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耳機里的歌曲甜蜜而悲傷,旋律既熟悉又遙遠,每一次聽見這首歌,就有種淡淡的流浪情緒自心底升起;我不知不覺放緩腳步,獨自流連在體育學院大門出口處,讓感情隨歌手的嗓音飄向遠方。剛才室內體育場舉行的網球賽,那些喝彩、吶喊和掌聲,已經不留在我心上了。
老實說,我並不特別喜愛網球,今天是被晴惠硬拉來的。認識我的人都曉得,方晴惠小姐像我第二個媽,她對待我,甚至比我親生老媽還專制嚴厲,請不要以為我處境堪憐,江仲黎才是真正的可憐蟲,他此刻正享受晴惠的護送,一邊往停車的位置走,一邊聆聽她對剛才那場球賽的評論,噢!差點忘了說明,阿黎是晴惠的老公。
我站在大門左側一株行道樹下,等阿黎和晴惠開車過來接我,五月的第一個星期天,艷陽熱力十足,大門右側那塊大型看板閃着晶瑩反光,“花旗精英杯國際男子網球邀請賽”幾個大字鮮明華麗,幾乎讓我睜不開眼睛。
這的確是難得一見的網球盛會,晴惠和其他專家都再三強調,海島並不屬於國際職業網球巡迴賽的一站,根本不可能舉辦如此高水準的網球賽。這次是國際網球總會新上任的主席特別賣面子給海島某位“有力人士”,才促成這場萬人矚目的賽事。應邀前來的八位世界排名前三十名的職業選手,都是當今網壇的大明星,尤其國際網總指定排名第三的美籍球員蓋瑞·愛德蒙·維爾森前來參賽,更使為期一周的精英杯邀請賽熠熠生輝。
晴惠是維爾森的忠實球迷,我和阿黎只得捨身陪她到場為偶像的冠亞軍賽加油,這就是我像個傻瓜一樣獨自站在路邊等待的原因。不過,我正沉迷在最鍾愛的歌曲中,身處何種情境,我真的一點也不在乎。
“李小姐?”
李小姐,叫我嗎?是誰?為什麼用英文說話?
我的思緒還停留在浪漫的樂聲中,但並不影響我的判斷力——我不姓李,這點絕不會錯,可是附近只有我獨自佇立,體育館裏的球賽剛結束,頒獎典禮應該還在舉行,我和晴惠、阿黎提前離開了……難道有人誤認了我,以為我是某個姓李的小姐?
那是位四十歲左右的男士,中等身材,穿了一身整潔的制服,戴着一雙雪白的手套,樣子像認真盡責的司機。他身後停着一部光可鑒人的凱迪拉克豪華禮車,而他本人正用一種等待卻不失禮貌的表情盯着我看。
說不出為什麼,我忽然興起一探究竟的衝動。這部車必然為某個重要的大人物準備,那個人可能就在車上,會是誰呢?只為安排一次萍水相逢的邂逅,竟敢隨便替路邊的陌生女孩冠上姓氏?膽子真不小!
“李小姐,你要搭車回市中心,不是嗎?”司機先生等得太久,開始露出困惑和懷疑的神色。
我只猶豫兩秒鐘,要搭這部車嗎?為什麼不?雖然我正在等晴惠和阿黎,但我更想知道車上的貴人是誰,念頭既轉,我向司機先生點頭微笑,儘可能裝出“李小姐”的派頭,告訴他說:“嗯,是的,我需要有人讓我搭便車,麻煩你了。”
司機先生立刻展露輕鬆的笑容,幫我打開後座的車門,很有禮貌地說:“請上車,李小姐。”
我道了謝,彎身上車,但就在這同時,我聽見另一頭車門被關上的聲音——唔!情況愈來愈詭異有趣了!有人因為我的出現而離開,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嗨!”車上的人簡單打了聲招呼。
“嗨!”我隨口應着,可是嗓音不由自主變輕。
然後是一陣沉默。
我知道那個人正在打量我,我也只好專心地打量他。是的,沒有錯,他是蓋瑞·愛德蒙·維爾森,舉世聞名的美籍職業網球明星,剛剛我就坐在體育館的觀眾席上,欣賞他高超的球技。
他的模樣,就像體育版上的照片一樣英俊,瘦長的臉形,英挺深刻的五官,日晒過的小麥膚色,褐發褐眼珠,整個人還帶着被汗水濡濕的感覺。他嘴唇的弧線明顯向上揚,縱使不笑時也像笑,看來既友善又性感;最迷人的是那雙眼睛,深邃浪漫,似乎對整個世界充滿憧憬與好奇,那種稚子般的專註多情,輕易就能攻佔每個人的心。
“你認識我,不是嗎?”大概他覺得看夠我了,主動打破沉默。
我並不想表現得太興奮,“很有限。”我的語氣有點生硬,儘管他是千萬少女心目中的英雄,但我早就過了盲目崇拜偶像的年紀。“我只知道你的姓名、你的職業,如此而已。”
那雙深邃的褐眸升起淡淡笑意,直盯在我的臉上,顯得有點意圖不明,“我應該向你道謝,如果你不肯上車,又拒絕承認你是李小姐,我真的不敢想像後果會是什麼樣子,當然更找不到借口請劉先生下車了……所以,非常感謝你幫我一個大忙。”
“劉先生很煩人嗎?”我覺得有點想笑。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他是個好人,很親切,只不過我想要獨處一會兒,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返回飯店休息。”
“獨處?”我忍不住笑了,“那我不就是多餘的?你希望我在哪兒下車呢?”
蓋瑞很可愛地皺着眉,有點狼狽,急着想解釋卻又找不到適當的字句,終於笑出一口潔白又漂亮的牙齒,無可奈何地攤開手,“跟你說話得小心一點,你好厲害。”
知道厲害就好,我給了他一個微笑。耳機里的歌曲正好告一段落,我順手關掉隨身聽,再把耳機取下來,“對不起,我可以借用一下電話嗎?”
“當然可以。”他馬上幫我把電話遞過來。
我先道謝,有點提心弔膽地撥通阿黎的行動電話,他和晴惠找不到我,一定急壞了!而我免不了要挨晴惠一頓臭罵。“喂?阿黎,我是小艾,我在哪裏?呃……在另一部車裏,真不好意思,我……啊?喂?晴惠!”天哪!他們夫妻在搶電話,當然晴惠總是搶贏,她一開口就像打雷,害我不得不把電話稍微拿遠些。
晴惠拚命罵我太輕率,不用大腦,現今社會不安寧、治安太敗壞,我竟然毫無警覺心,隨隨便便就敢搭陌生人的車,萬一被劫財劫色,她不知道該如何向我父母親交代,照顧我是她的責任……我好不容易趁她喘氣暫停的機會插嘴,告訴她邀我搭便車的人是誰,哈!真絕了!晴惠竟然轉怒為喜,不但不再罵人,反而興奮地叫我幫她要簽名,最好幫她獻吻,最後乾脆囑咐我發揮海島女孩的絕佳魅力,迷倒蓋瑞再說……
掛掉電話之後,我只能苦笑,面對蓋瑞好奇的表情,我很努力思索着該怎麼向他解釋。
“你的朋友生氣了?”蓋瑞的語氣十分溫和。
“是的。”我撥開散落前額的髮絲,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我經常挨晴惠的罵。“我應該留在路邊等朋友來接我,可是我太好奇了,只想看看是誰有這麼大的膽子,竟然敢隨便邀請陌生女孩上車,還自作主張替人家冠上姓氏。”
蓋瑞笑得好開心,“我欣賞你的好奇天性。”他換上認真的表情,“請相信我,以前我從未邀請陌生人跟我搭同一部車,記者不算。我看見你站在那兒,老天!我根本無法把視線從你身上移開,你似乎不屬於這個世界,你只是站着,沒有明天,也沒有過去,我只知道你一定藏了許多許多我不了解的秘密。”
哎!他在做什麼?這麼誘人的嗓音、專註深情的眼眸,他想讓我心慌意亂嗎?他的確讓我感到心慌意亂,難怪報章雜誌總愛把他形容成大眾情人,果然名不虛傳。
我不自覺清一下發緊的喉嚨,“呃……維爾森先生,我想——”
“蓋瑞。”他糾正我對他的稱呼。
“好吧!蓋瑞,我說我對你很好奇,你說你不知道我的秘密,看樣子我們是扯平了!”
“哪有可能扯平?情況對我非常不利。”蓋瑞像個小男孩般抱怨着,“你已經知道我的全名,而我卻不能確定你是否姓李;你知道我是職業網球員,而我只看見你使用Sony隨身聽。最不公平的,你講英語甚至比我流利,可是我完全不懂中文,剛剛你在電話里跟朋友談到我,我卻無法得知你對我的形容,我太吃虧了!”
他非要這麼直接,我只好故意裝傻,“老實說,我不懂網球,直到現在還搞不清楚那些繁複的規則。”
蓋瑞瞪着我,嘴角泛着笑意,眼裏有責備、了解混合了讚賞的情緒,“你不懂哪一部分的規則?”
“全部。”我又忍不住笑了,“為什麼十五比零、三十比零之後,每個球突然變成十分了?四十比零、四十比十五……什麼叫deuce?什麼是一重破發球點?甚至還有二重、三重;什麼是搶七?決勝盤?決勝點?賽末點?為什麼單局才能休息,而雙局不行?誰來決定幾時換新球?還有那些——”
“嘿!”蓋瑞輕輕打斷我滔滔不絕的發問,很聰明地把話題導回原點,“所有網球方面的知識,我們很快就能解決,事實上,現在就是上課的好時機。唔,讓我想想,首先呢……你叫什麼名字?”
“我的名字跟網球規則毫無關連。”我已經快笑破肚皮了,但仍然盡全力保持正經的表情。
“錯了!你的名字非常重要,如果我不知道你是誰,怎能找回我那顆被你偷走的心?”蓋瑞用手按住左胸口,表情裝得跟我一樣正經八百,“沒有了心,我就沒辦法向你解釋我最心愛的網球了。”
現在是考試時間嗎?蓋瑞·維爾森正在跟我比賽,看誰擅長忍笑的功夫……我故意向他展示空無一物的雙手,“看清楚,蓋瑞,我手裏沒東西,而且我從來沒見過你的心,它一定是別人偷走的,與我無關。”
蓋瑞率先笑出聲,突然往前傾身,一把抓住我的手,很仔細端詳着,“我不相信,讓我徹底找一找,明明是你偷了我的心……噢!多可愛的一雙手!”他的笑容換成驚嘆沉醉的神色,“這麼纖巧,皮膚又滑又細……”
“嘿!別這樣。”我覺得好窘,努力收回雙手,臉孔一陣火熱發燙,哎!真沒用,我一定臉紅了,“我並沒有要求握你的手,蓋瑞,你實在不該這麼做,我——”
“我的手在這裏!”蓋瑞立刻把雙手舉在我面前,並且頑皮地揮動着,“隨時歡迎你來把玩。”
我清楚看見他手掌長着繭,那必然是長年握球拍的成績,蓋瑞有雙指節修長、掌紋清晰明確的大手,顯示了他的個性,我想他一定是思路清明、意志堅定的人,也許還有幾分擇善固執的脾氣吧!
“今天我會遇見我的茱麗葉嗎?”蓋瑞直視我的眼睛,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為什麼你的眼神像吉普賽算命師一樣銳利?你是不是看穿我一生的命運和所有的秘密了?而我竟然還問不出你的姓名,唉!我真的很差勁,不是嗎?”他露出懊惱的神色。
“別開玩笑,我才不是什麼算命師。”我不想再玩捉迷藏的遊戲了,一邊從背包拿出速寫本和簽字筆,一邊告訴他:“我是姜艾薇,我想麻煩你給我一份親筆簽名,不是我自己要的,剛剛晴惠在電話里交代我幫她做這件事。”
蓋瑞並不推辭,接過紙筆,不假思索地寫下幾句話,抬頭朝我一笑,“艾薇!我喜歡這個名字,它就像你的人一樣優雅自然。”
“算了吧!艾薇就跟常春藤同音,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名字,沒什麼特殊之處。”我收下他遞還的紙筆,忍不住好奇,“倒是你,蓋瑞,為什麼你總是連中間的名字也列出來?愛德蒙這名字,對你有特別的意義嗎?”
“你注意到了?”蓋瑞顯得開心又得意,“愛德蒙是我祖父的名字,他對我影響很大,為了紀念他,我堅持使用全名,好讓世人永遠記得他。”
“噢!我很難過,你祖父不在人世了!”
“別這麼說,沒關係的,他去世的時候已經八十九歲,據他自己說,他早已看遍人世的光彩和繁華,再無任何遺憾,他需要真正平靜地休息。”
“多令人景仰的智慧!”我是真心嘆服了,“愛德蒙·維爾森先生,我相信你可以從他身上學習很多……等一等,這名字似乎在哪兒聽過,啊!我想起來了!我知道有位愛德蒙·維爾森,他是文學批評家,以前我讀過他的著作。”
“沒錯!我祖父就是那個有名的批評家,原來你是主修美國文學的學生,難怪英文程度這麼好。”
“我早就不是學生了!而且我記得這裏好像沒有美國文學這門科系。”我的心跳因興奮而加速,講話速度比自己想像中更快,恐怕會說出文法錯誤的句子,但我非說不可。“蓋瑞!你祖父是愛德蒙·維爾森,那你祖母不就是瑪麗·麥卡錫了?她是我最喜愛的美國小說家之一,我的英文幾乎是從她那本長篇小說《綠洲》學的,她可以算是我最好的老師!”
蓋瑞笑着,眼神充滿寵愛的光芒,“很遺憾,艾薇·瑪麗一度是我祖父的妻子,但她不是我祖母,瑞伍伯伯才是她的小孩,我祖母潘妮是祖父的第三任太太。”
誰管他是不是瑪麗·麥卡錫的親孫兒?我得問更重要的事情!“聽說你祖父把瑪麗關在房間裏,強迫她寫完小說才准出門,是真的嗎?”
“沒那麼嚴重,祖父只不過習慣用權威的語氣說話,他跟瑪麗結婚之後,發現她有創作小說的才能。你應該很清楚,瑪麗原先只寫書評劇評,而且成績斐然。可是祖父獨具慧眼,他為她準備了一間書房,然後對她說:‘你就待在這裏好好寫吧!’他並沒有真的鎖上門,但瑪麗的確聽從他的建議,專心開始寫小說,然後就成為舉足輕重的小說家。事情真相就是這樣子,一點也不像傳說中那樣戲劇化。”
“噢!原來如此!”我的心跳漸漸平復,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很笨,因為蓋瑞敘述的時候一直含着笑,就像面對愛聽故事的三歲小孩。
“你真特別,艾薇,已經有好多年沒有人問起這件事了!而你是第一位聽見我祖父的名字,立刻聯想到瑪麗的外國人。”
他說這種話,未免有點大美國主義,世界又不是以美國為中心。“嘿!這裏是中國,你才是外國人,別搞錯了!”我不得不提醒他。
蓋瑞愣了一下,發出非常爽朗的笑聲,“告訴我,伶牙俐齒的小姐,這裏的女孩都像你這麼聰明又難纏嗎?”
“我還不夠聰明呢!”這個時候我當然得好好為我們的女性同胞吹噓一番,“如果你留心注意路上走的女孩,你會發現她們都比我聰明,而且全都比我漂亮,比我溫柔可愛一百倍……我是很壞的特例。”
“為什麼要貶低你自己?我覺得你夠漂亮了!”蓋瑞用一種男人欣賞女人的專註眼神看着我,嗓音也變得低沉而充滿誘惑力。“事實上,我從來沒見過比你更神秘動人的女孩,那雙閃亮的、謎一般的黑眼睛,那麼俏麗的短髮,還有令人迷失的笑容……你是最美的。”
如果這裏不是車廂里,而且車子正在行進中,我一定會用跑百米的速度逃離他身邊,因為他真的讓我只想逃走。
“你還沒結婚,也沒有固定的男朋友,對不對?”
“我絕對不會透露個人私隱的。”唉!我極力避開他緊迫不舍的目光,把自己的慌亂表現得太明顯了。
“你不肯說,我也看得出來。”蓋瑞毫不在意我的逃避和抗拒,“看看你,艾薇,你沒戴戒指、沒有項鏈,全身上下沒有任何首飾,甚至連手錶都不戴,因為你痛恨任何形式的束縛,像你這麼自由率性的女孩,根本不可能有男人抓得住你,我說得沒錯吧?”
“我很佩服你的觀察力,不過我對你的觀點無法認同。”我不時往車窗外看,一心只想快點抵達市區,說真的,我不能繼續待在他身邊,這是說不出的怪異感覺,彷彿有什麼不尋常的事即將發生。“老實告訴你吧!我沒有你想的那麼特殊,只因為我工作時間比一般人長,幾乎不太出門,所以不需要手錶。至於首飾那一類的東西,我想我還沒有機會培養欣賞它們的眼光,這個理由合格嗎?”
“為什麼你讓我感覺你很想逃走?”蓋瑞眨着眼睛,顯得十分委屈,“我說了不該說的話,令你討厭我?”
“不,不是這樣的!”老天!他說到哪兒去了?我又看一眼窗外的景物,還好,已經進入市區,無論他住哪一家飯店,只要不塞車,我應該很快就能脫離目前的窘境。“我心裏挂念着其他事,或許我該提前下車。”
“別走,留下來。”蓋瑞衝口說,大概自覺唐突,換了較溫和的口吻,“我的意思是,請你別急着下車,多陪我聊聊,我很少遇見談得來的陌生人,人們一見到我,總是不停地談網球,要不就是索取簽名、要求拍照……”
“我也向你要了簽名呀!”我真感到很好笑,他的樣子讓我忍不住想取笑他,“如果我懂網球的話,說不定也會像別的女球迷一樣,見了你就大聲尖叫,湊到你的身邊強吻你的臉頰、抓你的頭髮、扯破你的衣服……而你會嚇得轉身就逃。”
蓋瑞挑起雙眉,傾身靠近我,嘴角滿是頑皮的笑,“你錯了!艾薇,我非常渴望你那麼做,尤其是強吻我的部分,我絕對不會拒絕你的。”
該如何形容我的處境?他是那麼俊逸迷人,濃烈的男性體味讓人不由自主感到昏眩和心慌……唉!我承認我很軟弱,蓋瑞身上散發的氣息,對我而言,深具誘惑力,我得使盡全力才能阻止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別說笑了,蓋瑞,你我都了解,我不能一直待在你身邊,萬一被記者看見了,那會引起很大的風波,我們都會有麻煩。”
“這些話,好像該由我說給女孩子聽才對。”蓋瑞看着我,表情很怪。
“誰說都一樣,反正我該離你遠一點。”
“那我們幾時再相聚呢?你願意把電話號碼給我嗎?晚上我們一起吃飯好不好?”蓋瑞連問三個問題,看我無動於衷,有點着急了,語氣轉為懇求:“請你看着我,艾薇,忘掉我職業球員的身份,就當我是普通的男人,我們偶然認識,我只想多了解你,請你不要拒絕我。再說,我們的時間不多,明天下午我就得離開這裏,你知道,我得前往另一城市,面對另一場球賽,還有另一批球迷正等着我。在我面前是永無休止的練球、比賽、競爭、壓力、運動傷害的威脅……噢!有時候我真的感覺巡迴比賽使人生活在地獄裏。”
他說得那麼可憐,可惜我天生就比別人鐵石心腸,老實說,他很可能對每個女孩都運用同一套說詞,我才不輕易上當,“你永遠不會是普通的男人,蓋瑞·維爾森先生。”我不慍不火地提醒他,“你是職業網壇的超級巨星,男子單打世界排名第三名的頂尖好手,很多專家看好你可以在今年或明年,搶下世界排名冠軍的寶座,去年你的球賽獎金加上廣告收入,絕對超過兩千萬美金。如果不是國際網球總會硬性指定,你根本不會到這裏來賽球,因為你只把眼光放在ATP的大滿貫賽事上,五月底六月初的法國公開賽才是你的目標。”
蓋瑞並不否認我說的一切,只用半責備半縱容的眼神盯着我看,很久才反問一句:“而你居然好意思對我說,你完全不懂網球,嗯?”
“我確實不懂,只是——”哎!我不禁語塞,怎能告訴他實話?他長得太吸引人,我一反常態地,每天都抱着報紙體育版,把所有與他相關的報道都讀個爛熟,當然還加上晴惠不時在我耳邊的重複解說。
“你注意到我的消息!”蓋瑞斷然做出結論,神態自得又興奮,“為什麼不讓我接近你呢?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每一件事,由我親口告訴你,一定比記者的報道更詳盡、更清楚。”
我笑了,“算了!蓋瑞,我又不想要幫你寫傳記,知道你的一切資料又怎樣?我有這個榮幸與你同搭一部車、共處十幾分鐘,已經夠開心了。”
“艾薇——”蓋瑞皺起鼻子,開始用軟硬兼施的態度試圖說服我:“你不要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我真的好想認識你,只要吃一頓晚餐,讓我們多相處兩三個鐘頭,我希望你對我的看法會變得……嘿!你這麼堅決地拒絕我,是不是你只肯接受本土男人的邀約?你有種族歧視對不對?”
種族歧視?老天爺!他瘋了嗎?連“種族歧視”這種嚴重的字眼都出籠。我忍不住大笑,蓋瑞也跟着笑,一時車廂里滿是笑聲。
“那麼,你同意陪我一起吃晚餐了?”蓋瑞仍然不肯放棄。
“拜託你!蓋瑞,試着體諒我的立場吧!我不是因為討厭你才拒絕,我只是不想惹麻煩。明天下午你就要離開了,你可以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我卻不一樣,我得留在這裏面對周遭朋友的詢問和壓力。”
“也許你該跟我一起離開這裏。”他笑着說。
“蓋瑞!”我只能無奈地瞪他一眼,“別亂說笑,我是認真的,跟你一起吃飯真是個很爛的主意。”
“得了!事情不會那麼嚴重,你擔心引起麻煩和壓力是嗎?如果沒有人發現我們在一起,麻煩和壓力就不存在了!”蓋瑞語調熱切,眼神也透出熱切的期待。“我向你保證,艾薇,絕對不會有人發現的,我讓韋恩和邁克幫我應付媒體記者,他們分別是我的教練和經紀人,相信我,他們很擅長掩護我的行蹤。我可以偷偷溜出飯店,隨便你想帶我去哪裏,一切全由你安排,我不在乎晚餐吃什麼,即使不吃也沒關係,只要能待在你身邊,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猶豫着,該不該答應他呢?只不過是一頓晚餐,他竟然傾盡全力,似乎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看!”蓋瑞突然指向車窗外,“我住的飯店馬上就到了!如果你不答應晚上跟我約會,我就請司機先生開車在街上繞圈子,直到汽油耗光為止。”他像個小男生一樣威脅我,“別以為我不敢哦!為了留住你,我會不顧一切,做出流氓或惡棍才會做的瘋狂舉動。”
我看了下窗外,沒錯,晶華酒店就快到了,他真的敢強留我在車上嗎?我盯着蓋瑞,他也盯着我,我們用眼神互相較勁,沒有人肯讓步。
車速減慢,眼看車子即將駛近飯店大門,蓋瑞咬着下唇,突然伸手輕敲前後座中間的透明隔音板,司機先生回頭,他立刻用手勢示意繼續往前開,不要回飯店。
我只好認輸,但是心裏有點不服氣,“你真是個難纏的對手,蓋瑞·維爾森,不止在網球場,你把死不認輸的戰士本能用到日常生活上了,多討厭呀!”
“我不喜歡輸,今天我已經輸掉一場球賽了,天知道我有多痛恨輸球的感覺。”
我本來不好意思提的,稍早那場冠亞軍決賽,蓋瑞爆冷門輸給世界排名第二十一的選手安東尼·巴克,尤其在最後一盤,晴惠說他簡直是被痛宰了。
“不要用那種同情的眼光看我,是我不夠專註,沒有發揮應有的水準。”蓋瑞說著,臉色漸趨凝重,“輸球就是失敗,失敗就不該找借口安慰自己,只有記取教訓、修正錯誤,下一場比賽全力以赴,這才是正確的態度。”
“哦?是嗎?”我看他像剛接觸網球的小男生一樣認真,嚴肅自責的表情可愛極了,忍不住逗他:“你修正錯誤的方式真特別,居然拒領亞軍獎牌,自己一個人提前離開體育館,還想盡辦法把我們國家網球協會的劉先生趕下車,這也算正確的態度嗎?”
蓋瑞又露出那種狼狽着急的神色,微噘着嘴瞪了我老半天,終於開口辯解:“我領了獎牌,只不過拒絕發表感想,拒絕讓記者拍照,我要邁克幫我編個中暑的理由讓我先走……好吧!你儘管笑,我承認我永遠控制不了對球賽的得失心。可是你必須了解,打從你出現在我面前,我就把輸球的事拋到腦後,因為你是如此神秘美麗,我的心思完全被你佔據了!難道你不曉得你自己有多迷人嗎?你應該更謹慎小心的,像你這樣漂亮的女孩,獨自佇立在空曠的公路邊,還穿着這惹人遐思的短裙,任何男人都會想盡辦法邀你搭便車,你的腿——”
“夠了!別說了!”我出聲喝斥他,天哪!晴惠一定認為我瘋了,竟然對她的網球英雄這麼凶。“在你還沒說出更可怕的話以前,我答應陪你吃晚餐就是了!請你記住我待會兒下車的地點,七點半,我跟你就在那兒碰面,不用穿太正式的衣服,不要引起路人注意,絕不能驚動任何記者,聽清楚沒有?”
蓋瑞發出勝利的歡呼,笑容甜得就像摻了蜜,但他仍有一絲不放心,“我怎能確定你會準時赴約呢?萬一你下車以後再也不出現,教我上哪兒去找你?”
“你真麻煩!”我罵他,可是他只咧着嘴巴傻笑,讓人無可奈何,我只好從背包取出皮夾,把現鈔拿走,然後把皮夾交給他,“喏!這皮夾里有我全部的證件、信用卡和金融卡,我把它交給你保管,晚上見面你再還我,這個抵押品夠貴重了吧?”
“完美極了!”蓋瑞毫不含糊地握緊我的皮夾,好像怕我反悔似的,“我發誓一定好好保管它,從現在起,它再也不會離開我身邊,因為它代表你的承諾。”
我懶得跟他理論,只學他用手敲敲透明隔板,司機先生這次不回頭了,直接把隔板搖下。
“有什麼指示嗎?維爾森先生。”
我目不轉睛地瞪着蓋瑞的臉,心裏早已擬出十幾二十個惡毒的字眼,要是他敢再耍什麼花樣,我馬上就要痛罵他一頓,絕不容情。
“你美麗的黑眼睛寫滿了警告,我可不敢招惹你。”蓋瑞討好地一笑,提高音量告訴司機說:“陳先生,請找個地方停車,李小姐想下車了。”
噢!李小姐!他竟然還記得這個莫名其妙害死人的稱呼!我懊惱不已,恨不得把自己的腦袋拎下來往地上摔,為什麼我老是學不乖呢?總是讓好奇又衝動的個性左右我的行為,現在只好自食惡果。
“小時候我有個好哥兒們,他繼母姓李,當時我認為她是全世界最親切溫柔的女士。”蓋瑞解釋着,“這就是我假設你是李小姐的原因,我相信你的個性很溫柔。”
才怪呢!我只覺得一切都很荒謬。車已靠停路邊,司機先生繞過車身來幫我開車門,蓋瑞忽然又拉住我的手,唉!他的表情好令人心動,彷彿我一下車,世界末日就來臨了。
“七點半,艾薇,我會一直等到你出現。”
“我一定準時出現在你面前。”我只得向他保證,“相信我,蓋瑞,讓我下車吧!我們晚上見。”
他眼裏滿是留戀和不舍,終於低下頭,輕吻一下我的手背,這才放開手,柔聲說:“我無法形容內心的喜悅,艾薇,認識你是最美麗奇迹,你知道嗎?我已經開始想念你了。”
即使他所說的話只有百分之一的真情,憑他俊秀的容貌、迷人的眼神,就足以讓全天下的女性心甘情願跌入他的感情陷阱了。
“再見,蓋瑞。”我比別的女人冷靜得多,當我說這句話的時候,人已站在車外。“謝謝你讓我搭便車。”
蓋瑞沒有回答,只是抿着嘴,無奈地看着我,他的臉委屈如單獨被留置在家中的孩童。我忍不住微笑,朝他揮揮手,目送他被黑色的凱迪拉克豪華禮車載走。
真令人難以置信,我居然認識了蓋瑞·愛德蒙·維爾森,那個舉世聞名的、英俊又迷人的網球明星。