道下一封信他會說什麼嗎?”

兩人相視大笑:“有孫子抱!”

陽光透過綠色的窗帘,暖暖地、懶懶地照在窗檯一個身影上。

她的容貌雖稍見消瘦,但仍是秀麗、端莊而安詳的。尤其是唇邊,漾着盈盈淺笑,渾身散發著一種濃濃的幸福,自然而毫不做作的平和。

耿信滌拿着小水壺,仔細地在為含羞草澆水。

輕輕一聲門響,進來了個身材高大的男子。

常朗一看見她,慌忙奪下她的小水壺:“你快去休息!不要累着了,我來就好了!”

她好氣又好笑,那個水壺才一丁點大,怎麼會累着了。不過她沒有反對,只是看着他專註地把水珠灑在葉子上。心裏生出一股溫馨,她上前一步,從後面摟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的後背上。

他一顫,僵硬地把水壺放下,轉過身來。

她不解地抬頭望他,眼光柔得可以滴出水來。

他的臉上,有着掩不住的愧疚、悔恨和坦白。

“杏兒,對不起。雖然你這麼快就原諒我,但是我自己還是不能原諒我自己……”

她豎起直指,放在他的唇上,堵住了下面的話。

“我已經說過好幾次了,‘立竿’並不是消失,只是我把它交給你保管而已。如果,”她歪着腦袋想了想,“如果你想補償,我們就把新的‘立竿’建好,好嗎?”

他柔情似水地看着她,感動地低頭吻她的手指。那麻麻痒痒的感覺,讓她笑着收手。

“一切都按照你的腳本進行,你是最好的導演。”他啞聲說。分離的時間是那麼久,現在的幸福反倒像是在夢中。她搖搖頭:“既然是最好的導演,就需要最好的演員來配合。”七年前的事情是一個賭注,她壓上全部籌碼,就在於賭他的真心永遠不變。而她,贏了。

“你一直叫我天使,但是,真正的天使是你!”他動容地看着她,眼睛濕潤了,“我愛你,杏兒、Sherry、耿信滌……”

她把自己投入他的懷中,主動獻上了自己的唇:“我也愛你,常朗、Dean、永生永世的--愛人!”

和風捲起綠色的窗帘,把一對相擁相吻的愛人包圍在裏面。陽光穿過了飄飄然的淡綠,在他們身前身後,灑下了無數閃亮的光暈。窗台上,始終含羞帶笑、默默不語的含羞草,盈盈地舞着幸福的旋律,醉了!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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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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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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